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逸園老板

要找到當天白天鬧事的光頭,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當時上海的總人口已近三百萬,光是租界人口就超過了一百萬。這種情況下,找人無異於大海撈針。雖然在大世界遊藝場購票時會要求填寫姓名,但如果對方有備而來,那麽填的多半是假名。

在沒其他辦法的情況下,阿棄隻得拿死馬當活馬醫。

在張調查員來拜訪後的第二天上午,阿棄便來到了大世界遊藝場的售票處,詢問當天的售票情況。接待阿棄的是個年輕的女孩。她無意間瞥到了阿棄的手,露出了厭惡的神色。雖然這個表情隻是一閃而過,阿棄卻捕捉到了,於是默默地把雙手插入褲袋。

根據值班記錄,當天負責售票的工作人員是一名叫作“鄒燕”的女孩。

中午,他去商店裏買來一副白手套,給自己戴上,免得再讓人見到這雙畸形的手,從而帶來不必要的麻煩。等到下午,阿棄好不容易見到鄒燕,忙把尋找光頭男子的訴求向她說了一遍。鄒燕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是個單純的女孩,人也熱心腸,見阿棄百般懇求,實在推脫不掉,才勉強答應下來。因為幹這種事等於泄露顧客的隱私,違反了遊藝場的規定,所以她希望阿棄不要宣揚出去。阿棄聽了,連連點頭答應。

鄒燕翻出當日的售票記錄冊,一頁一頁看過去。翻了十幾頁,終於憑著記憶找到了那個光頭的簽名。她指著其中一個名字,道:“就是他。”

那個名字是:“阿強”。

阿棄雙眼一黑。這寫了等於沒寫,一看就知道是假名。就算是真名,沒姓氏,怎麽查呢?整個上海灘叫“阿強”的男人起碼有上百個。而且,當時在碼頭幹苦力的、在街上拉黃包車的多得是剃光頭的,光頭也不算是很稀有的特征。

見阿棄心灰意冷的模樣,鄒燕愛莫能助,隻能道:“幫不上你,真的抱歉。”

阿棄苦笑一聲,道:“不用這麽說,我很感激你的幫助。”

他知道這怪不得鄒燕。換作別的售票員,說不定連“阿強”這兩個字都記不得。

正當阿棄轉身準備離開時,鄒燕忽地驚叫一聲。阿棄聞聲,轉過頭來,見她雙手捂嘴,眼睛睜得大大的。

“怎麽啦?”阿棄疑道。

鄒燕紅著臉朝售票處其他幾位同事鞠躬賠罪,表示剛才嚇著他們,實在不好意思。道過歉後,她低聲對阿棄道:“我想起一件事來。光頭來買票的時候,並不是一個人,而是另一個男人陪他一起來的。”

“喔?”阿棄打起精神,問道,“那人長什麽樣?”

鄒燕搖搖頭道:“不記得了。”

阿棄聽了,有點失落,像一隻剛打完氣的氣球立刻又被針戳破了。

其實鄒燕的重點並不在此。她道:“我雖記不得陪同他的人長什麽模樣,不過我清楚記得那人對光頭說了三句話,最後還叮囑他,千萬別忘記。”

阿棄問道:“哪三句話?”

鄒燕答道:“那人對光頭說‘方可國泰’。這句話重複了三遍。”

“方可國泰?”

阿棄反複咀嚼著這句話,但他想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當然,鄒燕就更不明白了。她隻是把聽過的話複述給阿棄。

離開大世界售票處後,阿棄一路上都在思考這句話的意義。

“國泰”這兩個字出自“國泰民安”這個成語,他明白其意思,但“方可”是什麽意思?從字麵上看,“方可國泰”前麵應該還有半句話才對。難道是鄒燕聽漏了?不可能。她堅決表示:沒有聽錯,因為對方說話聲音很大,這句話又非常奇怪,最重要的是對方還連說了三遍。

從起床到現在,阿棄滴水未進,早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餓著肚子,哪有力氣思考?阿棄環顧四周,發現自己正走在皮少耐路上,右手邊就是一間麵條鋪子。於是他走過去,找了一張空位坐下,向老板要了一碗加開洋的蔥油拌麵果腹。

