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無妄之災

黑色福特汽車飛快地行駛在馬路上。夜裏,車燈很亮。汽車如同一頭閃著凶光的野獸,在夜幕下狂奔、低吼。此時的街道兩邊已沒有行人,四下十分安靜,阿棄的耳邊唯有輪胎軋過潮濕的柏油路麵所發出的異聲,仿佛有人在車窗外試圖絞幹一塊濕答答的抹布。

汽車停在了虹口的百老匯路,路邊就是月宮歌舞廳。

高瘦男人下了車,隨手將汽車鑰匙遞給了門口的侍者,讓他泊車,自己則領著阿棄進了舞廳大門。推門而入後,阿棄見到門口有專門售賣門券和舞券的窗口:門券兩元,舞券四角。門侍朝高瘦男人微微頷首,讓開了一個身位,使他們可以走進去。

舞廳內部空間很大,一個由白俄人組成的樂隊正在台上奏樂。

在上海,能擁有樂隊的舞廳並不多,檔次低一點的用的都是留聲機。而樂隊也有高低之分:菲律賓樂隊聲譽最佳,白俄次之,中國樂隊又次之。

伴隨著音樂聲,摩登男女們結成舞侶,在舞場中翩然起舞,渾然忘我。

舞場邊坐著的一排舞女,個個濃妝豔抹,靜待客人給她們舞券,領她們上台去跳舞。王氈曾對阿棄說過:“去舞廳跳舞,千萬不可‘擺測字攤’,那樣可丟煞人也!不會跳,找個舞女‘拖黃包車’,這也聊勝於無。”阿棄聽不懂,王氈跟他解釋:“擺測字攤”是指初來舞廳的人通常不敢邀請舞女跳舞,隻是呆坐一邊,活像個擺攤測字的算命先生;而“拖黃包車”則是男伴不會跳舞、需舞女來領的意思。此外,舞廳中最被人瞧不起的是那種未見過世麵、花錢縮手縮腳的客人,他們通常被舞女笑稱作“瘟生”或“丹陽客人”。

舞場的四周設有茶座,供應酒水飲料。高瘦男人將阿棄帶到角落的茶座。一個身穿黑色西裝的男人坐在那兒,蹺著二郎腿,正喝洋酒。他裏麵穿著淡黃色的襯衫,打著一根黃黑條紋的領帶,袖口處露出一塊浪琴火車頭表。戴表的那隻手垂在一旁,手指上夾著的卷煙正冒著煙霧。穿著打扮這樣考究的中國人,就算在上海灘也是不多見的,況且他看上去不超過三十歲。

“趙先生,人來了。”

高瘦男人衝他尊敬地鞠了個躬。

趙先生把蹺起的腳慢慢放下,緩緩轉過身來。他的眼裏隻有阿棄,朝高瘦男人揮了揮手,像在驅逐一隻蒼蠅。高瘦男人會意,識相地退了下去。阿棄見了這一幕,心裏反感極了。他討厭這些不把下人當人的家夥。

趙先生從上到下把阿棄打量了一番,然後抬起夾著卷煙的手,指著阿棄:“你就是畸人雜技團的魔術師?”

阿棄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趙先生瞥了一眼他的雙手,滿意地點頭:“我想的沒錯,世界上有你這種雙手的人恐怕也不多見。”說到此處,他忽地朝阿棄招手,示意坐到他身邊:“來來來,不用緊張,過來坐,要不要喝一杯?”還未等阿棄答應,他就取來一隻空杯子,給阿棄倒了滿滿一杯。

阿棄站在原地不動:“你是誰?找我來這裏有什麽事?”

趙先生將卷煙叼在口中,雙手拿起兩杯酒,將其中一杯遞到阿棄麵前,道:“想知道?喝了這杯酒,我就告訴你。”說話的時候,嘴裏的卷煙一上一下地動著。

耳邊的音樂忽然停止了,接著響起一陣掌聲。過不多時,樂隊重新又奏起另一段旋律。這次是舒緩的爵士樂。

“怕我毒死你?”趙先生笑了。

阿棄接過杯子,將其中的洋酒一飲而盡。酒很烈,像刀子一樣狠狠剮過他的喉嚨,然後又仿佛在胃裏燃燒。他極力控製著自己,不願露出痛苦的表情。

趙先生取下嘴上的卷煙,丟在地上,用腳碾滅,同時也將杯中的酒喝得一滴不剩。喝完後,他請阿棄入座。

“你的表演,我看過幾次,恕我直言,相當無聊。”趙先生開門見山地說,“人們來看你們,並不在乎你們有什麽技能。他們隻是帶著獵奇的心理來看一群怪胎。抱歉,我可能用詞不當。但是我相信你也不是頭一回聽別人這麽說了。”

