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犯罪之都

第一回 自殺疑雲

這個故事發生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上海。

立冬剛過,天氣也漸漸涼了下來。在馬斯南路的一棟洋房裏,一位文人模樣的男子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閱讀報刊。

他上身穿著一件白色襯衫,襯衫外罩著灰色的西裝馬甲,下麵是黑色的西褲,足上是一雙揩得油光鋥亮的牛津皮鞋。此人看上去四十歲左右,長了一張長臉,高挺的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整體顯得很斯文。

在他麵前的幾案上,還散落著另外幾份報紙,其中有洋文的《字林西報》,也有以新聞攝影為主的《良友》畫報。

說起這位先生,他可是一位聞人,在生物學界占有相當重要的地位。他畢業於複旦大學,在德國圖賓根大學讀了博士,後又回南京中央大學生物係任教,主要研究方向是動物個體發育、細胞常數、昆蟲內分泌腺等,研究成就以細胞重建最為突出。提起陳應現教授,學術圈內的沒有不表示欽佩的。

而此時,鏡片後他那雙銳利的眼睛正聚焦在手裏那份《時報》上。本埠新聞欄裏的一篇報道引起了他的注意。

這篇新聞占據的版麵很大,使人難以忽略它。這新聞的標題是《地皮大王周金林昨夜自殺離世》。下麵附著一段冗長的記載,大意是:知名地產商周金林於昨夜在家中書房投繯,家人聽見異響,趕忙進屋去救,誰知書房從內反鎖,家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破門而入,將周金林救下,但為時已晚,人早沒了呼吸,享年五十一歲。

新聞裏還提到,房屋的兩扇窗戶都從內鎖上了。

此案影響重大,警務處總巡捕房的高層十分重視,派出著名的華人探長葉智雄前往周府。葉智雄仔細檢查了書房,因無出入口,故排除了他殺的可能性。但其家眷堅持認為周金林不會自殺,案子一定另有隱情。

這周金林不過是個小開,本身並沒有多大本領,全仗著父輩留下的財產,才混得一個“地皮大王”的美譽。

他父親周鴻生木匠出身,早年在沙遜洋行造房子,因勤勉而從小工升到了包工頭,後又轉為跑街,以出租房子獲利。賺足一筆錢後,他用自己的積蓄在滬西靜安寺一帶購置了不少土地。後來,這些土地被劃入租界,從每畝一百兩左右的價格飆升至四千兩以上,到光緒二十五年,更漲到每畝兩萬。發跡了的周鴻生一共娶了五房妻妾,卻隻得一子周金林,是以百般寵溺,死後將所有家產都留給了他。

陳應現霍地立起來,將手裏的《時報》向幾案上一丟,就往窗口方向走去。他在窗口的電話機前站住,猶豫片刻,終於拿起電話,在撥號盤上撥了一串號碼。他趁著空當望了一眼牆邊的掛鍾,現在是下午一點三刻。電話沒響幾聲,即被接起,對方說:“法租界中央巡捕房。”陳應現客氣地說:“找華人探長葉智雄。”

過了一會兒,電話裏傳來略帶粗厲的男音:“我是葉智雄,請問您是哪位?”

陳應現道:“鄙人姓陳,是南京中央大學的一位教師。這次冒昧來電,主要是想與您討論昨天周金林先生罹難的事。如果葉探長方便的話,可否見麵詳談?”葉智雄聽了,半天不答,想必是在酌量此話有幾分真幾分假。陳應現生怕對方覺得唐突,忙又補了一句:“我知道您很忙,若非此事關係重大,我也不會輕易前來叨擾。”

葉智雄這才道:“好吧。是你來尋我,還是我去找你?”

陳應現忙道:“我去巡捕房找你吧!”

兩人約定後,陳應現披上西裝外套,將案幾上的報紙統統夾在腋下,推門而出。正巧門口有輛黃包車經過,陳應現立即招手攔下,問道:“去中央巡捕房,幾鈿?”車夫乜著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隨口道:“四角。”

“從這裏到薛華立路,總共沒幾步,哪能要這麽多?”陳應現說到此處,頓住了話頭,瞧了一眼黃包車的輪胎,“我看你這部是野雞車吧?心還這麽黑?”