阿棄肚子極餓,兩三口就把碗裏的麵條吸溜進肚子裏。消滅了麵條,他又端起另一隻碗來,將裏麵的清湯也喝了個精光。麵條鋪子的老板見他胃口這麽好,問他要不要再來一碗。阿棄抹了抹嘴,忙說:“夠了夠了。”

就在他付錢的時候,來了兩位女學生,在他隔壁桌坐下。

這兩個女學生都穿著校服,十七八歲模樣。一個梳著辮子的女生對老板道:“我要一碗雪菜肉絲麵。”另外一個短發女生道:“我同她一樣。”

點完食物,兩人七嘴八舌地聊了起來。

阿棄結完賬,前腳剛踏出麵條鋪子,耳邊就傳來那個短發女生的一句話。

她道:“千萬覅忘記,後天去霞飛路新開的國泰大戲院看電影。”

一聽之下,阿棄驀然醒悟。那人口中的“國泰”指的或許並非“國泰民安”,而是“國泰大戲院”啊!

這間國泰大戲院以美商名義注冊,於民國二十一年開業。甫一開業,便成為上海灘最高檔的戲院之一。凡是上海人,無有不知者。國泰大戲院目前由英國人白脫勒管理。阿棄來滬不久,沒聽說過它,也屬正常。

那麽,此“國泰”是否就是“國泰大戲院”呢?

親自去看看便知。

想到此處,阿棄立刻動身,前往霞飛路。從皮少耐路步行至霞飛路的國泰大戲院,通常需要四十分鍾,而阿棄隻用了二十分鍾就走到了。

國泰大戲院門口有一張關於近期放映電影的海報,上麵寫著中英文兩種語言。阿棄認字不多,便找來一位路過的青年,對他道:“這上麵的字我不認得。能否麻煩您替我看看,最近會放哪些電影?”

那青年戴著金絲邊眼鏡,穿著西服,一副買辦的打扮,不過人倒不壞,耐心地替阿棄朗讀海報上的電影名稱。

當他讀到“房客”兩字時,阿棄突然輕呼起來,對青年道:“你剛才說的‘房客’是什麽意思?”

青年指著海報道:“是美利堅導演希區柯克的新電影《房客》,就是租房的房客的意思呀!”

希區柯克的《房客》其實並不算是新電影,早在幾年前就已在美國上映了。這次隻是頭一回在中國上映而已。

阿棄麵露喜色,低頭喃喃道:“房客國泰,房客國泰。他們說的應該就是這個電影。”接著又抬頭問青年:“這《房客》幾時放映?”

青年湊近海報,瞧了一會兒,對阿棄道:“我恐怕你此時已買不到票了。這部西洋片隻播一次,就要下檔。放映的時間麽,就是今天晚上七點半。”

阿棄聽了,心中已有計較。

他對青年千恩萬謝,弄得對方莫名其妙,不知道這個瘋瘋癲癲的家夥想要做什麽。

終於挨到夜裏七點,霞飛路上林立的店鋪逐個亮起霓虹燈,照得街道上一片燈火輝煌。店鋪外,遊人如織,摩肩擦踵。潮濕的空氣中,彌漫著香水與食物相混雜的氣息。

國泰大戲院門口的人也不少,大多是戀愛中的男女,他們並肩立在海報前,熱烈討論著今晚要看哪一部電影。通常來說,情侶會選一部愛情電影來看。阮玲玉主演的《戀愛與義務》幾乎成了首選。當然,也有孤男寡女獨自倚靠在戲院門口的牆邊,不時看看手表,像是在等待伴侶的到來。

戲院入口處的售票窗口前已排成了長龍。窗口下麵還貼著一條標語,上麵題著“富麗宏壯執上海電影院之牛耳,精致舒適集現代科學化之大成”的字樣。戲院外,還有不少小販擺攤售賣零食。有捏糖人的糖食攤,也有賣五香豆腐幹的小吃攤,還有一種賣轉盤糖果這種新玩意兒的攤子,攤前聚集了不少兒童。這種小攤子專靠轉盤遊戲經營。當然,運氣不好的話,顧客可能會顆粒無收。

