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朝天一槍

霍森的話令在場的所有人倍感震驚,其中自然包括葉智雄本人。

奇怪的是,他並沒有像大家預料的那樣朝著霍森大吼大叫,抑或是滿腹委屈地申辯,而是愣愣地立在原地,沒有焦點的雙眼無神地望向前方。這算是什麽反應呢?是默認自己的罪行,還是對這位名滿天下的大偵探徹底失望了?答案恐怕隻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已被巡捕拿下的朱斯特聽了霍森的發言,焦急地對身邊的巡捕道:“霍大偵探都發話了,凶手是那個葉智雄,不是我。你們快把我放了吧!”

巡捕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你給我閉嘴!”

這些巡捕平素都受過葉智雄照顧,並不討厭他,對他甚至還很有好感。若不是督察長親自下令,他們決計不會動葉探長半根毫毛。當下好不容易將葉探長的嫌疑洗清,誰知霍森突然反水,正自煩惱,被這洋人一催,不由怒上心頭,開口就罵。

黃雪唯對霍森道:“你說葉智雄是凶手,可有證據?”

霍森斜睨著她說:“假如沒有證據,我就不會站在這裏,言之鑿鑿地發表長篇大論了。”

他這句話一語雙關:一來表明他手裏已掌握了葉智雄犯罪的證據,二來諷刺三位偵探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就發表了推理。黃雪唯覺得他的話很有挑釁的意味,但也不好反駁什麽,畢竟他們的推理確實有很大的漏洞。但李亦飛的推論在她聽來十分合情合理,除了暫時沒有決定性的證據之外,並沒有什麽問題。

她剛想提出這個疑問,不料霍森就搶先一步答道:“李先生方才的推理相當精彩,我深感佩服。隻不過,精彩歸精彩,靠的卻還是想象力,不夠嚴謹。”

李亦飛道:“請……請霍先生指教。”

霍森挺直了身子,朗聲道:“李先生會用槍嗎?”

李亦飛搖了搖頭:“不曾開過槍。”

說這句話時,李亦飛氣勢上就落了下風。除了無知妄人,大部分人對自己不熟悉的領域都抱有一點敬畏之心,不敢把話說滿。

霍森點頭道:“那便是了。因為你從沒開過槍,是以對開槍後的結果一無所知。用滑膛槍近距離轟中心髒,你知道會產生什麽效果嗎?”

李亦飛還是搖頭。

羅思思怕李亦飛吃虧,上前一步道:“你開過槍,你倒說說,會有什麽效果?”

她的口氣很衝,幾乎將霍森看成了敵人。

但霍森毫不在意,還用相當溫柔的口吻說道:“任何槍械在近距離擊中心髒後都會引發大量出血,也就是說,中彈後鮮血瞬間就會噴射而出。但是你看窗下的地毯上並沒有太多血跡,隻有一小塊,牆邊地毯上的血跡反而更多。所以李先生的推理在這一點上是站不住腳的。”

李亦飛聽了,一陣麵紅,雙手尷尬地握在一起。這確實是他的疏忽。

“就算李亦飛的推理不對,那你又憑什麽說凶手就是葉探長呢?”

羅思思還是不依不饒。

霍森笑著道:“我會把我所做的推理以及掌握的證據在此地完完整整地講一遍。不過我希望在我講述時各位不要輕易地打斷我。”

屋內泛起一陣低語聲,大家在小聲議論著什麽。羅思思抱起雙臂,冷冷看著霍森。李亦飛仍然低著頭,為之前的魯莽感到慚愧。黃雪唯則向葉智雄投去關切的目光,隻見他仍是一副失神的模樣,完全看不出他在想啥。

薩爾禮對霍森道:“請你說快一點,我隻給你十分鍾。”

霍森踱步到窗戶前,掃視屋內的眾人。此時的他儼然成為了全場的焦點。直到屋內的議論聲停止,他才開始說話。

“在開始我的論述之前,我想先給大家看一張時間表。這張時間表記錄了案發當晚的一些情況。我相信,大家看了這張表後,會對我之後的推論有更深刻的理解。”

霍森說完,取出一張白紙,在上麵寫滿了時間和事件。他將白紙拿在手上高高舉起,好讓屋內所有人都能看清。時間表如下:

