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眾駴朋疑

伊莎貝爾未料到,自己有一天會住進這間原本為客人準備的臥室。

她並不是要抱怨這間屋子的床不夠柔軟,地上的毯子不夠精美,或者吊燈的瓦數太低以致屋子很暗,而是害怕孤獨,這種孤獨從出生一直持續到現在。她本以為,嫁給步維賢後,這種孤獨感會消失。但她錯了,結婚之後,這種孤獨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強烈了。

起初她並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麽。在遇見步維賢之前,她並沒有戀愛過,關於愛情的一切知識都是從書本裏得來的,就像福樓拜筆下的那位可憐的包法利夫人一樣。年輕的伊莎貝爾心裏充滿了對愛情的憧憬。

但是,不論在哪個國家,愛情總會輸給現實。

認識步維賢的時候,她還是個十幾歲的姑娘,而對方年長了她二十歲。步維賢不符合浪漫愛情小說中男主角的形象,況且他已有家室,甚至還有個女兒。但這時的步維賢已在上海發了財,而伊莎貝爾的家境並不如意,金錢對她來說很重要。

步維賢是勃艮第人。第一次世界大戰後,他選擇離開巴黎,來到上海。那時候他隻不過是個小會計,和幾個法國同鄉一起成立了一家投資銀行。緊接著,他又召集了十餘位股東,斥百萬銀元之巨資,建成了逸園跑狗場。自此之後,生意蒸蒸日上。

像步維賢這樣的成功男士的追求,貧窮的女孩總難以拒絕。

結婚之後,伊莎貝爾便隨丈夫來到了上海定居。起初,步維賢對伊莎貝爾很是關心,為她揮金如土,比如斥巨資建了這棟位於麥高包祿路上的豪宅,隻為博美人一笑。

可惜愛情的新鮮感維持不了多久,更何況對於步維賢這樣的巨富而言。

漸漸地,兩個人的關係疏遠了。有一部分原因當然是步維賢在事業上十分忙碌,但最重要的是,步維賢對伊莎貝爾沒從前那麽上心了。他常常和生意上的合作者流連於歌舞廳,夜不歸宿也是常有的事。對於具有他們這種身價的人來說,這種日子是常態。但伊莎貝爾接受不了,她不想做一個被關在籠子裏的金絲雀。

她想要反抗,也確實這麽做了。

與他相識相愛,最早是在大光明電影院的茶室裏。

幾年前,大光明電影院因播放了一部名為《不怕死》的美國片而被迫停業。這部片子由喜劇明星哈羅德·勞埃德主演,因辱華而遭到民眾抵製。影院也受到牽連,不得不暫時歇業。重新開業的大光明電影院因其豪華的設施而一躍成為“遠東第一電影院”,成為上海摩登男女最愛的消遣場所。

伊莎貝爾還記得,那天她穿了一件新買的碎花長裙,打扮得非常漂亮。她看的是蔡楚生導演的《粉紅色的夢》,本以為是部愛情片,結果卻是講婚外戀的。看到一半時,伊莎貝爾忽然一陣眩暈,於是想要起身離開影院,結果一個踉蹌,差點跌倒,幸而身邊有一位先生扶住了她。

他是個英俊的中國人,打扮得很體麵。他用英語詢問伊莎貝爾:“您沒事吧?”

伊莎貝爾表示想出去透透氣,男人很紳士地扶著她出了影院。

走到大街上,伊莎貝爾感覺好多了。她對這位男士表示了感謝,想請他喝下午茶。這位男士欣然答應。兩人一拍即合,在靜安寺路上的一家蛋糕店落座。

這一整個下午,兩個人聊得異常投緣。伊莎貝爾和他談論了最近看的D.H.勞倫斯的小說,男人向她介紹了最近聽的昆曲《牡丹亭》。他們還發現雙方都喜歡喝酩悅香檳、吃新雅飯店的冬瓜盅、讀浪漫的愛情小說。

臨走時,伊莎貝爾有些不舍,對他說:“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他回答道:“想見的話,一定有機會。”說著給了她一張名片,上麵有他的電話號碼。“你隨時可以聯係我。”他又加了一句。

