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訛言謊語

霍森下到一樓,正巧撞見準備上樓的葉智雄。

葉智雄熱切地問道:“霍先生,有沒有查出什麽來?”

此時的葉智雄剛從步維賢之死的打擊中緩過神來,想起薩爾禮的嘴臉,深知自己若不能破獲此案,輕則被革職問罪,重則難逃牢獄之災,因而驚出一身冷汗。上樓之前,他命兩個巡捕看住伊莎貝爾等人,不能讓他們離開會客廳。

霍森搖了搖頭:“還沒有。不過你別擔心。就算我不行,這裏另外還有三位鼎鼎有名的大偵探。不怕案子不破!”他說話間,稍微側了側身,現出身後的黃雪唯、羅思思和李亦飛。

“那我先謝謝大家。”

葉智雄在絕望中看見了一絲希望,麵對黃雪唯,露出了羞愧的神情。

霍森又道:“不過呢,我還要請葉探長幫一個忙。”

葉智雄道:“霍先生請說。”

霍森抬眼掃了一圈會客廳的眾人,大聲道:“我需要借用一個房間,向各位問一些問題。你知道,幹我們偵探這行,光用眼烏子看是破不了案的,還得用嘴巴多問。”

葉智雄立刻會意,道:“沒問題!二樓的書房應該是空著的,你看那間可以嗎?”

霍森回過頭,問身後三位偵探的意見。三人均未表示反對。

“這樣!不可以!絕對!”管家亨利站起身來,手指著霍森,用蹩腳的中文道,“你們沒有權利!在這裏辦案!”

葉智雄回頭瞪亨利,怒道:“這洋房的四下裏被巡捕團團衛護,連一隻蒼蠅都飛不進來,所以凶手不可能是外來者!換言之,殺死步維賢的凶手就在你們這幾個人之中。作為犯罪嫌疑人,你有什麽權利幹涉我們辦案?”

“不合理!不合理!”亨利氣得跳腳。

盡管管家亨利強烈反對,也無濟於事,洋房二樓的書房還是順理成章地成了幾位偵探的臨時審訊室。

在進入二樓書房之前,霍森還向葉智雄提出了一個要求——他希望能夠去這些嫌疑人的臥室轉一圈。雖然步宅裏的這些人都有作案嫌疑,但搜查他們的房間還是非常冒險的舉動。畢竟目前隻是懷疑而已,並無真憑實據證明他們犯了罪。葉智雄起初有些為難,但心想,如果案子破不了,左右都是一死,不如拚一把運氣,於是滿口答應下來。

霍森拍了拍葉智雄的肩膀:“我們幾個先分頭去四處探探,一刻鍾之後,在二樓書房集合。”

他說話的語調十分平穩,既不慷慨激昂,也不低聲下氣,而是在穩健中透著一股充滿信心的從容。不知為何,霍森散發出的氣度讓葉智雄十分安心,仿佛隻要聽他的話,任何困難都會迎刃而解。

二十分鍾後,諸位偵探都來到了書房。待一切就緒,已是深夜十二點了。

巡捕不知從哪裏搬來兩張桌子,把它們並排放在書房的中央。霍森、黃雪唯、羅思思和李亦飛在桌子的同一邊坐下,葉智雄則拉來了一張椅子,坐在他們的左側。桌麵上還放著一些紙筆,方便偵探們記錄口供。就這樣,他們把步維賢的書房當成了一間臨時的審訊室。

“你們想從誰先開始?”葉智雄問。

“步維賢的夫人。”羅思思搶先說道。看來她早有準備。

葉智雄見其餘諸位沒有異議,便吩咐手下的巡捕將伊莎貝爾召來。

伊莎貝爾氣呼呼地走進書房,她走路的樣子有點奇怪,一瘸一拐的。葉智雄深信,如果此時給她一把槍,她能把在場所有的人都打死。她的目光在這五個人身上轉來轉去,最終落在了葉智雄身上:“我認得你的上司!你別以為是個探長就了不起。你要記住,這裏是法租界!”

