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大偵探們

下班之後,羅聞約了妹妹去四馬路吃夜飯,順便帶上葉智雄,為他引見。

他們去的是一間名為“海天春”的番菜館。據說,羅聞的妹妹自從學了洋文,入了番教,成了基督教徒,對番菜也是情有獨鍾。但她常去的“密蘇裏”卻不太合羅聞的口味,那邊地道的西洋牛排通常都是血淋帶渧,對於他來說,顯然有些難以接受。而“海天春”燒出來的牛排,不見血絲,吃口又鮮嫩,對於沒有完全西化的中國人來說,最為適合。

公共租界的中央捕房就設在四馬路,於是他們決定步行前往。

這個辰光,四馬路的夜景可謂滬上第一。放眼看去,隻見一片燈紅酒綠。影影綽綽的豔妓、遊人以及軒車高馬將一條並不寬闊的街道襯映得無比繁華。

羅聞對葉智雄說:“你看著,這條馬路多少熱鬧。隔壁的英大馬路比起來,真是連脈都不能搭。”他所說的英大馬路即南京路。

葉智雄聽了笑笑,心裏卻未必同意。

上海人有句話:“要軋鬧忙南京路,High Class霞飛路,要打野雞四馬路。”老上海都知道,四馬路就是一條“粉紅街”,光是小小一條會樂裏所擁有的妓院數量就占了當時上海的五分之一。所以即便再繁華,葉智雄對這妓院煙館林立的四馬路也無甚好感。

兩人走了一陣,剛來到“海天春”的門口,迎麵就撞見一位堂倌。他滿臉笑意,對羅聞道:“羅先生,交關辰光沒見,這一腔巡捕房蠻忙吧?羅小姐已經在裏廂坐好了。兩位跟我來,小心台階。”說著便做了個“請”的手勢,將他們引上了二樓。

堂倌將他們帶到臨窗那桌,桌後正坐了個少女,她一見羅聞,就朝他招手。那少女十七八歲模樣,穿著裙衫樣式的西派校服,留了一頭短發,臉頰紅潤,不施粉黛,自然地顯出嬌豔,一雙眼睛異常明亮,是個非常漂亮的女學生。

“你來得這麽早!”羅聞在她對麵坐下,然後攤開右手,介紹道,“這位是法租界頂頂有名的葉智雄探長。這位是舍妹,名字叫羅思思。”

少女站起身來,笑著與葉智雄握手:“葉探長好!”說完,便轉過頭看向羅聞,換了一副埋怨的表情:“是 來得太晚了!”

葉智雄目測了一下,少女比自己矮一個頭,身高應該在四尺八上下。

羅聞苦笑道:“好啦,好啦,嘴噘這麽高,都可以掛油壺了!老大不小的姑娘家,還像沒長大一般。”

三人坐定,堂倌便用紅木托盤端來清茶,順便詢問羅先生今天要點什麽大菜。作為老主顧,羅聞點菜不用翻看菜單,隨口說了幾樣。堂倌邊聽邊應承,片晌就吩咐廚房去做。

趁著上菜的空隙,三人閑談了幾句。

葉智雄忽然問道:“羅小姐在哪裏念書?”羅思思朝他眨了眨眼,道:“你猜!”葉智雄沒想到她會這樣回答,蒙了一會兒,不知該如何作答。羅聞接過話頭,替羅思思答道:“她在白利南路的聖瑪利亞女校讀書。小妹,人家葉探長問你話,不要拐彎抹角,有話直說。”

羅思思撇著嘴道:“哪裏不直說了?明明胸口就有校徽,還問人家。”

聽她這一說,葉智雄才注意到她胸口別著校徽,徽章上分明寫著“上海市私立聖瑪利亞女子中學”的字樣。他忙道歉說:“是我疏忽了。”

