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螳螂捕蟬

靜安寺路上的仙樂斯舞廳門口人聲鼎沸。門口擠滿了來看白俄舞女跳康康舞的人們。生意好的時候,排隊的汽車一直排到成都路上。還有一種說法——想知道全上海的股票如何,看仙樂斯的營業就可以看出來。所以,仙樂斯舞廳還有“上海股票的溫度計”之稱。

阿棄蹲在舞廳門口,看著手中那份被人遺棄的報紙怔怔出神。

報紙的最上方印著一行廣告語——“飛立脫,世界領先的殺蟲劑”。但吸引阿棄目光的並不是這個,而是廣告下方的一則報道:逸園老板步維賢的堂弟布維爾被殘忍殺害,目前巡捕房正全力緝凶。文章右側印著一張洋人的相片,正是死者布維爾的。

一擊不成,反而打草驚蛇了。步維賢勢必會加倍小心,自己再要下手可就難了。

而且根據報上的新聞,巡捕房已將步宅團團拱衛,四麵都是帶槍的巡捕,連一隻蒼蠅也別想飛進去。血海深仇固然要報,但麵對這樣的情況,除非是大羅神仙,否則誰都休想動步維賢一根毫毛。

阿棄將手中的報紙丟在地上,站起身來。此時的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但仙樂斯舞廳招牌上的霓虹燈將門前數丈照得如白晝一般。在離光明不遠處的黑暗角落裏,有不少蜷縮在一起的流浪兒。他們大多衣衫襤褸,極為瘦弱。那邊太暗了,阿棄有些看不太清,隻覺得這和舞廳前的明亮燈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當然,對於來仙樂斯逐樂的小開們來講,那邊反正一片烏漆墨黑,看不見的就不存在。

黑暗中不論發生什麽,都與他們的生活無關。

阿棄沿著靜安寺路向東漫無目的地走著。走著走著,見到一家臨街酒鋪,便向老板買了一瓶高粱燒酒,對著嘴邊走邊喝,以澆胸中塊壘。

每當想起王氈、毛妹、麗香他們,阿棄的胸口就會抽痛。這種疼痛感很真實,一陣一陣的,好似有人用刀子紮進他的肋骨縫隙並不停翻攪。害死他們的凶手一日不死,這種疼痛感就會如影隨形地跟著他。

不知不覺,他在這條公共租界的主幹道上走了近一個小時,緩過神來才發現已到了江西路,再往前就要到外灘了。他轉入江西路,朝北麵走。在酒精的作用下,阿棄開始頭腦發昏,腳下也像踩著棉花一般,一腳高一腳低,整個人搖搖晃晃。至於要去哪裏,阿棄自己也不知道,隻想不停走路,總比靜下來悲傷要好。

夜色漸濃,沿街的長三堂子門口總有幾個鴇母在招攬客人。

所謂“長三堂子”,是級別僅次於“書寓”的一種妓院。這裏的妓女有另一種稱呼,叫“長三阿姐”。她們接客頻率不高,與那些低等窯子裏的妓女也有著質和量的區別。凡到這裏宿夜的嫖客,都是一些有閑有錢的角色。

“要不要找個阿姐陪陪?香香麵孔?”一位濃妝豔抹的鴇母對著阿棄招了招手,“此地漂亮姑娘最多!包儂滿意!”還不等阿棄回答,鴇母一伸手就勾著他的臂彎往屋子裏拖。

此時的阿棄頭昏腦漲,隻知道自己被人拖進了一間濃香撲鼻的廳堂。

廳堂很寬敞,中央有一張紅木沙發。鴇母將阿棄按在沙發上麵,賊忒兮兮地笑著問他:“儂要不要‘小先生’?”