所謂“野雞車”,就是登記為私人包車,卻用於公共交通的人力車。要是被巡捕發現沒有公董局給的包車牌照,可不是鬧著玩的。

車夫一聽他懂行,操的又是本地的口音,知道不是洋盤,於是賠笑道:“兩角,好吧。”陳應現上車後,車夫又道:“先生,若是被巡捕查,你就說是我東家。”

陳應現點頭道:“曉得,你隻管拉車。”

那車夫力氣大,手臂發力往前一推,車輪就滾了起來。

跑過一條馬路,車夫轉過頭對陳應現道:“先生,我還想問你樁事體。”

陳應現道:“啥事情?”

車夫堆起了一臉的笑:“你哪能曉得我這車是沒牌的?”

陳應現指了指人力車的輪子:“你這車油漆這麽新,輪胎卻磨成這樣,所以我推斷這車之前是拉私家的,最近才出來做生意,黃漆應該是剛塗上不久。”

車夫大驚失色道:“你觀察力這般了得,又要去巡捕房,莫不是探長先生吧?那我豈不是知了落在黏竿上——自投羅網?”

陳應現笑道:“你放一百個心。我是教師,不是包探。隻是呢,我去巡捕房,委實是要找一位探長——葉智雄探長,你可曾聽說過他?”

車夫呈露出崇拜的神色:“葉智雄!當然聽過。他可是華人巡捕裏的那摩溫,和那幫紅頭阿三不一樣。沒有他破不掉的案子。”

陳應現聽了,笑了笑,並不答話。

到得巡捕房門口,陳應現付了錢,打發了車夫,轉身朝大門走去。誰知剛近門口,就被一位體格健壯的男子攔住了去路。

陳應現抬頭,見這人三十來歲,比自己高出小半個頭,約有五尺四寸,滿臉的胡楂,嘴上還叼著香煙。雖然身上的棕色皮衣已出現裂漿,手肘和袖口更是磨得絨毛外露,但他卻渾不在意,見陳應現穿著一身精致體麵的西服,眼中反倒現出了鄙夷的神色來。陳應現目光下移,瞧見他腰間還別著一把斯密司惠生轉輪手槍。

男子瞪了一眼身邊的門衛,大聲道:“巡捕房是啥地方?你哪能不好好看著,隨隨便便就讓亂七八糟的人闖進來?”

陳應現知道,他這是故意說給自己聽的。

那門衛顯然受了委屈,唯唯諾諾地道:“還沒來得及詢問,您就下來了。”

男子把目光移到陳應現臉上,指了指門衛手中的冊子:“來訪者都需做個登記,陳述來由,否則不得入內。”

陳應現忙道:“葉探長,我是剛才與你電話聯係的人。”

那男人一怔,旋即問道:“你怎麽曉得我是葉智雄?”

陳應現道:“華人包探的配槍一般均是赫司脫勃朗寧手槍。像斯密司惠生這種,隻有外籍巡捕或特級督察長才可以佩戴。整個法租界,有資格佩戴斯密司惠生轉輪手槍的年輕的華人巡捕,唯有葉探長你了。”

聽了他這番推理,葉智雄哈哈大笑,笑聲極為爽朗。他笑完道:“推理能力這麽強,不做包探,真是可惜!好了,有什麽話,去我辦公室說。”言畢,便領著陳應現,上樓來到他的探長辦公室。那辦公室不算大,有一對沙發和一張長桌。桌上堆滿了文件和煙頭,還有半杯喝剩的黑咖啡。

兩人方才坐定,葉智雄便開口道:“陳先生,我大約知道你來的目的。或許正是你的推理能力使得周夫人委托你來遊說我們。可現實是,周金林先生確實是自殺的。”

陳應現道:“可周金林沒有自殺的理由啊!”