酒精使阿棄的雙眼布滿了血絲,他用這雙紅眼死死盯著趙先生。他想知道,眼前這個衣冠楚楚的家夥,到底想要什麽。

趙先生又道:“所以說,這種演出遲早會叫人看膩。即便你們走遍全國,能賣得出票的城市也就這麽幾個,況且河南、山東那邊,軍閥還正打得天昏地暗。”

“你想說什麽?”阿棄打斷他道。

“我想說的是,你有沒有想過離開雜技團,找一份新的工作謀生?和那群怪胎成天混在一起,對你將來的發展,沒有半點好處。”趙先生說著,又點起了一支煙。

煙霧繚繞,阿棄看不清他的臉。

“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麽?”趙先生將煙灰彈在地上。

“像你這樣的上等人,為什麽特意把我叫來這種地方,勸我脫離雜技團?這件事,換作任何一個腦筋正常的人,恐怕都想不明白。”

在酒精的作用下,阿棄臉頰發燙,感覺到一陣眩暈,不過思路還是清晰的。

“我剛才說了,你的表演,我看過幾次。”

“所以呢?”

“你的身手不錯。尤其是在表演撲克魔術的時候,真叫人眼花繚亂。我猜,這應該歸功於你多出來的那根手指。”

說話間,趙先生伸出右手的小指,在阿棄麵前晃了晃。

“對不起,我還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趙先生狠狠吸了口煙,吐出綿長的煙圈後,說道:“我就直說吧。小子,你應該知道,法租界裏麵誰說了算。是法國人。今天托我來找你的,就是一位有權勢的法國人。”他見阿棄無動於衷,又加了一句:“逸園跑狗場,你聽說過嗎?”

“抱歉,我沒聽說過。”阿棄回答說。

辣斐德路、邁爾西愛路、亞爾培路和西愛鹹斯路所圍起的整個街區就是逸園跑狗場,它比“明園”和“申園”大得多。跑道近五百米,呈長橢圓形,在橢圓形長的南、北麵建有看台。它裏麵同時還設有舞廳、酒吧、餐廳、旅社等,是上海最知名的跑狗場。

阿棄雖沒去過,卻也聽王氈提過幾次。

在這種跑狗賽中,場內通常有六條蛋圓形跑道,四麵設看台,每次參加賽跑的狗為六條,分別身穿紅、綠、黑、黃、藍、紫色號衣,並且有各自的號碼。開賽前,會掛出參賽的狗名。參加賭博者認為哪條狗可能跑第一,就買那條狗的跑狗券。

趙先生笑笑,道:“能夠理解。像你這種小癟三,沒聽說過也很正常。畢竟那裏不是你這種人能去的地方。這麽說吧,讓我來找你的正是逸園的老板、匯源銀行的創始人——法國人步維賢先生。他在福煦路還經營著一個賭場。當然啦,賭場不能明目張膽地開,所以做這種生意,必和公董局保持千絲萬縷的聯係。”

阿棄聽得有些不耐煩了,道:“如果沒什麽事,我就先走了。”說著就立起身來。

誰知趙先生麵色一變,驀地從身後取出一把駁殼槍,指著阿棄的腦袋。

“急什麽,先坐下,聽我給你再講一個故事。”

阿棄坐了下來,倒不是因為害怕,而是想聽聽他還有什麽話好說。

“福煦路的賭場是兩年前開張的。場內的項目應有盡有。經營呢,也是一帆風順。誰知,有一天,來了個不速之客,還是個頗有姿色的女子。這女子賭到淩晨,直到麵前碼子成堆,才冷陌生頭不賭了。我們算了一下,她贏了二十多萬元。她去賬房換了現鈔,就回去了。我們開賭場的,不怕賭客手氣好,隻怕過路客贏錢,這叫‘硬傷’。我們本以為她不會再來,誰知過了兩天,女子再度登門,結果又給她贏去十萬。這一次,老板坐不住了,開始讓人盯著她。”

