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無形即大行

“沒看出來啊,一點都沒看出來……不瞞您說啊孫教授,我們反扒上,沒少往扒手團夥裏派自己人,但是大部分都裝不了幾天,就能呆段時間的,也接觸不到深層次的東西,頂多能摸到幾個街頭扒竊的貨色,連銷贓窩點摸到都困難。”

徐佑正急急道著,跟著孫韶霜的步伐,如果說以前平三戈還是個無足輕重的人物,那現在也該著翻盤了,能參與群星酒店的扒竊案,而且藏得這麽好,本身就說明問題了。

“他藏得深,您知道原因嗎?”孫韶霜問。

“我要知道,早自己幹了。”徐佑正笑道。

“我現在就告訴你,你也未必敢幹,他是心理學專業,考入網警隊伍,一直在屏幕後工作,在來此之前,連外勤案子都沒有接觸過,徹頭徹尾的新人。”孫韶霜道。

“啊?新人?”徐佑正驚到了,還以為有什麽秘密武器,最起碼也應該經驗豐富吧。

“對呀,你經常說,扒手的眼光要勝過反扒的眼光,我們派個經驗豐富的肯定會被識破,那要派個什麽都不懂的新人,他就再識破,還是個新人嘛。”孫韶霜道,摁著到樓層的電梯。

此時已到深夜,寂靜無人,徐佑正聽得這說法莫名地有點毛骨怵然,就那麽把一個屁都不懂的新人往賊巢裏派,誰敢這麽幹?他愕然問著:“那他一次一次作案,偷車軲轆,也是設計的?”

“當然,不能偷太重,也不能偷太輕,所以隻好偷車軲轆,還得國產車,幾百塊錢夠不著刑事處罰那種,正好送拘留所。”孫韶霜道。

這肯定是保密處設計的,但這樣設計徐佑正知道厲害之處在那兒,因為基層的警務單位不可能知情,隻會把他嫌疑人對待,而且進了拘留所,那可就是個適者生存的環境了,一想到此處,老徐噓聲來了。

“有點殘忍了是吧?過得確實很艱難,進派出所像他這號毛賊得被揍一頓,送進拘留所,繼續得被揍一頓,最慘的時候,他被人搶得隻剩條褲衩了,他試著去接觸幾夥賊,都看不上他,嫌他笨,沒經驗,有的幹一天,就把他打發了。”孫韶霜道。

拘留所其實相當於團夥重組的新手村,有過一麵之緣,外頭遇見就有可能搭夥,隻可惜新手太差,上不了道。但又不敢冒險用經驗豐富的老手,那樣的話別人對他肯定又會敬而遠之。徐佑正問道:“他呆多久了?”

“六個多月了,這孩子有股子強勁,雖然拳腳不行,經驗沒有,可性子韌,我幾次要放棄,他都堅持下來了。”孫韶霜道。

“那他和布狄?”徐佑正好奇問。

“是貝琳牽出了古風城、西荊鎮這條線索,打聽到了這個大眼賊,好容易才把這貨給逮住,兩人關一塊了,之前他和幾夥賊都搭上過線,不過不是被涮了,就是被耍了,找上布狄的時候,我們也以為這家夥是個白癡,誰知道居然是個正宗的賊。”孫韶霜道。

“那他知道的東西可夠多了。”徐佑正道。

“棘手可能就在這兒,他已經和家裏切斷聯係兩周了,群星酒店案發,都沒有通知家裏,歸隊消息發出後,也沒有回來,如果不是抓回來,我真懷疑他會不會回來。”孫韶霜道。

啊?

這結果聽得徐佑正張大嘴合不攏了,叮聲電梯到站,兩人進了電梯,徐佑正還沒有消化掉這麽多的驚訝,以為是自己人,現在似乎看來,要打個問號了。

臥底不是個好詞,臥著臥著,把自己老底都忘了情況有的是。隻要時間足夠久,所有化裝偵查都有黑化的可能,畢竟那是犯罪領域,一旦形成肆無忌憚的行為模式,想改都難了,這就是大部分化裝偵查員一身臭毛病的原因。