“是的,夫人,我明白這裏是法租界。身為法租界的巡捕,我們現在的職責就是查出殺害步維賢先生的凶手。您不會不配合我們吧?”葉智雄道。

“你沒有權力限製我的人身自由!”伊莎貝爾怒氣衝衝地說。

“我們並沒有打算限製您的人身自由,隻是請您暫時配合我們的調查。”霍森替葉智雄解圍道,“除非您不想真相大白,也不想知道誰是殺死你丈夫的凶手。”

“這怎麽可能?我當然想弄清誰是凶手!”

“那就請您坐下,回答我們幾個問題。不會花太多時間。”

也許是霍森的話起了作用,伊莎貝爾雖然還是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樣,但至少一屁股坐到了給她安排的位置上。她的座位正好在四位大偵探的對麵。

霍森問道:“案發時間是十點半,那時你在做什麽?”

伊莎貝爾難以置信地看著霍森,驚愕地道:“你們在懷疑我?我可是他的妻子!”

羅思思笑著道:“我們就是在懷疑你。”

伊莎貝爾瞥了她一眼,極為憤恨地說道:“那你們就是瘋了!”

霍森又再問了一遍剛才的問題。

伊莎貝爾道:“大概已經睡了。”

霍森又問:“幾點睡的?您還記得嗎?”

“不記得了。”說這句話的時候,伊莎貝爾惡狠狠地瞪了葉智雄一眼,“拜這位葉探長所賜,今夜我和丈夫分開睡。如果我們一起睡的話,費利克斯說不定不會出事。”

霍森道:“您是被槍聲吵醒的嗎?”

伊莎貝爾道:“是的。醒來之後,我瞥了一眼掛在牆上的時鍾,知道當時大約是十點半。實話實說,聽見槍聲,我立刻就知道費利克斯遇到了危險。”

霍森道:“聽見槍聲以後,你就離開房間,來到三樓步維賢的臥室,是嗎?”

伊莎貝爾點頭道:“沒錯。”

相比之前,她的態度已經緩和了不少。

羅思思突然問道:“你和你丈夫步維賢先生的感情怎麽樣?”

伊莎貝爾冷冷地回道:“這和案子有什麽關係?”

顯然她並不想回答這個敏感的問題。

羅思思道:“大有關係呢!請你正麵回答我的問題。”

被逼無奈之下,伊莎貝爾隻得道:“我和費利克斯的感情一向很好。我們認識的朋友都可以作證。我比這個世界上任何人都愛我的丈夫。”

“是嗎?”羅思思冷笑一聲,“我可不這麽認為。”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問話一開始,伊莎貝爾就明顯感覺到了羅思思對她的敵意。她不明白,這位中國女孩何以處處針對她。

羅思思問:“夫人,能不能伸出你的左手,給我們看一下手掌?”

聽了這句話,伊莎貝爾的神情瞬時緊張起來,充滿了戒備。她不僅沒有伸出左手,反而用右手緊緊捂住了左手。

羅思思又問:“不能看嗎?”

伊莎貝爾低頭不語。

“好吧,既然你不願意展示給大家,那我就說說我的觀察結果。”羅思思伸出自己的左手,撐開五指,對眾人說道,“步維賢夫人的左手無名指上有佩戴過戒指的痕跡。我們都曉得,結婚戒指應該戴在左手無名指上。但步維賢夫人卻沒有戴婚戒。我想請問夫人,既然您和步維賢先生的感情這麽好,為何要摘下結婚戒指呢?”

“這是我的自由。”

伊莎貝爾這次的反駁顯然沒有了之前的氣勢。

羅思思知道她心虛,於是乘勝追擊:“確實,你有脫下結婚戒指的自由。不過,能否告知我們你的理由呢?任何理由都行,隻要能說服我們。”

“我想買個新的戒指。”伊莎貝爾的回答一聽就像是臨時編造的。

“據我所知,你們結婚這麽多年,你一直佩戴這枚戒指。就在幾日前,你忽然想買一枚新戒指,隨後在新戒指還沒買的情況下就摘下了那枚舊戒指。是不是?”

“是的。”伊莎貝爾小心翼翼地答道。

羅思思對她的回答很滿意,接著又問:“夫人,你有槍嗎?”

