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PART IV002

大理石砌成的壁爐裏燃著微弱的爐火,房間裏描了金邊的家具映著躍動的火光,房間裏有種令人安心、富有包容性的氣氛,瑪麗安娜認為在這裏開展談話再適合不過了。

她將九把椅子擺成了一個圓圈。

然後她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坐下來。她選了一個能看見壁爐上方的掛鍾的位置。此時離五點鍾還有幾分鍾。

瑪麗安娜揣測著那些女生會不會來。如果她們不來,她絲毫不會覺得意外。

然而片刻之後,門開了。

一個接一個地,五個年輕姑娘魚貫而入。根據臉上冷漠的表情判斷,她們是被迫到這裏來的。

“下午好,”瑪麗安娜麵帶微笑說道,“謝謝你們趕來。大家請坐吧!”

幾個女生看了一眼椅子的擺放位置,彼此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後半信半疑地坐下了。看樣子,那個高個子的金發女生是這個小團體的領頭人,瑪麗安娜察覺到其他女生都遵照她的舉動行事。她最先坐了下來,然後其他女生才接連坐下。

她們麵對瑪麗安娜一個挨一個坐著,兩側留出了空餘的椅子。麵對這一排石牆般不友善的年輕麵孔,她突然生出了些許怯意。

這太荒唐了,她心想,自己竟然會被幾個二十歲的孩子嚇唬住,縱使她們再美豔聰慧也不至於如此。瑪麗安娜感到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校園,成了在操場邊緣徘徊的醜小鴨,被人緣好的女生小團體排擠。瑪麗安娜心中那個年幼的自己不禁有些害怕,她忍不住揣測這幾個年輕姑娘心中那個年幼的孩子是什麽樣——她們溢於言表的自信會不會是在掩飾某種與自己相似的自卑感?在盛氣淩人的外表之下,她們是否與曾經的她一樣感到渺小?不知為什麽,她覺得這有些難以想象。

幾個女生當中唯一與她談過話的是塞麗娜,而此刻她似乎難以直視瑪麗安娜。莫裏斯肯定把他們對質的事情告訴了她。她低垂著頭,眼睛盯著自己膝頭,顯得很尷尬。

其他人麵麵相覷,麵有惑色。她們似乎都在等著瑪麗安娜開口,她不說話,她們便靜靜地坐著。

瑪麗安娜看了一眼掛鍾,已經五點十分了。福斯卡教授還沒來——幸運的話,他已經決定不來了。

“我想我們應該開始了。”她終於說道。

“那教授怎麽辦?”金發女生問道。

“他肯定是有事耽擱了。我們先開始,不等他了。我們就從名字開始吧?我叫瑪麗安娜。”

一陣沉默。金發女生聳聳肩:“卡拉。”

其他人也照做了。

“娜塔莎。”

“迪雅。”

“莉蓮。”

塞麗娜是最後一個開口的。她瞥了瑪麗安娜一眼,聳聳肩膀:“你知道我的名字。”

“沒錯,塞麗娜,我知道。”

瑪麗安娜定了定神,然後對她們所有人說道:

“我很好奇,你們共同坐在這裏,有什麽感受。”

回應她的是一陣沉默。完全沒反應,甚至沒人聳一下肩膀。瑪麗安娜感到她們冰冷的敵意壓迫著自己。她不為所動,繼續說了下去。

“我來跟你們說說我的感受吧。我覺得很怪異。我的目光總是被空著的椅子所吸引,”她向圓圈中空著的那三把椅子點點頭,“這些人本該出現在這裏,卻沒有出現。”

“比如福斯卡教授。”卡拉說。

“我說的不僅僅是教授。你覺得還有誰呢?”

卡拉瞥了一眼空著的椅子,嘲諷地翻了個白眼:“那兩把椅子就是留給她們的?塔拉和維羅妮卡?這也太蠢了。”

“為什麽太蠢了?”

“當然是因為她們來不了。這還不明顯嗎?”