“可我們明知道這女子出千,眾目睽睽之下,就是抓不住她的把柄。咱們開門做賭場生意的,沒證據也不能隨便拿人。但一日日給她這麽贏下去,隻出不進,還要不要做生意了?於是,在老板授意下,我帶了幾個人,連夜跟蹤這女子,打算做了她。”說到此處,趙先生幹笑一聲,顯得很不好意思,“我也知道,這事情挺不光彩。不過,我們也無可奈何,誰讓她在太歲頭上動土呢?可結果你猜怎麽著?我們去到她的住處,正準備動手,卻撲了個空。屋裏除了一張紙條,連個鬼影都瞧不見。”

“什麽紙條?”阿棄聽得入迷,不由問了一句。

“按照紙條上的說法,這女子名叫‘黃瑛’,自稱‘女俠盜’。她說賭場自開張以來,導致家破而投黃浦江之賭徒屈指難數,實在罪大惡極。這次隻是給我們一個小教訓,若繼續經營賭場,會教我們損失更加慘重。後來我們多方打聽,才知道這女子所用的手法乃是一種西洋魔術。有句話說得好:‘師夷長技以製夷。’要對付西洋魔術,還得請西洋魔術師來才行。可是我們四處尋訪高手,卻都不太滿意。直到看了你的表演,總算找到了符合我們要求的人。”

“你想讓我去你們賭場工作?”

直到現在,阿棄才算明白了他們的意思。

趙先生收起手槍,插在腰後,拍了拍手。方才那個退下的高瘦男子提著一個黑色的皮箱走了過來,把皮箱放在桌上。他的白手套依舊很顯眼。

“這箱子裏全都是鈔票,數額是你在雜技團耍猴耍一輩子都未必能掙到的。怎麽樣?要不要考慮一下,留在上海替步維賢先生做事?”

阿棄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笑出聲來。他的笑聲很尖銳,聽得趙先生麵露不豫之色,眉心緊緊皺成一團。

“你笑什麽?”趙先生問道。

“沒想到啊。”阿棄聳了聳肩膀,眉毛一挑,“沒想到我這種怪胎還值這麽多錢。”

“你嫌少?你還沒打開看過呢。”

趙先生眉心擰得更緊了。

“當然不是。”阿棄連連擺手,“不用看,我都知道這裏邊的錢是我這輩子都掙不到的。可是我還是得向你那位法國老板道個歉。首先,我不會替洋人賣命,這個是原則。其次,我所屬的雜技團很不錯。雖然你說他們都是怪胎,很惡心,但我不在乎。我也是個怪胎,不是嗎?況且在這座城市,更惡心的家夥大有人在呢!”

說完,阿棄就站了起來,衝趙先生點了點頭,然後轉身走開。

“站住!”趙先生大喝一聲。

阿棄停住了腳步,轉過頭看他,眼中毫無懼意。

趙先生臉一沉,道:“幫我老卵?這裏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嗎?”

他話音甫落,四麵就圍攏上來一群穿著青色長衫、戴著黑色軟呢帽的嘍囉。他們少說也有十多人,手裏都持著斧頭,一張張臉上均沒有一絲情緒。阿棄見狀,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拳頭。他袖口藏了把匕首。但是如果真打起來,他能否安然脫身,還是個未知數。

趙先生也站了起來,怒視阿棄:“你知道上一個拒絕步維賢先生的人是什麽下場嗎?”

耳邊的音樂忽然停止了。舞場上的男男女女四散開來,又換了一批上去。樂隊的成員們互相遞了個眼色,隨即開始演奏另一首曲子。

阿棄回視趙先生,麵無表情,也沒有回答。

趙先生忽然笑起來,仿佛剛才的憤怒隻是一場表演。他的笑容中帶著一絲戾氣,說話聲音變得有些嘶啞:“青幫的老頭子和步維賢先生關係很好。在這種地方,讓一個人消失不是什麽難事。我勸你考慮考慮清楚。”