“對了,這次葉探長來找你,是想問一下你關於私家偵探的事情。”羅聞輕咳一聲,把聊天拉回了主題,“雖然聽你說起過幾次,不過對於上海的大偵探們,我還是知之甚少。除了‘中國福爾摩斯’霍森先生,其餘少有耳聞。”

羅思思娓娓而談:“英吉利有福爾摩斯、桑狄克,法蘭西有杜賓,美利堅有斐洛·凡士,我們中國也有不少與之相比毫不遜色的大偵探們!”說完,羅思思從身後的灰色布書包中取出一本雜誌,置於桌上,封麵上題著“偵探世界”四個字。

原來,這本由上海世界書局印行的偵探小說專刊曾出過一期名為“中國名探”的別冊,介紹了現實中活躍在打擊犯罪一線的大偵探們。每位偵探都附有一張相片,相片旁還有幾行字的簡介。

葉智雄拿起雜誌,翻到第一頁,見那相片上的是個看上去三十歲左右的年輕男子,長得眉清目秀。他一身西裝,還戴著眼鏡,手裏拿著一本題名為《殺人術》的書。圖旁文字介紹:此人姓羅,名師福(取師事福爾摩斯之意),字月峰,杭州錢塘人,將近三十年前因在蘇州破獲了一起奇案而聞名於世,被稱為清末的“東方福爾摩斯”,後銷聲匿跡,不知所終。

第二頁上出現了“霍森”這個名字,介紹中說:他是“中國福爾摩斯”,住在愛文路七十七號寓所,喜歡抽白金龍香煙,喝張裕白蘭地。可惜的是,他那張相片拍的隻是一個背影像。因為他經常查案,怕被不良分子認出,從而危及人身安全,所以才特意委托雜誌社不要將他的正麵照刊登出來。

除他之外,還有一位也沒有相片,那就是與霍森齊名的外號為“東方亞森·羅蘋”的俠盜羅蘋。這倒不是因為羅蘋拜托雜誌社別刊登,而是雜誌社的編輯無論如何都尋不到羅蘋的“真相”,隻知道此人耳輪上有一顆鮮紅如血的紅痣。

又翻了幾頁,見到一位名叫“宋悟奇”的容貌英俊的中年男子。他有個外號叫“家庭偵探”,與其他大偵探不同,他基本隻專注於解決發生在家庭鄰裏間的案件。還有名叫“金蝶飛”的偵探。不過他不經常在上海,破的案子多發生在小鎮上。

“這些個民間偵探真有這麽大的本領?”

葉智雄翻了幾頁,見那些介紹文字均對偵探的能力讚不絕口,有些文字甚至以貶低警方的方式來讚頌這些民間偵探。在葉智雄看來,這顯得頗為刺眼,於是內心也湧起一股反感。

“當然啦!不僅隻有你剛才看的那幾位,還有衛靈、徐常雲、康卜森、楊芷芳、方應物、梁培雲、夏華、李神鷹、狄大頭、章彬、丁允等大偵探。他們個個都是了不起的人物!”

葉智雄冷哼一聲,道:“我倒有點不信。”

羅思思提議道:“如果葉探長願意借助他們的力量,大可以廣發英雄帖,將他們召來巡捕房,協助你調查此次的案件。”

在此之前,雖也有過探長借助於民間偵探家來破獲案件的事,但以如此規模召集一群偵探來助陣,還真是前所未聞。

葉智雄心想:“羅思思小姐說得不錯。以目前租界警務處提供的資源,破這宗奇案的難度實在太大了。既然自己沒有頭緒,不如以警務處的名義召集上海灘的大偵探們來幫忙。一來,試試他們是否如雜誌上吹的那般神通,若是失敗,就當挫挫他們的銳氣,讓羅氏兄妹知道民間的偵探終是及不上官方的探長。二來呢,若是他們真能解決這起案件,麵子上固然有些過不去,但眼門前第一要緊的事情就是破解凶手的雀克,將真凶繩之以法,也算了結一樁心事。”

羅聞見他為難,便說道:“如果你還不放心,甚至覺得這些偵探蹩腳,我這裏還有個辦法。”

葉智雄忙問:“什麽辦法?”

