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畸形秀場

阿棄站在塔頂,放眼眺望,仿佛整個上海都在他的腳下,心底不由生出一股豪氣。

這裏是大世界遊藝場——上海的地標之一。六年前,由於每日需接受幾萬遊客的踐踏,原本的磚木結構已無法承受,於是遊藝場的老板黃楚九斥巨資重建了一棟鋼筋水泥的四層建築,建築在四層以上又豎立了四十八根圓柱以支撐六麵四層的尖塔頂,使得建築的高度達到了史無前例的五十五米,一躍成為上海灘最高的建築物。

當時上海流行一句話:“不去大世界,枉來大上海。”

遊藝場建築主立麵的兩翼和與之相通的四層建築形成一個扇形,扇形的背麵還建有露天的舞台。阿棄所屬的雜技團每天都會在這裏進行表演。

“我找了你半天,怎麽跑上麵來了?”

阿棄轉過身,瞧見了一個身長不足四尺的侏儒。

他的名字叫“王氈”,和阿棄同為雜技團的演員,擅長插科打諢,柴團長不在的時候,偶爾也會客串主持人。

“上來透透氣。”阿棄對他笑笑,又去看風景了。

王氈沒好氣地道:“都快開演了,老爹把遊藝場快翻了個遍都找不到你!今晚還有你的節目,快去準備吧!”

他口中的“老爹”正是雜技團的團長柴貴生。

阿棄卻不以為然:“不是還有一個鍾頭嘛!急啥?”

王氈道:“你還得上妝呢,畫臉不要時間的?”

“好啦,不要囉嗦了,我跟你下去就是。”阿棄舉起雙手,表示投降。

阿棄雖是魔術師,但扮相卻是小醜,專門給來參觀的孩子們表演各類魔術。他和王氈一樣,在團內主要負責逗樂觀眾。與王氈不同的是,他還需要用顏料畫上臉譜後才能進行表演,所以需要提前起碼半小時做準備工作。

兩人走下尖塔,來到了露天舞台。在舞台的後方,有一頂巨大的黑色帳篷,那是他們雜技團演出區的後台。帳篷入口立著一個五十歲模樣的男人,正是團長柴貴生。他一見阿棄,立刻小跑上前,對準他的額頭就是一記爆栗。

阿棄吃痛,縮著脖子嚷道:“老爹,用不著打這麽重吧!”

王氈見狀,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腦袋,慶幸老爹打的不是自己。

柴貴生怒道:“你看看都幾點了!快進去化妝!再過一刻鍾,客人都要入場了!”

阿棄了解老爹的脾氣,再多廢話,恐怕還要挨打,隻得灰溜溜地鑽進了篷內。

與外界不同,帳篷之內仿佛是另一個世界。有沒有四肢、正在地上匍匐前進的“人彘”徐三,有長著巨大的形同烏龜的先天性黑色素痣的“龜人”貝先生,有因嚴重的真菌感染而導致大麵積的皮膚變得堅硬的“樹人”小曹,還有同一個軀體上長了兩顆腦袋、正在練習相聲的“雙頭人”黃氏兄弟。二十三位形態各異的畸形人集聚在這裏,為今晚的表演各自做著準備工作,這形成了一幅十分詭奇的畫麵。

阿棄來到梳妝台前坐下,取出油彩和畫筆,準備上妝。這時,有人走到他身後站定。阿棄從麵前鏡子裏看見了那人的臉,那是一張如同猿猴般的臉,是團裏的馴獸師毛妹的臉。

“毛妹”不是她原本的名字。可是在雜技團這種地方,真名叫什麽,已經無所謂了。她患上了一種罕見的多毛症,從頭到腳,甚至臉上也長滿了十分濃密的毛發。這種疾病極難根治。即便用刀刮除臉上和身上的毛發,它們很快又會長出來。普通人很難想象,有著這番容貌的十六七歲的花季少女的內心會有怎樣的感受。

“聽王氈說,昨天你和他一起去了靜安寺路逛街?”

阿棄邊說,邊用毛筆蘸上白色的顏料,均勻地抹在自己的臉頰上。

毛妹笑了起來:“嗯!王氈哥還給我買了比安奇糕點店的奶油蛋卷。本來還想留給你吃的,但是實在太好吃了,我就都給吃光了。阿棄哥,你不會怪我吧?不過你放心,我打算過兩天去四川北路的天鵝絨甜品店買他們的土耳其軟糖,聽說味道比奶油蛋卷還好呢!”