自此以後,伊莎貝爾和這個男人常常見麵。隻要步維賢不在家,她就會想盡辦法和他見麵。時日一久,感情一發不可收拾。

在這段日子裏,伊莎貝爾是快樂的,也是痛苦的。

她之所以快樂,是因為得到了愛情,有一個願意為她全心全意付出的男人。

而痛苦則源自她的身份——有夫之婦。

盡管她愛他,但兩人終究是不會有結果的。

每當伊莎貝爾想到這點,她的情緒就會變得很低落。

如果能永遠和他在一起,那該多好啊!他是那麽的英俊瀟灑、學識淵博、善解人意,雖然可能不如步維賢富有,但也有自己的汽車和房子,在上海也算得上是個有錢人了。和他在一起,不但能夠擁有愛情,也不需擔心物質問題。

但希望還是太渺茫了。步維賢不會允許自己的妻子離開他,而且在上海這座城市裏,步維賢還有公董局撐腰,通吃黑白兩道,要是知道妻子出軌,那麽一定會找到那個男人,然後……伊莎貝爾不敢再細想下去,她不希望他出事。

也許分手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最後一次見麵是在大東旅館的房間裏。

上海的高級旅館號稱“三東一品”,即東亞、大東、遠東和一品香。其中,大東旅館的特點在於西化,一切家具全都采用法國最新、最摩登的款式,可謂一應俱全。伊莎貝爾喜歡這家旅店,還有個原因——在這家旅店的三樓可以吃到正宗的法式牛排。

兩人行完雲雨之事後,男人照例點燃了一支煙。

伊莎貝爾靠在男人的肩上,對他說:“以後我們還是不要見麵了。如果他知道我們的關係,我怕他會對你不利。”

男人狠狠抽了口煙:“我不怕他。”

伊莎貝爾用手撫摸著男人的側臉:“親愛的,我知道你不怕他,但是我擔心你。”

男人問伊莎貝爾:“你還愛他嗎?”

伊莎貝爾搖了搖頭:“愛?不,早就不愛了。我恨他!現在的我隻愛你一個,如果能和你在一起,我願意做任何事。”

男人將手裏的煙頭丟進了痰盂,轉過身,麵對伊莎貝爾,神情十分嚴肅:“你真的願意做任何事嗎?”

“當然!”伊莎貝爾用力點頭。

“如果他死了,那該多好啊!”

在伊莎貝爾聽來,男人這句話不像是玩笑話。

朱斯特回房之後,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啤酒。

英商上海啤酒有限公司出品的友牌黑啤酒是他的最愛。豐富的泡沫、醇美的口感是這款黑啤的特色。相比之下,怡和啤酒的口味就淡很多。

不過最好的啤酒還是得去德國才喝得到。

朱斯特將杯中的啤酒喝完,又給自己滿了一杯。在啤酒泡沫溢出杯緣之前,他低下頭吸了一口,弄得嘴唇上一層白沫,麥芽的香味在口中回**。

他的父親布維爾也是一位啤酒愛好者。不,應該說,讓朱斯特愛上啤酒的人就是他的父親。在他尚未成年的時候,布維爾就經常瞞著妻子,偷偷給兒子酒喝。父子對飲的這個畫麵永遠不可能再出現了。

想到這裏,朱斯特的淚水開始滴入酒杯裏。

如果不來中國,父親就不會死。

可是懊悔又有什麽用呢?如果留在法國,布維爾就掙不到錢。而且堂兄在上海混得這麽好,去投靠他是當時最好的選擇。

他們父子來上海後,就被步維賢安排在跑狗場工作。

布維爾的工作能力很強,上任後立刻改變了跑狗場之前的運營模式。他向步維賢提出,想要與明、申二園搶奪客源,就必須大幅降低門票價格,來擴大顧客群,以期將所有階層一網打盡。步維賢認為堂弟的建議很有道理,於是下放權力,讓他大幹一場。

於是,布維爾在正式開賽前舉辦了好幾場試犬賽,並在逸園試賽期間破天荒地采取“任人參觀概不取資”的營銷策略。民眾出於好奇,成群結隊地前往觀賽。當時中西各大報紙也紛紛派員前往采訪,有的報道稱:“四座臨觀者達萬餘人,左近鄉民,亦扶老攜幼,來與盛會,嘖嘖然詫為奇觀焉。”