阿棄轉過臉,像是沒聽見般,自顧自往舞廳大門的方向走去。

那些持斧子的嘍囉紛紛把目光投向趙先生,希望他給一個指示。隻要得到他的首肯,哪怕他隻是眨一下眼睛,就會立馬讓阿棄命喪於亂斧之下,死無全屍。

趙先生卻無動於衷。他隻是目送阿棄慢慢走開,直至背影消失在門外。

月宮歌舞廳內依舊熱鬧非凡。

在弄堂裏連續拐了好幾個彎,又在轉角處掩身聽了片刻,阿棄才確定沒人跟蹤。

此時已是夜半三更,大部分人都已入眠。為了不被趙先生的人跟蹤,他專挑小路走,越安靜越好,這樣就能聽見身後的腳步聲,以便做出反應。現在想來確實有些後怕。如果動起手來,阿棄的身份恐怕也會露餡。

自己一個人出事,倒也罷了,若是連累了雜技團的其他人,那可真是罪孽深重了。到時候趙先生一定會起疑心:一個普通的雜技演員何以有這般身手?從而懷疑他的真實身份。這樣順藤摸瓜,遲早會查出畸人雜技團並非普通的雜技名班。說不定還會把這些天發生的案子都算在他們頭上。盡管雜技團裏的諸位均身懷絕技,但是畢竟雙拳難敵四手。要是驚動了上海的黑白兩道,神仙也救不了他們。

阿棄心想:“這一切總算都要結束了。老爹答應過,幹完最後一票,就金盆洗手。雜技團徹底洗白,去做正當的生意,再也不用走南闖北地賺黑錢了。到時候大家都在一起想演出的就繼續演出,不想演出的可以拿一筆錢去做買賣。等生活安穩之後,就拜托老爹為我做主,把麗香許配給我。我會答應老爹,一輩子對她好的。”

想到這裏,阿棄不禁傻笑起來。

不知不覺間,他就走到了愛多亞路,忽然聽見一陣喧鬧,緊接著瞧見一群人圍在他們所住的石庫門弄堂前正七嘴八舌地說著什麽。這些人一個個都像剛從**爬起來,有的困癡懵懂,有的穿著睡衣,還有人裹著被子站在那兒,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阿棄感到事情有些不對勁,加快腳步,朝那群人走去。

他走到那位裹著被子的男人身旁,開口問道:“怎麽回事?”

男人撇撇嘴道:“燒死掉人嘞!”說著用手朝弄堂裏一指。

阿棄心頭一震,忙撥開人群往裏擠去,果然看見濃煙騰騰,鼻腔裏鑽進一股濃烈的焦糊氣味。火勢看來已被控製住了,但烈火所釋放的熱浪還未散去,阿棄隻覺得臉頰發燙。

他粗暴地扒開人群,往裏麵走,眼睛直直盯著前方。

畸人雜技團所住的那棟樓已被燒成了炭黑色,黑煙不斷從天井湧出,透過窗戶還可看見室內有些微弱的火光閃耀。樓下許多揣著水槍的消防隊員正在往窗戶內噴水。有些隊員身上穿好了厚厚的防火服,正準備進入樓道搜救。阿棄不顧危險,準備衝入樓道,卻被幾個消防隊員攔下。

“人呢?逃出來幾個人?”阿棄掙開他們的手,衝著一位年長的消防員問。

“火太猛了,樓道又擠,估摸都悶死了。”那人隨口答道。

“不可能,不可能。”阿棄魔怔地盯著那棟已被燒焦的石庫門建築,“我要進去,一定還有人活著。你們為什麽不從窗戶進去救人?”

“巷子太窄了,扶梯車開不進來。”不知誰回了一句。

其實當時上海的消防設備算得上是非常先進的。不論租界的火政局,還是華界的救火聯合會,都配備了新式的救火車。但由於石庫門弄堂特殊的“一線天”結構,處於匯源裏的小支弄,隻有四尺半寬,大型的泵浦車和扶梯車都無法參與救火。況且火政局接到通知時,這裏已經燒了十多分鍾。在如此長時間的高溫燃燒的情況下,是不可能有幸存者的。

阿棄呆呆地看著眼前的場景,整個人無法動彈,喪失了思考的能力。

這場災難來得太突然了。如果自己不是被趙先生的人請去,或許也會在半夜裏慘遭烈火焚身,死在這裏。他想起了那些喪生於火場的人:老爹、麗香、王氈、毛妹、小曹、貝先生……他們一個個都是自己的家人。