葉智雄像是早就知道他會這麽說,立刻接口道:“你們呢,也不要講我們巡捕房在淘漿糊。周先生的自殺動機,我也是去查了的。喏,你看看,這是一份銀行的抵押合同。”

陳應現接過合同,掃了一眼,落款處有德和洋行的公章。

“這個周金林,從六年前就開始抵押房產,用於黃金投機。嚐到甜頭之後,變本加厲,一次性向英商德和洋行調集三百萬兩。洋行的合夥人雷士德不信他有償還的能力,拒絕借款。周金林便以極為苛刻的條件,以大量房地產作抵押。結果你猜怎麽了?”說到此處,葉智雄點了支煙,狠狠吸了口。

“破產了?”陳應現沒想到,像周金林這種富豪也會破產。

葉智雄接著道:“破產清算下來,乖乖,周金林欠了德和洋行整整兩千萬兩,即使用了一千萬的資產去抵,卻還是資不抵債。實際上,周金林被這幫洋人給耍了。這些抵押的房產價值遠遠超過當初他借的三百萬。德和洋行至少淨賺三百五十萬兩呢!”

“所以你認為,周金林自殺,是因為生意上的失敗?”

“不止呢!”葉智雄吐了口煙霧,同時拿起桌上已經涼透的半杯咖啡,“破產之後,周金林就拿家裏的古玩、字畫去賣。不賣不要緊,一賣才發現都是贗品!其中有一幅早年購入的石濤畫作,結果發現是個仿作,畫畫的叫什麽張大千,可把周金林氣得臉都紫了。”說完,便將杯子裏殘存的咖啡大口一飲而盡。

關於周金林的這些消息,陳應現確實不知。為此,他也著實對葉智雄刮目相看——不愧是位優秀的探長。可他也知道,自己此番前來,並不是單單為周金林一人。

葉智雄起身,拍了拍掉落在身上的煙灰。適才喝咖啡時,滴落了幾滴在領口,他也就隨手一抹。陳應現見狀,取出一塊白色手帕遞過去,被他揮揮手拒絕了。

“情況呢,你都了解了。所以,如果沒其他啥事情的話……”

“不,我想和你說的並不隻有這件事。況且即便周金林欠下一屁股債,我也不認為他這樣的人會去自殺。”

葉智雄停下了拍煙灰的手,直直看著陳應現,心想:“這人怎麽沒完沒了。”

陳應現走到桌前,將腋下的報紙一一攤置在桌麵上。其中一張便是刊登周金林自殺的新聞的《時報》。

葉智雄不知陳應現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於是把頭湊過去看。他將桌上的報紙掃視一圈,臉色越來越難看,直到煞白,才抬起頭來,對陳應現道:“你是何時注意到這些事的?”

以他從警多年的經驗來看,這一切絕不是巧合。

“我是前不久才注意到的。我同時訂閱了好幾份報紙,平時也愛讀報,對社會新聞記得很熟。是以今天上午看到周金林自殺的新聞,內心便隱隱覺得不妥,非要跑巡捕房一趟不可。葉探長,你以為如何?”

葉智雄將桌上的報紙拿起又放下,一會兒《時報》,一會兒《申報》,就連對洋文報紙也是如此。

十月十四號,新井洋行創始者日本人新井藤一郎在馬術協會參觀馬場時被一匹失控的烈馬踢中額頭,不幸身亡……

十月十八號,永興百貨公司老板劉麒麟在浴室洗澡時突然大叫一聲,沉入水中,被認定因心髒病發作而溺亡……

十月二十號,普利銀公司總裁、董事長美利堅人約翰遜在辦公室舉槍自盡,現場呈密室狀態,門縫均有膠帶粘貼……

十一月八號,上海“地皮大王”周金林在家中上吊自盡……

短短一個月不到的時間裏,接連發生四起大富豪殞命的事故,其中兩起意外,兩起自殺。如果隻是巧合,那也太過詭奇。最可怕的是,倘若這是一連串有預謀、有組織的連環謀殺案,那就一定還會有下一個目標。念及此處,葉智雄驚得冷汗淋漓,渾身不住捉顫。