羅聞接著道:“麵對周金林的偽造自殺案,不是還沒頭緒麽?不如我們就讓記者報道這宗‘密室奇案’,將案情內容大大方方地刊登在報紙上,公諸於世。誰能解開這個謎團,我們就請他來協助我們調查。這樣一來,既考驗了那些民間偵探家,又替我們解決了一個難題。葉探長,你以為如何?”

葉智雄聽了,連連稱讚。他說:“既然這案子由我主導,也不必去請示督察長了。就這麽辦!”

羅聞對羅思思道:“小妹,你不是對自己的推理能力十分自信麽?在家中還常說自己是什麽‘中國第一女偵探’。現在機會來了,你要不要也挑戰一下?”

羅思思笑著拍了拍手,興奮道:“我正有此意呢!”

葉智雄內心隻覺得這對兄妹十分奇怪:羅聞不像兄長,對妹妹也不怎麽管束;羅思思也不像小妹,和哥哥說話,全無禮貌。但這樣的互動卻讓葉智雄感覺到一絲親切。雖然他是獨生子,無法理解羅聞與羅思思之間的兄妹感情。

“那就這麽決定了。明天我就去聯係報社的朋友!”

羅聞話音才落,堂倌就端來了剛煎好的牛排。他們三個聊了半天,肚子早就咕咕叫了,於是無心再談,紛紛拿起刀叉,開始享用大餐。

餐畢,三人盡興而歸。一夜晚景無話。

就這樣又過了兩日,《時報》才刊登出租界巡捕房招募民間偵探家的公告,同時還附上了周金林一案的情況,包括案件的現場細節、屍檢報告以及證人的口供等,還繪製了平麵圖。公告一出就引起了民眾的熱烈探討。千萬信件湧入報社。報社編輯部在去除了惡作劇的信件之後把其餘的都轉交到了羅聞的手上。

關於周金林一案,來信的諸位“大偵探”給出了不少天馬行空的解答。有人說,凶手會妖術,在關鍵時刻使用了障眼法。也有人說,凶手是在房間外操控一根長繩將周金林勒斃的。更有甚者,對法醫室的驗屍報告提出了質疑,認為周金林就是自殺,並不是在密室中被謀殺的。對於這些來信,羅聞隻是一笑置之,並不大上心。

然而,有一封來信引起了羅聞的注意。

那封來信的落款叫“吳縣李亦飛”。他對周金林房間內的一個小小通風口十分在意,且認為破案關鍵就在於此。讀到這裏,羅聞不禁覺得好笑。那房間通風口的長寬猶不盈尺,一個成年人想要從這通風口鑽入,簡直是無稽之談。別說整個兒鑽進去,就是隻將腦袋塞進去恐怕也很艱難。

但在信的結尾,那人給出的解釋令羅聞十分震驚!

他說,犯罪者的體格或許異於常人。世界上有一種疾病叫“侏儒病”。英吉利有一位叫“露西亞”的女子罹患此病,形體身高不足兩尺,但行動能力卻無異於常人。有些侏儒經過訓練,力量甚至大過正常的成年男子。如果凶手是侏儒的話,就有可能從通風口鑽入房間,將周金林勒殺!

這個思路倒是給案件偵查提供了一個新的方向。

正當羅聞想聯係葉智雄時,辦公室大門忽然被人推開,羅思思氣喘籲籲地闖了進來。她額上盡是汗水,雙頰泛紅,胸膛還在不住起伏。

“進屋都不敲門,急吼吼的,想要嚇死我?”羅聞嗔怪道。

“大哥,我剛才去了趟周金林的府邸。你猜我發現了什麽?”羅思思拿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猜中有獎喔!”

