第六回 密室犯罪

布維爾的屍體被帶回了巡捕房,驗屍工作由法醫室接手。

可是,值班的法醫師偏偏在這個時候傷了風、發起熱來,躺在家裏不能出門;其他法醫師又抽不開身,最早也要到後天才能上崗。這件事讓葉智雄頭疼不已。督察長已讓他下了軍令狀,限期查明此案,可案子沒有一點線索可供調查,破案又從何談起?

案發第二天的下午,葉智雄約了羅聞在派克路上的一家粵式酒樓喝早茶。經過幾次交往,他們兩人已成了莫逆之交,雖分屬兩個租界,但偶爾也會聚在一起喝上一杯小酒,聊聊生活上的煩惱。之前調查的富豪連續被殺的案件也因畸人雜技團演員集體殞命於匯源裏火災而暫告中斷。

不過,羅聞似乎對這個案子仍是耿耿於懷:

“不是說畸人雜技團還有個幸存者嗎?你說,咱們怎麽就查不到他的去向?”

葉智雄把一整隻燒賣囫圇塞進嘴裏,然後隨性地用手抹了抹嘴上的油,邊嚼邊道:“遊藝場的人交代,最後一次見他是在售票處。我看,他說不定早離開上海了。我倒疑心這場火災很不一般,說不定就是那個幸存者放的火。不過火政局的人一口咬定是場意外。”

“我調查過這個雜技團之前巡演的路線,所到之處幾乎都有命案發生。那些命案也大多被偽裝成了意外和自殺,死者也都是社會上的名流。看來,這幫人打著雜技團的名號,幹的是殺人放火的勾當!”

相比葉智雄,羅聞倒是顯得沒什麽胃口,筷子上夾了個大包,卻也不送到嘴邊。

葉智雄點頭同意:“沒錯。”

“遊藝場的人告訴我,那個幸存的家夥是個扮小醜的魔術師,名字叫‘阿七’,或是‘阿奇’,但肯定不是真名。這給我們搜查也增加了難度啊。你說是不是?”

葉智雄沒有回他,轉頭叫老板再添一籠點心。

他漫不經心的樣子讓羅聞很是惱火,忍不住說道:“智雄,我在幫你想辦法。很重要,你覅拎不清。”

葉智雄歎道:“兄弟,不是我對這案子不上心。不瞞你說,我這邊的事也很令人頭暈呢!昨天晚上發生在麥高包祿路的案子,你可聽說了?”

“當然,步維賢的堂弟被殺,今天一早就上報紙了。”羅聞說完這句話,才猛然反應過來,“哎喲,難道薩爾禮讓你負責這個案子?”

“對的呀。你說,這樁事情辣手不辣手?”葉智雄放下筷子,雙手一攤。

“智雄,這個案子你可不好辦。洋人被殺,可不是鬧著玩的。弄不好,別說你探長的位子不保,說不定還會把自己都搭進去。你平常幫薩爾禮五斤狠六斤,他記仇的呀!”

“那我還能怎麽辦?你也曉得,整個巡捕房上上下下,有幾個不是薩爾禮的眼線?都在孤立我。戳 !我不收黑錢,擋了他們的財路,幾乎把這幫戇大全給得罪了。薩爾禮也覺得我是眼中釘,恨不得立刻拔了。這兩年我破案率高,沒有扳頭給他捉,才得以保留這華人探長的身份。”

葉智雄取出了一支香煙,塞進尚在咀嚼食物的嘴中。

羅聞長歎一聲,拿水壺給葉智雄倒茶,口中道:“那他就是借這個機會,想要除掉你。”

“是的呀!”葉智雄憤憤地從嘴裏噴出一口煙。

“那你也不能坐以待斃啊!”

“還能怎麽辦?這種沒頭沒尾的案子,你叫我怎麽查?”