“什麽肖先生?”阿棄被她弄得糊裏糊塗。

“哎呀,不要幫我裝戇。‘小先生’就是還沒**的小阿姐。”

“什麽阿姐?”阿棄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眼皮異常沉重,“我隻想睡覺,我……”

“好了,好了,我把她叫過來,給你過眼,好吧?”鴇母搓了搓雙手,心中竊喜不已,她看出阿棄是個洋盤,可以讓自己好好宰上幾刀,“儂覅急,就在此地等我,阿姐馬上就帶過來。”說完便離開了。

阿棄雖醉了,卻也聽得出來這是什麽地方。他支起身子,搖搖晃晃朝門口走去。可這房子結構複雜,裏麵的好幾條樓道來回交錯,所以阿棄走了好幾圈,別說大門口,就連剛才的廳堂都尋不著了。幾圈下來,酒也醒了一半。

他走到一條樓道的盡頭,剛想反身離開,忽聽得隔壁房間傳來一個女聲:

“該起來了。”

這女聲並不值得他大驚小怪,因為這原本就是供嫖客翻雲覆雨之地,有女人再正常不過。吸引他注意的是接著這女聲的男聲。

“幾點鍾了?”

這四個字令阿棄心中一震,不由停下了腳步。

“都十一點鍾了。”房內的女人說道。

那男人又道:“再睡一會兒。”

對於阿棄來說,這聲音聽著實在太耳熟了。

數十年來,他都是在這聲音的諄諄教誨下成長和學習的。

他本以為再也聽不到這個聲音了。

阿棄彎下腰,將眼睛對準房門的鎖孔,朝內望去。那鎖孔正對著一張床,所以**男女的模樣被阿棄瞧得一清二楚。

**那位女子看上去二十出頭,正依偎在一個五旬的男子身邊,神色略顯疲倦。她半**身子,鬢亂釵橫,一看就是剛行過**。

女子輕輕推了推身邊的男子,連聲催促道:“再不起來,就來不及了。哎呀,你這人總是這樣,做事情不知輕重緩急。”

“知道了,知道了。”男子睡意正濃,被她這麽吵醒,顯然有一些不快,嘴上嘟噥著,眼睛卻還是閉著,“我這就起來。”

女子抬起胳膊,用纖纖玉指斜支著半張俏臉,隨口道:“唐先生那邊,你不好這樣怠慢的呀。辦正經事要緊。聽話,快點起來。”

“好,起來,起來!”

男子長歎一聲,依依不舍地下了床,去取衣架上的衣服。

望著正在窸窸窣窣穿衣的男人,女子眷戀地問:“明晚你還來嗎?”

男人邊穿衣邊回答:“到時候再說。”

“到時候,到時候。每次都這麽敷衍我。”女子哀怨地說道。

“知道了,明天晚上來找你。”

不知道是因為被女子搞得煩了,還是原本就打算如此,男子的回複很直接。

這幕景象全被阿棄收入眼中。

阿棄感覺自己像是在做夢,原本以為死了的人竟活生生地出現在自己的麵前。此時的他感到太震驚,以至於身體像是被法術定住一般,完完全全動彈不得。

——怎麽會這樣?老爹他……他竟然沒死?!

房間裏的柴貴生已然穿好衣服,正準備離開。身後的女子冷不丁地抱住他,撒嬌地道:“你說過要帶我離開這裏,離開上海,去過好日子。這話算不算數?”

柴貴生捏了捏女子的手,笑著道:“一定,一定。好了,不多說了,要來不及了。”說罷便拉開房門,一溜煙地跑了。

望著柴貴生匆匆離去的背影,女子半天說不出話來。

此時,門外已無阿棄的身影。

柴貴生出了長三堂子,沿著江西路往前直走。他來回望了一圈,發現路邊並無黃包車可攔。正當他猶豫該不該繼續朝前走的時候,身後一陣異響,緊接著閃出一個身影。那人身手極快,正要擒他的手臂。

柴貴生慌忙中往後連退三步,揮拳向那人麵門打去!

誰知對方好似早就知道他會如此出拳一般,低身閃過,隨即猛然抬腳,一記挾著勁風的高鞭腿狠狠踢中了柴貴生的側臉!

畢竟年歲大了,在臉頰被重擊後,柴貴生隻覺眼前一片白光,整個人也失去了重心,轟然摔倒在地。但他的意識還未喪失。

夜裏霧氣太濃,街燈又太暗,還來不及看清對方的樣子,就被擊敗了。

這對自幼習武的柴貴生來說簡直是一種莫大的恥辱。

柴貴生從口中吐出一顆牙,接著口齒不清地問道:“你……你是誰……”

阿棄蹲下身子,伸出十二根手指,緊緊揪住了柴貴生的衣襟,將他朝前一拖,好讓他能看清自己的臉:“你說!我是誰?”