“你去周金林那邊作甚?下午沒課麽?”羅聞言語中頗有些責備的意味。

羅思思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才道:“國文課的老師病了,所以放半天假。哎,不說這個啦。我下午去周金林那兒,在他房外通風口的地上發現了一排腳印。不過這腳印十分奇怪……”

“是不是比成年人的小上許多?”

“你怎麽知道?”羅思思瞪圓了眼,現出驚愕的模樣,愣了片刻,才又笑了起來,“我明白了,來信中有人與我英雄所見略同!”

“沒錯,有人懷疑殺死周金林的是個侏儒病患者!”

“其實我一早也想到了這種可能性,不過隻是推測,並無實證,所以今天下午就去了趟現場。我一見通風口外的泥地上有一排小腳印,心裏就確定了五六分,然後又將通風口的鐵絲網拆了下來,發現鐵網邊緣有被撬過的痕跡,眼下有了七八分的把握。”

羅聞點了點頭:“可以朝這個方向調查一下。回頭我去通知葉探長一聲。隻不過這上海市數百萬人口,侏儒沒有一千,也有一百,調查範圍還是太大了。”

“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破案也講個循序漸進。現在有了大方向,總比之前像無頭蒼蠅一般要好。”

羅聞拿起桌上的信箋,喃喃道:“這位‘吳縣李亦飛’有點意思,我倒是想見見。”

其實除了李亦飛,還有四位偵探也把目光聚焦於周宅的通風口。其中就包括上海灘最有名望的大偵探霍森。羅聞將這些人篩選出來,分別寫了邀請信,請他們於兩日後的下午六時來四馬路的杏花樓酒家一敘。可惜的是,之前羅思思口中所說的那些大偵探們大多沒有參與。後來才知道,他們中大都有案在辦,暫時脫不開身。

葉智雄在接到羅聞的通知後表示十分期待,想親自見識一下這些民間大偵探的手段。內心深處還是有點較勁的意思。至於對侏儒殺人的推測,他不予評價。畢竟這種事情在現實中極為少見,又不是武俠小說,哪有那麽多飛簷走壁、殺人於無形的侏儒?

時間過得很快。兩日後的傍晚,葉智雄與羅氏兄妹穿戴整齊,在杏花樓的包廂內恭候四位大偵探駕臨。在杏花樓宴客算得上很有派頭了,尤其是如果還能預約到粵菜名廚李景海親手炮製的蛇宴的話。李大廚的蛇宴可是滬上老饕們讚不絕口的名宴。他以蛇肉為主料製成的各種菜肴除了口味鮮美之外,還具有滋補的功效。

這間酒樓始於鹹豐年間。廣東杏花商行的創始人閑逛四馬路,見此地商業人文皆宜,便合計在四馬路與山東路的交界處開設一家餐館。至於為何要開設在四馬路,是因為當時的商業娛樂場所都集中在外灘附近的英大馬路和四馬路。另一個原因則是四馬路是一條“粉紅街”。有道是,地無妓院,不成商埠。凡是風月之地,必會吸引外埠商人在此遊冶。

閑話少敘,言歸正傳。

三人在包廂正說話,忽聽得有人敲門。羅聞忙去開門。大門一開,進來一位樣貌忠厚的少年。那少年不過十七八歲年紀,身高五尺二上下,戴著一副羅克式的玳瑁邊眼鏡,披著一件厚呢大衣,左手插在衣袋裏,右手拿著一頂藏青色呢帽。那少年踏進包廂門口,滿麵笑容地問道:“羅……羅聞先生,可是在這裏嗎?”

羅聞一邊上下打量,一邊應道:“我便是。”那少年從大衣裏取出一張名片,遞給羅聞。羅聞接過一看,上麵寫著“李亦飛”三個大字,旁邊又注著四個小字“鵬圖,吳縣”。

“閣下就是李亦飛?”羅聞睜著眼睛,半晌才道,“真是英雄出少年!”

