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亦錯亦細謹

徐佑正凜然掃了孫教授一眼,表情尷尬了,如果是自己屬下這德性,以他的脾氣大耳刮子早扇上去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點也不假,化裝偵查帶來的負作用很大,多多少少都會沾染一身流裏流氣,比如丁安寧、比如楊奇誌,那倆和賊有點形似,而眼前這位,和賊就有點神似了。

孫韶霜更尷尬,她癡癡盯著平三戈,恍若隔世一般,那位初見時稍顯局促、滿臉陽光、畢恭畢敬的小警,扔進社會大學不過半年光景,她料想過很多種結果,可能喪失的鬥誌,可能哭著回來,可能一厥不振,什麽都可能,就是沒料到這麽拽,連表麵的起碼的那點樣子都放下了。

貝琳見機的得快,倒了杯水放在平三戈眼前,趁機踢了他一腳,平三戈抬頭,看到了貝琳幾乎無音的發聲嘴型問他:怎麽說話呢?

“哦,對……”平三戈說道,看看眾人,都以為他說對不起,誰可知他一梗脖子道:“對了,效果怎麽樣?窩點端得不少吧?這招絕對管用,我進過幾個團夥,為了逃避打擊基本都形成規矩了,偷來的東西統一處理,都是贓不過夜。”

噢,說到案情了,徐總隊長和孫教授臉色好看了些,老徐道著:“收獲非常大,我代表治安總隊,對你們反扒小隊四位同誌,表示最誠摯的感謝,謝謝你們,太謝謝你們了。”

此時的氣氛才好了些,那幾位隊員臉上見笑了,平三戈卻抿著嘴,憋了半天道著:“治標了,沒治本。不過,能治標已經很不容易了,敲掉銷贓窩點,道上得消停一段時間了。”

孫教授眼神一滯,和徐佑正互視一眼,老徐點點頭,要論技術數不著麵前這位,可要論眼界和水平,可能這位想得更遠,他客氣道著:“能詳細點嗎?”

“江湖傳承是根,團夥是開出來的枝,遍地毛賊是散開的葉,削枝剪葉,動不了根基,有適合的環境,它還會開枝散葉。”平三戈道,話有點深奧了,最起碼正常的思維不好理解了。

而徐佑正卻理解了,他點點頭道著:“對,抓不住那幾隻害群之馬,遲早還會整出亂子。”

“那我就無能為力了,我的使命已經完成了,這裏結束了。”平三戈道,有點意猶未竟的感覺,他的眼光,落在了被一起帶回來的私人物品上,他伸手拿著,像如獲至寶一般,輕輕地摩娑著,臉上竟一種說不出來的愜意。

“本著對你個人負責的態度,有幾個細節要向你核實一下,希望你對組織不要有任何隱瞞。”一位保密員開口了。

這是例外公事,每一位歸隊的都要認真講清楚有疑問的細節,畢竟都是警察,平三戈看了眼,點點頭道:“問吧,沒有什麽可隱瞞的,我已經背叛了一個團夥,不可能再背叛我這個團隊。”

背叛,這個詞用得大家都不舒服。

保密員麵無表情問著:“請注意你的措辭,第一個細節,你最後一次聯絡家裏,也就是你到西荊鎮的第三天,為什麽自那個時間段起,你主動切斷了和家裏的聯係?”

“因為我想體會一下,真正賊王的絕技是個什麽樣子,他告訴我,扒竊,是一門惡毒的手藝,想達到他那種境界,就得放下羈絆,我一直沒法進步,後來我發現了,那是因為我心裏任務、我的身份就是我的羈絆,所以我試著忘掉,試著去體會那門惡毒的手藝。”平三戈道,表情裏,竟然有著幾分景仰。

“是古風城教你?”保密員問。

“當然。”平三戈道。

“古風城偏癱已經失語,而且雙手殘疾,有一隻手粉碎性骨折,你確定是他教你?”保密員質疑了。

“不是親眼見過我也不信,他可以和布狄交流,而且剩下的殘指,依然能使出刹那指來,就是那個夾住蒼蠅,卻不傷它的傳說,是真的。”平三戈嚴肅地道。

噓聲起來了,是八哥楊奇誌不太相信,販子丁安寧更不信了,保密員臉上明顯也是懷疑的表情,平三戈舒了口氣道著:“那你們總該聽說過九星連環吧?”

丁安寧出聲道著:“三兒,你不會是著魔了吧?”