路燈下,是一張如同鬼魅般的麵孔。

“阿棄……是你……”柴貴生目瞪口呆。

“你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阿棄低聲詢問,每個字似乎都是從齒間擠出的。

“我……”

“你為什麽沒死?”

“你殺了我吧。”柴貴生放棄了辯解,像是一頭待宰的牲畜,“這一切就是你看見的模樣。我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種地步。我……我也沒辦法。”

“什麽叫沒辦法?那場大火燒死了所有人,燒死了王氈,燒死了毛妹,燒死了麗……麗香,為什麽卻沒有燒死你?你……你不僅沒死,還在這裏逛窯子?告訴我,他們死,是不是你幹的?”

阿棄忽然明白了一切。

不,他還是不明白。他想不明白,如大家的親生父親般的老爹何以會如此狠心,一把火將雜技團眾人燒得幹幹淨淨!如果那天他沒去月宮歌舞廳,那麽他也會葬身在那場大火之中,被燒成灰燼。

“我是身不由己的。”柴貴生說。

“身不由己?我們把你當成父親,你卻要趕盡殺絕!你……”

“如果不這麽做,死的人就是我!”

“你這話什麽意思?”阿棄一把推開柴貴生,同時自己也後退了兩步,仿佛要和眼前的柴貴生拉開距離,“有人威脅你?”

“阿棄,這麽多年來,我一直是個傀儡。組建畸形人雜技團也好,四處殺人也好,其實都非我所願,而是有人操控的結果。從一開始便是如此。我也不是因為發了善心而收留你們這些畸形人,純粹是因為你們是社會邊緣人,是世人眼中的怪物、廢物,是完美的幌子。我能告訴你的隻是這個。你殺了我吧。然後快走,離開上海,逃得越遠越好,不要再攪和這件事了。這背後的勢力不是你我可以對付的。我們這種人生來就是被奴役的。沒有辦法,沒有辦法。”

柴貴生說到此處,聲音中竟帶了幾分哭腔。

然而阿棄卻不為所動,眼睛死死地盯著他:“是誰?背後那人是誰?”

“你不是他的對手,千萬別去自尋死路。”柴貴生眼中流出淚來,“不管怎麽說,你們都是我親手養大的,我對你們每個人都有感情。但老爹真的沒用,我救不了你們,我……”

“他是誰?”阿棄別過臉,不願意看見老爹這副悲傷的麵孔。

“阿棄,算我求你,不要去,不要……”

柴貴生話還未說完,忽地停了下來。他瞪大雙眼,朝自己的下腹看去。

腹中插了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是阿棄插進去的。

刀刺得很深,刀身幾乎全沒入了柴貴生的腹部。

“你害死了大家,我不會原諒你。”滾滾淚水從阿棄的眼角滑下,但他整張臉上掛著堅毅、憤怒、毫不妥協的神情,“告訴我他是誰。我還可以為你報仇。”

“我……我……”深紅色的鮮血從柴貴生口中湧出,使他無法說話。

阿棄左手撫著柴貴生的背脊,右手握住刀柄,又將利刃送進去兩寸:“告訴我他是誰!就算你不說,我也會去查。你知道,我這條命早已不是自己的了。”

柴貴生的眼神從驚愕慢慢轉變為哀傷,接著又平靜下來。

他知道阿棄所說的都是真話。

“關於唐先生的一切,我所知的都在這裏了。”柴貴生從口袋中取出一本破舊的簿子,遞給阿棄。阿棄翻開簿子,隻見上麵密密麻麻記了許多文字和數字,可惜他識字有限,大多都看不明白。

“什麽意思?”阿棄猛地抬起頭。

柴貴生的眼神已開始渙散,他快不行了。

他用盡渾身力氣,把嘴湊近阿棄耳邊,緩緩說了幾句話。

但那幾句話說的聲音太輕,阿棄還未來得及反應過來,它就隨風消散在了馬路上。

習習夜風吹皺了月色下的黃浦江水麵,波光粼粼,一艘由三北輪船公司督造的“富華”號客輪正緩緩航行。這艘豪華的客運輪船,被人以公司名義整船包租,此時正從上海十六鋪碼頭起航,駛向寧波。