可是,僅僅憑這幾起意外和自殺就認定有個連環殺手,未免有些證據不足,無法說服督察長薩爾禮及警務總監費沃利,尤其是費沃利。這位法國人平時對待下屬就非常蠻橫,更不待見華人巡捕。華人巡捕隻要有一點工作上的失誤就會被他重罰,所以葉智雄很不喜歡他。如果開棺驗屍後發現一切不過是一場鬧劇,葉智雄能不能保住探長的職位,都很難說。

陳應現像是看出了葉智雄的苦惱,上前一步,對他道:“這四人接連死去,其實未必不是意外。隻是我發現了一個疑點,足以證明這四個人的死亡決計是有人暗中搗鬼。”葉智雄轉過頭來,不可思議地望著他。陳應現指著一份報紙上新井藤一郎生前的相片,繼而說道:“你仔細看他的臉,有沒有什麽怪異之處?”

若非陳應現提醒,葉智雄倒也並沒在意,此時聚精會神一看,倒是瞧出些端倪來。他道:“這日本人的臉上何以會有一粒粒的斑點?”他話音未落,陳應現又將另外兩份報紙推至他的眼前。那兩份報紙上也印著劉麒麟與約翰遜近期出席活動的相片。葉智雄定睛一看,果然在這兩人臉上亦發現了斑點的痕跡。

陳應現問道:“周金林的屍體由你經手。他的屍身上是否也有紅色的斑點?”

葉智雄閉上眼睛,沉吟片刻,猛地睜眼:“有!有有有!我想起來了!”說話間,他激動地用拳頭擊打著手掌,“這麽說來,這些個富豪都被人下了毒?可是他們的死因卻非中毒,這又何解?”

陳應現道:“葉探長,我是個科學家,秉持‘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的理念。他們四人是不是被人下毒,我認為有可能,但也不好說。可能是被下毒,也可能是生了一種疾病。你知道,我是研究生物學的。寄生蟲會引發很多疾病,使宿主發狂的亦不在少數。不過,我倒是可以大膽假設一下,至於正確與否,權由你來定奪。”

葉智雄急道:“沒事,隨便什麽都可以講,快點。”

“身上有紅色斑丘疹,且神經異常,很像是某種重金屬中毒的症狀。如果你也有所懷疑,我建議你們向周金林家屬申請驗屍。如果可能的話,最好對之前幾位也都開棺驗屍,以確定他們的真正死因。”

陳應現這番話說得十分鄭重,不由讓葉智雄深思起來。

對於中國人來說,驗屍並不是件容易接受的事。畢竟對於傳統的中國人來說,人死之後,應該盡快入土為安,哪有肉身再受刀鉞之苦的道理?不過,既然周金林的家屬主張他是被人殺害,而非自殺,也非沒有談的餘地。倒是那兩位外國人——新井和約翰遜,交涉起來恐怕有點麻煩。事已至此,總要先試試再說。

葉智雄伸出手,拍了拍陳應現的肩膀:“陳先生,這趟事體,我姓葉的銘感五內。如果不是你特意來捕房提點我,我葉智雄這塊牌子可算是砸了。今後也別再提什麽華人巡捕裏的那摩溫,改成上海頭號阿木林探長還差不多!”

對於陳應現的提醒,葉智雄是千恩萬謝,甚至還要請他去四馬路的京菜館同興樓吃頓飯。雖說馬斯南路離薛華立路不遠,但專程跑一趟,還是不易。聊表心意,還是需要的。陳應現忙推說,晚上還有要事,恐怕不能成行。葉智雄這才作罷。

告辭葉智雄後,陳應現出了中央巡捕房,卻未叫黃包車,而沿著薛華立路步行。相比來時,他眉頭緊鎖,麵色越發沉重,似有心事一般。又行了一裏路,他回過頭去,四下張望,見無人跟蹤,便悄悄從口袋裏取出一張相片。