緊接著,布維爾又充分利用當時發達的報業大力宣傳逸園。以《申報》為主,連續刊登廣告,增發整頁的特刊,詳細列出了逸園所在的位置、專車路線、鄰近停車地點、觀賽的購票方法等。開幕當天,對到場的女賓贈送上繪逸園示意圖的絹製團扇,還送出數千份精美手帕、化妝品等作為來園禮。

在迎合中上階層品位的同時,布維爾也不放棄其他社會階層的客人。他采取大眾化的經營模式,使用的手段包括降低門票價格、壓低下注金額,其中最吸引人的還是逸園對於下注金額的大幅調降。這就使有意入場的下注者負擔得起。

得益於這種不分階層、一網打盡的營銷手段,逸園打了個漂亮的翻身仗,直接將老牌的明、申二園甩在了身後。去逸園賽狗儼然成為了當時上海最時髦的活動。

然而這一切都隨著布維爾的死亡戛然而止。

步維賢告訴朱斯特:看在他是布維爾兒子的分上,可以給他一筆錢,但跑狗場的分紅是無法兌現了,因為和逸園簽有工作合同的人是他的父親。但朱斯特認為:父親對逸園跑狗場的貢獻很大,他這個做兒子的不應該隻得到這點錢,應該得到一部分分紅。但步維賢完全沒有將朱斯特放在眼裏,對於他的提議,一概不再理會。

被忽視的朱斯特非常憤怒,警告伯父步維賢:如果不將他父親的那份錢分給他,就登報舉報逸園跑狗場舞弊!

實際上,這種具有賭博性質的跑狗賽的勝負完全掌握在狗主手中。狗主操控比賽結果的方法很多,譬如給賽狗吃得過飽而使其行動遲緩、在賽狗的飲水中混入白蘭地而使其醉了等。在逸園工作了這些年,對於其中的貓膩,朱斯特了解得清清楚楚。

步維賢當然不會被這樣的威脅嚇到。他告訴朱斯特,即便他去報館舉報逸園跑狗場舞弊,也沒有哪家報紙敢刊登這樣的新聞。他還說:每年跑狗場給法租界公董局交納的稅款和各項費用高達數百萬銀圓,公董局不會允許朱斯特胡鬧;逸園的股東裏還有“黃麻皮”和“大耳杜”這樣的人物,如果朱斯特不想被丟進黃浦江喂魚,就管好自己的嘴。

朱斯特知道步維賢沒有胡說。步維賢隻要動一動嘴皮子,明天就會有青幫的殺手上門,把朱斯特的腦袋切下來,當皮球踢。

——算了,還是放棄吧。

就拿上這點錢,回法國去,忘記這裏的一切。

在接到那通電話之前,朱斯特本來是這麽打算的。

但是那通電話改變了一切。

他在逸園跑狗場工作時認識了一位客人。

這位客人是個有錢的中國人,年紀很輕,相貌堂堂,對很多事情的看法都很有見地。最重要的是他們兩人都是武癡。久而久之,兩人便成了很要好的朋友。朱斯特經常帶他去拳擊館練西洋拳,他則帶朱斯特去中國的拳館學習詠春。

他們切磋過幾次,但每次都是朱斯特落了下風。他不明白,這位看似瘦弱的中國人怎會有如此強大的爆發力,每次都可以將他擊倒。

前幾天,朱斯特把這位中國朋友約出來吃飯,並和他說了自己的打算。

“我打算回法國了。”朱斯特聳了聳肩,“反正那筆錢也討不回來。”

“這是你父親的錢,也是你應得的。我不認為回法國是個好主意。這件事不能就這麽算了。”中國朋友表明了反對的態度。他認為,朱斯特可以訴諸法律,為自己討回公道。

“會審公堂不會支持我的。要知道,租界裏都是他們的人。他們可能還會反咬一口,誣陷我私吞公款,說不定還會抓我去廈門路監獄坐牢。”

“難道就這麽算了?”

“我鬥不過我伯父,他在上海的勢力太大了。唉,我真的沒有其他辦法了。”朱斯特拿起啤酒杯,一口氣喝了一大半。

“不,還有機會。”

“什麽機會?”朱斯特眼前一亮。

“你不是說,有人想要刺殺你伯父,但你父親運氣不好,做了替死鬼嗎?”