船艙內的貴賓客房陳設得富麗堂皇,裝潢是時下流行的洛可可風格,在保留了巴洛克韻味的同時,又兼具東方藝術的美感。客房的牆上還掛著不少西洋油畫,其中一幅竟是弗朗索瓦·布歇的手筆,但不知是否為複刻的贗品。

唐先生將杯中的紅酒一飲而盡,隨即眉頭便擰成了一個“川”字形。

侍立在他身邊的趙慕英知道,唐先生皺眉並非是因為這瓶從法蘭西進口的紅酒口感不佳,而是由於另一樁事情——原本答應按時趕到碼頭的柴貴生,咄嗟之間,竟沒了蹤影。這是個不好的兆頭。因為柴貴生從不遲到,至少不敢爽約於唐先生。

“幫我點一支香煙。”唐先生將玻璃酒杯放在桌上,朝趙慕英伸出兩根手指。

“先生,上次張醫生說……”

唐先生抬眼看了看他。

“曉得了。”

趙慕英從西裝內袋取出一盒哈德門香煙,抽出一根,架在唐先生的手指上,隨後劃燃自來火,恭敬地給他點上。

唐先生狠狠抽了一口,然後朝半空中吐出一團煙霧。

“留著他一條命,總歸是未了的一樁心事。”趙慕英在唐先生耳邊抱怨道,“本來應該直接做掉,丟黃浦江喂魚。”

“你說,他為什麽不來?”唐先生反問了一句。

“難道是吃多了老酒,困過頭了?”

“我倒不這麽看。柴老頭跟我這麽多年,也曉得我的為人和手段,諒他不敢有二心。我估計,可能出了事情。”

“他能出什麽事?”趙慕英不解。

“不知道。”唐先生沉吟片刻,又道,“不是還有個小癟三在外麵麽?怕不是被他給撞見了。要是真的如此,柴老頭凶多吉少。”

說起小癟三,趙慕英的腦海中不禁浮現出了他的模樣。那天他們在月宮歌舞廳的一番對話實在令他難忘,尤其是那句“我不會替洋人賣命,這個是原則”,真的令他有些敬佩。

趙慕英心想,上海這麽大,他們兩人相遇的幾率實在渺茫。

“不會這麽巧吧?”

“講不清楚。隻是這次我感覺不太好。還有一件令人頭疼的事情。”

趙慕英知道唐先生口中那件“令人頭疼的事情”是什麽。步維賢一天不死,唐先生這塊心病就總好不了。對於膽敢背叛他的人,唐先生下手從不留情。

按照原來的計劃,步維賢早該死了,誰知道他的堂弟竟當了他的替死鬼。

“對了,這幫教書先生都還好吧?”唐先生彈了彈煙灰,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好吃好喝伺候著,到了寧波,他們還要派上大用場。”

“都好著呢。”趙慕英回道。

兩人正說話間,客房的門外忽然有一陣響動。

趙慕英十分警覺,立馬問道:“誰在外麵?”

“送餐的。”門外那人道。

“這個點兒送什麽餐?”

趙慕英轉身朝房門走去,誰知他剛打開門,就被一隻手抓著他的衣領,往外猛拽了一把。

與此同時,一道銀光從他喉口掠過!

就差一寸,趙慕英的喉口就被利刃割開了。

唐先生身手敏捷,將趙慕英拖至自己身邊,定睛一看,闖進來那人頭發緊貼頭皮,麵色慘白,渾身上下濕漉漉的,一看就是從水裏遊上船的。他單手反握著一把匕首,雖然偷襲不成,但氣勢卻不處於下風,朝唐、趙二人立個門戶,一雙凶目死死盯著唐先生。

“你……你怎麽在這兒?”趙慕英見了他,目瞪口呆。

偷襲他的人,正是那日與他在月宮歌舞廳見麵的阿棄。

阿棄並沒有回答他,雙唇不住地顫抖,不知是因為黃浦江水太過寒冷,還是因為胸中積壓的怒氣太甚。

唐先生朝阿棄微微一笑,跟震驚的趙慕英相比,他的神情則從容得多:“看來柴老頭已經被你殺了。”

“殺他的人不是我,是你。”

阿棄終於開口了。

“是誰殺了他,已經不重要了。不是嗎?”唐先生在阿棄麵前負手來回踱步,絲毫不懼怕他突襲自己,“所以你來這裏的目的是什麽呢?替柴老頭報仇?”