那相片上,除了陳應現外,還有一位相當漂亮的少婦及一個四五歲的孩子。一看這畫麵便知,這是一家三口的合影。

陳應現盯著相片看了許久,直到眼眶都泛紅了。

陳應現剛走不久,葉智雄就叫來了好友薛畊莘,同他一起商量對策。

這薛畊莘身材不高,卻儀表堂堂。他英俊的相貌得益於他混血的基因。父親中國人,母親則是英吉利人。他曾在比利時讀書,父母亡故後,便回到上海在徐匯公學繼續學業。由於參加法租界公董局的招聘考試,被法租界警務處錄取,成為警務處政治部社會股的一名翻譯。雖是個新人,但混血兒的身份讓薛畊莘在巡捕房內如魚得水。不僅中國人喜歡他,連巡捕的外籍高層也十分器重他。俗話說得好,刀切豆腐兩麵光,說的就是薛畊莘這種人。

葉智雄把剛才的發現與他細細說了一遍。薛畊莘聽完,也不發表意見,隻是低頭看著桌上散亂的報紙。

他見薛畊莘悶聲不語,心裏更加煩躁,便道:“你別不響,有什麽話可以說。”

薛畊莘頭也不抬,直接說:“這件事,我勸你不要插手。”

盡管葉智雄虛長薛畊莘幾歲,但他自己明白,薛畊莘考慮問題比他周全得多,處事也較為成熟。他總有種感覺,這個年輕人前途無量,可以在警務處爬到很高的地位。

薛畊莘又道:“如果是謀殺案,被殺的個個都是響當當的大人物,凶手一定有靠山,否則斷不敢對他們幾個動手。你要是追查下去,惹到了什麽勢力,單憑你一個小小的華人探長,鬥得過誰?要是捅了婁子,薩爾禮也保不了你。”

他這番話不無道理。凶手下手極為隱秘,若不細究,恐怕難以發現疑點。這絕對不是普通殺人犯所能做到的。如果是有人搞暗殺,那目的又是什麽呢?

彼時的上海灘可謂魚龍混雜。巡捕房大部分的雇員都與黑幫勢力有勾結,就連警務總監也被黑幫頭目給收買了。據說法國那邊明年還會委任一個新的警務總監,叫什麽法布爾,來替代費沃利,以整頓巡捕房上下的貪汙之風。不過葉智雄知道這基本沒用。洋人不懂租界的規矩。利益集團盤根錯節糾纏在一起,不是一個空降的警務總監能夠應付的。

葉智雄道:“這樁事情難道跟大耳朵有關?”

他口中的“大耳朵”就是在上海灘頂頂有名的大流氓杜月笙。因杜月笙長了一雙有反骨的外翻耳朵,滬語中“大”又與“杜”同音,在巡捕房內又不方便直呼這位青幫大佬的真名,故巡捕之間皆用“大耳朵”來稱呼他。

薛畊莘搖搖頭道:“一方麵,不太像他的做派。另一方麵,如果大耳朵和他們有矛盾,巡捕房上上下下不可能一點風聲也沒聽見。你知道,幫會的人最好麵子。你得罪他,他搞搞你路子,非得天下人都知道才算數。搞暗殺是特務的做派。再講了,美利堅人約翰遜和老頭子的關係可不一般。大耳朵不看僧麵看佛麵,相信不會這樣冒失。”

他口中的“老頭子”即是青幫在上海灘的頭號人物黃金榮。

葉智雄冷笑一聲,道:“究竟是什麽人,查一下就知道了。”

換做別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件事也就過去了。但葉智雄是巡捕房有名的硬骨頭,任何案子不查到水落石出,絕不罷休。這樣的個性使他經常會觸犯到同僚的利益,與洋人上司也經常發生矛盾,若不是他工作能力極為出色,恐怕早就被免職了。