此時的葉智雄像是隻被獅子咬住頸部的羚羊,已經放棄了掙紮。

“不如,再請他們幫幫忙?”羅聞抬眼看著葉智雄,語氣並不那麽堅決。

他也知道,身為巡捕,凡是都去請教民間的偵探,實在有點說不過去。可眼下也沒有其他辦法可選了。

葉智雄一聽,立刻會意,皺起眉道:“這不好吧?”

“聽聽他們的意見,死馬當活馬醫唄。況且,像這種奇案怪案,他們接觸的不比咱們少。像霍森這樣的大偵探,全國各地隻要發生破不了的案子,都會請他去看看呢!”

“可是……”

“好啦,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回頭我讓思思去聯係一下。約好了時間,我會再通知你。”

葉智雄本來還想再同他商榷一下,轉念想到了黃雪唯小姐,反對的話到了嘴邊,又講不出口了。他自我說服:“或許羅聞兄說得對。他們能從另一個角度看出一些自己沒能察覺的問題。富豪連續被殺的案件,不就是他們追查到的畸人雜技團嗎?”

吃過早茶,羅聞還有公事在身,就先回巡捕房了。臨走時,羅聞瞧了一眼葉智雄身上的衣服,笑道,“你身上這件皮衣破成這樣,送給乞丐,人家都不會要。穿在身上,人看上去也涕涕拖拖的。快點去買一件新的吧!”

葉智雄卻道:“我覺得蠻好。”

送走了羅聞,葉智雄心煩意亂,不想回去看薩爾禮那張臭臉,就打算到處逛逛。他轉出派克路,沿著英大馬路散步。

英大馬路兩邊,百貨公司林立。其中最為人熟知的就是先施、永安、新新、大新這四家百貨公司,它們合稱“四大百貨”。其中,葉智雄比較喜歡光顧的是新新百貨公司。

比起永安或者先施,新新在設計上並不那麽富有新古典主義情調,而更富有現代的氣息。當然,葉智雄並不是因為這個理由而成為新新百貨的常客,而是因為他們的日用小商品,如煙酒、罐頭、文具、小五金、南貨等,都置於底層,選購起來十分方便,對於葉智雄這種懶人來說,最合適不過。

今天也不例外,葉智雄去底層買了兩包茶葉和一盒香煙,正準備離去,忽然想起羅聞說自己皮衣的那句話來。他低頭看了看身上這件皺巴巴、沾滿汙漬的皮衣,確實有點穿不下去了。幸虧羅聞提醒,否則自己這樣不修邊幅的樣子會在下次見到黃雪唯小姐時給她留下不好的印象。

身上這件舊外套,他已經穿了三年。是之前的女朋友從四川路的和昌洋服店買來送給他的。後來,女朋友因父母不同意女兒與巡捕交往,便和葉智雄斷了聯係。就在兩年前,那女孩嫁給了一個年紀大她兩輪的買辦,據說父母都很滿意。

雖然兩人分了手,但是葉智雄一直不舍得把這件皮衣從身上脫下來。

“請問,服裝是在幾層?”葉智雄轉過身,詢問離自己最近的一位售貨員。

“綢緞、皮貨、鞋帽都在二樓。”

“謝謝。”

來新新百貨購物數十次,葉智雄今天頭一回上樓。

二樓和底層完全是兩個世界,一眼看過去,隻見各色的服飾和布料應有盡有。葉智雄發現:相比女裝,男裝的式樣單調不少,無非就是中山裝、長衫和西裝。他逛了一圈,忽然瞥見一件與自己身上這件很像的短上衣。

葉智雄才看了幾秒,售貨員便笑吟吟地迎上前來,對他道:“這位先生,這件呢,是上海信華順記皮革製品廠的皮茄克,美國款式,洋人飛行員最喜歡穿。”

這位售貨員是位二十出頭的姑娘,非常熱情。

“我可以試一下嗎?”葉智雄問。

“當然可以。”

售貨員從衣架上取下皮茄克,幫助葉智雄穿上,然後引他到一麵全身鏡前看效果。

脫下舊皮衣,換上新茄克,鏡子裏的葉智雄果然顯得精神不少。

售貨員見葉智雄喜歡,便在一旁道:“這位先生身材魁梧,簡直是天生的衣架子。這種衣裳,普通人穿不出這種效果。”

葉智雄問她:“你覺得我看起來如何?”