“我來要一個答案。”

“你要什麽答案?”

阿棄看了一眼趙慕英,冷冷道:“我現在才想明白,這一切原來都是一場騙局。你根本不是步維賢的人,而是這個姓唐的狗!”

“是的,是我讓慕英去找的你,也知道你會拒絕他。”唐先生停下腳步,把頭轉向阿棄,麵容極為平靜,“可是你要記住,把你們這群怪胎養起來、訓練你們、給你們吃穿的人不是柴老頭,而是我。我才是你們的衣食父母。”

“你把我們豢養起來,為的就是替你賣命。當你不需要我們的時候,就像宰牲畜那樣宰了我們!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麽你要對雜技團的人趕盡殺絕?”

“就像這支煙,吸完了,就應該扔掉。”唐先生說著,便將手裏還剩一截的香煙丟在地上,抬腳踩滅了尚在燃燒的煙蒂,“這麽簡單的道理,你應該明白才對。”

“我……我不明白!”阿棄咬牙切齒地道。

“那我就讓你死個明白。”唐先生搖了搖頭,用一種極為憐憫的眼神瞧著阿棄,“最初,我讓柴老頭養你們這幫怪胎就是為了能幫我除掉一些人。這幾年你們幹得不錯,製造的意外事件幹淨利落,各地的警察都沒有懷疑過。但是呢,上海有個大偵探,一直暗中調查你們雜技團。無奈,我隻好讓你們在上海幹完最後一票,就將你們全都做掉。但步維賢不死不行,而你又是雜技團裏身手最好的那一個,於是我便讓慕英引你去月宮歌舞廳。在你離開後,就派人燒了匯源裏。留你一條性命這件事,柴老頭起初並不知情。”

“你也算準了我會拒絕‘步維賢’的邀請?”

“是的。雖然你我沒有見過麵,但我從柴老頭那兒了解過你。知道你的心氣高,瞧不上步維賢這種洋人權貴。所以,我順勢將火燒匯源裏的鍋讓步維賢背了。”

“所以那個光頭也是你安排的?”

唐先生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隻是笑道:“不過,讓我始料未及的是你竟然失手了。這太令我失望了。步維賢沒有死,死的是他的堂弟。在我原本的計劃裏,你應該在殺了步維賢之後被巡捕逮捕才是。這一切的劇情,我都已經安排好了。一個從火災中逃生的怪胎在精神錯亂下殺死了逸園跑狗場的法國老板。多好的劇情啊!哎!可惜啊!第一步走錯,後麵的戲就唱不下去了。”

“你為什麽要殺死步維賢他們?”

“這和你無關。”

當阿棄提出這個問題時,唐先生的臉色變了,眉宇間隱隱現出怒色。

“真是好大一盤棋。”阿棄自問自答道,“打著什麽五老會、仙學、不死藥的幌子,將這些富商引入你設下的騙局之中,用各種手段霸占他們的資產,隨後再用慢性毒藥將他們殺死,以達到你卑劣的目的。你招攬的那些生物科學家恐怕是製造這些慢性毒藥的元凶吧?這世界上怎麽可能存在‘不死藥’?”

“閉嘴!”唐先生怒喝道,“你懂什麽?!”

“你們這些上等人和我們這些怪胎的共同點就是最終都要死,都會變成一堆白骨。你們富有四海,自然接受不了這個現實,所以這些個富商個個都要追求‘不死’,結果個個都死了。真的太可笑了!”阿棄說罷,暢快無比地哈哈大笑起來。

他的笑聲仿佛一根根尖刺,深深紮入唐先生的心中。

趙慕英見唐先生滿麵怒容,於是從兜裏取出一把駁殼槍,對準了阿棄:“再笑,再笑我就打爆你的腦袋!”