李亦飛赧然道:“不……不敢,我還是個學生,在工商大學念書。因……因見了報紙上的公告,不自量力,給報社寄去了一紙信箋,表……表達我的推斷。沒想到真的被羅先生邀請來協助辦案。真是我的榮……榮幸。”

不知是因為太過緊張,還是天生口吃,他說話竟有些結巴。

“李亦飛,你還記得我嗎?”

李亦飛循聲望去,見羅思思笑吟吟地朝他招手,驚得張口結舌。看他的樣子,像是十分後悔來到此地。

羅聞見狀,覺得奇怪,便問道:“你們認識?”

羅思思走上前來,用力拍了拍李亦飛的背,高聲道:“何止認識,我可是他命裏的魔星呢!”

李亦飛紅著臉,留下也不是,離開也不是,顯出一副窘態。

羅聞察覺到了異樣,便故意板起臉來,對羅思思道:“小妹,你是不是又欺負人?”

李亦飛忙道:“沒有,沒有,羅……羅思思小姐在尋我開心呢。”

羅聞忙請李亦飛入席,順帶介紹葉智雄探長給他認識。待李亦飛與葉智雄簡單寒暄幾句後,羅聞才開始詢問他與羅思思相識的經過。

原來,兩人曾一齊參加過孤島書店舉辦的一次偵探小說讀書會。該書店位於陶而斐司路,主營偵探小說,有許多外文原版書籍。羅思思和李亦飛的西文水平都很不錯,所以經常去那邊買書。

這家孤島書店的老板名叫“時宜”,早年遊學英吉利,還遊曆過法蘭西和美利堅,深感西洋偵探小說之發達與普及與洋人的科學精神密不可分。他還認為,多讀偵探小說有利於培養吾國國民的科學與法治的精神。是以歸國之後,立刻開了一家專營偵探小說的書店。每個月他都會組織店裏的熟客,辦一場偵探小說的讀書會,以交流讀書心得。

在那個時候,李亦飛與羅思思就已顯露出完全不同的閱讀偏好。李亦飛堅決認為愛雷奎寧才是偵探小說的正道。他最愛其新作The French Powder Mystery(《法國粉末之謎》),邏輯嚴密,步步推進,比範達痕的偵探小說更嚴謹。而羅思思則偏愛亞嘉泰·克利斯坦,每次讀她的小說,都猜不準背後的凶手是誰。那本The Murder of Roger Ackroyd(《羅傑疑案》)尤其讓羅思思拍案叫絕!

兩人常常為哪本小說才是優秀的偵探小說爭論不休。口拙的李亦飛自然不是牙尖嘴利的羅思思的對手。一來二去,李亦飛就不再和她辯論了。但羅思思卻不罷休,每次遇到李亦飛,總是要和他辯上一辯。從偵探小說到真實的犯罪案件,不論李亦飛持什麽觀點,她都唱反調。久而久之,李亦飛見了她,頭就痛,好幾次都稱病推掉了讀書會的活動。

羅聞聽完,哈哈大笑,對李亦飛道:“舍妹從小就是這樣,對認定的事情固執己見,不辯倒對方,誓不罷休。不過她能有雅興三番四次地找你討論,說明內心對你很是認可。”

羅思思搖頭道:“哪裏認可?大哥,你別曲解我的意思。我隻是喜歡追求真理。”

李亦飛臉上現出無可奈何的神色。

過不多時,敲門聲再次響起。羅聞正準備起身,門就被推開了。門口站著一位高高瘦瘦的大叔。他梳了個分頭,瞧上去四十來歲,穿著一件青色中式長衫,嘴上叼著煙鬥,模樣很是自負。掃視了一圈後,目光定在了正欲站起的羅聞身上。

“你好,我叫胡弦,是上海灘最有名的大偵探。”

還未等別人開口相詢,他便自我介紹起來,言辭中頗有些得意。

葉智雄對此人的相貌有些印象,因為之前看過的《偵探世界》別冊上有介紹他的內容。不過在那些內容中貶多於褒,說他是個滑稽的偵探,歡喜摜榔頭,偵探本領實際極為有限,很多時候靠誤打誤撞才破獲案件,因運氣極佳而被稱為“警界福星”。

羅聞伸出手去,與胡弦握手:“久仰胡偵探大名!”