“很瀟灑,很英俊。”售貨員豎起大拇指。

這下葉智雄不買也不行了,於是詢了價。售貨員說了一個數目,確實高於葉智雄的心理價位。他正想要打退堂鼓之時,腦中閃過黃雪唯的臉龐,於是咬了咬牙,決定買下來。

走出新新百貨的大門,葉智雄隨手將舊皮衣丟進了百貨公司的垃圾桶裏,接著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那件舊到裂漿的皮衣在垃圾桶裏躺了沒多久,就被一個流浪漢撿去了。

第二天下午,葉智雄接到了羅聞打來的電話,說約了羅思思、李亦飛和霍森,晚上七點三刻在四馬路的寶利咖啡館見麵。胡弦因為要接受一家報紙的采訪,所以沒空。葉智雄忙問他,黃雪唯小姐怎麽不來?羅聞說聯係不上,不過自己托人帶了口信,她來不來就不知道了。葉智雄嘴上說沒事,心情卻跌到了穀底。

熬到晚上,六點敲過,葉智雄先去三馬路老半齋酒樓吃了碗雪菜燴麵當作晚飯。

這家酒樓是做揚州菜的,其中最有特色的是雪菜燴麵。這一道麵點的湯色好,用豬大骨、昂刺魚、雞骨熬製高湯,味道鮮美。葉智雄常會獨自來此吃飯。吃完麵後,他一抹嘴,剛要起身離開,忽然就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盡管對方是匆匆走過,但葉智雄相信自己沒有看錯。

——陳應現教授。

奇怪的是,陳應現並不是一個人。他身邊圍繞了四個男人,都是身穿長衫、頭頂費多拉帽的青壯年男子,個個像流氓阿飛。因為帽簷壓得低,所以令人無法看清他們的容貌。

葉智雄見這幾人鬼鬼祟祟,心生疑慮,於是付了餐費,便快步跟了上去。

可能察覺到身後有人跟蹤,四人挾著陳應現,沿著報官街往前疾走。葉智雄也腳下加力,緊隨其後。來到浙江路路口,五人忽地一轉,消失在了街角。葉智雄忙小跑上前,可沒想到剛過路口腰間就被一根堅硬的鋼管頂住了。他知道,這是一把槍。

“想活命就不要亂動。”

身後傳來一個尖厲的嗓音。

葉智雄微微偏過頭,發現這四個男人和陳應現正在路口等著他。陳應現見了葉智雄,一臉驚愕,但他並沒有立刻對他說話。

“為何跟蹤我們?”身後那人又道。

“我認得這位陳應現教授,此前在申滬大學聽過他的課。路上偶見,不敢確定,就上來瞧個仔細。”葉智雄隨口扯了個謊。

“你認錯人了。”陳應現忽然道。

“聽明白了嗎?”身後那人又跟了一句。

“明白,明白。”

葉智雄向陳應現投去目光,發現陳應現也正注視著自己,眼中流露出複雜的神色。

身後那人道:“明白的話,就滾遠一點。”說著,用槍用力捅了一下葉智雄的腰。

葉智雄吃痛,一個趔趄,站穩後,又轉頭望了一眼。四個人立在原地看著他,其中一人手裏的槍管還對著他的背。持槍者的麵色冷峻,不帶一點情感。

那人見葉智雄站著不動,便甩了甩槍管,示意他快點走開。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麵對這樣的形勢,葉智雄縱然再勇敢,也沒法子,隻能埋頭往前慢走。他今天離開警局時太著急,忘了帶配槍。即便帶了,在這人來人往的街道槍戰也必會傷及無辜。

此時,他極為好奇:陳應現教授究竟怎麽了?為何會被這幾個看來像是黑幫分子的家夥挾持呢?生物學者與黑幫分子看似風馬牛不相及,兩者又會有什麽聯係?