薛畊莘知道勸不動他,也就罷了。下班後,兩人叫上法國巡捕席能,一同去棋盤街吃了頓飯,商議如何向督察長薩爾禮提出驗屍的申請。

翌日一早,葉智雄和薛畊莘一同去了薩爾禮的辦公室,提出了對周金林案進行再調查的申請。薩爾禮頭發打理得十分整潔幹淨,或許還上了蠟。他臉頰凹陷,長了個鷹鉤鼻,留著對分的小胡子。從見到葉智雄開始,他臉上就掛著一副不樂意的表情。

葉智雄不會法語,一切表達都需要由薛畊莘翻譯。申請才說完,葉智雄立刻察覺到了薩爾禮的不快,隻見他將手中的鋼筆往桌子上一丟,就開始用法語訓斥起來,嘰裏咕嚕說個沒完。薛畊莘聽完,朝葉智雄聳了聳肩,隻說了兩個字:“沒戲。”

沮喪的情緒使得葉智雄整個上午悒悒不歡。午飯的時候,薛畊莘帶葉智雄去金神父路的一家番菜館吃飯。葉智雄沒什麽胃口,坐在那兒玩弄桌上的餐叉。

薛畊莘勸道:“聽我一句,這案子不讓查,對你來說未必是壞事。小心引火燒身。”

葉智雄道:“這凶手把案子做得這樣幹淨,一定是害怕有人發現。即便凶手背後有什麽勢力,我想他們也不敢明目張膽地來迫害我。薩爾禮這洋鬼子,就是怕惹麻煩!”

薛畊莘隨口道:“又不是他的家人,死就死了,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話音甫落,葉智雄驀地將餐叉丟在桌上,嘭的一聲,驚得隔壁桌的先生小姐們紛紛投來鄙夷的目光。

“你有毛病啊!”薛畊莘也被他嚇得不輕。

葉智雄那張滿是胡楂的臉上綻出笑容,口中道:“沒錯啊,又不是我的家屬!最在乎周金林是不是被害、最想要替他報仇、最想知道誰是凶手的人應該是周金林的家屬啊!”葉智雄邊說邊站起身,將腿上的餐巾放回原處。

薛畊莘問道:“怎麽?飯你不吃了?”

葉智雄朝門外走去,回頭道:“你自己吃吧,我得給周金林的夫人打個電話。”

這招果然有效。葉智雄將發現的疑點統統與周夫人說了,但同時也表示:如果家屬不願意繼續徹查,他也無能為力,隻能任真凶逍遙法外,而且現在督察長的意思就是不要繼續追查此案。

周夫人一聽殺死自己丈夫的犯人不會受到製裁,那還得了,立刻托周金林在公董局的朋友給警務處施壓。沒過多久,警務總監便接到公董局高官的指令,命中央巡捕房立刻對周金林的遺體進行屍檢。無奈,薩爾禮隻得批準葉智雄的調查申請,由警務處法醫室接手了周金林遺體的驗屍工作。

屍檢報告證明葉智雄的推測是對的。周金林第二頸椎椎體上有溢血殘痕。這說明椎體曾遭受巨大壓力,在縊屍上絕對不會存在。因此,法醫師得出的結論是死者係被人勒斃。此外,法醫師還告訴葉智雄,被勒死的人的屍體,其手及腿足通常皆屈,周金林的就是如此,而懸空縊屍的足手皆垂直,決不可能屈舉。

此外,法醫師還在周金林的遺體中檢測出超標的汞,但劑量並不致死。陳應現所說的那些症狀也與汞中毒極為相似,包括身上起紅色丘疹、齒齦腫脹等。汞中毒還會造成神經異常。那麽,新井藤一郎與劉麒麟是否是因汞中毒而導致神經係統異常,繼而發生意外而死亡?葉智雄覺得這種可能性很大。既然證明了周金林並非自殺,那新井藤一郎、劉麒麟、約翰遜等富商的死也必須徹查。

但在這個環節,他又遇到了一個麻煩。

這個麻煩主要歸因於上海的特殊行政格局。法租界、公共租界和華界各有獨立的行政機構。租界有警務處巡捕房,華界有上海警察廳。互相聯合辦案所需的手續非常複雜。有時候一方還會以各種理由拒不配合,給案件調查帶來了很大的難度。而新井藤一郎和約翰遜就是在公共租界出的意外。如果想取他們的遺體進行驗屍,以判斷是否汞中毒,那必須經過公共租界工部局的同意。