“我對洋食沒興趣。論點心,難道他們的能比咱們的好?北平的豌豆黃、杭州的荷花酥、廣州的馬蹄糕,那才叫好吃!”

“你對洋人的東西總是有偏見,我不和你爭。對了,老爹說,這次上海的巡演結束後,請我們去漢口路派利飯店吃西餐。聽說那裏很高級,有腓利牛排、奶油葡萄雞、花旗魚餅,聽上去都很不錯!可是……”

毛妹正說得眉飛色舞,表情忽地暗淡下來。

阿棄放下手中的畫筆,轉過頭去問她:“怎麽啦?”

毛妹輕輕歎道:“你看,我們這副樣子,恐怕會嚇到其他顧客吧?飯店可能都不願意接待我們。唉,還是算了。”

阿棄聽她這麽說,心裏也是一陣難過。

他又何嚐不知,這些來瞧他們演出的觀眾,無不是帶著一種獵奇的心理,內心根本不尊重他們,甚至不把他們當成正常的人來看待。每次演出的時候,觀眾席上總會傳來成人的笑聲和孩子的哭聲。有人指著他們對身邊的人說:

“你看,他們多麽惡心。”有人說:

“世界上怎麽會有這種怪胎?”

又有人說:“一定是相由心生。”

甚至還有人說:“還好我沒長成這樣,不然,我一定去死。”

毛妹見阿棄沉默許久,以為自己的話惹他不高興了,忙道:“阿棄哥,你別往心裏去,我剛才都是瞎說的!你在我們之中是最正常的人。不,你和正常人幾乎沒有區別!”

阿棄伸出雙手:“這也算正常嗎?”

兩隻手,各有六根手指。阿棄的左右手比正常人的各多出一根手指。因此,他變魔術的手速總比別人快一點,手法也更具隱秘性。

“阿棄哥,你別這麽說。要是叫麗香姐聽見,又要惹她不高興了。”

“好了,那你也別說那種話了。”阿棄轉過身,拿起畫筆繼續畫臉,“在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我們無法改變,隻能接受它們。”

“道理我明白,隻是我偶爾也會想,如果我是一個正常的女孩……”

“世上沒有如果。勉強自己去做能力範圍外的事,除了使自己痛苦,不會得到半點好處。還有,我們和外麵的人不一樣。要保持樂觀,才能好好生活下去。”說到此處,阿棄用畫筆蘸上赤色的顏料,在嘴角畫了一條弧線,“來,笑一個!”

毛妹點了點頭。

“對了,上次你教我的驅蛇術,我試了幾次,還真的挺有用。”

阿棄看氣氛有些凝重,換了個話題。

毛妹頗為自豪地道:“那當然啦。這可是我從一個印度師父那裏學來的!隻要香料的比例和笛子的聲音配合得好,你讓蛇做什麽,它就會做什麽。”

“說句心裏話,要論馴獸的本領,天下沒人能比得過你!”

“阿棄哥,你再嘲笑人家,我就不理你了!”毛妹嘴上雖這麽說,臉上卻綻開了笑容。

兩人說笑間,帳篷外又傳來了老爹柴貴生的叫罵聲。阿棄趕緊畫臉。毛妹則吐了吐舌頭,拿起桌上的鞭子,走開了。

阿棄才畫完臉譜,便聽見舞台上響起了鑼鼓聲,緊接著的是老爹的聲音。老爹自是老調重彈,講的車軲轆話的大意也就是:感謝各位衣食父母來捧場,窮苦人家小孩練就了一些本領,表演的俱是雕蟲小技,難登大雅之堂,在此聊博列位看官一哂。

這廂老爹話才說完,王氈便登上舞台,走路跌跌撞撞,裝出一副蠢樣,還得摔上一跤,讓觀眾樂嗬樂嗬。

果然,他臉一著地,觀眾就都轟然叫好,笑成一片。席中還有個洋人小孩,對著他不停喊道:“Monster!Monster!”還有人說:“這副樣子,嚇人倒怪!”