“孫教授,要不讓他歇歇明天再核實吧。”貝琳給平三戈使著眼色,怕她再胡說。兩位保密員記錄的手停下了,質疑地看著平三戈,有位問著:“難道古風城粉碎性骨折的手,也能使出九星連環來?我們研究過,雙手同時操縱九顆石子,有位雜技演員說,不太可能。”

“嗬嗬,幸好,我學了點,否則我還真說不清了,想見識下嗎?”

平三戈把塑料袋裏的石子,旁若無人的拍到桌上,他閉著眼睛,深呼吸幾口,雙手壓著石子,貝琳眼睛一直,注意到那雙手和與眾不同之處,變得細膩白皙,和他剛回來髒兮兮的衣服根本不太搭配,容不得多想,驀地平三戈動了,嗖聲一顆子飛起,第二顆,第三顆,第四顆……連著第五顆先後飛起,在他雙操控間像車輪一樣飛輪。

“五鳳朝陽……一般人很難過這道坎,接下來六出祁山,名字起得很好,六出祁山都是敗局,鮮有一勝。”

他說著,右手以幾乎不見的速度一閃,石子裏像憑空多了一顆一樣,保持著原樣在轉圈,其實是上上下下在扔著,但石子重量大,速度一快,就像車輪轉一樣。

“七上八下難度最大,隻有速度和準確度操控到精準才能達到,這時候要心無旁騖,什麽也不要想,而且不能看你要拿石子的手,因為視線的稍有移動,就可能牽動你手臂上某一個條神經變化。”

平三戈說著,第七顆,第八顆次弟加入隊列,在場的人眼睛都直了,這叫什麽事啊?給賊窩派個臥底,倒把做賊的絕技給學回來了,不過說歸說,現在眾人對這位偵查員得佩服得不得了了。

“第九顆是個坑,在這裏得學會變通,必須把距離拉長一點,否則九顆石子在這種距離裏沒法扔得開,就這一個小小的伎倆,我打破腦袋都沒想通。”

平三戈說著,手指加力,眼見地飛起來的石子比原來的範圍高出了一截,直勾勾盯著最後一顆石子的徐佑正想看清那個石子是怎麽進去的,不過還是沒看清,隻見一個手影一閃,那顆石子就加入到隊列了。

至此,九星連環重現了,操縱他的人像進入了瘋顛的狀態,出手精準,麵帶喜悅,把九顆石子玩得像精靈一樣在他雙手間舞蹈,目瞪口呆的眾人癡癡看著,巨大的驚訝之後,仍然是哭笑不得的感覺,就即便再是絕技,也是做賊的絕技啊,真不知道這貨腦袋是怎麽長得,身負任務都放下了,就為練這個賊技。

“其實九星連環之上,還有一招,叫九九歸一,那是真的失傳了。”

平三戈開始收了,收得幾乎是一刹那,隻見得石子紛紛下落,卻不見響聲,話音落時,他一反手,雙手五指的指縫間各夾一個顆石子,是八顆,他給幾位隊友亮著,丁安寧奇也怪哉問著:“丟了一顆,在哪兒?”

平三戈沒有回答,征詢地問貝琳,貝琳好奇瞅瞅,不確定地道:“口袋裏?”

平三戈笑笑,搖頭,問八哥楊奇誌,楊奇誌道:“袖筒裏。”

繼續搖頭,平三戈一張嘴,吐出一顆來,貝琳看得噗聲笑了,都不知道這顆是怎麽藏到嘴裏的。他一笑而收,顯得有點得意地裝起了石子,吊兒郎當地坐在的椅子上。

現在,連保密員也給噎住了,不知道該怎麽問了,肯定說的是實話,水平這麽高肯定是潛心去練賊技去了。孫教授語重心長道了句:“那也不該主動切斷聯係啊,這是對組織,對你個人嚴重的不負責。”

“恰恰相反,我以前穿著警服、按時上下班,可能對組織、對自己不怎麽負責。而這一次,我是真想負責,想幫幫布狄,幫幫熊二,幫幫三元橋下那群小盲流,這是一群城市化快車扔下的一群邊緣人,沒有出路、沒有希望,也沒有未來,除了去坑蒙拐騙偷,這個世界沒有給他們更多選擇……我真的想幫,可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麽幫,也不可能有能力去幫他們……”

平三戈輕聲道,憶起了那些賊兄賊弟,還有那群盲流娃娃,對於這些人,沒有人關注、沒有人同情,他們會在被社會遺忘的角落頑強地生存,然後大多數會成為犯罪群體裏生力軍,想到這個無法逆轉的惡循環,平三戈悠悠地補充了句:“或許,我根本不是想幫他們,而是在尋找機會把他們送進監獄……我一直告誡自己不要有內疚感,可我仍然免不了會想,把這些人抓到,會給我帶來什麽好處?鮮花?掌聲?榮譽?還是升職?雖然我站在正義的一方,可為什麽我老覺得自己很卑鄙。”