“……最後一次聯係是在高鐵上,那一次貝琳故意讓他偷走了筆記本電腦和錢包,其實是給他點經費,捎帶著反查布狄能不能聯係到銷贓窩點,結果有了個意外之喜……當時也是實在沒辦法,貝琳的追蹤陷在西荊鎮一帶根本找不到更好的線索,所以才製造了這麽一次……也就是那一次,他對‘斬手’提了幾行可貴的完善建議,怎麽偷,怎麽轉移,怎麽銷贓等等,現在是成也蕭何,不知道是不是敗也蕭何。”孫韶霜悠悠道。

“斬手計劃,出自他?”徐佑正下意識脫口問,不過一脫口思維就跟上了,隻有身上賊巢的,才知道團夥是怎麽運作的,才有可能設計出這種貌似簡單,實則精妙的“放賊抓贓”計劃,擱身在反扒的警員們,肯定不敢輕易嚐試放跑賊,萬一疏漏那責任可就大了。而敢這麽做,肯定是已經洞悉扒手團夥這種快速轉移的規律。

果不其然,孫韶霜點點頭道:“您剛才說深藏功與名,肯定數不著我,這個計劃的草案在高鐵上,他交給貝琳的。”

“哦,怪不得那案一出,整個局麵就翻盤了。”徐佑正欽佩地道,要撬起地球需要一個支點,要端掉窩點,不過需要這麽一個切入點而已。而知道這種切入點的,肯定不會來自警營。

“他清楚我們的技術能力,也知道‘販子’這位高級程序員的水平,於是來了個以己之長,擊彼之短,敲在扒手團夥和這些銷贓窩點聯結的疏漏之處,我現在都搞不清楚該怎麽辦。”孫韶霜道。

“再怎麽說,這事居功至偉啊,還發愁怎麽辦?”徐佑正不解道。

“別人分析不了現場的視頻,可難不過‘販子’,據他匯報,平三戈在現場應該偷東西了,這不是我們設計的。”孫韶霜道。

啊?徐佑正哭笑不得了,無言以對了,對於化裝偵查,未經組織批準肯定不能胡來,特別還像這樣,是違法行為。

“你在凝視著深淵,深淵同樣凝視著你……屠龍勇士有時候也會變成惡龍,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做對了,還是錯得離譜。”孫韶霜悠悠道。

電梯到樓層,兩人噤聲,踱步出了這個秘密設點,刷開門禁,保密處的兩位起身敬禮,徐佑正終於見到了傳說中的反扒小隊,孫韶霜介紹著,販子丁安寧,高級程序員,技偵警員;八哥楊奇誌,偵查員,刑警;小小貝琳,特警,三人依次向徐佑正敬禮,徐總隊長雙手緊握,謝不絕口,最後一位不用介紹了,追了這麽長時間太熟悉了,徐佑正問時,幾位表情肅穆,有點不忍了。

同伴犯錯了,都這表情,那位長頭發,戴著眼鏡,流裏流氣的丁安寧回道:“在洗澡,真不知道怎麽搞得,好歹去做大保健了,怎麽回來衣服一身餿味。”

“說什麽呢你?”貝琳剜了他一眼,他不吭聲了。

“來來,坐下吧,咱們等一會兒。”孫韶霜落座了,看到一兜隨身物品時,她目光征詢著,保密處一位檢視的警員點點頭,是平三戈帶回來的。

可這是什麽東西啊?一堆磨得鋥亮的小石子,像是青石,帶著好看的紋路,還有幾張撲克牌,連手機都沒有,錢不夠一百塊,這就是所有財產了,看得孫韶霜直凸眼。

貝琳趕緊給坐下來的兩位領導倒了杯水,輕聲道著:“今天的斬獲很大,剛剛得到的消息,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視此事,已經派新聞直播車去了,要公開報道這件事的進展。長安賊村將要成為曆史了。”

證據固定無疑,查抄得有理有據,這事辦得誰也說不上什麽來了,丁安寧搜羅整理的網上已經漏出來的消息,路過吃瓜群眾以及各式噴子,毫無例外地站在警察這邊,看來賊村的民憤由來已久了。

“這是預料中的事,安寧,給徐總隊長匯報下,具體的情況。”孫韶霜道。

這是最難為情的,貝琳側過臉了,八哥楊奇誌站在窗邊,懶洋洋地看著,很不爽的樣子,他道了句:“孫教授,我能說句話嗎?”