行了大約二三十米,當葉智雄再回頭時,那幫人已從街道上消失了。

一切仿佛從未發生過。

他當然知道,剛才的一切不是幻覺,因為腰間此時還在隱隱作痛,額頭的冷汗還沒被風吹幹。可他想不明白,陳應現何以不向他求助呢?

是了,陳教授在保護自己。

如果他們兩人在這幫家夥麵前相認,葉智雄也許就沒這麽容易脫身了。

陳應現遇到了什麽麻煩?

鑒於此地屬於公共租界,他無法動員巡捕去追捕綁架陳應現的那幫人。思來想去,眼下還是先去寶利咖啡館與羅聞他們會合。羅聞是公共租界的巡捕,或許能夠幫上忙。念及此,葉智雄不由加快了腳步,朝四馬路走去。

當他趕到咖啡館時,七點剛過十分。店中一隅坐著羅聞、羅思思和李亦飛三人,卻不見大偵探霍森。葉智雄趨步上前,對羅聞道:“我有要緊的話和你說。”

羅聞立起身來,拖開邊上的椅子:“你先坐下來說。”

葉智雄絲毫沒有要入座的意思,先向羅思思和李亦飛問了好,接著轉過頭,看著羅聞,急切地道:“小羅,你必須和我走一趟。我有一位朋友被歹人挾持了!”

“挾持?在哪兒?”

聽了這話,不僅羅聞,就連羅思思和李亦飛臉色也是一變。

“來不及解釋了!就在英大馬路,我瞧見他被四個男子綁架。但這幾個人手裏有槍,我隻得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帶走了我的朋友。”

“先別急,別著急。你的朋友是啥人?”羅聞盡量用安撫的口吻說道。

“他是一位教授,名叫‘陳應現’。”葉智雄是個急性子,一把抓住羅聞的手腕,就要往外硬拽,“要死了!還在這兒囉裏八唆啥?你快和我去找人!”

羅聞甩開他的手,質問道:“你從英大馬路走到此地,一共用了多少辰光?”

“大概一刻鍾,怎麽啦?”葉智雄不明白他問此話的目的。

“是啊!足足一刻鍾的辰光。你說的那些個綁匪老早走遠哩!你現在叫我去追,你認為追得到嗎?”

葉智雄雙手一攤:“那你說怎麽辦?”

他知道羅聞的話有道理。上海灘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從英大馬路走個一刻鍾可以走到同孚路,開車說不定都開到楊樹浦了。他倆此時追出去,也是白跑一趟。

羅聞見葉智雄一副急不可待的模樣,便溫言相勸:“我看啊,你先坐下,把這件事的前因後果都和我們說一說,這樣我們才能想到辦法去找那位陳先生。”

這時,李亦飛忽然插口問了一句:“葉……葉探長,你說的陳先生是不是南……南京中央大學生物係的教授?”

葉智雄一聽,忙點頭道:“沒錯,你認得他?”

李亦飛答道:“他挺……挺有名的。我讀過他幾本著作,對……對他十分仰慕,可惜還無緣得見。”

羅思思也應道:“聽你們這麽一說,我也有點印象!對了,他是不是還寫過一本從生物學角度討論人類衰老過程的書籍?書名叫什麽來著?我一時想不起來……”

“講起來有點兒難為情,其實周金林被殺的案子,一開始並不是我發現的疑點,而是這位陳教授。是他特地來巡捕房找我,為這幾位富商的死亡劃上了問號。”