經過兩天的交涉,包括死者家屬的請願,公共租界工部局批準了驗屍的申請。經過化驗,果然在新井藤一郎與劉麒麟的遺體內發現了汞,但劑量不足以導致死亡。隻是,經此一役,基本可以確定新井藤一郎、劉麒麟、約翰遜與周金林的死亡並非意外或自殺,而是精心設計的連環謀殺案。但至於犯案手法,尚不得知。

於是,法租界公董局與公共租界工部局的警務處宣布組成聯合調查小組,共同偵查此案。警務處為了表彰葉智雄,特派其為調查小組的負責人,代表法租界警務處與公共租界合作。調查小組的辦公地點暫定於四馬路與河南路轉角處的中央捕房。

調查組成立的頭一天,葉智雄特意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把臉上的胡楂刮幹淨,原本亂糟糟的頭發也梳得很整齊。他心想,第一次見麵,至少不能丟了法租界華人探長的麵子。可當他來到四馬路中央捕房的時候,卻大失所望。

原本期待的歡迎會根本不存在,迎接他的隻不過是個二十歲出頭的毛頭小子。

“葉探長,你好,我叫羅聞。”青年朝葉智雄拱了拱手,臉上堆滿了笑容。

羅聞身材高瘦,理了個寸頭,顯得很精神,不過體格並不健碩,抓賊恐怕夠嗆,遇到悍匪的話,十個都打不過人家一個。葉智雄上下打量著他,第一感覺並不是很好。

“此地就你一個?”望著空****的房間,葉智雄有些難以置信,心想:“這公共租界警務處可真行,派個乳毛還沒長齊的小赤佬來敷衍老子。”

房間中央有一張長方形的會議桌,上麵放置著一些案件資料,桌邊有十幾把椅子圍繞。

“調查小組派我來與葉探長對接。我們督察長說了,葉探長經驗老到,是法租界的神探,讓我多學習學習。”

“我來這裏可不是給你上課的。”葉智雄沒好氣地道。

話雖如此,羅聞卻並無不悅,臉上還是笑著。

葉智雄拉過一把椅子坐下,拿起桌上的資料隨手翻著,嘴上道:“小羅,你對這幾起案件,了解了多少?”

“都了解了。這些個案卷,我也都看過。”

“那好,我問你,周金林被殺的案子你怎麽看?書房的門是從內反鎖的。家屬進入屋子後,也沒有發現可疑人等。那麽凶手將周金林殺死,偽裝成自殺後,究竟是如何穿過這扇反鎖的房門,消失得無影無蹤的?”

葉智雄說話時,自始至終沒有瞧羅聞一眼。

羅聞立刻答道:“肯定是用了某種Trick!”

“雀克?”葉智雄皺起眉頭,“不要給我拽洋文,我聽不懂,說中國話!”

“可以理解為‘詭計’吧!葉探長,你平時讀不讀偵探小說?”

“偵探小說?”葉智雄想起自己曾在四馬路的百新書店買過一套中華書局版的《福爾摩斯偵探案全集》,不過隻讀了第一冊《血書》和第二冊《佛國寶》。故事倒是挺有趣,但與現實差得太遠。

“你可知道,偵探小說乃是美利堅人愛倫浦所創。一年前中華書局曾再版過他的一本《杜賓偵探案》,其中有一篇《母女慘斃》,講的就是死者在反鎖的房間裏被凶手殺死的案件。”羅聞說起偵探小說來,興致十分高昂。

葉智雄抬眼看他:“你是說,殺死周金林的人可能用了偵探小說裏的‘雀克’?”

羅聞點點頭,說道:“普通的殺人手段實在瞞不了巡捕房探長的眼睛,所以想要做一些隱秘的案子,就必須借助一點雀克才行。而對這些雀克了如指掌之人則是那些民間的大偵探家!”