“我知道你要說什麽,可以不說嗎?”孫韶霜不客氣地道。

“不說我憋得慌,您招驀我們的時候可沒有這麽不客氣,三兒年齡最小,又是網警,根本沒經過這些陣勢,窩在團夥裏麵可能有種種不得已的情況,切斷和家裏的聯係肯定是有原因的,畢竟他是在賊窩,不能偷了點東西,就得把他也法辦吧?”楊奇誌道。

此時徐佑正才注意到這位,寸發,八字須、胡子拉碴、叉胸的雙臂露著肌肉,相貌很像個道上的硬茬子,他真想不通,孫教授這麽慈詳一位女人,怎麽指揮得了這類刺頭。

“奇誌啊,當回賊真不是什麽大事,可要心裏有了賊,我的責任可就大了。”孫韶霜道。

其他人明白,這是擔心變節問題,就不變節,變質也不好說,畢竟在賊窩裏,要被賊同化了,那可就該著抓賊的難堪了。

尷尬的氣氛僵持了一會兒,負責分析視頻的丁安寧放著現場那段視頻解釋著:

“讓別人分析可能無法辨認,但我們和三兒處得久了,太熟悉了,所以認得出來,看這個背影,就是他……這個胖子,雖然換了衣服,但肯定是布狄,兩人都舉著歡迎牌子裝粉絲,但真實目的,用牌子擋住在群星酒店左門廳的一處監控,而路外的一處,隻能拍到他們的背影,不是高清攝像頭,分辨極其困難……案發的時候,保鏢和粉絲起了衝突,理論上這種亂子常有,但我看現在的筆錄,是保鏢遭到了襲擊,然後下意識的反擊,而且保護明星韓英和她的助理……您看當時現場在這種情況。”

保鏢把助理和明星圍在身後,正對門廳,而她的助理團隊在車上等著,恰被一群粉絲給阻隔了,這時候,從門廳裏往外走了一位,隱約可辨是女人,但在模糊的攝像頭無法辨認體貌特征,……不到一分鍾的時間裏,也隻有這一個疑似的人影,人群被驅散後,就再也找不到了。

“這是……用了技術規避啊?肯定是那個高手。”孫韶霜驚訝道。

“對,監控應明星團隊的要求關閉了一大部分,但門廳的在,這個疑似嫌疑人應該是從失主身後出現的,可奇怪的是,門廳處的攝像也沒拍清她……是很巧妙的技術規避。”丁安寧道,放著又一幀要求刑九隊上傳的記錄,拍出來的,其他人可以辨認,唯獨這個目標,成了一團影子。

“這是怎麽回事?”徐佑正愕然道:“什麽是技術規避?”

“這是對付帶紅外線夜間攝像功能的辦法,在那種條件下,如果有個煙頭、有個光棒、或者有什麽熱源的東西,紅外線的反射就會聚集,拍到的就會這樣一團,比如對著火機……八哥,你到門外示範一下。”丁安寧示意道,楊奇誌站到了門外,一打火機,徐佑正看明白了,紅外線攝像拍出來是一團紅色,圖像失真,看不清焰火輪廓。

就聽丁安寧解釋道:“這是最簡單的一種,有電子常識的可以有很多方式,比如發光二極管、比如熒光發帶、都可以達到這種效果,最簡單的一種,她可以往頭發上綴一圈發光二極管,在光線正常的大廳誰也看不出什麽來,但到了攝像頭裏麵,就成變形的了。”

這無疑就是那位高手了,片刻的“隱形”,讓她可以從容地趁亂下手,然後逃之夭夭,那團光團一閃就隱沒了,出了酒店門廳,那可就有無數種方式離開現場了,刑警九隊正在排查過往的車輛。

思忖片刻,徐佑正問道:“您剛才說……三兒,偷東西了?我怎麽沒看到?”