緊接著,葉智雄就將陳應現找他的事詳細地與他們說了一遍。

聽完葉智雄的講述,三人均默然不語。

羅思思最先打破了沉默,開口道:“我有一個想法。有關富商被害的案子,或許陳教授早就知情。他來找你的原因可能是聽聞你是華人巡捕裏的頭牌,辦起案來公正不阿,與那些洋人巡捕有別,應該可以調查出案件背後的真相。今日你在街上遇見的那群綁架陳教授的人,可能和富商的案子也有關聯。”

李亦飛也點頭:“我……我同意羅小姐的看法。陳教授來巡捕房找……找你,這件事本身就很刻意。就……就像是要將案子委托給你一般。而且,還……還有一件事,你剛才的敘述可證……證明他是深知內情的。”

葉智雄趕忙問:“什麽事?”

李亦飛道:“陳教授何以知……知道屍體上的那些斑點是紅……紅色的?報紙上刊登的明明是黑白照片!”

葉智雄驚道:“對啊!我怎麽沒想到這點?難道陳教授與周金林等人被殺的案件也有牽連?這點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不對啊,富商的案件不是雜技團那幫人做的麽?”

羅思思忽然笑起來:“葉探長啊,葉探長,我原本以為我哥夠遲鈍了,沒想到您這麽有經驗的探長,思維也如此遲緩!難道不能是有人借雜技團之手來除掉這些富商麽?”

羅聞還未來得及反駁,葉智雄便搶著說道:“倒是有這種可能!如此看來,雜技團背後或許還有一個更龐大的勢力!可我還是想不明白,陳教授不過是一位生物學家,並非政治家,抓了他又有什麽用呢?”

羅思思聳了聳肩:“這就不知道了。”

法國人布維爾的案件還沒解決,陳教授又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人綁走。不僅如此,綁走陳教授的人可能還與之前的富商連環被殺案有關。而唯一的線索——那位名叫“阿七”的雜技團小醜此時又不知去向。

葉智雄一生經手過不少疑案,但從未陷入過這樣的困境。

羅聞替他要了一瓶荷蘭水,可葉智雄卻沒有胃口。

“好啦,垂頭喪氣又有什麽用?不如先把眼前的事解決了。薩爾禮不是命令你立刻查明法國人的案子嗎?今天找大家來,也是為了幫你出出主意嘛!”羅聞把視線從葉智雄身上移到了羅思思和李亦飛的身上,接著說,“在葉探長來之前,我也將案件的情況都給你們講了一遍,你們兩個有什麽想法沒?”

羅思思道:“想法當然是有,但未必可以實行。”

葉智雄聽了,抬起頭來看她。

羅思思接著道:“死者既然是被絞殺的,那一定存在絞殺他的凶器,譬如繩索之類的工具。但葉探長卻說,現場什麽都沒能找到,窗戶還都是緊閉的。”

說到此處,她瞧了一眼葉智雄。

葉智雄點頭道:“沒錯。凶手可能在離開的辰光帶走了凶器。”

“有沒有這種可能性?”羅思思鼓起勇氣說道,“凶手本身從沒有進入過房間,而是在房間外操控‘凶器’,從而殺死了布維爾。”

“我……我和羅小姐的想法一樣。”李亦飛附和道。

“什麽意思?”葉智雄皺起眉頭問。

羅思思說道:“在一些西洋的偵探小說裏,凶手常會使用一些奇怪的殺人手法。有的就從屋子外麵動手腳,從而達到殺死屋內死者的目的。”

李亦飛接過她的話頭,繼續說道:“這……這種手法通常都隻出現在偵探小說中。現實裏麵大……大部分都無法實行。就……就拿這次的案子來說,在完全封閉的房間外,要勒死死者,還要將凶器帶……帶走,我實在想不出可以同時達到這兩個目的的手法。”

羅思思道:“你想不到,不代表沒有!”