阿棄俯身從衣箱裏取出戲服,給自己換上。他笑不出來,板著臉。但因為畫了小醜臉譜,所以讓人以為他一直在笑。

當阿棄穿好戲服時,老爹柴貴生從帳篷外走了進來,提醒大家記住自己演出的節目的順序。阿棄被安排在第五個出場。在他之前,是毛妹的節目——降龍伏虎。

虎是真的老虎,但龍卻不是真龍,而是一條眼鏡王蛇。這節目瞧得觀眾心驚膽戰,需要阿棄表演一些輕鬆愉快的魔術,調節一下情緒。

阿棄忽然道:“老爹,我想排在第六個。”

柴貴生不耐煩地道:“你搞什麽鬼?”

阿棄解釋道:“與其用魔術來平複觀眾的情緒,不如讓他們欣賞麗香的水中舞蹈。不是更好嗎?耗費大量精力之後,觀眾還是更希望能靜一靜吧?他們一個個筋疲力盡的,讓我上台逗他們笑,難度實在有點大。”

柴貴生露出嫌棄的表情:“好好好,你總有理。那就阿棄第六場。麗香,你準備第五場。”他說話間,把目光轉向了坐在角落裏的一位女孩。

“嗯,沒問題。”

麗香笑著朝柴貴生點了點頭,微笑的時候,嘴角現出兩個酒窩。

她是個非常美麗的女孩,隻是一直坐在輪椅上,雙腿被一塊厚厚的羊毛毯子蓋住。但這卻絲毫無損她的魅力,隻是坐在角落,整個人也會散發出一種嫻靜美好的氣質。

阿棄瞥了她一眼,馬上收回視線,不敢多看,心卻不停地怦怦亂跳。他生怕麗香看穿自己的心思——讓麗香的節目排在自己的之前,隻是為了有時間能夠欣賞她的舞姿。

伴隨著帳篷外的陣陣哄笑聲,一場場表演很順利地進行著。毛妹的表演完畢後,終於輪到麗香出場了。觀眾席上,人人屏息凝神。畢竟有許多人是專程來看麗香表演的。甚至可以說,麗香是畸人雜技團的頭牌。

能目睹真正的美人魚,畢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舞台的中央放置著一口巨大的玻璃水缸,缸上罩著一塊巨大的黑布。當柴貴生將黑布扯去時,在場所有人幾乎都驚呼出聲:“實在太美了!”

巨大的水缸裏,麗香如同遊魚般在其中來回穿梭,十分敏捷。更令人驚歎的是她的下半身——那不是腿,竟然是披著鱗片的魚尾。舞台兩側的燈光射在玻璃水缸上,將粼粼水波映照得十分明亮。水折射出的光線給整個表演增添了夢幻的色彩。

阿棄躲在後台,癡癡地看著遊弋在水中的麗香,覺得她是水裏的仙子、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就連“花國總統”都及不上她半分。

觀眾席上,有個女孩問她的母親道:“媽媽,這是真的美人魚嗎?”

她母親盯著麗香擺動的魚尾,歎道:“應該就是了吧……”

實際上,麗香根本不是美人魚,而是患上了美人魚綜合征的病人。

這是一種罕見的下肢先天性畸形的疾病。患者的兩腿天生粘連,看上去很像美人魚的尾巴。不過,大部分患者會缺少一些器官,因此一出生就會夭折,像麗香這樣能活至成年的少之又少。此外,麗香的下肢還感染了一種被稱為“魚鱗病”的皮膚病,這讓她下肢的皮膚上有魚鱗狀的痕跡,因此她的下肢看起來更像是魚的尾巴。

麗香在水波**漾的水缸中翩翩起舞。觀眾看得如癡如醉。可就在這個時候,觀眾席上的一個男人忽地立起,大步流星地朝舞台走去。這男人是個光頭,滿麵凶相,體格十分魁梧,身上穿著一件褐色短褂。他走近舞台時被站在台前的柴貴生攔了下來。

柴貴生對他道:“這位先生,表演還沒結束,暫時不能上台。”

光頭男指著柴貴生的鼻子罵道:“你們騙人!”

柴貴生很是奇怪,反問道:“我們哪裏騙人了?”

光頭男指向台上的玻璃缸:“這裏麵的分明是條人魚,不是畸形人!你們既然是畸形人的雜技團,何以用美人魚來欺騙大家?”