伊莎貝爾愣了片刻,隨即很快地搖了搖頭:“沒有。”

羅思思道:“那你會開槍嗎?”

伊莎貝爾同樣搖了搖頭。

這時,黃雪唯突然問道:“夫人,冒昧問一下,您多高?”

伊莎貝爾冷眼看著黃雪唯,沒好氣地道:“四尺五寸。怎麽,是不是想對我的身高評頭論足一番?”她雖然對自己的美貌很有自信,但對於不高這件事一直耿耿於懷。是以無論誰問及她的身高,均被她認定是在故意羞辱她。

黃雪唯忙否認道:“不,當然不是。是您多心了。”

“希望如此!”

“還……還有一個問題。”這次提問的人是李亦飛,“您認不認識一個中……中國男人,四十多歲,相貌英俊,身材很高大。”

伊莎貝爾臉色大變,有點不知所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你是想侮辱我嗎?”

“不,我……我完全沒有這個意思!”

“你們就是在羞辱我!一會兒批評我的身材,一會兒懷疑我的道德。對不起,我沒法和你們繼續交流下去了。”伊莎貝爾說完,站了起來,對眾人道,“請問,你們還有什麽問題要問我嗎?如果沒有,恕我不再奉陪了!”

還未等其餘人回答,伊莎貝爾就大搖大擺地走出了書房。

她走之後,羅思思對其餘的偵探說:“剛才她撒謊了。”

霍森點頭道:“我們都瞧出來了。不過,即便她剛才說了謊,也不能斷定凶手就是她。除非你有決定性的證據或者無懈可擊的推理。”

“會有的。”羅思思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然後將視線投向了一直沉默的李亦飛。她的眼神仿佛在說:

“我已經有答案了,你呢?”

李亦飛沒接收到羅思思那略帶挑釁的目光。他正低頭沉思,仿佛在解一道非常複雜的數學難題。

朱斯特很不耐煩,尤其是在有這麽多人同時審訊他的時候。在對他進行審訊的同時,法醫室那邊開出了驗屍報告,顯示死者的心髒確實遭到了槍擊。

“你們讓我感覺自己是個罪犯。”對麵前的偵探們說話時,他滿臉不樂意,“這讓我很不舒服。”他長得很壯,聲音卻和外形有點不搭,十分尖細。

霍森對他說:“抱歉,因為情況比較特殊,隻能請你忍耐一下。”

朱斯特聳了聳肩,沒有接話。

霍森問他:“槍響的時候,你在做什麽?”

朱斯特低下頭,乜著眼想了半天才道:“我在**看書。看到一半時,聽見了響聲。我一下子就從**跳了下來,跑出來查看。結果就見到伯父被殺了。”

霍森挑了一下眉頭:“什麽書?”

朱斯特伸手撓了撓他的寸頭,隨口道:“Hemingway(海明威)的小說。”

葉智雄問李亦飛Hemingway是誰。李亦飛說,他也不知道,也沒聽說過,但可以肯定的是這人絕不會是偵探小說家。

霍森試探性地問:“你的伯父被殺,這事對你刺激大嗎?”

朱斯特又做了一個聳肩的動作:“說實話嗎?不,我並不難過。”

“為什麽呢?”

“因為他對我的父親不公平。”

“你說的是布維爾先生嗎?”

“是的。”朱斯特終於停下了抖肩的動作,把雙手放在膝蓋上,身體微微前傾,“在我父親死後,他拒絕將跑狗場的分紅給我。這對我們家來說是不公平的。我相信,父親如果在世的話,一定會非常生氣。”

“合……合同上有這條嗎?”李亦飛插了一句。

“哪條?”

“就是在你父……父親死後,他在跑狗場應得的利益可以由兒子繼承。”

“沒有。”李亦飛的話讓朱斯特有些不太高興,“但這不是理所應當的事麽?”

李亦飛搖頭道:“不,現……現在一切商業行為可都要以法律條文為準。”

朱斯特舉起雙手,擺出投降的姿勢,對他們道:“好吧,就算我對伯父有些意見,但我也不會去殺了他。你們明白嗎?這太瘋狂了。我是個思維正常的人,不是變態。而且殺了他對我有什麽好處?他死了,我照樣拿不到一分錢。”

乍聽之下,這話倒是沒有問題。

但李亦飛卻不這麽認為:“如果是為了報……報複呢?”