“那又如何?”

“如果死的人是你伯父就好了。”中國朋友很認真地說道。

“可他現在已經被巡捕保護起來了。我認為根本沒人可以殺得了他。”

朱斯特搖晃著頭,像是要把這種想法從腦袋裏驅逐出去。

“不一定。”中國朋友拿起啤酒杯,做了個敬酒的動作,“事在人為嘛!”

——“如果別人不能殺死他,為什麽你不親自動手?”

雖然中國朋友沒有繼續說下去,但朱斯特已經猜到他想說什麽了。

“不管怎麽說,露易絲總是他的獨生女兒,這些財產將來也是會留給我們的。”李約翰躺在**,像是在給自己打氣般自言自語道,“所以我覺得還是得和他好好談談。”

說完剛才那段話後,李約翰忽然坐起來,嚴厲地說:“什麽女兒?!他就是個守財奴!這些年給我們的生活費完全就是打發乞丐的零錢。明明這樣有錢,卻不願意多給我們一點。他是一個十足的吝嗇鬼,比葛朗台還摳門!”

接著,李約翰又放緩了語調,低聲道:“話不能這麽說。畢竟我們還年輕,不懂事,嶽父或許是在磨煉我們呢?可能……可能……”

他編不下去了,雙手狠狠地撓了撓自己那頭亂發。

李約翰這次來上海的目的,根本不是出差,而是受了妻子露易絲的委托,向嶽父借一筆錢。他們在法國的賬務狀況糟透了,尤其是在買了新的房子後。

步維賢寄給他們的那點生活費,對於解決李約翰夫婦的財務危機來說,簡直是杯水車薪。

露易絲也曾致電父親,希望他能夠大方一點。然而步維賢的回答卻十分冷酷無情。他認為,李約翰應該撐起這個家,他們已經成年了,不應該再伸手問父母要錢。露易絲聽了這話之後,情緒崩潰,對著父親破口大罵。當然,她的後媽伊莎貝爾也是她辱罵的對象之一。她認為,父親再婚後變得更加吝嗇,一定是被伊莎貝爾這個不正經的女人迷惑了。

事實上,步維賢給他們的錢足夠讓李約翰夫婦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但步維賢實在難以滿足他們對奢侈品以及豪宅的追求。

“希望你以及你那位廢物丈夫能夠自食其力!”步維賢最後一次和女兒通話時,語重心長地對她說道,“否則的話,我會永遠瞧不起你們。”

“我沒你這樣的父親!”露易絲朝步維賢大吼,“你隻愛你的錢和那個賤貨。我希望你死在中國,永遠不要回來!”

“我在中國過得很好,暫時沒有回國的打算。”步維賢輕描淡寫地道。

父女因此決裂了很長一段時間。如果沒有李約翰此番來華探望步維賢,這場父女間的冷戰可能還要再持續幾個月。

“露易絲很擔心你。”剛見到步維賢時,李約翰露出一副憂心忡忡的表情,“她讓我一定要來看望您。還有,她說,上次在電話裏她十分魯莽,對此表示非常遺憾,希望您能夠諒解她。我認為露易絲有點小題大做了。世界上哪有記恨女兒的父親呢?”

他說完,尷尬地笑了笑,然而笑聲卻像被丟入大海的石子,沒有激起任何回響。步維賢理都沒有理他,隻是吩咐亨利照顧好他的食宿。

李約翰下床給自己倒了一杯開水,但沒有喝,而是在臥室裏來回踱步。

原本他也沒打算從步維賢這裏撈到什麽好處。如果嶽父實在不願意給錢,那他就打道回府,再想其他辦法搞錢。

幾天前,一位中國的生意夥伴告訴他:新康洋行決定在自己的地塊,也就是原沙發花園,興建新康花園住宅區,但由於一時資本不足,難以全麵開工,所以決定將地塊的北邊轉讓出來。目前,浙江興業銀行對這塊地皮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但還未買下,如果李約翰手頭寬裕,買它不啻一筆很好的買賣。除此之外,其美路那裏也有一塊不錯的地皮,很適合投資,如果李約翰有興趣,也可以去了解一下。