“您看,門廳處的攝像雖然沒拍到他的正麵,被牌子堵著,但他在這裏是無疑的,這個人向前撲了下,這個黑影沒有往前摔,反而向後拽了,那隻能是他……”丁安寧過濾著視頻,一幀一幀清楚了,看到大概了,是一部相機,被利索地收走了,看得孫韶霜悠悠一歎,這位水平成長的奇快,已經超過一般扒手水平了。

丁安寧放著慢視頻道著:“現場接到的報案,確實有一部分高檔相機,還有四部手機,一個錢包……九隊到場後,在一個垃圾箱裏已經找回了被拿走現金的錢包,但由於都關注著明星首飾失竊案,這些小偷暫被忽略了。”

說完了,丁安寧看著兩位領導,又看看對他不忿的兩位同事,再看兩位麵無表情的保密處人員,他出聲道著:“我隻是還原真相,大家對我不要有情緒,三兒既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戰友,即便真是他迫於無奈做的,我表示理解,畢竟他的化裝偵查難度,比我們的都大。”

誰也沒有說話,都靜靜地等著,等著那位在賊巢呆了很久,已經切斷和家裏聯係的人會怎麽解釋這些事。徐佑正明白孫教授所說棘手的意思了,因為,現在連他也不知道,這種事該怎麽辦?

……………………………………

……………………………………

炙熱的水嘩嘩流在臉上,蒸汽氤氳的洗澡間,平三戈舒爽地對著水龍頭站了很久了,仿佛想衝刷幹淨身上的汙垢,卻總覺得不夠,還不夠幹淨,或者,都沒洗幹淨了。

吃的、喝的、花的,都是偷來的錢,連門外扔的那堆破衣舊衫,也是偷來的錢賣的便宜貨,化裝偵查的路走到了盡頭,卻留給他意猶未竟的感覺,那光怪陸離的市井讓他又愛又恨,愛的是自己居然扛下來,恨的是,他現在不信扛下來的是自己。

“這是一個特殊的任務,我在招驀一位誌願者,你覺得你行嗎?”孫韶霜在問。

平三戈猶記那也是一個晚上,他隻是隨意填報了一個內網上的招驀表格,做了一份他平時打發寂寞常做的思維題。這位女教授就出現了,沒頭沒腦的任務讓他很懵然,傻傻問著:“我學的是心理學專業,對於各類犯罪心理及犯罪行為模式有所涉獵,如果是這方麵的任務,我可以考慮接受。”

“這恰恰也是我大老遠來找你的原因。如果想在你的領域有所建樹,書本上的知識可不夠,你一定研讀過《行為分析》,公安大學校譯版,作者是布倫特·特維。犯罪心理學選修課程。”孫韶霜像在考較。

“讀過,他出入聯邦監獄八年,接觸過無數罪大惡極的罪犯,每次出入都簽下保證書,如果被變態罪犯襲擊致命,獄方是不負責的,這是一個為事業而瘋狂的人,隻有這種瘋狂投入的人,才會這麽出眾。”平三戈記得自己是這麽說的。

“所以,我想給你一個告別平庸的的機會,不去真正體味犯罪,永遠不會真正理解犯罪者的心理。不管是你想升職、想實現理想,想在芸芸警星中出眾,都可以達到目的。”孫韶霜道。

他記得那時候他很心動,每一個有英雄情結的男孩當遇到這種機會時,都會熱血沸騰,畢竟警察,是站在離英雄夢最近的地方,可他當時在猶豫。因為他也清楚,英雄和危險是伴生的,出眾的代價往往是普通人承受不起的,他自覺自己是一個普通的人。

於是他搖頭了,這樣回答了:“我聽出您話裏潛台詞了,也猜到應該是臥底或者其他什麽危險的任務,可能我無法接受。”

“我招驀誌願者,不是命令,但我想知道你拒絕的原因,可以嗎?”孫韶霜很和靄,又讓他覺得自己想錯了,於是他大膽說道:“我是文職,警種又是網警,就有俠義情結也是個鍵盤俠,體能測試勉強過關,槍隻見過,手銬隻摸過,所有的警械都沒用過,就用過鼠標……要說打,我頂多會打遊戲。”

孫韶霜被逗笑了,她笑著道著:“隻要不是膽怯和不想接受,那就好,如果我告訴你,你以上所說,恰恰是我要選的條件,你還願意接受嗎?”

“啊?不可能吧。我要離了電腦,就是個廢物。”平三戈誠實道。

“對,我要找的,就是一個廢物,化裝成一個城市裏四處遊**的盲流,你這樣大學招進來,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脫掉警服,去掉學曆、家庭、職業給你的加持,也就是個廢物……我沒有小看你的意思啊,大多數人在鋼筋水泥這座叢林裏的生存能力,基本都為零。”孫韶霜嚴肅道。

平三戈愣了,眨巴著眼睛道著:“這點我承認,然後呢?就當一個盲流?”