“報複?”朱斯特不明白他的意思。

“有……有些人的行為未必一定是利益驅動的結果。我們中國就……就有很多俠士殺人並不是為……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惠及他人。我相信你們國家也……也一定有這樣的人。”

李亦飛的話意味深長。言下之意是,有的人殺人純粹就是為了報複,未必都是源自經濟利益的糾紛。

朱斯特惱了,大聲質問李亦飛:“你什麽意思?”

眼見現場的火藥味越來越濃,葉智雄不得不出來打圓場。他讓朱斯特不要那麽激動,大家都是為了盡快破案;要李亦飛這邊也注意一下言辭,考慮到朱斯特剛失去了親人,所以有些情緒也是可以理解的。

李亦飛聽了,隻覺得好笑,但在朱斯特麵前還是要克製一下,因而換了個問題:“你……你很喜歡打獵吧?”

“沒錯。”

“我們在你的房間裏看見了很多狩獵得來的戰利品,還有不少獵槍。”

“打獵犯法嗎?”朱斯特反問道。

“不……不犯法。”李亦飛用手指了指朱斯特,臉色立刻變得嚴肅起來,“但至少說明你會用槍,而且用得不錯。”

“那又如何?”

朱斯特雙手抱胸,擺出一副桀驁不馴的模樣。

“沒什麽,我們隻是確……確認一下。對了,你房間裏有……有幾把獵槍呢?”

“兩把。”

“都是打……打獵專用的嗎?”

“沒錯。”

“為……為什麽喜歡打獵?”

“興趣。”

“是因為喜歡殺……殺戮的感覺嗎?”

“你認為是,那就是吧。”

聊到這裏,朱斯特已經有些不耐煩了。他的答案越來越簡短,越來越敷衍。

“你……你的伯父喜歡打獵嗎?”

“這種問題有意義嗎?你不如問我有沒有殺死他。”朱斯特雙手一攤,“我已經說過了,就算他不願意給我我父親應得的那份錢,我也沒必要殺死他。因為即便他死了,我也拿不到一分錢。這麽簡單的道理,我相信你們不會聽不明白吧?”

霍森輕咳了一下,對朱斯特道:“那我們來聊聊其他話題吧。你覺得是誰殺了步維賢?在這間屋子裏誰最可疑?”

“我怎麽知道。如果一定要我說的話,我認為是李約翰。”

“為什麽?”這個答案讓在座的偵探們都感到很意外。

朱斯特用手揉著肩膀:“我父親曾經和我說過,伯父的女婿就是個吸血鬼。他們夫婦不僅不工作,而且還拿著伯父的錢在巴黎享樂,開銷也很大。後來,也許是因為伯父想明白了,所以開始減少他們的生活費。為此,伯父的女兒和他鬧得很僵。現在,我伯父死了,最大的受益人就是他們夫婦。這還不明顯嗎?”

葉智雄問道:“你和李約翰的私交如何?”

“我們沒有私交。我瞧不起他。”

“我也瞧不起朱斯特!”

李約翰說話的音量很大,大到在一樓的人或許都能聽見他在二樓書房裏說話的聲音。

霍森饒有興致地看著李約翰的臉,緩緩問道:“為什麽呢?”

“因為他是個貪婪的家夥!”談起朱斯特,李約翰的表情都扭曲了,“他希望每年都能拿到逸園跑狗場的分紅。這簡直是癡心妄想!而且他還喜歡把逸園成功的功勞都算在他父親頭上。可是,布維爾這個老頭子什麽都不會。他的一切都是我嶽父給的!他們家不僅不知道感恩,還有臉問我們要錢?”

葉智雄問他:“在你看來,朱斯特怎麽做才是不貪婪呢?”