“等等,你的三觀扭曲了。”孫教授打斷了平三戈的話。

平三戈一笑道著:“這不正是您期待的,三觀太正的人,根本無法溶入這個江湖,我一半時間在當盲流、當小偷,另一半時間在拘留所和小偷同吃同住,我要是三觀太正,估計得被所見所聞給鬱悶死,現在基層很多反扒大隊處理扒手非常粗放,拘留加罰款,有些是使勁罰款,拘留也省了,從某種程度上講,這是變相地在助長他們變本加厲啊。”

“打住打住,我們暫且不要討論這個問題。”徐佑正打斷了,平三戈給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聳聳肩,對此,他同樣無能為力。

不知道為什麽談話的基調岔了,本來該正式詢問,可詢問的反而有某種愧疚之情,另一位保密員出聲道著:“隊長,你來是我接的你,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我接待的,我有一句話:對一個兩個壞人的背叛,如果是在建立在幫忙更多的普通人基礎上,你不覺得這種‘背叛’是值得的嗎?某種意義上講,我們的工作本身就是背叛,背叛了親情世故、背叛了人性、甚至有時候背叛自己,做一切心裏並不情願的事,但那些……是正確的事,那怕它有時候不合情理。”

孫韶霜側頭,多看了這位很少吭聲的保密員一眼,是啊,窩在這個不見天日的地方,對家庭、對親人又何嚐不是背叛?

平三戈豎豎大拇指,笑笑道著:“這就是我還在這裏的原因,謝謝您。”

“不客氣,那我就問你了,你應該知道緊急通訊的方式。”這位保密員道。

“知道,可以登陸雲盤,或者在有G**信號的地方回複100897**6778短信平台,可以接收到家裏聯係信息。”平三戈道,這是反扒小隊製訂的多重聯係方式,網絡、手機,以現在的通訊水平,完全可以做到實時聯通。

“這就是我的問題,你們在群星酒店伺機作案,為什麽沒及時回傳信息,這是失職,而且導致了一起惡性扒竊公眾人物的案件,你知道對我們的影響會有多壞?”保密員問。

很意外,平三戈現在對這位順眼了,能接受他平靜的口吻了,就聽平三戈解釋著:“我以為就是在蔚蘭花城作案,沒想到他們是在群星酒店,你不會認為,大表姑出手會那麽糙,連通訊工具都不知道控製吧?我們在車上就都繳了手機,直到作了案,吃了飯,那手機都沒有發還回來,正常情況下,明天會分贓,分贓後就會給我們每人一部新手機,手機號碼是一直在換的,有時候他們寧願失去聯係,用最笨的方式找人,也不願意多使用通訊工具,這是一拔很特殊的賊。”

“你也知道大表姑要出手?”徐佑正神情緊張地問。

“知道,但沒想到是那種方式,她是以我們的扒竊為掩護,伺機下手的。”平三戈道。

“看清人了嗎?”孫教授問,抱著最後的希望。

“沒有,現場太亂,我是快動手的時候才反應過來,可能是這種渾水摸魚的方式,她既然敢在那兒作案,我想監控都考慮到了,別說人肉眼了,注意不到那個刹那,時間太短了。”平三戈搖頭道,他看著丁安寧問著:“二道販子,門廳監控應該關不了,那兒應該拍下她來了,你不會連這個也辦不到吧?”

“技術規避,可能用了發光二極管,或者自熱電容一類的裝飾,那是紅外線夜間攝像的天敵。”丁安寧懊喪地道。

一聽這個,平三戈嗬嗬笑了,喃喃讚著:“厲害,這才是大表姑的水平,所有的細節計劃精準,毫無疏漏,厲害。”

“你怎麽像變了一個人一樣?”貝琳苦著臉道,擔心地問了句。

平三戈笑笑,瞟著貝琳告訴她:“有時候刹那的頓悟,確實會改變一個人,以前老聽說誰想不開出家了,想不開自殺了等等,我現在倒覺得他們是想開了,然後選擇了自己的方式,每個獨立的思維和境界,都值得尊重。”

“包括賊?”孫教授挖苦了句。

卻不料平三戈鄭重點頭道:“對,不尊重,你永遠理解不了賊,也抓不到他們的規律。”

“好,我們不討論這個,仍然是本著對你負責的態度,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主動切斷聯係、沒有及時匯報案情,都可以有解釋的話,那麽對你在群星酒業幹的事,也應該有所解釋吧?”孫韶霜問,執法犯法可不是好兆頭,更何況是在監控下,沒拍到大表姑,卻拍到自己的偵查員偷東西了,這個不管什麽理由也交待不了。