“然後再當一個賊,怎麽樣?不要驚訝,賊可不是誰也當得了的,世界上最古老的兩種職業,其中之一就是賊,別小看毛賊,那些技巧和能力,比警營教官能教給你的都多。所有的犯罪形式裏,這可能是最低端的一種,但同時也是最難纏的一類……如果你有興趣,我就往下說。”孫韶霜審視著他,像在揣度此人是否合適。

平三戈還沒有從驚訝中省過神來,怎麽是一地蛋碎的感覺,好好的一個警察,讓當賊去,他苦著臉道著:“領導,我不知道怎麽稱呼您,我雖然四體不勤,可我三觀很正。您要讓我當英雄什麽的,我還真得考慮下,可您讓我當賊……我能有什麽興趣?”

“最好的結果是當賊,可能你還不太夠格。你可能有點誤會了,這個任務的危險係數基本為零,詳細的情況就在這兒,簡單地講,就是了解最底層生活狀態,包括社會的最底層和警務的最底層,其實很多人都有一種誤解,什麽大案要案,實現職業新高度等等,都是信口開河,其實對社會危害最大的,是底層基數龐大的這些小偷小摸和坑蒙拐騙,因為這些和最大基數的群眾生活息息相關……不要用懷疑的眼光看我,我並不期待曉以大義能感動你,我是在通過省廳招驀誌願者,而且,我也預見到了我們此次見麵的結果。”孫韶霜微笑著道。

“好吧,我需要再考慮一下答覆您。”平三戈不廢話了,敬禮,等他轉身要走時,又回身,同樣微笑著問孫韶霜:“我想問一下,這個結果您預見到了嗎?”

沒答應也沒拒絕,故意調戲權威一般,孫韶霜笑著點點頭道:“你和我想像中沒有差別,這份報告的背麵寫上了你剛才的表現,在你來之前,你可以驗證一下。”

喲?這江湖狗皮膏藥賣的,平三戈不信邪了,他踱步上來,拿起了那份厚厚的報告,在背麵果真有行雲流水的鋼筆字,那上麵寫著:……雙職幹部家庭出身,生活優渥,性格特征為驕傲、自負、眼高於頂,屬於有理想缺行動、有抱負缺勇氣一類,標準的誌大才疏溫室男類型,其反應不會是單純的拒絕,因為那與他性格中的自負相悖;也不會是接受,因為這種怯懦且缺乏責任感的性格,不可能具備警察的獻身精神。所以他的反應應該是,以模棱兩可的話敷衍。

平三戈看罷,使勁地咽著發幹的喉嚨,真正的心理學察言觀色他也隻是聽說過,今天乍見,還是出自一位老女人身上,把他看呆了。

“你上大學,心理學專業教材我參與過編撰,練就一雙看穿別人的眼睛是很好玩的。”孫韶霜笑著道。

“這一點都不好玩,窺探別人的生活能給你帶來樂趣嗎?”平三戈忿然把報告扔在桌上。

“實話實說,能。當我看到你糟糕的生活時,實在替你挽惜。”孫韶霜同情地道,平三戈不屑駁著:“不好意思,這座城市裏糟糕的人很多,我不屬於其中,我有房有車,有讓人羨慕的穩定工作,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多了,您這個任務去找個活得失敗,過得很挫的小警察去幹吧,我真沒興趣。”

“我們的理解層次不同,為什麽我覺得你所說,恰恰是你生活的悲哀呢?我看過你的資料,父母離異,離異的一對父母都是警察,離異重組家庭後都覺得虧欠你很多,所以他們在傾盡全力滿足你,你上公安大學還差幾分,是你父親使的勁爭取的委培名額;你就業也是照顧子弟,你有房子有車也全是你爸媽掏的腰包,所謂鬥米養恩,擔米養仇啊,都現在你都不原諒他們,嘖……”孫韶霜道。

被刺激到的平三戈已經徒然色變了,他瞪著眼睛咬牙切齒道著:“這是我的私事,你無權評價。”

“我隻是陳述,並未評價,而且我要指出的是,你的過去和你能看到的未來,都是你父母給你鋪好的路,你有過找到自己的時候嗎?沒有自我的人生都是悲哀的,無關他的職業。”孫韶霜道。