阿棄坐在街邊的柴爿餛飩攤上。他麵前的碗裏冒著熱氣,湯上漂浮著紫菜、蛋皮和蝦米,一隻隻晶瑩剔透的小餛飩浸在湯中。阿棄用瓷勺舀起一隻,放在嘴邊吹氣,視線始終不離開戲院入口,認真觀察著進進出出的人們。還未等阿棄將這口餛飩吃進嘴裏,一個頂著光頭的男子便進入了他的視線範圍。

這個男人正是那天來大世界搗亂的家夥。阿棄的心開始狂跳起來。為了防止認錯人,他盯著光頭看了許久,直到心裏已有七八分把握。他本想跟著進去,但因為這部《房客》的票子極為搶手,眼下即使有錢也未必能夠買到,所以他隻能耐著性子,等光頭男子觀影完畢後,再做打算。

吃完柴爿餛飩,阿棄仍坐在原處,眼睛不離戲院大門。他生怕自己一個走神讓這光頭溜走,若是這樣,再想找他可就難了。他摸了摸藏在靴子裏的匕首,準備找一個僻靜的地方把這光頭結果了,讓他知道自己惹了不該惹的人。但在此之前,他還是要確認一下匯源裏的這把火究竟是不是他放的。

又過了一個多鍾頭,戲院門口開始散場,觀眾們三三兩兩地步出大門,或坐黃包車,或去站點坐電車,也有的人因家離戲院較近而選擇步行回家。阿棄聚精會神,仔細分辨,終於在光頭男子一走出大門的時候就瞧見了他。這次是他獨自一人來看電影。在上海灘,像光頭這種白相人多得是。他們雖無正經工作,但吃喝嫖賭是樣樣精通,平日裏靠做些偷雞摸狗的勾當討生活。當年,“包打聽”黃金榮手下就養了一大批這種貨色。

阿棄慢慢起身,緊跟在光頭男子身後。為了不讓他發現自己,盡量放輕腳步,同時也跟他保持了一定的距離,兩人之間總隔著三四個行人。

光頭一路晃晃悠悠,轉眼就來到了善鍾路。正當他準備走進弄堂的時候,阿棄一個箭步衝上前去,將他按在了牆上。光頭驟然遇襲,剛想抵抗,突然感到從腰間傳來一陣刺痛,原來阿棄的匕首的刃尖已插入他後腰寸餘。這雖尚不足以致死,卻足夠讓光頭失去了反擊的能力。

阿棄在他耳邊低聲道:“勸你老實一點,不要聲張。”

光頭慌了神,告饒道:“朋友,朋友,手下留情。求財的話,阿弟口袋裏還有幾張鈔票。不嫌棄的話,可以統統拿去。”

阿棄輕攪匕首,痛得光頭齜牙咧嘴,發出一陣野貓般的低吼。

“他媽的,什麽時候輪到你指揮我了?我問,你答,廢話不要太多,明白了麽?”

“明白,明白。”此時光頭的額頭已滲出豆大的冷汗。

“匯源裏的火是不是你放的?”阿棄開門見山。

“啥匯源裏?我不曉得啊……”

阿棄又攪動了一下匕首,這次的力道比上一次增加了一分。光頭疼得麵孔煞白,但也不敢采取行動,生怕阿棄卯起來橫豎一刀捅進他腰子裏,那可算徹底了賬了。

“有人當時看見你了,還想抵賴?”

“是……是我……”光頭艱難地說道。

“所以火是你放的,對不對?”阿棄又問。

“什麽放火?朋友,我真不曉得……”

“就是大世界的畸人雜技團被燒的那場火。”

“不曉得,真的不曉得。”

“今天你不說實話,我一定會要了你的命。如果你說實話,我可以考慮放你一馬。當然,我脾氣不好。你可別給我耍花招,明白嗎?”