李約翰道:“拿著我嶽父給他的補償金,滾回法國去。”

葉智雄道:“可據說補償金的金額很小,朱斯特無法接受。”

李約翰用手拍打著自己的大腿,情緒激動地道:“這正是他的貪婪之處!那筆錢的金額可不小,足夠他在巴黎過上十年八年的好日子了。我要是他,就拿著錢乖乖離開上海。”

葉智雄又問:“你也很缺錢,是嗎?”

這問題讓李約翰有點難以回答,說“是”不好,說“不是”也不妥。

“每個家庭都會有困難。”

他隻能這麽回答。

“也就是缺咯?”葉智雄湊近他問道。

“如果你要這麽理解,那我也沒有辦法。”

“就目前情況看來,步維賢死後,你和你的妻子是最大的受益人。因為在此之前步維賢已經開始減少你們的生活費,而且你們現在急需用錢。我說得對不對?”

李約翰勃然大怒。他指著葉智雄的鼻子罵了幾句英文,隨後用蹩腳的中文道:“嶽父給不給我們生活費是我們家裏的事,輪不到你一個外人來插嘴。”

葉智雄點頭道:“如果他不死,那這事確實與外人無關。不過,眼下他被謀殺了,身為法租界的巡捕,我不能坐視不理,因此必須過問此事。”

李約翰怒道:“那你們認為凶手就是我?”

葉智雄道:“不排除這種可能性。”

“荒謬!”李約翰撇了撇嘴,“你們有什麽證據懷疑我?”

“荒謬?”霍森從大衣內側的口袋中取出一遝資料,“這個東西,你認得嗎?”

見到那份資料的瞬間,李約翰麵色陡變,剛才囂張的態度一掃而空,連說話的聲音都開始微微顫抖:“你……你這是從哪裏搞來的?”

“今天上午,我托保險公司的朋友把步維賢親屬都調查了一遍。果然發現了一些有趣的事。”霍森對兩邊的偵探道,“李約翰先生和他的妻子兩人各自買了一份保險,而且保險的受益人都是對方。換言之,他們兩人中不論誰出了意外,另一個都能得到一筆可觀的賠償金,還能繼承對方的財產。”

李約翰怒道:“你這是在調查我的隱私!你……”

說出這話後,他自己也覺得可笑:偵探不就是專門調查隱私的麽?

霍森繼續說了下去:“於是乎,我便有了一個可怕的想法。當然,你不會僅僅為了保險的賠償金而殺死妻子,但如果妻子繼承了一大筆錢呢?步維賢死了,他的遺產由他女兒繼承。如果女兒又出了意外,那麽這筆遺產自然就落到你的手裏了。”

“閉嘴!你在胡說八道!”

“或者我們再做一個大膽的假設——你本來就打算幹掉你的妻子。據我所知,你們的經濟狀況一塌糊塗。若步維賢真的袖手旁觀,那麽你能得到一大筆錢的唯一途徑就是騙取保險金。”

“閉嘴!”李約翰被霍森徹底激怒了。

他站起身,迅速衝向霍森。如果沒有葉智雄的阻攔,他可能已經和霍森扭打在一起了。霍森麵無表情地看著他,臉上絲毫沒有懼怕的意思。

葉智雄勸道:“這一切都是沒有根據的假設。偵探不假設,那還怎麽辦案?你冷靜一下,千萬不要惹事!”

李約翰甩開葉智雄的手,走出了書房。

隻給偵探們留下了一個憤怒的背影。

李約翰離開後,接著進來接受審問的是管家亨利。

亨利進屋時神態不如之前那般自若,表現得有些手足無措,看來步維賢的死對他打擊很大。當然,他臉上還掛著對這群不速之客的些許不滿。或許在他看來,假如這些人不來步宅生事,死亡就不會發生。

霍森見老管家進屋後一直站著,便示意他坐下來談。

他剛坐穩,霍森便開門見山地問:“案發時你在做什麽?”

亨利答道:“我在屋子裏畫畫。”

霍森道:“嗯,我們去過你的房間,也見到了你畫的那些東西。說實話,感覺很不錯。”

亨利道:“謝謝。不過我自己沒有繪畫的天分。這點我比誰都了解。我隻是喜歡而已。”雖然受到誇獎,但他並沒有表現出很高興的樣子。

“很不錯的興趣。”霍森認可道,“有沒有人能證明你那時候在畫畫呢?”