李約翰一聽之下,登時心潮澎湃,預感到發財的機會就在眼前。原沙發花園的地皮位於霞飛路,是市區的中心,而其美路的商業前景更是不可限量。

當時上海市的中心已被租界占據,南市南臨黃浦江,閘北的北麵是寶山縣,均無發展的餘地。於是,經中央政府批準,上海特別市決定發展江灣,在那裏建設一個“新上海”。這個計劃也稱為“大上海計劃”。而計劃的第一步就是以五角場為中心修建五條通往市區港口的輻射狀的道路,而其美路就是其中一條。

若落實了“大上海計劃”,其美路的地段就會成為新的市中心。提前買入周邊的地皮真是一本萬利的投資。

為了能讓嶽父高看自己一眼,李約翰並沒有將這個消息告訴步維賢,而是想等投資成功後再報喜訊。這樣才能顯得自己有本事。

於是,他再次向步維賢提出了借錢的請求。

這一次步維賢沒有保持沉默,而是指著李約翰的鼻子一通臭罵:“你要是膽敢再和我談錢的事,就請你立刻滾出我的房子!還有,告訴露易絲,如果她繼續這樣胡鬧,我就當沒養過這個女兒!”

李約翰嚇得臉都白了,灰溜溜地回了房間。

——還是算了吧……

他歎惜自己沒有發財的命,這麽好的機會就在眼前,如果能有一筆錢就好了。

李約翰回過神來,喝了一口開水。

——不行!好不容易遇到的機會,不能就這麽放棄!

——嶽父說得沒錯,錢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靠自己爭取來的。

——中國不是有句古話叫“富貴險中求”麽?

他決定賭一把。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很奇怪的味道,略微有點嗆人。那是調色油散發出來的氣味。

老亨利放下手中的調色板,仔細端詳著自己創作的那幅人物畫像,並不十分滿意。他再次拿起畫筆,左手捧著《美術》雜誌,照著上麵的圖片臨摹。今天不在狀態,畫中的背景,不論怎麽補色,總顯得十分突兀。試了幾次,他索性放下筆,起身走到窗前。

打開窗戶,涼風吹在他的臉上,令他頭腦清醒了不少。

“還是沒有藝術天賦啊!”亨利對著窗外自言自語地說道。

正因如此,亨利對藝術更抱有一種敬畏的態度,尤其是對他喜愛的繪畫藝術。

他不喜歡時下流行的印象派、野獸派,還有什麽見鬼的立體主義。他討厭塞尚和馬蒂斯,認為康定斯基就是在塗鴉,而畢加索則是個浪得虛名的家夥。

“看看他們的素描!這算哪門子的畫家?這個世界瘋了!”亨利逢人就抨擊現代藝術,“他們甚至畫不好一隻陶罐,就開始大談概念!”

在亨利看來,古典繪畫才是真正的美,而現代藝術大多是嘩眾取寵的玩意兒。

他喜愛的畫家是倫勃朗、安格爾、德拉克羅瓦這樣的古典派。喔,還有卡巴內爾。這位法國學院派畫家的作品總能讓亨利神魂顛倒。

不論是《被牧神劫持的仙女》,還是《維納斯的誕生》,都是無與倫比的藝術品。較之波提切利,卡巴內爾對維納斯的刻畫更真實,特別是在表現她優美的體態以及慵懶的神情方麵。論及展示女性的肉體之美——那種觸手可及的真實與柔軟,卡巴內爾無人能及。

不過也有人批評卡巴內爾的畫作中有色情的成分,卡巴內爾的回應是:“用道德的眼光來看待藝術是大家偶爾會犯的小錯誤。”但不管怎樣,他的畫作都受到了沙龍的推崇。他也成為十九世紀最知名的學院藝術家之一。

也正因為亨利對卡巴內爾愛得如此狂熱,所以當他在步維賢的臥室見到那幅《白衣少女》時,驚得下巴都快要掉到地上——盡管他沒有下巴。

“這是卡巴內爾的真跡!”步維賢得意揚揚地炫耀道,“我花了不少錢。”

亨利在畫前駐足,癡癡地看著畫中的少女。她是那樣的美麗,有著蓬卷的金發、性感的嘴唇、迷離的雙眼,仿佛在等待愛侶。

亨利被這幅畫中的少女徹底迷住了。

步維賢看出了亨利的心思,於是對他說:“你喜歡的話,我可以將這幅畫送給你。”