阿棄說著,手上加了把勁,痛得光頭嗷嗷直叫。

他心裏也清楚:這光頭怕要是自己招了,那今天必死無疑;假如硬撐著不招,說不定還能保命。所以阿棄也給他留了道口子,並沒把話說死。

“我講,我講。有人給我一筆鈔票,讓我尋尋怪胎馬戲團吼勢。原本以為去搗個亂就行,誰知夜裏又接到任務,叫我去匯源裏放把火。一開始我沒答應,但他們開的價實在太高了。有了這筆鈔票,我往後的日子就過得舒坦多了。”

和阿棄起初想的一樣,光頭的背後一定有人指使。之前他猜測是新世界搗的鬼。現在看來,未必是他們。新世界的汪國貞固然有魄力,但殺人放火這種手段實在不像是她的所為,倒是有幾分青幫“大耳朵”的行事風格。

“指使你縱火的人是誰?”阿棄冷冷問道。

“這個不好講,講了,我要沒命的。”

“我現在就可以讓你沒命。”

“朋友,求你放過我,好嗎?我就是一個拿鈔票辦事的,其他什麽都不知道。像我這種癟三,不替別人幹點髒活累活,明早就要餓死掉。”

阿棄看著光頭求饒,又想起雜技團諸人的死狀,心頭湧起一股恨意,手裏的匕首又往裏推進了一寸:“我再問最後一遍,是誰他媽指使你的?不肯說的話,我就全算在你的頭上!”

刃尖已割破光頭的腎髒。腰間不斷流出的鮮血染濕了他的褲管。

或許是光頭感覺到身後這人並不是在開玩笑,或許是前所未有的恐懼感讓他屈服,又或許是流血過多令他失了神誌。總之,無論如何,光頭說出了那個名字:

“是逸園的大老板步維賢。但是來尋我的人是他的手下,姓趙。”

阿棄沒想到,堂堂逸園跑狗場的大老板——一個上流社會的法國人——竟然為了自己對雜技團的人下如此狠手。他胸口憋著一口氣,問道:“那天我去見姓趙的的時候,你就埋伏在匯源裏附近,是不是?”

光頭男本已猜到了幾分,眼下聽阿棄親口承認,也就再無保留地道:“你走之後,我一直在那邊等,等待趙先生的口信。後頭他派人開汽車過來通知,叫我燒了那棟石庫門房子,我就行動了。朋友,我是被逼的,我……”

阿棄不等他把話說完,左手六指捂住他的嘴巴,使他無法喊叫出聲,右手抽出匕首,往他脖子上狠狠抹去。隻一刀,就割開了他的喉嚨。鮮血全部噴灑在牆上。阿棄一放手,光頭男壯碩的身體就如斷線木偶般頹然倒地。

——步維賢。

阿棄看著地上的屍體,心情不但沒有平息,胸膛的怒火反而燃燒得更甚了。

那日趙先生在月宮歌舞廳給他的警告原來都是真的。自己當時還天真地認為,這樣大的老板不會和他這麽一個小嘍囉計較。這一次他徹底錯了。

遠處傳來的腳步聲使阿棄從回憶中驚醒。他忙收起匕首,跑開了。過不多時,有人在弄堂裏尖叫起來,然後大喊著要報警、要找巡捕。而這個時候,阿棄已經走遠了,身影與漆黑的街道漸漸融為一體。

一部黑色的龐蒂克汽車在霞飛路拐了個彎,轉進了位於麥高包祿路上的一處歐式庭院中。輪胎碾過鬆動的碎石,車身顛簸了幾下,很快爬上了一條長長的車道。車道兩邊綠樹成蔭,蒼柏綠翠,庭院裏的草坪上還栽有不少花卉,顯得十分雅致。草坪後方是一棟三層高的西洋建築,紅瓦白牆,素雅的外牆上爬滿了藤蘿。

這棟充滿歐陸風情的花園洋房的主人正是坐在龐蒂克汽車後座上的步維賢。

步維賢是個法國人,今年五十歲了,有一雙淺藍色的眼睛和高聳的駝峰鼻,寬臉上的五官很大,嘴角微微下垂,露出一絲嚴肅的表情,加上五尺五的身高,給人一種壓迫感。他的灰黑色的頭發也掉得差不多了,發際線都已經退守到了耳後。但即便頭發沒剩幾根,還是被他塗上了凡士林,貼著頭皮,梳得整整齊齊。

龐蒂克汽車在宅邸前停了下來,洋房門口立候的管家見狀,忙趨上前來,給步維賢開門。車門打開後,文明棍先點在了地上,隨後落地的才是步維賢那雙意大利名牌皮鞋。他外麵披著一件深灰色的羊毛大衣,裏麵穿著一套剪裁得體的西服套裝,係著一條紅藍條紋的領帶。