柴貴生一聽,哭笑不得,不知如何與這人解釋。他還未開口回答,就被這人一把推倒在地,摔了個四腳朝天。光頭男子推倒柴貴生後,還想繼續前進。王氈見狀,也上來攔他,可他是個侏儒,哪裏是這彪形大漢的對手。光頭男子抬起一腳,便將他踹飛。水中的麗香自然也見證了全過程,於是,停下了舞蹈,滿麵愁容地觀察著外麵發生的一切。

阿棄可不蠢,一看就知道這人是來砸場子的。他見光頭男子在上了舞台後拿起一張椅子,就要去砸玻璃水缸,立刻一個箭步衝上前去,將光頭男子撲倒在地。

光頭男子被阿棄撲倒後,兩人便扭打在了一起,拳頭如雨點般落在雙方的臉上,打得你來我往。眾人見狀一擁而上,費了好大的勁,才將兩人分開。

阿棄的體格雖然不如光頭男子的健碩,但好在反應敏捷,所以臉上沒挨幾下。倒是光頭男子的臉頰上中了好幾拳,都被打出了烏青。

“娘個冬采!一群怪胎!”光頭男子朝地上啐了一口血痰,“老子不會放過你們,一個個都記住了,等著瞧!”說罷,甩開兩邊勸架的人,離開了露天舞台。

其他觀眾見狀,也知道表演被迫中止了。離場者有之,叫罵者有之,還有的嚷嚷著要退票。場麵一度混亂到了極點。柴貴生隻得安撫大家說:“今天所有的票都算我老頭子欠大家的,過兩天一定補上。”還不停向觀眾席鞠躬。等觀眾陸陸續續地離開了,遊藝場的經理又來了。他聽柴貴生講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不停地搖頭歎息。

阿棄坐在地上,用手背擦拭嘴角的血跡。

王氈湊過來問:“你沒事吧?”

“不礙事。”

“沒事就好,演出這麽多場,從沒見過這種人。”

“麗香沒事吧?”阿棄不敢回頭去看。

“她能有什麽事?我看你還是多關心關心自己吧!你瞧老爹被那經理罵得狗血淋頭,晚上指不定怎麽訓我們呢!”

“無所謂了,我們被訓得還少嗎?不過,關於這件事,我總覺得有些奇怪。”

“哪裏奇怪?”王氈不解。

阿棄沉吟了一會兒,才道:“你還記得,這大世界的老板黃楚九為何要在此地開一個遊藝場嗎?”

“為了賺錢唄!”王氈脫口而出。

“你沒有明白我的意思。”阿棄搖搖頭,道,“最初黃楚九和一位名叫‘經潤三’的商人合作開了一家叫‘新世界’的遊藝場。這你總聽說過吧?”

王氈點頭表示知道。

阿棄接著道:“可是,經潤三在新世界遊藝場開業之前就死掉了,後由他的夫人汪國貞繼承了股份。因為汪國貞經常越權幹涉經營,所以黃楚九對她特別反感,最後隻得退出新世界,另起爐灶,創辦了大世界遊藝場。如果事情到此為止,也就罷了。雖然同行是冤家,但各自做各自的生意,全憑本事搶顧客,可是據說黃楚九做了一件事,似乎惹惱了汪國貞。不過,我也是道聽途說,此事不足為據。”

“他做了什麽事?快說說!”王氈聽得興起,催促道。

“在黃楚九離開新世界遊藝場後,汪國貞便著手擴建,購買了與新世界隔著靜安寺路相對的地塊,並計劃在靜安寺路上架設天橋,使兩塊地相連。但這一提議被工部局否決了,於是隻得改建地下通道,以便遊客往返。隧道都是用瓷磚鑲砌而成,花費巨萬。黃楚九見新世界的規模更勝從前,於是便指使手下的人放出風聲,造謠說新世界的地下通道是黃泉路。這消息一出,新世界遊客銳減,導致四五年間其虧損高達數十萬元!我想,汪國貞一定懷恨在心,隻是苦無證據,無法證明散布這些謠言的人是黃楚九。”

“地下通道怎麽會是黃泉路呢?”

“你看啊,古人把南麵稱之為陽,北麵稱之為陰。於是,位於靜安寺路南麵的新世界就是陽世界,北麵的就是陰世界。而連接陰陽兩個世界的這個隧道不就是黃泉路了麽?大家出來遊玩,最忌諱觸黴頭了。”阿棄耐心解釋道。

王氈聽了,大手一揮,下了定論:“沒跑了,這光頭一定是新世界派來搗亂的!咱們這幾天的表演,場場爆滿,必惹得他們眼紅!”