李亦飛忙道:“羅小姐,你……你別生氣。我不是這個意思……”

如果要從屋外實行謀殺,方法當然有很多,但完全符合布維爾案情況的幾乎沒有。葉智雄曾想過,會不會有人用繩子從窗外絞殺了布維爾後再用某種手法將窗戶合上?不過這種想法越想越離譜,就算那些雜技團的人也未必可以做到。

羅思思因李亦飛的反駁而有些生氣,別過臉,不再和他說話。而李亦飛則像個做錯事的小孩,一臉茫然,不知該怎麽道歉才好。羅聞也覺得奇怪:妹妹雖然平時偶爾會有點驕縱,但在外都還算體麵,客客氣氣的,可對這個少年偵探李亦飛卻極其過分,隻要言語稍不如她意,就鬧情緒。

女人心,海底針啊!就算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妹妹,羅聞也摸不透她心裏在想什麽。

在尷尬的沉默中,寶利咖啡館的大門被人推開,大家不約而同地把視線投向門口。

一身紳士打扮的霍森推門而入,臉上掛著微笑,向他們招手:“抱歉,因為一些事情,耽誤了今天的約會,令諸位久等了。”可能是因為抹了望加西頭油的關係,他身上散出一股淡淡的香味。

葉智雄起身,趨上前與霍森握手,客氣道:“我們也才剛開始聊。”

羅思思和李亦飛見了霍森,也起立迎接。羅聞則招呼侍者來,替霍森點了一杯咖啡。

霍森坐下後,單手摘下頭頂的爵士帽,將其放置在桌上,另一隻手接過羅聞遞來的咖啡,送到唇邊呷了一口。也許是因為咖啡太燙,霍森微微皺眉,隨手把咖啡杯放在了帽子邊上,沒有再去動它。咖啡冒出的熱氣使李亦飛的鏡片都變模糊了。

“我們正在討論法國人的案子呢。”羅聞對霍森說,“葉探長這兩天正為這起案子忙得焦頭爛額,所以請大家來此,一起給他出謀劃策。”

“不用麻煩了。我之所以會遲到,就是去處理這件謀殺案了。”

霍森的話讓在座所有人咋舌,尤其是葉智雄。

羅思思搶在眾人之前問道:“你知道啥人殺了布維爾?”

霍森搖頭道:“不知道。”

李亦飛又問:“那是知道了凶手作案的手法?”

霍森點了點頭,繼而環視眾人道:“我們現在必須立刻動身,前去麥高包祿路找步維賢。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此時的處境非常危險。”

“難道凶手還準備刺殺步維賢?”葉智雄驚道。

“沒錯。”

“為啥凶手要對他們兄弟趕盡殺絕呢?”

“趕盡殺絕?”霍森低聲笑了一下,“葉探長,恐怕你搞錯了。”

“我搞錯了?”

“凶手從未想過對布維爾動手。他的目標從一開始就是步維賢!”

李亦飛憬然道:“如……如此說來,法國人這起案件和……和之前的富商連續被殺案還是同一件案子啊!哎呀,我……我早該想到!”

此言一出,在座眾人也都醒悟。布維爾為人低調,在上海沒有仇家,怎麽會有人想要殺他?而且還是在步維賢的宅邸。葉智雄想起案發當天步維賢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對霍森的推斷更是不再懷疑,當即就要起身奔赴麥高包祿路。

“等一下!”羅聞一把抓住葉智雄的手腕,對霍森道,“凶手消失的方法,難道霍先生也知道了?”