這時,唐先生卻收起怒氣,緩緩地道:“我們不一樣。我擁有那麽多,不能死。你們什麽都沒有,活著和死去,對這個世界來說,沒有影響。這個世界從來就是不公平的。如果你覺得世界是公平的,那隻能說明你太幼稚。窮人常說,有錢人沒有煩惱。其實說錯了,有錢人當然有煩惱。有錢人的煩惱就是,我擁有金錢、權力、美女、豪宅和這麽舒適奢華的生活,我為什麽要死?我不要死。我要永遠地活下去。”

阿棄止住了笑聲,對唐先生道:“你瘋了。”

“不,我沒有瘋,而是你太愚蠢。”

“可惜……”

“可惜什麽?”唐先生問。

“可惜你不會永遠地活下去,因為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話音甫落,阿棄便手腕一抖。隻見銀光一閃,一把匕首驀地向趙慕英飛射而去,迅捷無比!

唐先生還未來得及提醒,趙慕英的手腕便被匕首貫穿,慘呼一聲,駁殼槍應聲掉落在地上。

下一秒鍾,阿棄便全力衝向唐先生。他知道先下手為強的道理,所以要在第一瞬就將唐先生打倒在地。然而,阿棄借勢彈起的一記膝撞卻被唐先生用交錯的雙手生生按了下去。這完全出乎了阿棄的意料,他知道自己遇上了一個頂尖高手!

在化解阿棄進攻的同時,唐先生連消帶打地朝阿棄揚起一拳。阿棄慌忙間往後疾退,才堪堪躲過。可唐先生並不願就此放過阿棄,快走兩步,左右兩記猛烈的擺拳命中阿棄的雙頰,最後一記彈腿雖被阿棄用雙臂的尺骨擋下,但因力量太強,踹得阿棄連退數步。

但兩拳就將阿棄的臉頰打得高高隆起,臉上全是淤青。

就算不會武藝的人,都能輕鬆看出兩人水平的差距。

唐先生脫下西裝外套,丟在地上,右手鬆開領帶,對阿棄道:“來,我陪你玩玩。”

阿棄叱喝一聲,再次衝向唐先生。這次他立穩下盤,用刺拳試探唐先生的深淺,誰知唐先生身形左右連晃,將阿棄的刺拳全部躲開。他這腳下的步伐乃是從西洋拳擊術中習來的,配合腰腹的力量及敏捷的反應,普通的拳速對他毫無威脅力。

阿棄連出幾拳,都沒打中唐先生。反觀唐先生,他卻隻閃避,不回擊,像是一頭正在玩弄獵物的猛獸。連續的進攻耗費了阿棄大量的體力,他的喘息聲變粗了,手腳動作也變得遲緩了。就在此時,唐先生從阿棄的進攻中看出了破綻,一記側鞭腿迅猛地擊中了阿棄的肋骨。隨著沉悶的一聲,肋骨登時被踢斷。

阿棄強忍劇痛,整個人撲向唐先生。這時候他的動作已無章法。他知道,論身手,論武藝,他和唐先生有雲泥之差,是以此刻做好了與對方同歸於盡的準備,采取了不要命的打法。可是,唐先生不會給他這種機會。

就在阿棄雙手探前飛撲而至時,唐先生一個側避,緊接著旋腰發力,蓄力已久的後手直拳準確無誤地砸中了阿棄的下顎。這拳力量極大,阿棄的下頜骨被打碎,整個人轟然倒地。唐先生這拳徹底粉碎了阿棄的戰鬥意誌。才不過幾招,畸人雜技團的頭號殺手就被這位西裝革履的上流精英打得毫無還手之力。這種場麵,沒有親眼見過的人絕對無法想象。

唐先生走上前去,用那雙擦得鋥亮的名牌皮鞋踩在阿棄的臉上,低頭觀察了一番,想確認他昏迷了沒有:“還醒著呢?”

阿棄睜開雙眼,狠狠瞪向唐先生。

“慕英,把他給我帶到甲板上去。”

唐先生丟下這句話後,從桌上取了一個木製的小箱子,邁著大步,朝客房外走去。

夜風很大,一陣陣刺骨的寒風從“富華”號客輪的甲板上呼嘯而過。人若站立不穩,很容易被這大風吹下輪船,掉進冰冷的黃浦江中。

阿棄如同一攤爛泥,渾身使不上勁。趙慕英忍著手腕被刺傷的疼痛,費了好大的勁才將阿棄拖至甲板。他立在阿棄背後,手臂從阿棄腋下穿過,將他麵朝唐先生架了起來。殘存的意識使阿棄半睜著眼,嘴裏有氣無力地罵著什麽。

唐先生在船頭負手而立,始終注視著他們。

“你的身手確實不錯。”他對阿棄說,“可惜不是我的對手。你知道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最痛苦的是什麽嗎?”