胡弦聽了恭維,下巴揚得更高了,嘴上道:“好說!好說!”話剛出口,便聽到“撲哧”一聲。原來是羅思思見胡弦滑稽的模樣,實在忍不住笑出了聲。

“小妹,你笑什麽?”羅聞不明所以。

“你不會連他都不認識吧?”羅思思笑得前俯後仰,“他可是大名鼎鼎的‘失敗的偵探’胡弦啊!你別看他叼著煙鬥,其實根本不會抽煙,是為了模仿福爾摩斯才買的!”

胡弦氣得臉都綠了,不滿道:“小姑娘,江湖傳聞不可輕信。我的本領,哪裏是你們這些凡人所能理解的?不然,我又怎麽能推理出周金林一案的真相?”

羅思思朝他做了個鬼臉:“恐怕又是從顧百曉處買來的吧!”

“你怎麽知道?哦,不,是你瞎七搭八!我不認識什麽顧百曉!”像是被對方說中了,胡弦在氣勢上不免弱了幾分,聲音也輕了些。

羅聞微微皺眉,對羅思思道:“小妹,不能沒有規矩。胡偵探畢竟是你的前輩。”說罷,便引胡弦入坐。那胡弦被羅思思質問得有些窘迫,見羅聞對自己示好,樂得借坡下驢,挑了個遠離羅思思的空座坐下。

葉智雄好奇心起,低聲問身邊的羅思思:“顧百曉是啥人?”

羅思思止住笑意,答道:“就是這家夥雇傭的‘包打聽’。他破案所依靠的很多重要線索,不是靠現場勘查獲取的,而是從顧百曉那兒買來的。不過話說回來,他的運氣是真不錯。好幾宗大案都讓他在插科打諢中給破了,所以《偵探世界》才會將他也收入其中。但我們內行都知道,這家夥淘淘漿糊可以,真辦案根本勿來事。”

胡弦前腳剛落坐,後腳包廂裏又走進兩個人來。

這一男一女的兩人並肩走進包廂。男的四十歲模樣,身高五尺四寸上下,劍眉星目,極為英俊瀟灑,身上穿著紅幫裁縫製作的西裝,腳上配了英吉利牌子的手工皮鞋,手裏拿的是一根燃著的雪茄,看上去很有紳士的味道。女的則是位美貌少婦,三十來歲,燙了一頭歐式宮廷卷發,身高比羅思思高出個一兩公分,身上穿著一件高領的紅色碎花旗袍,足下則蹬了一雙酒紅色的高跟鞋,整個人顯得風姿綽約、性感而自信。

雖沒認出那男子是誰,但葉智雄一眼就認出了那位名叫“黃雪唯”的女子。他沒想到,這位黃雪唯小姐現實中竟比雜誌上更明豔動人,目光一時像被鎖住一般,視線無法移開。

羅聞上前招呼道:“請問兩位是霍先生和黃小姐嗎?”

男子點了點頭,與羅聞握手:“你好,我就是霍森。”羅聞隻覺得霍森的手勁很大,整個人舉手投足間很有氣派。

霍森身後的女子道:“我是黃雪唯。剛才在樓下,正好遇到了霍先生,就一起上來了。我們沒有遲到吧?”她說話間,身上還散發出一股高級香水的味道。

羅聞忙道:“沒有遲到,時間剛剛好,兩位快請入座!”