亨利搖頭:“沒有。”

霍森忽然問道:“你討厭步維賢嗎?”

亨利還是搖頭:“不,我不討厭。我很喜歡步維賢先生。他有教養,有品位,是個好人。”

黃雪唯插嘴道:“步維賢在餐桌上可不是這麽說的。”

她記得葉智雄告訴他們,步維賢在晚餐時曾對亨利說:“我忠誠的仆人,老亨利,你也巴不得我早點兒死!”

亨利頗有些尷尬,不過還是試圖解釋:“步維賢先生一直這樣,話會說得很重。他是個很嚴厲的人,對任何事情的要求都很高。”

能看出黃雪唯對他的回答並不滿意。

霍森又問:“你們之間發生過爭吵嗎?”

亨利又一次搖了搖頭:“沒有。”

這時,黃雪唯忽然插嘴道:“你喜歡收藏名畫嗎?”

亨利顯然沒料到有人會提這種問題,微微一怔,隨即憬然道:“你在我房間裏見到了許多畫作,怪不得會問這個。我誠實地告訴您,小姐,這些都是贗品。我可不像步維賢先生這麽富有。真跡高昂的價格是我這種仆人無法承受的。”

黃雪唯問:“步維賢有真跡?”

亨利如實答道:“幾乎都是。”

黃雪唯眨著眼睛,現出驚訝的表情:“有錢人果然不一樣。這些畫作都是價值連城的吧?”

亨利道:“是的。隻要是對美術史有一點了解的人,就會知道步維賢先生的收藏品十分昂貴。除了西洋畫,他還收中國畫。八大山人、石濤、顧見龍的真跡,他都有。”

羅思思吐了吐舌頭,低聲對黃雪唯道:“早知道就從客廳偷偷搬走幾幅畫了。嘿嘿,那豈不是發財了?比幹偵探這行有前途多了。”

李亦飛聽了,冷笑道:“看……看來你不是想當偵探,而是想做小偷。這樣一來,我們那位俠盜羅蘋的飯碗可……可就不保了。”

他說的“俠盜羅蘋”乃是上海灘聞名的俠盜。羅蘋專門盜竊外國富商收藏的古董,並與租界的巡捕們鬥法。葉智雄也與他糾纏過幾次,每次均吃了暗虧。他和女俠盜黃瑛並稱為“上海灘最令富豪頭疼的雌雄大盜”。

羅思思道:“能當羅蘋也不錯,好過一些道貌岸然的巡捕和偵探。他幹的都是劫富濟貧的勾當,至少是一條漢子。” 羅思思說罷,還朝李亦飛做了個鬼臉。

李亦飛氣得不行:“小偷就是罪犯。你……你這是是非不分!”

黃雪唯知道她在說笑,也不理會,把頭轉向亨利,繼續道:“既然步維賢有那麽多名畫,你又喜歡藝術,那麽他有沒有送過你什麽東西?”

“什麽東西?”亨利裝糊塗道。

“比如你喜歡的名畫——”黃雪唯故意拖長了尾音。

亨利搖頭的幅度更大了:“沒有,先生並沒有送過我藝術品。我和他之間是雇傭關係。他付薪水,我提供服務。除此之外,沒有別的。”

黃雪唯雙手抱臂,分明對亨利的話有所懷疑:“卡巴內爾……”

“你說什麽?”亨利假裝沒有聽清。

“卡巴內爾。”黃雪唯又重複了一遍,接著道,“你是不是很喜歡他的畫作?我在你房間裏見到了許多臨摹他的畫的習作。”

葉智雄聽不懂英文,完全不知道他們在聊什麽。李亦飛隻得低聲在他耳邊當場翻譯給他聽。談及卡巴內爾時,李亦飛隻說他是法國的一位畫家,但至於他具體有什麽功績,則完全談不了,因為李亦飛本人對西洋美術的了解極為有限。

“是的。請問,這有什麽問題?”亨利的語速明顯變快了。

“啊,沒什麽問題。隻不過我不是很喜歡他的畫風。”

“您覺得他的畫太**、太露骨了嗎?還是因為他在擔任沙龍評委時一直拒絕承認印象派的藝術價值?”