管家立在一旁,整個人挺得像一根鋼管。他是個英國人,歪鼻子上架著一副玳瑁眼鏡,身高足有五尺七以上。他看上去同他老爺的年紀不相上下,氣質上卻差了一大截。這可能和沒有下巴有關,他活脫一根胡蘿卜倒插在衣領上。

“布維爾先生已經在樓上等您了。”管家輕聲說了一句,並順手接過了步維賢脫下的羊毛大衣。他的法語水平很不錯。

“他在我的書房嗎?”步維賢大步跨上大理石鋪設的階梯,“來了多久了?”

“最多不會超過一小時。” 管家答道,“我給他送了兩次咖啡。”

步維賢點了點頭,邁著有力的步伐,拾階而上。

與他同齡的男人很少像他一樣時時刻刻都精神飽滿。這或許也和他最近在生意場上屢屢得勝有關。且不說那些見不得光的地下勾當,就是放在明麵上的跑狗場也因最近發生的大事件而大賺特賺了一筆。布維爾正是為此而來。他是步維賢的堂弟,主要的工作是替步維賢打理逸園跑狗場在財務方麵的一些事情。

所謂的“大事件”其實就是前幾日發生在公共租界的明園、申園兩家跑狗場接連關閉的事件。就在幾天前,英駐滬總領事璧約翰公開細數了跑狗場對租界的危害。工部局董事會隨即下令,關閉公共租界內所有的跑狗場,禁止賽狗。

明園和申園抗議無效。申園跑狗場決定不再抗爭,關門歇業,而明園跑狗場則決定改成會員製,以私人俱樂部的形式繼續營業。工部局得知消息後,立刻派遣巡捕包圍明園,封鎖交通,禁止民眾進入。明園跑狗場最終也放棄抵抗,選擇關停。

兩園一關閉,受益最大的便是法租界的逸園。明園、申園的許多狗主紛紛轉移至逸園出賽,熱衷於賽狗的觀眾也隨之移師逸園。自此之後,不僅逸園每周的比賽時長由原先的兩天增加到了三天,每晚的場次也由原來的九場變成了十二場。逸園跑狗場本是磕磕絆絆地經營著,而今一躍就步入了康莊大道。

至於明園和申園何以會遭到工部局的打壓,這就要從頭說起了。

本來,滬上的紳商就對跑狗十分抵觸,將之與賭博等犯罪行為聯係起來。由於近年來犯罪率激增,他們便聯合起來,通過上海總商會、上海特別市參事會、公共租界納稅華人會等團體控製媒體,對跑狗進行撻伐。上個月,《申報》刊出一則消息:美商海商洋行職員卞榮方因沉溺於跑狗而挪用公款,現東窗事發,悔不當初。該報一改先前對明、申二園的讚美,直言:“賽狗實為變相之賭博,其害甚於彩票、花會。”

上海總商會又通過滬上新聞界駐日內瓦的記者夏奇峰致函給代表英國在國際聯盟開會的外交次官蘭普生,指出:跑狗賭博戕害人心,英國在華當局因保護本國僑民利益而不肯處理,以致英商在治外法權及領事裁判權的保護下為所欲為,讓華人承擔苦果。這封信後來上達至英外交部副大臣柯興登手上。為此,柯興登致電英駐滬總領事璧約翰,闡述了他對跑狗場的擔憂。在政治壓力與社會輿論的推波助瀾下,工部局下定決心鏟除公共租界內所有的跑狗場。

昨天,布維爾向步維賢提議:“我們應該趁著明、申二園關閉的機會,擴展逸園跑狗場的影響力,順便將跑狗場內空置的區域改建成電影院、西餐廳、咖啡室、彈子房等。”他的提議很有趣,步維賢便約他今天來家裏聊聊。

到了二樓書房門口,步維賢握住門把轉動,卻發現怎麽轉也轉不動。可能是布維爾不小心把房門從內鎖住了。於是步維賢便在門口喊他的名字。

“我是費利克斯,請把門開一開。”

房間裏沒有動靜。

步維賢以為布維爾在書房裏睡著了,便喊來了管家:“亨利,把我書房的鑰匙拿來。”

管家亨利上樓後,對著步維賢雙手一攤:“先生,您書房沒有備用鑰匙。這是您立下的規矩。難道您不記得了嗎?”