兩人坐定後,葉智雄便站起身來,對眾人道:“今天要謝謝各位知名的大偵探來協助我們巡捕偵查近期富豪連續被殺的案件。容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的名字叫葉智雄,是法租界中央巡捕房的探長。這次的案件是橫跨兩個租界的犯罪,所以法租界警務處決定聯合公共租界的巡捕組成聯合調查組,由我牽頭偵查此案。”

羅聞從旁介紹道:“葉智雄探長辦案很有經驗,是法租界頭號華人探長、犯罪克星!這次又有各位大偵探的協助,不愁案件不破!”

胡弦笑道:“葉探長,有我胡弦在此,你就放一百個心。保準在一個月內幫你把案子破了!”羅思思迅速白了他一眼,嘀咕道:“這人不吹牛皮會死嗎?”但胡弦似乎沒聽見羅思思的嘲諷,又或許他聽見了,卻不放在心上,兀自在那兒傻笑。

羅聞把每個人的情況都簡單介紹了一遍,包括李亦飛、胡弦、黃雪唯和自己的妹妹羅思思的。霍森的名氣太大,不用介紹,在座各位也都知道。他們這些偵探,除了羅思思與李亦飛外,其餘的均素不相識,頂多在報紙和雜誌上看過一些關於對方的新聞。

“既然人都到齊了,那我就請店家上菜吧,我們邊吃邊聊。”

說罷,羅聞便站起身來,準備去喚堂倌。就在此時,李亦飛忽然道:“先……先等等,我有點話想說。”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這位看上去有些木訥的少年。

李亦飛見眾人都看著自己,輕咳一聲,繼而道:“來這裏之前,我……我去了趟永興百貨公司老板劉……劉麒麟的家。當然,我……我是由熟識的巡捕領過去的。劉老板的家屬也以為我們是來辦案的巡……巡捕。我就問家屬,劉老板心髒病發那天,有……有什麽異常。其中一位女傭給我說了件事,讓我感覺相當奇怪。”

葉智雄不由自主地問道:“什麽事?”

李亦飛道:“她說,劉老板洗……洗了很久,都沒下樓。於是夫人覺得很奇怪,就……就讓這位女傭去看看。結……結果就看見劉老板死在浴室裏廂,可浴缸裏卻沒有一滴水。但他們認為,可……可能是劉老板心髒病發掙紮時,踢掉了浴缸的塞子,導致水都流光了。可……可我卻不這麽認為。知……知道這點後,我就看穿了凶手的伎倆。”

葉智雄半信半疑道:“你知道凶手用了什麽辦法讓劉老板心髒病發?”

李亦飛點點頭,緩緩道:“很簡單,凶手把一池熱水都……都換成了冰水。”

“換成冰水?”葉智雄算是見識了民間偵探的想象力,隨即便露出苦笑,“即便是冰水,那劉麒麟一個大活人,還能被活活凍死不成?用手試探一下水溫,他就不會入浴了。”

“正常情況下,委實如此。但凶……凶手並沒有給劉老板離開的機會。他將浴……浴缸的熱水換成冰水後,從背後襲擊了劉老板,將他死死按在冰水池子裏。劉……劉老板有心髒病,恐怕不是什麽新聞。凶手正……正是利用這一點,使劉老板的心血管遇冷收縮,導……導致他心髒病發,當……當場斃命。用這種手法殺人,即便調查死因,也……也查不出什麽來。”

盡管李亦飛說話磕磕絆絆的,但在場每個人都能聽明白他的意思。

“想到這點後,我就去劉老板發生意外的浴……浴室進行調查。進……進到浴室之後,我果然在浴室裏發……發現了一個手印。”李亦飛說到此處,微微停頓,環視眾人,“但這個手印十分奇怪,因……因為有六根手指。劉府上下都是正常人,每隻手都隻有五根手指。那麽,這個手印究竟是什麽人的呢?”