亨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先生,您不是在開玩笑吧?”他再次確認。

“當然不是。盡管這幅畫價格不菲,但對我來說,你的忠誠更有價值。”步維賢知道亨利是個藝術的狂熱愛好者,尤其是對新古典主義的繪畫。

“喔,先生!我……我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我的感激之情……”

亨利太激動了,以至於都開始語無倫次起來。

步維賢笑著道:“等你合同期滿,離開我這兒的時候,你就可以把這幅畫帶走。好了,時間也不早了,你去休息吧。”

離開步維賢臥室後,亨利的雙手還在顫抖。他太高興了,簡直可以說是欣喜若狂。他竟然能夠得到一幅卡巴內爾的畫!而且在他的眼中,這幅《白衣少女》比《維納斯的誕生》更加完美。這一刻,亨利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然而這種快樂的心情並沒有保持太久。

就在幾天前,步維賢將亨利叫到了書房,想要和他好好談一談。

“亨利,我有一個消息必須告訴你。”步維賢說話時神情極其嚴肅,這讓亨利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掛在我臥室的那幅畫,我得出售了,所以不能送給你了。”

“可是……”

“對不起,亨利。有位中國商人出了一個讓我無法拒絕的價格。不過,我會另買一幅大師的真跡送給你。修拉怎麽樣?或者西涅克?我猜你應該更喜歡後者。我的一位畫商朋友正好有一幅他的作品,相當不錯的風景畫……”

亨利看著步維賢的嘴一張一合,卻已經完全聽不見任何聲音了。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

過了好久,亨利才緩過神來。這時,步維賢已經不說話了,而是抱著雙臂,冷冷地看著這位不識抬舉的老管家。

“可我隻想要卡巴內爾的畫。”

亨利說話的聲音雖然很低,口氣卻很硬。

步維賢站起身,走到亨利麵前,對他說:“我希望你明白自己的身份。你沒有資格和我討價還價,明白嗎?這幅畫是我的,我想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隻要我願意,明天就可以把它丟到江北棚戶區,讓那裏的窮人把卡巴內爾的畫當草紙用。”

聽了這話,亨利氣得發抖。

“你不過是我的仆人。我沒義務要討你開心,明白嗎?”

“明白……”

“大聲一點,我聽不見!”

“明白!先生!”亨利用力喊道。

步維賢滿意地點了點頭,換上一種柔和的語調對亨利說:“現在,請你出去。”

辛苦了一整天,在這個時間點,艾琳終於可以卸下女傭的擔子,好好休息休息了。

她的肩膀酸脹,腳踝也很疼。她已經不年輕了,身體的恢複能力也大不如前。在她二十歲時,任何體力勞動都無法將她擊垮。隻要睡上一覺,任何疾病都能夠自愈。

“好的睡眠能治好所有的病!”

這句話曾是她的口頭禪。

然而現在的她已經四十歲了,再也不像年輕時那麽有活力了,尤其是幹體力活時,覺得越來越力不從心。

她坐在**,從床頭櫃的抽屜裏拿出一張老舊的相片。

相片裏,艾琳正抱著一個帥氣的白人男子,兩個人笑得十分燦爛。

他的名字叫德裏克·斯卡萊特,是艾琳的情人。

斯卡萊特最早是惠廉·麥邊的私人助理,而麥邊則是明園跑狗場的創始人之一。

一九二七年下半年,惠廉·麥邊與海因姆聯合一群誌同道合之士,包括怡和洋行滬行經理貝思、古沃公館律師兼合夥人赫禮士、滬上地產業龍頭業廣地產公司的經理施伯克、負責上海及周邊地區公共汽車運載業務的中國公共汽車有限公司工程師色立克等人,合組了“上海賽狗會有限公司”,並采取私下募股的方式進行募資。

初始股本——鷹洋三十五萬元很快於一九二七年底募足。於是公司致函公共租界工部局,申請在界內興建跑狗場,並稱將采取賽馬的方式賽狗。就在這個時候,斯卡萊特被麥邊先生相中,負責跑狗場的日常運營工作。麥邊很器重斯卡萊特,斯卡萊特也不負期望,采取了許多措施,把明園跑狗場辦得有聲有色。