談及自己感興趣的領域,亨利的心情果然放鬆了不少。

卡巴內爾和馬奈結下的梁子,黃雪唯自然是知道的。她不喜歡卡巴內爾畫作的原因並不是這個。她說:“我覺得藝術價值並不高,僅此而已。”

亨利道:“那我隻能對你的審美水平表示遺憾。”

“步維賢既然收藏了那麽多名畫,那他有沒有卡巴內爾的畫作呢?”

黃雪唯問出了亨利最擔心的、同時也是她最感興趣的問題。

一陣沉默後,亨利回道:“我不記得了。”

“你對藝術品這麽有興趣,卻不記得步維賢買了哪些畫作?你覺得這正常嗎?”黃雪唯覺得好笑的是這個老管家連謊話都不懂怎麽圓。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黃雪唯意識到,亨利的情緒已在臨界點,隨時可能爆發,於是換了個問題:“你會開槍嗎?”

“我會。”

“除了你,這裏還有誰會使用槍支?”

“朱斯特是個獵手,夫人好像也有一把小型的手槍。”

“你呢?也有吧?”

亨利霍地立起身來,臉上現出了怒容。他不知道,黃雪唯是在故意激怒他。

“如果你們有證據證明我是殺死步維賢先生的凶手,那就請你們把我抓起來。如果沒有,對不起,我現在就要離開這裏。因為你們的做法實在是不夠體麵。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汙蔑一個好人。這不是一個有教養的人會做的事情!”

亨利說完,挺直身子,走開了,但離去的步伐有些僵硬。黃雪唯用手支著下巴,看著老管家高瘦的身影慢慢走出書房。

她的目光一直沒有移動。

最後一位接受審問的人是女傭艾琳。她拖著肥肥的身體,緩緩走進了書房,表現出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如果仔細觀察,其實會發現,艾琳的相貌並不算難看,她隻是太胖了。

“各位偵探先生。”她說話的聲音很輕,大家聽起來有點吃力,“請問我能幫什麽忙?”

“如實回答我們的問題就是最好的幫忙。”

葉智雄對她說話時口氣很好,這可能是因為艾琳對他們還挺不錯。

“槍聲響起時,你在做什麽?”

“我在鋪床單。”艾琳回答道,“忙了一整天,我實在太困了。”

“聽到槍聲以後,你做了什麽?”

“說實話,我真的很害怕。起初我以為是打雷了。可仔細想想,打雷的聲音並不是那樣,而且也沒見有閃電。於是我猜到這是有人想要殺死先生。”

艾琳說這些話時不僅聲音很小,連語速都變得十分緩慢。

“你對這棟房子熟悉嗎?”

“還行。”

“你覺得凶手是從哪裏潛入的?”

艾琳歪著頭想了半天:“說實話,我覺得沒有可能。”

“不可能是外來犯罪嗎?”

“是的,幾乎不可能。這棟樓的出入口,除了窗戶外,就隻有一個正門。四周全是巡捕,如果爬窗的話一定會被看見,從正門進屋就更不可能了。”

“所以你覺得是內部犯罪?”

葉智雄像是在誘導她。

艾琳點頭道:“這我可不敢下定論。不過就目前的情況來看,這種可能性極高。”

“你認為誰的嫌疑最大?”羅思思忽然問道。

“這實在太難猜了!”艾琳露出了苦惱的表情,思忖了一會兒,又道,“如果一定讓我選一個的話,我認為李約翰先生的嫌疑最大。”

“為啥呢?”葉智雄好奇道。

“步維賢先生一直在接濟他們夫妻,但他們的花銷就像一個無底洞,永遠都填不滿,而且一年比一年誇張。您明白我的意思嗎?先生在我麵前不止一次抱怨過這件事。李約翰在他的眼裏就是一個廢物。先生不想見他,也不想聽見任何跟他有關的消息。我相信李約翰自己也明白。這次來上海,他一定別有目的。”

“什麽目的?”