李亦飛講完後,包廂內一陣沉默。

直到黃雪唯開口說話:“我也去過普利銀公司總裁約翰遜的辦公室。”

隻一句話就把在場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了過去。葉智雄沒想到,這些民間偵探家竟如此有行動力。相比之下,巡捕的工作效率確實是太低下了。

黃雪唯道:“大家可能不知道,這個美利堅人還是個植物迷呢。九百尺的辦公室裏堆滿了各種植物。最讓我感覺奇怪的是掉在地上的一小塊‘樹皮’。大家肯定奇怪,何以我對這塊‘樹皮’如此有興致呢?因為這塊‘樹皮’實在不像樹皮。”

葉智雄與羅聞麵麵相覷,有點無法理解黃雪唯的意思。胡弦更是一臉茫然地看著她。但反觀霍森、李亦飛和羅思思的表情,卻顯得十分篤定。他們似乎已猜到黃雪唯接下去會說什麽。

“於是,我就拿著這塊‘樹皮’,請與我相熟的一位生物學家進行了一次簡單的化驗。”黃雪唯忽然把俏臉轉向葉智雄,得意地問道,“葉探長,你猜猜它是什麽?”

“我不知道。”葉智雄被她瞧得不自在,把臉別了過去。

“是一塊人皮。”

黃雪唯微微一笑,給出了一個驚人的答案。

“人皮為啥會是樹皮的模樣?”羅聞表示不解。

羅思思見她哥哥問出這種無知的問題,忙替黃雪唯答道:“世界上存在一種怪病。患有這種病的人的四肢上會長出如同樹枝一般的肉瘤,如果不進行治療,身上也會長出如樹皮一般的皮膚。這其實是一種皮膚角化病。目前來說,醫學還是無法治愈這種疾病。”

羅聞又道:“長出樹皮的人?那豈不是變成樹人了?”

黃雪唯點頭說:“正是如此。”

葉智雄驚道:“我明白了!這家夥渾身長滿樹皮,藏在約翰遜辦公室中,所以進門的人一時間根本無法發現,還以為他是樹的一部分呢!如此一來,謀殺案的現場就變成了密室,大家都以為約翰遜是自殺的。”

隱藏一棵樹的最好地方莫過於一片樹林。而植物愛好者約翰遜的辦公室雖不是一大片樹林,但一眼看去,也是植株遮目,是樹皮人絕好的藏身之地。

霍森帶頭鼓起掌來,還對黃雪唯微微頷首,表示非常欣賞她的推理。

黃雪唯道:“不過,目前來說,這隻是一種假設。”

“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才是通往真相的唯一道路,不是嗎?”霍森說完,把視線從黃雪唯臉上轉向眾人,“既然李先生、黃小姐都已去過案發現場。我如果什麽都沒幹,那可就太丟人了。幸而我今天上午也跑了一趟華界,去馬術協會的馬場看了一眼。”

“霍先生有什麽發現?”

羅聞換了一種坐姿,挺直了背,上身微微前傾。

“我發現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在新井藤一郎觀察那匹踢死他的白馬時,有人聽見了一個尖銳的口哨聲。而那匹原本溫馴的白馬立刻煩躁了起來,無論如何都無法鎮定下來。接下來,第二聲哨音響起,白馬開始攻擊新井藤一郎,後腿一蹬就踢中了新井先生的腦袋,將他活活踢死。這說明什麽呢?”

霍森的身子往後挪了挪,雙手的十指相抵,靜待眾人的反應。

“顯然有人在控製那匹馬。”葉智雄搶答道。

“沒錯。”霍森滿意地點了點頭,“先是侏儒,接著又出現了六指怪人、樹皮人,眼下又多了個能控製動物的家夥。大家猜猜看,我們去哪裏可以找到他們呢?”

霍森將手伸入西裝內口袋,取出一張廣告單,平放在桌上。

“答案就在這裏。”

那是一張名為“畸人雜技團”的表演廣告,上麵羅列著各種表演項目,參演者們的特殊身份是畸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