“Merde(該死)!”步維賢狠狠地罵了一句,轉身又去拍打書房的大門。

可不管步維賢在門口如何叫喊,屋內一點聲音都沒有。

步維賢滿麵怒容,轉過頭,質問管家道:“你確定他在裏麵?除非他聾了,不然怎麽會聽不見敲門聲?”

管家小聲嘟噥道:“我敢說他一定在屋裏。先生,半小時前我還給他送了一杯咖啡。還有,布維爾進屋就鎖門,是老習慣了,這您應該比我更清楚。”

步維賢又喊了幾聲,無人應答。“我們得想辦法打開這扇該死的門!”他說。

管家讓新來的女傭艾琳送來一根撬棍。他親自上手試了幾下,無奈力氣太小,書房大門紋絲不動。最後還是步維賢出馬,鉚足勁撬了幾下,門鎖發出哢嚓一聲。趁著門鎖鬆動,步維賢抬起右腳,發力一蹬,將門生生地踹開。

然而,房間裏的情況讓步維賢目瞪口呆。

書房的左右兩麵牆壁上各有一個塞滿到頂的書櫥,兩排書櫥的中央有一張書桌,桌上一邊放著鋼筆和一本皮革記事本,另一邊是台電話。書桌的後方有兩扇窗戶。這兩扇窗無一例外地都從內部鎖住了。窗簾是拉開的。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屋外的花園和一棵大塔鬆。書桌前方的波斯地毯上,俯臥著一個穿著藍色馬甲的男人。他正是步維賢的堂弟布維爾。他右手捂住自己的脖子,左手往前伸出,整個軀體以一種極為怪異的姿勢扭曲著,仿佛一個沙漠中即將渴死的旅客。他雙眼翻白,嘴巴張得很大,口角流出的黏涎子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這時,管家注意到在這間屋子裏有一種似有若無的古怪氣味,聞起來像是某種食用香料,又像是某種醫用藥材。

“弗蘭克!”步維賢衝進書房,將他的堂弟扶起來。

他發現堂弟的脖子上有一條清楚的勒痕,縊溝雖說不上很深,但也足夠明顯。

“是謀殺嗎?”他身後的管家顯然也注意到了這個細節。

步維賢用驚恐的眼神打量著房間,衝著身後的管家大聲喊道:“把喬伊和傑克給我叫上來!讓他們帶著家夥,快點!”

喬伊和傑克是步維賢的貼身保鏢,兩人都是從美國監獄越獄出來的逃犯,遠渡重洋到上海討生活,後被召至步維賢麾下。

管家知道情況不妙,馬上下樓喊人。沒過多久,兩個體壯如牛的白人衝上樓來。他們的肩膀很寬,臂圍也粗,使得西服緊緊繃在身上,極不合體,像是剛從服裝店租借來的。兩人手上都提著德國產的伯格曼衝鋒槍。他們見到地上的屍體,立刻會意,將步維賢擋在身後,開始搜查書房的角角落落。理由很簡單:既然窗戶和房門都從內反鎖,那麽凶手必定還在這間書房裏。書房麵積並不大,環視一圈,室內的情形幾乎都可收於眼底,唯一可能藏人的隻有窗戶兩邊厚厚的窗簾。

兩個大塊頭端著衝鋒槍,一人一邊,衝著窗簾打出一梭子子彈。槍鳴在耳邊持續了好一陣。待硝煙散去,兩邊的窗簾已被打爛,可期待中的那一幕並沒有出現。窗簾後空空如也,哪有什麽人影?