“大偵探家?”葉智雄用略帶調侃的語氣道,“難不成咱們中國也有福爾摩斯?”

“葉探長平時處理的案件都是大案,對民間這些偵探家,自然是知之甚少。不過葉探長也應該知曉,咱們公共租界,你們法租界,包括華界,對於流竄犯罪,真是頭疼不已。當年江洋大盜王小弟案,若不是包打聽黃金榮用江湖手段去尋,哪裏抓得住他?正所謂:蝦有蝦路,蟹有蟹路。咱們巡捕房辦案是一個路數,民間的偵探家們辦案,又是另一種路數。葉探長切勿小瞧他們。”

“聽你的口氣,似乎曾受惠於這些偵探家?”

“實不相瞞,舍妹便是一位偵探。由於她的建議,華界警方還破獲過一起謀殺案呢!”

葉智雄聽了,忍住笑意,問道:“不知令妹破獲了哪起大案呢?或許我也有所耳聞。”

羅聞如實答道:“去年發生在藥水弄那邊的‘滾地龍’謀殺案,便是舍妹破的。”

原本葉智雄隻道這毛頭小子信口胡謅,便隨口問了一句,誰知竟炸出這麽大個內幕。

藥水弄是上海有名的棚戶區,位於小沙渡,即公共租界和華界的交界處。這沿河的地方集中了藥水廠、磚瓦廠、石灰窯,附近則是工人搭建的棚戶,環境十分惡劣。這裏泥濘的道路狹窄得隻能容兩人並排通過。棚屋破舊不堪,隻有倚靠隔壁的棚屋,才能避免坍塌。如果下雨的話,屋內常常水深及膝,孩子們隻能站在**。而對於這些貧民來說,能有個住處,已經很不錯了,就不再奢求什麽。

當時的棚戶區沒有任何公共設施,不供水,也不供電,獲取自來水是非常困難的,要喝水隻能去公共水站取。藥水弄隻有兩個公共水龍頭,其中有一個還被一幫地痞霸占,趁機敲詐藥水弄的居民。對於這幫人,人們大多是敢怒不敢言。地痞中有個名叫阿四的癟三,家裏也是窮得叮當響,住的是滾地龍。有一天早上,阿四被發現死在屋內,是被人用刀捅死的,但門明明是鎖住的,這讓當時華界的警察們有點摸不著頭腦。

也不知道羅聞的妹妹從哪裏聽到了這個案子,直接修書一封,寄去了警署。

原來,“滾地龍”有兩種類型,一種是利用舊船的麥稈草席頂棚彎成一個半圓形的棚子,另一種是用成片的細竹子折成的三角形棚子。阿四住的就是後者。

於是羅聞的妹妹就推斷,凶手很有可能是從竹子的縫隙中插入刀子,刺死了阿四。而阿四的房子兩邊都緊挨著別的房子,可謂是滾地龍貼滾地龍,那這兩家人就很有嫌疑了。最後果然查出是鄰居所為。因為看不過阿四霸占自來水,便在自己家用刀穿過竹子,刺死了隔壁的阿四。然而這種殺人雀克恐怕隻會發生在上海灘的棚戶區。

聽完羅聞的敘述,葉智雄不禁拜服道:“賢妹的洞察力令我們這些做巡捕的都汗顏。”原本隻是想讓羅聞出出洋相,誰知這些個民間偵探家們還真有點本領。

羅聞笑道:“葉探長謬讚了。舍妹雖是個業餘偵探家,也破過幾宗不大不小的案子,但比起您來,還是差得遠呢!就算不是和法租界首屈一指的華人探長比,而是和上海灘那幾位赫赫有名的大偵探比,也無法望其項背。”

“這麽說來,上海民間還有不少厲害的大偵探?”葉智雄來了興致。

“私家偵探也算是一種職業。光是本埠,起碼就有百餘個,但其中最為著名的、最頂尖的,也不過十幾個而已!”羅聞話到此處,略微頓了頓,忽然向葉智雄發問,“大偵探霍森的名頭,葉探長可聽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