“你指什麽?”平三戈表情冷了。

“我希望你自己說。”孫韶霜道。

“但你是質疑嫌疑人的口吻,我不是賊,你心裏有賊了。”平三戈道。

“我……我心裏有賊,嗬嗬。”孫韶霜被氣笑了,丁安寧搬著電腦問著:“別拐彎了,監控上有,三兒,化裝偵查可以有選擇地過界,但對組織必須講明。”

嗬嗬哈哈,平三戈突然間笑了,不屑道著:“這就是當叛徒的可悲之處,扮壞人不像了,會被壞人當叛徒收拾;可扮得太像,又會被自己人懷疑,孫教授,我問你一個問題,如果在執法的過程中,需要使用的手段涉嫌侵害普通人的利益,屬於違法行為,你會怎麽做?”

“先說你的事。”孫教授拉不下臉來了。

“我偷了部相機,不僅偷了一部相機,還偷了一串文玩手串,相機是索尼的,價值八萬多塊錢。手串是個高檔貨,也值大幾千。”平三戈道。

孫韶霜胸前一起伏,給氣到了,兩位保密員嚇住了,這麽囂張的行徑,可該怎麽處理,是不是該如實記錄,兩人看向徐佑正了,徐總隊長也難住了,都覺得自己不該摻合進這事裏來,而那幾位同伴,卻是唏噓幾聲,忿意代替對隊友的同情了。

“你偷東西總該有點原因吧,難道就為了鞏固在團夥裏地位?在洗浴中心你有充足的時間聯係家裏,可你並沒有聯係,難道真的留戀當賊的生活,忘了自己的身份、任務,和使命了?”孫韶霜痛心地道,她撫著前額,揉揉發痛的頭。

“我們都在監視名單上,我就想忘也沒機會啊,你不要光說我的問題,想過你自己的問題嗎?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在這一點上,你比賊王差了很多,是你犯了錯誤,而且犯得不止一次。”平三戈正色道。

“我?錯了?”孫韶霜無語了。

“賊的境界我知道的有兩種,第一種是手上有賊,能偷東西;還有一種是心裏有賊,偷天換日,二道販子,我問你,群星酒店去的人群,除了賊,還有什麽人?”平三戈問。

丁安寧道著:“粉絲,後援團,韓英人氣現在很旺,全國各地巡演場場爆滿。”

“漏了一種。”平三戈道。

“漏了?誰?”丁安寧不信道。

“狗仔,他跑得最快,而且舉著相機在拍,是連拍。”平三戈賊賊地道,眼珠子看向丁安寧時,又邪又亮的光芒。

丁安寧一下子如遭雷擊,然後狂喜道著:“對呀,紅外線攝像頭她躲得過,可躲不過鏡頭啊,如果對著韓英拍,很可能無意拍到扒手大表姑作案。我說呢,三兒怎麽莫名其妙偷相機,那比偷手機可難多了。”

這一喊,興奮得徐總隊長站起來,孫韶霜一下子愣了,平三戈笑笑對她說著:“那,現在難題歸你了,用違法的手段達到偵查的目的,這種執法方式您說該怎麽界定?別問偷那個手串,那也是個扒手,我在拘留所見過,他身上的東西基本都是贓物,我隻是順手牽羊拿走了。”

“那相機呢?”徐佑正急急問。

“團夥的贓物必須統一處理,都交給導演陳俊了。”平三戈道。

徐總隊長怒拍桌道著:“胡鬧,你不清楚大表姑有多重要?”

“我清楚啊,所以我把內存卡取出來了。”平三戈道。

“你……”徐佑正要吼,卻麵紅耳赤憋回去了。

貝琳和楊奇誌在偷笑了,這貨是故意的,成心的,拿領導撒氣來了。

“東西在你們把我抓回來的那個房間裏,床頭櫃底,一塊口香糖粘著。我之所以沒聯係,是一直被布狄粘著,而且他要把我介紹給大表姑,其實我也對這個女賊王充滿了好奇,想見識一下……現在都晚了,就這些,我們任務結束了,我想好好休息一下……你們去取吧,那台相機是唯一可能拍到大表姑的,如果內存卡裏沒有,我也沒辦法了。”平三戈悠悠地道著,起身,旁若無人地回了休息間,輕輕地掩上了門,沒有看外麵,而是一個人,靠著門,悠悠地喟歎了一聲。

外麵也顧不上再檢視這位化裝偵查員的問題了,徐總隊長和孫教授帶著三位警員,急急趕赴抓捕到平三戈的地方,要取回那份至關重要的證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