“見鬼!人在哪兒?快點給我找出來!”步維賢在兩個保鏢身後罵罵咧咧。

“老板,這間屋子連個鬼影都沒有!除了地上的那位先生。”其中一個大塊頭對步維賢說。說這話的家夥不知道是喬伊,還是傑克。

步維賢神色凝重地繞著書房走了一圈,像是在盤算著什麽。過了一會兒,他對管家亨利道:“給薩爾禮打電話,讓他派巡捕過來!”說完,步維賢快步走出了這間屋子。

他一秒鍾也不想在這裏繼續待下去。

巡捕房督察長薩爾禮接到電話後,感到十分震驚。他沒想到竟然有人膽敢在法租界裏殺死一個法國人!這實在太瘋狂了。他立刻派遣探長葉智雄帶領手下巡捕前往麥高包祿路的步宅,自己也起床,換上製服,驅車趕往案發地。

薩爾禮趕到的時候,葉智雄已帶領手下在進行現場調查。薩爾禮一見步維賢,就上前緊緊握住了他的手,眼中流露出極為悲傷的神色,難過得像自己的母親在上一秒也過世了一樣。薩爾禮用法語簡單地慰問了幾句,然後當著步維賢的麵發誓,一定要找出殺死布維爾的凶手!他憤慨得過了頭,說話的語調像是在演一出話劇。

葉智雄忍住沒笑,薩爾禮的虛偽,他很早就領教過了。他認真詢問管家亨利關於當時發生的一切,並用小本子記下。翻譯薛畊莘不在,葉智雄隻能親自上陣。可亨利的中文不是很好,葉智雄那幾句洋涇浜英語根本無法應對,兩人簡直是雞同鴨講。問不出個所以然,他也隻好放棄,讓席能去問這老頭。席能是法國籍的巡捕,兩人溝通起來,問題應該不大。

檢查屍體的時候,葉智雄聞到死者嘴邊有一陣陣怪味,於是忙問亨利:“他之前吃過什麽東西嗎?吃,就是伊特、伊特!”為了能讓管家理解,他還做了一個用筷子在碗裏扒飯的動作給亨利看。老亨利吃飯可不這樣,如果要讓他明白,應該做個使用刀叉的動作才對,所以他很淡定地朝葉智雄搖了搖頭。

葉智雄不死心,把臉湊近死者的嘴邊,使勁嗅了嗅,聞到一股草藥的味道,其中還夾雜了一點咖啡的氣味。他轉過頭問管家:“有沒有喝過咖啡?咖啡?”由於“咖啡”是音譯過來的詞語,老亨利一下子就聽懂了,說:“噎死,噎死,希爹的。”葉智雄又問他:“喝了幾杯咖啡?”老亨利伸出兩根手指。葉智雄立刻吩咐手下的巡捕把死者喝過的咖啡帶回巡捕房化驗。

咖啡裏可能被人下藥,但這還是無法解釋凶手在完成絞殺後是如何如同人間蒸發般離開這間書房的。如果凶手是在屋外實施犯罪行為的話,那凶器又在何處呢?死者頸部的縊溝非常明顯,但書房裏卻找不到任何凶器。

葉智雄呆立在案發現場,完全沒有頭緒。書房外,薩爾禮仍在義憤填膺地批判著凶手。站在他對麵的步維賢對他的話則毫無興趣,沉著一張臉,仿佛在害怕什麽。管家老亨利憂心忡忡地立在一旁,接受著席能的問詢。胖女傭艾琳則在樓下不停地朝二樓書房張望,憂慮的眼神中夾雜著幾分幸災樂禍。而步維賢的夫人則始終沒有露麵。

是誰殺了布維爾呢?

葉智雄再次蹲下,打量死者的屍體。

——流出的口水未免太多了吧?

他伸出食指,蘸了些許布維爾口角的涎水,然後用食指和拇指的指腹搓了搓。他發現死者的涎水非常黏稠,有點像膠水。按理說,人死了這麽久,口水早就幹了。這說明,布維爾嘴邊的**並不是他們以為的口涎,而是其他什麽東西。

具體還要等屍檢報告出來才知道。

葉智雄將手指上的黏液隨手揩在了褲子上,心裏想道:“最近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此前的那群富豪的連環殺人案還沒搞定,眼下又出了這樣一個大案。洋大人在租界裏被殺,明天的頭版新聞一定是關於這個案子的!薩爾禮這家夥一定會叫我限期破案。搞不定的話,又要吃排頭了!算啥名堂經?”

他撓了撓亂糟糟的頭發,胸中煩悶到了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