所有人的注意力又回到了霍森身上。

“我也是才知道的。”霍森神色從容淡定,語調沒有任何起伏,“在來這裏之前,我去了一趟步維賢那裏,又跑去巡捕房查看了死者的屍體,基本上看穿了凶手所耍的把戲。”

“他用了什麽方法?”葉智雄又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兩件事。”霍森右手伸出兩根手指,“第一件事,那位名叫‘亨利’的管家說,他們進入案發房間的時候聞到了一股很奇怪的味道。用他的話說,‘就像是某種食用香料,又像是某種醫用藥材’。第二件事,死者口角的涎水摸上去有膩滯疙瘩的感覺。”

葉智雄對這兩件事也有印象,但當時並沒有把它們放在心上,也沒有將其當成破案的線索。

霍森接著說道:“於是我就請管家讓我檢查那個房間。經過搜查後,發現地板上也有那種奇怪的黏液。如果用放大鏡仔細觀察,甚至可以看到一種紋路——某種冷血動物蜿蜒爬行所產生的紋路!”

“蛇?!”羅思思脫口而出。

她對這種動物懼怕之極,光是說出這個詞,就耗盡了她所有的勇氣。

霍森讚許地點了點頭:“沒錯,正是一條蛇。而勒死死者的凶器正是來自非洲的一種小型蟒蛇。”

葉智雄道:“難道這一切隻是一場意外?”

霍森搖頭道:“當然不是。這不是一起意外,而是一起精心策劃的謀殺案!證據就是飄**在屋裏的那種氣味!”

李亦飛顯然已經明白了霍森的意思,從旁補充道:“難……難道跟印度的驅蛇術有關?”

霍森道:“正是。印度民間有一群舞蛇人。他們可以用笛子自由操控毒蛇。但這種驅蛇術屬於禁術,一般不會外傳,和咱們國家的川劇變臉一樣,逐漸被外人神化。實際上,這些舞蛇人在笛子裏加入了某些特製的香料,蛇對氣味又十分敏感,所以會隨著笛子噴射出的香料扭動身軀。”

羅思思接著霍森的話,繼續道:“所以凶手是將香料灑在了這個房間內?”

霍森糾正道:“確切地說,是把香料投在了死者要喝下去的咖啡中。在死者進入房間之前,這條蛇應該就被放在房內了。案發當天,事情發展的順序應該是:死者進入房間,鎖上房門,喝下咖啡,最後被蛇纏住了脖子而進行絞殺!”

“可房間裏沒找到蛇啊!”葉智雄提出了疑問,“我們把房間掀了個底朝天,都沒見到你所說的那種非洲蟒蛇。”

“因為蛇循著香料的味道,鑽進了死者的肚子裏。”

說完這句話,霍森站起身子,伸手緊了緊胸前的領帶。他語氣平淡,仿佛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葉智雄坐在原處,被剛才霍森的推理驚得說不出話來。他不知道這位大偵探是否在開玩笑。羅氏兄妹和李亦飛均對霍森的推理表露出了欽佩的神情。

“我在來之前去了趟巡捕房。陪同我去的是一位頂有名的學者,專門研究蛇類。我們從死者的胃裏找到了那條已經窒息的蛇。當然啦,我們的行動都是經過督察長批準的。請葉探長不要見怪。”話到此處,霍森還朝葉智雄微微鞠了個躬。

葉智雄這才緩過神來,對霍森道:“是我該謝謝您替我解決了一個大麻煩!”

霍森麵露微笑,對眾人道:“既然凶手的目標是逸園的老板步維賢,蛇不認人,才導致了殺錯人這樣的後果,那麽凶手一定不會善罷甘休。同時我們也知道,步維賢是富商連環被殺案的唯一幸存者,此前幾位老板可沒他這麽好運。因此,想破此案,步維賢是一個很重要的突破口。我們一定要搶在凶手再次下手之前將步維賢保護起來。”

羅聞見葉智雄麵露憂色,知道他心裏還掛念著那位陳教授,便勸慰了幾句。羅思思把陳應現被綁架的事與霍森草草說了一遍。

霍森聽完,低頭沉吟片刻,才對葉智雄道:“葉探長,有關這位教授的事情,你不用太擔心。我這就去幫你打聽一下。這樣吧,我們分頭行動。我去打探那位陳教授的下落,你們去步維賢那邊。”

眾人對霍森的提議沒有異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