這一句把平三戈聽愣了,按部就班、朝九晚五、每天病懨懨煩躁地對著處理不完的工作,每天麵對要敬禮,敬完禮就想吐口水的上級,他媽的別提多悲哀了。

“離我們見麵約定半小時,還有二十分鍾,我建議你看一下,懦弱者把一無所有叫做滅亡,而強者卻在一無所有中找到新生,不想挑戰一下自己嗎?反正你爹媽給你扛著,輸也輸得起,可萬一贏了,就了不起了。”孫韶霜起身,慈詳地拍拍他的肩膀,自己徑自出去了,把他一個人留在市局保密處的接待室裏。

那是改變命運的二十分鍾,然後他說不清自己是被激將、還是被教唆,接下來就義無返顧地跳到這個坑裏了。

有了一個化名:平三戈,代號:隊長。

目標任務:設法偵查長安市的各扒竊團夥,摸清類似犯罪的團夥成員、行為模式、以及作案規律。

別看描述得這麽官方,這個坑比他一輩子能開發出來的腦洞都大,其實就是被設計以嫌疑人的身份送進拘留所,盡可能地多認識,多和那些形形色色的毛賊打交道,

直到今天,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

…………………………

嗒……平三戈閉著眼睛,手摁在開關上,淋浴頭的水隨著思緒嘎然而止。他聽到了輕微的敲門聲,不知道什麽時候,這雙耳朵練得像警犬一樣靈敏。

“三兒,你沒事吧?”是楊奇誌在叫他。

“沒事,稍等會兒。”他回道。

“好吧,有什麽需要叫我。”楊奇誌道。

“知道了。”他淡淡回道。

擦著身上的水跡,可擦不去的是傷痕在記憶中留下的印記,左肩有塊傷,是初到長安被人搶包時留下的;後背肯定有幾處傷,媽的挨了不止一回打,每次都抱著腦袋用後背扛。心理學的理論能用上的真不多,但他通過實踐明白了,像他這樣三觀很正、為人實誠、好壞不分的類型,基本就是犯罪心理學上所說的易被侵害對象。

好歹也是個學過心理學,上了兩年班的警察,媽的到拘留所連塊睡覺的地方都混不上,甚至連點吃的都會被搶。進了好幾個賊團夥,都是偷一回就嫌他太笨給打發了,還有的在打發之前,會嫌他偷不到東西,連人也給打一頓。

唯一的優點是,笨成這樣,還真沒人懷疑他是警察。

“可我就是警察啊!”

他打開了床頭的櫃子,攤開了封存的私人物品,穿上了自己製服,他在撫摸以前並不在意的警服時,莫名地有種陌生和心悸的感覺,那種感覺就像他第一次伸向別人背包偷東西時。

不管是滿滿的神聖或者滿滿的罪惡感,都會讓人心悸吧?

“這是我嗎?”

他站在鏡子前,鏡子裏削瘦,大眼,總是覺得臉上帶著賊相,身姿不再像曾經那麽標挺,目光也不像原來那麽清澈,甚至他會莫名地想起,那位煢煢孑立的賊王,夕陽的餘輝仿佛他曾經的榮光,或者會想起又蠢又可愛又可惡的肥布,這家夥活得那麽跌宕起伏居然活這麽大真不容易。

還有賤笑一臉的導演、帥得妖冶的二棍、傻了吧嘰的熊二,這群作奸犯科的家夥生活的那麽五彩繽紛,還真是了之前的沉悶無比比擬的。曾經他巴不得這次任務結束,可真到了尾聲,他卻發現自己奇怪地有點戀戀不舍了。

“可惜了,我找到了犯罪的模式,卻找不到自己,是個什麽樣子。”

他黯黯地道,他很奇怪有一種莫名的內疚襲來,讓他心裏覺得,現在的鏡子裏的人,也不是自己的樣子,這一段長長旅程,仿佛又是一次迷失。

門開了,表情鄭重的平三戈踱步出來了,他已經失去了基層警員該有的禮貌,徑直拉了張椅子,一坐一靠,看著徐佑正和孫韶霜道著:“你們還有什麽不明白,問吧。”

嗯?孫韶霜被這家夥囂張的態度給噎了下,眼睛凸了。

那幾位驚得噤若寒蟬,麵麵相覷,話說警營裏能讓人脫胎換骨,莫非賊窩裏也有同等功效?否則這家夥怎麽活脫脫的一身江湖匪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