風變大了,從阿棄的嘴角淌下的鮮血被風一滴一滴地吹落在甲板上。

唐先生繼續說道:“人生在世,最痛苦的莫過於選錯對手。你和我不是一種人,你明白嗎?人和人的差距有時候比人和動物的差距還要大。你、柴老頭和你那群奇形怪狀的同伴,不過是我養的狗而已。我高興的時候,可以摸摸你們的頭,給你們肉骨頭吃;不高興的時候,就把你們丟進黃浦江裏喂魚。”

“我一定要殺了你……”

阿棄的聲音實在太輕,太輕了,還未被唐先生聽見,就被風刮得無影無蹤。

唐先生笑了起來,笑容十分詭異。他從木箱中取出六支注射器,對阿棄道:“今天我高興,想給你肉骨頭吃。這六支是那群教書先生新研製出來的不死藥,沒人用過。今天便宜你這條狗,給你試試。”

“不……不要……”這回阿棄真的害怕了,拚命掙紮起來。但他力氣太小,又被身後的趙慕英死死鉗製,根本動彈不得。

他不怕死,但害怕成為試驗品。

注射器內的褐黃色**加深了他的恐懼。

唐先生反握注射器,將它狠狠紮入了阿棄的頸部,然後將褐黃色的**推入他的體內。阿棄想喊,卻喊不出聲。拚命掙紮使口中的鮮血噴灑出來,汙染了唐先生那無瑕的白襯衫。見衣服被弄髒,唐先生露出厭惡的神情,立刻接連將其餘五支注射器都快速地紮進阿棄的肉中。褐黃色的不明**如同詛咒的種子,深深紮根於阿棄的體內。

過不多時,阿棄的肌肉就開始**、不斷抽搐,口角吐出些許混雜著鮮血的白沫。

唐先生上前,一把揪住阿棄的衣襟,將他從趙慕英手中拉過來,然後拎著他走到甲板邊緣。下麵是滾滾的黃浦江水,耳邊是此起彼伏的風聲與水聲。

阿棄還在抽搐,雙眼上翻。唐先生看著阿棄,右手張開五指,伸向趙慕英。趙慕英立刻會意,從身上取出一把駁殼槍,放到唐先生的手中。

“難受吧?”唐先生對阿棄道。

阿棄無法回應,仿佛已失去了意識,如同一具行屍走肉。

“難受就對了。”唐先生繼續道,“跟我作對的下場就是這樣。好了,我也玩夠了。去死吧!你這個怪胎!”

言畢,他猛推了阿棄一把,隨後舉起駁殼槍,對準阿棄的身體,連開了四槍!

砰!

砰!

砰!

砰!

阿棄的身上應聲綻出四朵血花,整個人向後仰倒,從船上跌落,墜入黃浦江中。

風聲太大了,吞沒了阿棄墜江落水的聲音。

他悄無聲息地來到這個世界,又無聲無息地離開了。

沒有人會知道,今夜黃浦江中又多了一條冤魂。

曆史正如這滾滾東流的黃浦江水。人們記住的隻是浮在江麵上的豪華輪船,而江底的魚蝦又有誰會在意呢?

他們並不重要。

唐先生轉過身,問趙慕英:“你的傷沒事吧?”

趙慕英搖搖頭道:“沒有大礙。”

唐先生道:“那就好。我剛才想了想,我還是先不去寧波了。步維賢這件事,必須得做個了斷。你帶著那些教書先生先去。等我把這裏的事情辦妥了,再和你們會合。對了,我還需要你幫我做一件事。”

他說完這句話後,意味深長地瞥了趙慕英一眼。

“我明白。”趙慕英頓了頓,又問道,“先生,你準備自己動手?”

唐先生點了點頭:“步維賢知道的事情太多了。這個法國佬一天不死,我就一天寢食難安。順著他這條線,我們遲早會被查出來。還有他……”

那位名滿天下的大偵探就像卡在唐先生喉口的魚刺,令他十分難受。

——霍森,我們之間,是時候做一個了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