徹底蒙了,一點也哭不出來。

消防隊從他所住的石庫門建築中找出了二十三具屍體。巡捕根據阿棄的描述一一確認了死者的身份。認屍的時候,阿棄簡直不敢相信,這些碳化的黑色人體就是他的家人。明明下午還在一起說說笑笑,怎麽轉眼間都變成了這副模樣。那個矮小到不正常的焦屍一定是王氈,而兩條腿粘連在一起無法分開的應該就是麗香。

麗香。

見到她屍體的時候,阿棄沒有情緒地立在那裏,仿佛這隻是演出前的一場排練。

“起火的原因,暫時還無法知曉。但根據以往的經驗,很有可能是打翻油燈後引燃了被子中的棉絮。”巡捕告訴阿棄,“調查的具體結果,到時會通知你。”

大世界遊藝場也接到了巡捕房的通知。遊藝場在震驚之餘立刻發布通告,取消了後麵幾場畸人雜技團的演出。許多預售出去的門票也被緊急召回,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損失。火災發生後,好幾家報紙的頭條都報道了這次意外,提醒大家要小心火燭,牢記六年前城隍廟兩次大火的教訓。文末還配上了如何從火災中逃生的內容。

第二天上午,阿棄來到大世界遊藝場,領回了放置在遊藝場的演出道具。由於畸人雜技團並未按照合同約定完成所有的演出,所以演出費用也比之前談妥的少了許多。不過阿棄已經不在乎了。他們願意給多少,他就拿多少。至於那些演出道具,則折價賣給了大世界遊藝場。這些東西,他也不再需要了。

拿到演出費後,阿棄口袋裏算是有了一筆小錢,首先要解決的就是住處問題。他在寶善街的會樂裏租了一間亭子間,每月七元,暫時安頓下來。會樂裏由一條主弄和四條支弄組成,裏弄開滿了妓院。每到夜裏,弄堂裏總是有來來往往的嫖客和妓女,環境可以說是非常糟糕的。這裏唯一的優點就是租金不高。阿棄手頭錢不多,沒有太多選擇。

火災發生後,阿棄就把自己鎖在租來的亭子間內,沒有出門,每天隻喝一點水,餓極了才吃兩塊餅幹。終於到了第三天,他才抱著頭,號啕大哭起來。他不知道為何前兩天沒有流淚,大概是因為拒絕相信火災真發生了。而此時,他徹底接受了整個雜技團的人都已死亡的現實。淚水如泉水般湧出眼眶,止也止不住。他在世界上忽然舉目無親起來,一個熟悉的人都沒了。這種孤零零的感覺,前所未有。

正如他的名字一樣,阿棄被世界拋棄了。

頹喪的日子過了一周,阿棄已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不說洗澡,就連頭發也沒梳過,亂糟糟的一頭髒發如同瘋長的野草。

就在這一天,一位不速之客的來訪徹底打破了阿棄“平靜”的生活。

這位來訪者姓張,是火政局的火災調查員。他三十歲模樣,穿西裝,打領帶,頭發梳得絲絲分明,鼻梁上架著考究的眼鏡,與邋裏邋遢的阿棄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兩人坐定,阿棄起身想給張調查員倒一杯水,卻發現熱水瓶破了,於是道:“我到樓下去接點熱水,你在這裏等我一會兒。”

張調查員連連擺手:“不用麻煩了,我說完就走。”

他從帶來的棕色牛皮公文包裏取出一個檔案袋,從中又抽出幾張紙來,遞給阿棄。阿棄接過,橫豎看了幾眼,卻不明白上麵寫了什麽。他從小就隨著老爹走南闖北,沒上過學,更沒係統地學習過國文,認識的字屈指可數。

張調查員見了阿棄的神情,就猜到了七八分,便解釋道:“這是匯源裏火災的調查報告。火災現場的消防員之前的判斷是油燈導致火災。他們也是這樣對你說的,是不是?”