“可能和金錢有關吧。至於他和步維賢先生談了什麽,我也不清楚。”

“那麽你呢?”

“抱歉,我沒聽明白你的意思。”艾琳狐疑道。

“對於步維賢的死,你怎麽看?”

“我很難過。”

“真的嗎?”

葉智雄提問的時候看著她的眼睛。

“好吧,我說實話。我在這裏工作的時間不長,對步維賢先生的感情沒有那麽深,這跟亨利不同。所以他被殺害,我隻能表示遺憾,談不上悲傷。”

“那你覺得亨利難過嗎?”

艾琳想了想,道:“看上去也還行,不過說不定內心十分悲傷。男人通常都把悲傷藏在心裏,不是嗎?”

葉智雄表示同意這句話。

“對了,您最近有沒有去過藥店?”

霍森忽然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

“藥店?”葉智雄被霍森嚇了一跳,脫口而出。與此同時,黃雪唯、羅思思和李亦飛臉上也現出了疑惑的神情。

艾琳先是一愣,隨後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對霍森道:“對,我確實去過藥店。上周工作太忙了,神經係統也許出了問題,總是睡不著覺。連夜失眠對我白天的工作有很大影響,所以我就去藥店配了藥,用來幫助睡眠。”

霍森笑笑,道:“睡不著覺,需要吃砒霜嗎?”

這句話仿佛一顆丟入平靜水麵的炸彈。其餘四位偵探都瞪大了雙眼。葉智雄更是禁不住喊出聲來:“這是怎麽一回事?”

艾琳張開嘴巴,像是想要說點什麽,但最終又合上了嘴。

她無法正麵回答霍森的問題。

霍森目光敏銳地瞥了她一眼,道:“你不必太害怕,也不必問我為何會知道這些。身為民間的偵探家,若沒有一些朋友和眼線,就開不了偵探社了。你隻需回答我的問題便可。請問,你從藥店買砒霜,是不是想要對誰下毒?”

“不,我拒絕回答。”

艾琳搖了搖頭。由於她低下了頭,大家都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霍森又問:“那就是準備自殺?”

“我不知道。”艾琳還是搖頭,“請你們不要再逼我了。先生的死真的與我無關。砒霜和先生的死也沒有任何關聯。”

“沒錯,步維賢是被槍打死的。但會不會是凶手在動手時忽然改變了策略?這我們就不知道了。”

正當霍森準備繼續盤問的時候,從樓下忽然傳來一陣吵鬧聲。緊接著,傳來的是皮鞋快速走上木質樓梯所發出的聲音——有人從一樓跑上來了。

果然,不到半分鍾,書房的門就被粗魯地推開,進來的是一位年輕的巡捕。

那年輕巡捕的額頭上滿是汗水。他見了葉智雄,急切地說道:“探長,不好了!督察長來了!督察長就在下麵!”

葉智雄一驚,立刻從椅子上彈起:“薩爾禮來了?”

“嗯,就在下麵。”年輕巡捕用力點頭。

葉智雄對四位偵探道:“怎麽辦?沒想到這個法國佬這麽快就來了。這下可就難辦了。”

原本的計劃是在麵見督察長之前就將案件解決。這樣一來,大家即便是去了警務總監那邊,葉智雄也有東西可以交代。葉智雄不僅能免除牢獄之災,說不定還能升個職、加個薪。

眼下審問才到一半,沒想到總巡捕房的督察長薩爾禮竟親自上一線查案。轉念一想,他這麽做也有道理。死的人畢竟是法國在華巨商,是上海灘有頭有臉的人物。薩爾禮此時就算已經入夢,也必須被叫醒,親自到現場指導調查工作。

“怎麽辦?這下可麻煩了!”葉智雄用雙手揉了揉臉,歎了一口長氣,“罷了,罷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說完就準備下樓。

霍森一把拉住葉智雄的胳膊,對他道:“有話好好說,別衝動。”

葉智雄拍了拍霍森的肩膀,然後拉開他的手:“放心,我自有分寸。”

“葉智雄,你給我出來!”

從樓下傳來了薩爾禮的叫罵聲,其中還夾雜著薛畊莘翻譯薩爾禮講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