19:00 眾人在餐廳用餐

19:40 步維賢回房休息

20:10 其餘人回房,葉智雄留在客廳

21:00 霍森抵達步宅

21:20 管家帶霍森上樓,敲門不開

21:45 黃雪唯、李亦飛和羅思思下樓

22:10 管家盜畫,聲稱步維賢此時已死(存疑)

22:25 霍森離開步宅

22:25 葉智雄前往二樓上衛生間

22:30 槍聲響起,步維賢被殺

22:45 法醫趕到現場進行屍檢

23:00 屍檢完畢,巡捕護送屍體回巡捕房,霍森陪同

23:30 黃雪唯、李亦飛和羅思思勘查現場完畢,霍森從巡捕房返回步宅

00:00 出驗屍報告,死因確為槍殺

霍森確定每個人都看過了這張時間表,才繼續說了下去。

“相信大家在看完後對案發當晚的情況大致有了一個初步的了解。雖然管家亨利聲稱,他在十點十分潛入步維賢臥室內盜畫的時候,步維賢已經死去,但由於他急於給自己脫罪,所以我不采納這種證詞。”

管家亨利聽了,也不敢反駁,隻是默默低下了頭。無論如何,他的盜竊罪已經被坐實,他可不想再多生事端。

“如果去掉管家的證言,那麽時間線就清晰了許多。案發時間是十點三十分,除了坐在客廳的黃雪唯、李亦飛、羅思思,以及離開這座洋房的我,其餘的人都有嫌疑,包括走去二樓、號稱要上衛生間的葉智雄探長。”

“抱歉,我有句話想要說。”打斷霍森的人是女傭艾琳。

霍森把頭轉向她:“請問您有什麽想要說的嗎?”

“是的。”艾琳用力點了點頭,然後看了一眼葉智雄,“我可以證明,在槍響的時候,他還在二樓的衛生間裏。”

“是嗎?”霍森挑了挑眉毛。

“千真萬確!當時我正準備去清理二樓的衛生間,親眼見葉智雄探長走了進去。我想等他用好之後,再進去打掃,就在門口等他出來。誰知等到一半,聽見了槍響。我實在太害怕,就慌忙跑開了。但是我可以向上帝保證,從葉探長進衛生間至槍聲響起的這段時間裏,他沒有離開過那兒。”艾琳這段話說得活靈活現,不像是臨時編造的。

她的證言也讓黃雪唯他們看到了一絲希望。

可霍森再次澆滅了他們的希望之火。

“這無關緊要。”霍森的嘴角掠過一絲微笑,“請讓我繼續講完。之前說到,除了我、黃雪唯、李亦飛和羅思思外,其餘的人都有殺死步維賢的機會。槍聲響起之後,幾位偵探立刻跑上了三樓,但是到達現場之後卻沒有發現凶手的蹤影。這點令我十分不解。按理說,槍擊之後,凶手要下樓回到自己的房間,就極易被從會客廳上樓的偵探們撞見,但凶手為什麽沒有被看見?有兩種解釋。第一種,凶手對自己的行動力十分自信,堅信在完成謀殺後可以不出意外地順利逃回自己的房間。第二種,凶手使用了某種詭計,一旦實施成功,就不怕行凶後被偵探們逮住。”

霍森頓了片刻。在場眾人被他的話吊起了胃口,一臉迫切地看著他。

“我個人傾向於後者。”霍森繼續說道,“這位凶手很有智慧,策劃了這樣一起複雜的謀殺案,可見其心思之細密,絕對不是那種魯莽的人。那麽凶手究竟用了什麽樣的詭計呢?這個問題,我們暫且放下,先看另外一個問題。大家不要急,我們一個一個地解決問題。最後你們會發現,這兩個問題之間聯係的緊密程度遠遠超乎你們的想象。進入謀殺現場,最先引起我注目的就是這扇敞開的大窗。於是乎,我內心的疑問幾乎和李先生的一模一樣——凶手何故要打開這扇窗戶呢?這是一個很關鍵的問題。”

“在屋內打開窗戶,除了為了隱藏子彈之外,難道還有其他目的?”李亦飛專注地聽著霍森說的每一句話,同時在腦中急速思考其他的可能性。

“這麽冷的天氣,把窗戶開這麽大,還是在臥室,這種行為確實很反常。於是我就開始思考凶手做這件事的目的。當然,李先生的結論,我也考慮過,但仍覺得不合邏輯。最終我嚐試換一種思路——窗戶為什麽不能是死者開的呢?換言之,打開這扇窗戶的未必是凶手,很有可能是步維賢先生自己!”