兩人正說得起勁,完全沒看見團長柴貴生已然來到了他們身後。

“你們嘀嘀咕咕在說些什麽?”柴貴生聲音低沉,顯然已有怒意。

王氈頭也不回,頗有些自鳴得意地道:“我和阿棄認為,這光頭是新世界那邊的人派來搗亂的!原因是……”

他話還未說完,頭頂上便挨了一記重重的爆栗,疼得齜牙咧嘴。

柴貴生不再理會王氈,朝阿棄道:“你跟我來!”

王氈低著頭,朝阿棄擠眉弄眼,大意是讓他保重。柴貴生喜怒無常,教訓起這幫雜技演員來,絕不手軟。阿棄當然心裏也有數,但自己犯錯在先,隻得起身,默默跟在柴貴生後麵,朝帳篷內走去。兩人行至一處僻靜的角落,柴貴生才止住腳步,轉身看著阿棄。他的眼神極為銳利,瞧得阿棄很不自在。

柴貴生低聲問道:“你知道我們是做什麽的嗎?”

阿棄點點頭:“知道。”

柴貴生又道:“如果剛才你下了死手,整個雜技團都會暴露。這種可能性,你有沒有想過?你是不是想把巡捕引來,將我們所有人都抓進去,才稱心?”

阿棄道:“老爹,不阻止那人,麗香就會有危險!”

“什麽危險?當著幾百號觀眾的麵打死她?最多就是砸爛一口玻璃缸嘛。有什麽大不了呢?如果巡捕來了,發現咱們這……”話到此處,柴貴生忽然頓住,抬頭四下張望片刻,確定無人後,才道,“發現咱們這裏一個個手裏都有人命。你猜猜,咱們團裏有幾個能活著離開上海?你又有幾個腦袋夠讓巡捕斃的?到時候,別說麗香,全都得死!”

“我下手有輕重。”

阿棄嘴上雖還在為自己的行為辯護,但語氣明顯軟了不少。

柴貴生沉下臉來:“有個屁輕重!我警告你,今後要是再發生這種事,你就給我卷鋪蓋走人!聽見沒有?”

“聽見了。”阿棄的聲音輕若蚊吟。

“還有,我不管這人是新世界派來的,還是舊世界派來的,總之都和我們無關。我隻管自己人!這是他們之間的恩怨。如何解決,由著他們。我們沒必要節外生枝,插手別人的事。隻要把這次的事情給辦妥了,咱們就收錢離開上海,從此金盆洗手。”

聽見柴貴生說出“金盆洗手”這四個字,阿棄心裏微微一震,繼而湧起一陣狂喜——終於可以不用再殺人了。

柴貴生瞧出了阿棄的心思,語重心長地道:“阿棄,自從跟了我,你也吃了不少苦頭,做了不少違心的事情。這方麵,我對不住你。有句話說得好,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在這個年代,能有口飯吃不是一件容易事。這個道理你懂吧?”

“老爹,我阿棄也不是忘恩負義的人。十多年前,如果不是你把我從路邊撿回雜技團,我恐怕早就餓死了。你教我本領,給我飯吃,比我親爹還親!你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別說殺個人,就算你讓我去死,我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這番話實是阿棄的肺腑之言。

當年他親生父母嫌他手掌畸形,便將他遺棄。五歲的他隻能以乞討為生。柴貴生見他可憐,將他領回雜技團撫養。阿棄後來才知道:團裏的畸形人大多是被遺棄的可憐孩子,柴貴生不忍見他們慘死街頭而收養了他們,而柴貴生本人則是靠雜技團掩護的掛靠在黑幫的殺手。

亂世的殺手多如牛毛,單就上海灘而言,靠收人命過活的就不知凡幾。但柴貴生和那些被青幫、洪幫的老頭子們養起來的殺手不同。他槍法準,又會用斧頭。最重要的是,乍看起來,他所刺殺的對象全像是遭遇了一場意外,沒有人會懷疑他們是被謀殺的。

成立畸人雜技團後,柴貴生的事業又迎來了一個新的高峰。首先,團內的大部分畸形雜技演員都被柴貴生訓練成了殺手。他們以雜技巡演的名義四處替雇主們製造“意外”。他們收錢辦事,絕不多問半句,慢慢地在江湖中闖出了名聲。權貴們紛紛喊出高價,讓柴貴生替自己排憂解難。可是收益越高,風險也越大。所以,幹完一票就不得不換個地方,這樣才能更好地隱藏自己,隱藏畸人雜技團。

雖然吃著這行飯,但阿棄的心裏始終對此十分排斥,所以不止一次向柴貴生提議早日金盆洗手,認為光靠雜技演出的收益也能吃飽飯。起初,柴貴生對此不置可否,後來態度也開始動搖了。畢竟他們團在全國雜技圈裏已闖出了一點名頭,無心插柳柳成蔭,因此沒必要繼續過刀口舔血的日子。

柴貴生見阿棄怔怔出神,便道:“怎麽,你不願意?”