阿棄點頭。弄翻燈油而導致走水的事,他小時候也見過。

張調查員尷尬地笑了笑,道:“我去了一趟現場,發現並不是這樣。這次匯源裏發生的火災,有很大……不,肯定是人為縱火。”

聽到這個消息,阿棄耳朵裏嗡地響了一聲,像是有人在他耳邊敲擊鑼鼓一般。很快,他感覺周身的血液從四肢百骸直衝腦門。

見阿棄的臉漲得通紅,張調查員忙道:“請不要太激動。我知道這消息確實有點……不過,我相信巡捕很快就能抓到縱火犯。”

“你確定嗎?”阿棄語氣很重。

“什麽?”張調查員沒聽明白,多問了一句。

“你確定是有人縱火,燒死了他們?”

阿棄額頭上暴起了青筋,但還在竭力克製自己的情緒。

此時此刻,他需要一個確切的答案。

張調查員伸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認真地道:“樓道裏的焦痕非常嚴重,但那邊並沒有易燃物。唯一的解釋就是有人在此處潑灑了煤油。潑灑的路徑也很明顯,直通雜技團演員的各個房間。”講到此處,他略微頓了頓,才道:“換言之,縱火犯目的十分明確,就是為了取他們的性命。”

阿棄低著頭,一言不發。

從張調查員的角度,是瞧不清他的表情的。他的整張臉像是深埋在黑暗中。

“謝謝。”

也不知過了多久,阿棄才開口打破沉默。這兩個字仿佛是從牙縫中擠出的一般。

張調查員衝他頷首:“這是我應該做的。如果沒其他事,我就先走了。請你節哀。”說完就站起身來,準備離開。

“是誰放的火?巡捕房能找出來嗎?”

阿棄也起身與他平視。

張調查員盯著阿棄的眼睛看了一會兒,仿佛是在思考對眼前這個男人是說真話還是假話。最終,他吐了口氣,下定決心說道:“講實話,這種案子,除非受害者是社會名流或政界要員,不然租界警務處是不會重視的。對洋人來說,死幾個普通人算不上什麽大事,沒必要浪費警力。”

也許是意識到自己的說辭傷害了阿棄,他忙補了一句:“對不起。”

阿棄點頭:“我知道了。”

張調查員伸手在阿棄的肩頭拍了拍,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話,權當是在安慰他,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房間裏又恢複了寧靜。

阿棄一屁股坐回了原處,腦子亂成一團。原本以為的意外竟是一場謀殺,可縱火犯究竟是誰指派的呢?難道是在被他們殺死的那些權貴的圈子中有人發現了他們的身份做出反擊?不可能啊!他們的所有刺殺行動都是在老爹的指導下進行的,不可能出任何紕漏。

正當阿棄苦思冥想之際,門口傳來一陣腳步聲。他抬頭,看見剛離開的張調查員竟又折了回來。他臉上的表情,此刻與離開時完全不同,從同情變成了堅毅。

“我想了想,這麽做可能違反了規定,但還是要告訴你。”他嚴肅地說道。

阿棄沒說話,隻是不動聲色地看著他。

張調查員清了清喉嚨,用一種極為緩慢的語速說道:“火災發生之後,除了我們火政局,巡捕房也派人專門去匯源裏走訪調查。他們發現,在火災發生之前,弄堂裏有個鬼鬼祟祟的男人,在起火房屋前不停地來回走動。”

他沒說是誰看見的,按常理推斷,應該是匯源裏的居民。

阿棄聽了之後,有點泄氣。他道:“那晚有個人來找我。你們說的那個鬼鬼祟祟的家夥應該就是他。”他想,趙先生派來的半夜來找他的人,可能被弄堂裏的居民誤以為是縱火的人。

張調查員順口問道:“來找你的人是什麽模樣?”

阿棄把趙先生那位隨從的樣貌詳細地向他描述了一遍,包括那人的西服顏色、手中軟呢帽的式樣,甚至連他戴的白色手套都沒遺漏。

張調查員聽了,沉吟片刻,然後抬頭對阿棄道:“你說的這位和巡捕要找的那位,恐怕不是同一個人。”

這顯然出乎阿棄的意料。如果不是趙先生的隨從,那這人的縱火嫌疑就非常大了。畢竟沒人會閑得沒事,在別人家的弄堂裏走來走去。

張調查員最後說的話,徹底喚醒了阿棄的記憶。

“那個形跡可疑的家夥,是個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