霍森的這番話引起了一陣**,在場的巡捕紛紛低頭議論起來。

對於李亦飛來說,霍森的觀點像是給他打開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門。在此之前,他從未想過這種可能性。他深刻地認識到,身為一個偵探萬萬不能養成某一種思維定式,否則可能就此葬送整個職業生涯。不止李亦飛,黃雪唯和羅思思也均有醍醐灌頂的感覺,但為了顧及葉智雄的感受,不便流露出這種驚訝的感覺來。

“到目前為止,我們有兩個疑問——‘凶手如何隱藏自己的行蹤’和‘死者為何要打開窗戶’。這兩個問題,單獨來看,都令人摸不著頭腦。但若將兩個問題合二為一,真相就呼之欲出了。”可能是因為煙癮犯了,霍森停了下來,從口袋中摸出煙盒和火柴,轉過身,彬彬有禮地向幾位女士詢問道,“我可以抽一支煙嗎?”

得到同意後,霍森取出香煙,用自來火點燃。

深深吸了口煙後,霍森接著說道:“為此,我還特意跑遍了整棟洋房,查找有用的線索。無心插柳柳成蔭,我發現了這棟洋房的一個秘密。至於是什麽秘密,各位容我賣個關子,先按下不表。我們回到剛才的兩個問題,即‘凶手如何隱藏自己的行蹤’和‘死者為何要打開窗戶’。真相其實很簡單。打開窗戶這個舉動是凶手要求死者做的,死者就照做了。”

眾人的神情變得疑惑起來——死者怎麽會聽從凶手的指揮呢?他們有的滿臉疑惑,有的深信不疑,還有的同李亦飛一樣,麵無表情,隻是凝神傾聽。

“好了,講到這裏,我可以揭曉答案了。沒錯,我還是認為,凶手是葉智雄探長,就算他有女傭艾琳小姐替他作不在場證明。但恰恰是艾琳小姐的證言更讓我堅信,凶手就是他!”霍森語速很快地說道,“實際上,葉智雄探長正是在衛生間裏完成這起謀殺案的。”

“怎麽可能?”艾琳不解道,“他沒有離開衛生間啊!”

“他站在二樓衛生間裏,開槍射殺了站在三樓臥室裏的步維賢。”霍森吐了口煙,自信滿滿地說道,“答案就是——敞開的窗戶!”

這一句話如同一道將黑夜瞬間照亮的閃電,驅散了繚繞在眾人心頭的迷霧。

“葉智雄在廁所裏打開窗戶,然後抬頭呼喊樓上的步維賢。準備入睡的步維賢聽見窗外有聲響,便打開窗戶,探出半個身子去看。眼前的景象令他吃了一驚,因為他看見的是握著手槍並把槍口對準他的葉智雄。步維賢想將半個身子縮回去,可惜已經來不及了,葉智雄一槍就打穿了步維賢的心髒。中彈之後的步維賢整個人往後摔倒,雖然立刻用手捂住傷口,朝牆裏邊躲去,但是隻踉蹌了幾步,就倒地而亡了。

“得手後的葉智雄忙將手槍藏好,離開了衛生間。我想,你們一定會疑惑,把身體探出二樓衛生間的窗戶,能否看得見步維賢的臥室呢?實際上,二樓衛生間就在三樓步維賢臥室的正下方。也就是說,葉智雄和步維賢如果同時從窗戶探出身子,就能清楚地看見對方。不得不說,凶手耍的詭計十分厲害,在為自己製造不在場證明的同時,又順利地把嫌疑推到了別人身上。”

屋內鴉雀無聲。

直到黃雪唯輕聲咳了幾下,才將眾人從震驚中拉回現實。

“證據呢?”她淡淡問道,“你有證據支持剛才的推理嗎?”