艾琳與斯卡萊特相識、相戀都在明園的跑狗場。

那時她已在步維賢家中從事家政工作,在休息日,常與另一位女性朋友一起前往明園跑狗場,在場內設的咖啡館吃點心。斯卡萊特正巧來買咖啡,對艾琳一見鍾情,遂邀請她共進晚餐。艾琳見斯卡萊特器宇軒昂,又是明園跑狗場的高層管理人員,自然是受寵若驚,立刻答應下來。就這樣,兩人開始了一段熱烈且甜蜜的戀情。

當然,關於她真實的身份,斯卡萊特並不知曉。

她不想讓心上人知道自己隻是個下等的女傭,而且還是他競爭對手的女傭,所以一直瞞著斯卡萊特。艾琳雖然比他年長五歲,但斯卡萊特愛艾琳愛得極為瘋狂,並聲稱要娶她為妻。隻是斯卡萊特在英格蘭還有妻兒,所以暫時無法和她結婚。不過他向艾琳保證,回國後第一件事就是和妻子離婚,然後風風光光地迎娶他。

戀愛的幸福衝昏了艾琳的頭腦。正當她盤算著如何向步維賢夫婦提出辭職時,噩耗傳來了。

斯卡萊特在他的公寓裏用一根繩子吊死了自己。

自殺的理由是他受不了明園跑狗場被迫關停的打擊。那是他的心血,也是他所有的事業。

收到消息的艾琳悲痛萬分。她無法接受愛人已經死去的噩耗。但一切既成事實,她也不能改變什麽。這段短暫又美好的戀情就這樣無疾而終了。

然而一封匿名信的到來卻讓艾琳的心情從悲傷轉變為憤怒。

原來,導致明、申二園徹底歇業的罪魁禍首不是別人,正是逸園的老板步維賢。

信中揭露:步維賢出重金買通工部局董事會的華董劉洪生,於是後者就撰寫了一份長達數十頁的備忘錄,給工部局董事會的外籍董事們傳閱。劉洪生在文中反複剖析利害,要求董事會對跑狗場采取更嚴厲的措施。他認為:公共租界在社會治安、公共衛生、基礎設施等方麵雖然都領先於華界,但目前公共租界的犯罪率日高,而賭博又是容易滋生犯罪的產業,一旦租界的犯罪率高過華界,華界就會借此極力打擊租界形象,從而取消租界的治外法權。

劉洪生還表示:不應隻禁輪盤賭和回力球賽,卻任由跑狗場照常開賽;申、明二園一麵同意減賽,一麵卻延長賽時、加多場次,毫無收斂的跡象;租界施政水平下降,合法性也會降低,各董事有必要對此政策進行重新考量。

“為延長租界之壽命,工部局一定要向外界證明,我們治理得比別人好!”

華董劉洪生的呼籲引起了工部局董事會的重視,加上英外交部副大臣柯興登也就此事致電英駐滬總領事,工部局終於下定決心,對公共租界內的跑狗場采取了強硬的手段。

讀完匿名信,艾琳憤憤不平。斯卡萊特雖不能說是步維賢親手害死的,但可以說是被步維賢逼上了絕路。年輕英俊的斯卡萊特成了逸園與明、申二園商戰的犧牲品,艾琳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這樣的結果。她漸漸對步維賢產生了恨意。

所以當有人揚言要殺死步維賢時,她十分高興,也樂見其成。

可是,現在的情況不容樂觀。巡捕將這棟房子團團圍住。凶手縱有三頭六臂,恐怕也不能潛入洋房內殺死步維賢。

想到這裏,她的心又沉了下去。

床頭櫃上有一本亞嘉泰·克利斯坦的小說。這是她從步維賢的書房借來的,是她們國家最近崛起的女偵探小說家的作品。她之前看過幾本,那本新出的Lord Edgware Dies(《人性記錄》)結局所揭曉的凶手的身份,著實令她大跌眼鏡!

是的,在亞嘉泰·克利斯坦的偵探小說中,沒人能夠猜到凶手的身份。

艾琳拿起這本小說,端詳起來。忽然間,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這位未來的偵探小說女王仿佛賜予了她一些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