阿棄回過神來,忙道:“願意,當然願意!老爹,你剛才說的話都是真的?”他不曾想到老爹會主動提出金盆洗手,自然是大喜過望。

柴貴生道:“我幾時騙過你?”

阿棄笑了起來:“那最後一個目標究竟是誰?”

關於這個問題,柴貴生一時答不上來。他沉吟片刻,對阿棄道:“雇主還沒有將下一個名單給我。不過應該就在這幾天了。下周我們拿到錢,就離開上海。這次的數目不小,足夠讓我們這些人下半生衣食無憂。”

兩人談話剛結束,阿棄就迫不及待地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毛妹和王氈。他倆的心思與阿棄一般無二,聽到這個消息後的興奮之情也是溢於言表,還說等最後一票幹完,一定要好好慶祝一番。三個年輕人坐在空曠的舞台上,暢想著未來,想著今後可以過上正常人的生活。

阿棄遠遠看著坐在輪椅上的麗香,心想:“將來我就是她的輪椅,她想去哪兒,我就背她去哪兒。”麗香可能察覺到了阿棄灼熱的目光,於是轉過頭來,兩人四目一撞,嚇得阿棄忙別過頭去,向其他地方張望。

收工之後,雜技團成員回到了愛多亞路“匯源裏”的一棟石庫門房子。這裏是大世界遊藝場替他們安排的暫住地。

石庫門房子最早是給獨門獨戶設計的。但因上海房屋緊缺,所以裏弄房子都經過了改造,增加了房間和樓層,以便能住更多人。通常是把客堂間向前擴展成前後兩間,又把後客堂天花板的高度降低,使得後客堂頂上和二樓臥室之間硬生生多出一間房來。經過這種改造,單開間石庫門的樓層麵積起碼大了一倍。一棟原本隻能住八九人的房子現在可以容納十五至二十多個人。

簡單的洗漱後,雜技演員們回到了各自的房間休息。阿棄與王氈住在一間三層閣裏。由於辛勞了一天,王氈很快入夢,鼾聲如雷。而阿棄卻躺在**輾轉反側,還在想方才老爹對他說的那番話。

從此之後,他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再也不用麵對人在瀕死時扭曲的麵孔以及他們絕望且悲戚的眼神。

阿棄起身走到閣樓的窗邊,在盛有涼水的銅盆裏掬水洗臉。天花板很低,他做這些動作的時候必須要躬著身。盆裏的涼水刺激著阿棄的皮膚,讓他精神為之一振。他心想,這下可好,更睡不著了。

就在此時,阿棄透過窗戶的玻璃注意到一個男人。

這個男人就站在窗下舉頭望著阿棄。他高高瘦瘦,穿著一身漆黑的西服,戴著白手套的手上捧著一頂軟呢帽。在月光的映照下,他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阿棄正滿腹疑惑,隻見那男人忽地向自己招了招手,示意他下樓。

三更半夜,這人究竟有什麽事呢?

懷著滿肚子疑問,阿棄匆匆披上一件外套就下了樓。盡管他放輕了腳步,但木質樓梯仍發出吱吱的聲響,在靜夜中尤為刺耳。

阿棄剛到門口,男人就迎了上來,並朝他拱手道:“棄爺,您好!”

近距離看,才發現男人的脖子很長,這使阿棄聯想到了某種食草動物。此外,那人捧著軟呢帽的五指撐開,乍看之下如同一隻白色的蜘蛛。

“你是誰?找我有什麽事?”

借著月光,阿棄把這人從上到下仔細打量了一番,更加確定自己不認識他。

男人遊目四顧,謹慎地道:“能否借一步說話?此地說話不方便!我曉得個地方,十分安靜,無人打擾。我的汽車就停在弄堂外。開過去用不了多久。”

“你究竟是什麽人?”他的這番話使得阿棄更加警覺了。

男人不緊不慢地道:“我是什麽人,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等會兒要談的事情,你絕不會想讓柴貴生知道。”

說完,男人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臉上兀自掛著那似笑非笑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