麵對黃雪唯的詰問,霍森不慌不忙地答道:“當然,證據就在我的手上。”說著,他將香煙叼在嘴邊,從褲兜裏取出一塊白色方巾,然後緩緩將其展開:“這是在洋房的屋頂上找到的。不得不說,這個殺人詭計實在是精妙,一石二鳥,既有不在場證明,又可讓子彈消失於無形。隻可惜我比葉智雄你快一步找到這枚子彈,否則的話,想定你的罪可就難了。”

方巾的中央有一枚金屬色的子彈。

霍森忽然沉下臉來,神情嚴肅地對葉智雄道:“葉探長,您的配槍是斯密司惠生轉輪手槍吧?總巡捕房探長的標準配槍。這種槍除了你之外,這裏沒人有。你承認嗎?”

葉智雄點了點頭。他額頭上的汗水在吊燈下微微反光。

“斯密司惠生轉輪手槍一共六輪,也就是有六發子彈。請你將手槍拿出來,給大家看看還剩幾枚子彈?”霍森著看葉智雄說道。

“我……”葉智雄本想說點什麽,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從腰間取出配槍,轉出彈筒,子彈一枚枚掉在地毯上。整個過程中,葉智雄的動作很慢,且十分僵硬。

掉在地上的子彈一共五枚,而斯密司惠生轉輪手槍是六輪。

黃雪唯呆住了。她抬頭去看葉智雄,發現他的狀態不比自己好多少。

霍森問道:“還有一枚子彈去哪兒了呢?”

葉智雄怔怔地看著地上那五枚子彈,驚懼交加:“這……這不可能!我出門前裝的子彈,明明是六發,怎麽變成五發了?”

霍森雙目迫視葉智雄道:“很簡單,因為你朝步維賢開了一槍,槍裏自然會少一枚子彈!”

“不可能……我沒有!”此時的葉智雄比之前要被薩爾禮帶走時惶恐多了,他將手中的那把轉輪手槍重重地摔在地上,大喊道,“我沒有殺他!槍我也沒有開過!為什麽會少一發子彈?為什麽會這樣?你們不要冤枉我,我什麽都沒幹!”

霍森將手裏的煙頭彈出窗外,轉過身,麵朝薩爾禮:“這枚子彈你們可以拿回去檢驗一下彈道痕跡。如果證實是從葉探長這把槍裏射出來的,那麽這起案子就結了。”

他輕描淡寫地說,仿佛在講一件和自己完全無關的事。

薩爾禮接過子彈,轉交給身後的巡捕:“我希望你是對的。”

他說這句話時的語氣好了許多。看來他很滿意這個結局。

霍森對葉智雄道:“葉探長,我感到非常抱歉。雖然我和你算得上是朋友,可破案是我的職責。我隻負責找出真相,不負責道德評判,即便步維賢是個惡人。我還想問你一個問題,你殺步維賢是因為受唐先生指使,還是另有原因?”

“不,不是我……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葉智雄整個人都開始發抖。到底是出於恐懼,還是別的什麽,他自己也說不清。

“葉探長,你先別急……”

羅思思上前安撫他,卻被葉智雄一把推開!若不是李亦飛在身後扶住她,她恐怕要摔倒在地。這一變故來得實在太過突然。他們幾位偵探都愣在原地,來不及做出反應。

“你們走開!”

葉智雄見四下裏都是巡捕,實在無路可逃,便朝窗口跑去。有兩個巡捕試圖攔住他的去路,卻被他用身體生生撞出一條路來!

薩爾禮見狀,怒不可遏,抽出腰間配槍,對準葉智雄的後背,就要射擊。站立在他身邊的翻譯薛畊莘與葉智雄私交很好,見督察長起了殺心,慌忙用手去托了一把。與此同時,薩爾禮扣下了扳機,子彈呼嘯著朝葉智雄飛射而去!

黃雪唯麵無人色,衝著他的背影大喊道:“小心!”

葉智雄慌不擇路,從窗口一躍而下,跳進人工池塘。正當他踏上窗台時,子彈打中了他的背部,一股鮮血隨之噴射而出。

葉智雄隻覺得背心仿佛被人用巨錘擊中一般,整個人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撲,從三樓窗口掉了下去。

電光石火間,葉智雄的身影便消失在窗口。幾秒鍾後,從窗外傳來一陣沉悶的響聲。屋外守衛的巡捕喧鬧起來,有人驚叫,有人叫罵,還有人痛哭失聲。

遠處的天空慢慢泛白,天就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