瑪麗安娜聳聳肩:“那並不意味著她們不是這個小組的一部分。你們知道嗎,在團體治療中,我們經常談到這一點,有些人雖然已經不在我們身邊,但他們依然是一種強有力的存在。”

說到這裏,她把目光投向其中一把空著的椅子,看見塞巴斯蒂安坐在那裏,正笑嗬嗬地望著她。

她把他從腦海中驅除,繼續說了下去。

“我忍不住在想,”她說,“身為這樣一個小組的成員是怎樣一種體驗……這對你們來說意味著什麽?”

幾個女生誰都沒有回應,全都茫然地望著她。

“在團體治療中,我們時常把小組類比成自己的家庭。有兄弟姐妹、父母的形象,也有叔叔姨媽。依我看,這個小組也有點像個家庭?從某種角度來說,你們失去了兩個姐妹。”

沒有回應。她保持謹慎,繼續說了下去。

“我猜福斯卡教授就像是你們的‘父親’?”她頓了頓,再次嚐試,“他是個好父親嗎?”

娜塔莎重重地、煩躁地歎了口氣。“這都是什麽屁話,”她講話帶有濃重的俄語口音,“你的心思也太明顯了。”

“什麽心思?”

“你想鼓動我們說教授的壞話,想騙我們陷害他。”

“你為什麽會覺得我想要陷害他呢?”

娜塔莎輕蔑地哼了一聲,不屑於作答。

卡拉替她開了口:“聽我說,瑪麗安娜,我們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但是教授跟這些凶殺案並沒有關係。”

“沒錯,”娜塔莎用力點點頭,“我們從頭到尾都跟他在一起。”

她語氣中帶著強烈的憤慨,怨恨的火焰在其中燃燒。

“你很生氣,娜塔莎,”瑪麗安娜說,“我能感覺出來。”

娜塔莎冷笑道:“那正好——因為這怒氣就是對著你來的。”

瑪麗安娜點點頭:“對我生氣很容易,我對你們並不構成威脅。而對你們的‘父親’生氣——因為他害得兩個‘孩子’喪生,是不是會困難得多呢?”

“看在老天的份兒上,她們倆死了又不是他的錯。”莉蓮說,這是她第一次開口說話。

“那是誰的錯呢?”瑪麗安娜說。

莉蓮聳聳肩:“她們自己的。”

瑪麗安娜盯著她:“什麽?這怎麽會是她們的錯呢?”

“她們應該更謹慎才對。塔拉和維羅妮卡太傻了,兩個人都是。”

“沒錯。”迪雅說。

卡拉和娜塔莎點頭表示讚同。

瑪麗安娜望著她們,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麽。她知道與悲傷相比,憤怒更容易被人體會到,可是她——對他人的情緒向來十分敏感的她此刻卻感受不到一絲悲傷。沒有悲痛,沒有懊悔,沒有痛失親友的感覺。有的隻是鄙夷,隻是輕蔑。

這實在奇怪。通常情況下,麵對外來的攻擊,這種團體會變得更加緊密,成員們會聚集起來團結一致,而瑪麗安娜意識到整個聖克裏斯托弗學院裏唯一對塔拉和維羅妮卡之死流露過真情實感的人,是佐伊。

瑪麗安娜霎時想起了亨利在倫敦參加的團體治療。此刻的狀況與那次治療不無相似——亨利的出現由內而外撕裂了整個團體,對團體造成了攻擊,使它無法正常運轉。

在這個團體中也出現了這種情況嗎?若果真如此,那便說明這個團體的反應並非針對外來的威脅。

這說明威脅已經存在於團體之中。

就在這時,響起了敲門聲。房門打開——

福斯卡教授站在門口。

他微微一笑:“我可以加入嗎?”

14

“請原諒,我來晚了,”福斯卡說,“我有點事情不得不處理。”

瑪麗安娜微微皺起眉:“我們已經開始了。”

“原來如此,那我還可以加入嗎?”

“這我說了不算,由整個小組說了算,”她瞥了一眼其他人,“有誰認為福斯卡教授應該加入?”

不等她把話說完,圓圈周圍已經舉起了五隻手。除了她,所有人都舉起了手。

福斯卡笑著說:“你還沒有舉手呢,瑪麗安娜。”

她搖搖頭:“我確實沒有舉手。但我隻能服從多數。”

福斯卡走進圓圈加入了她們,瑪麗安娜感到房間裏的氣氛發生了轉變。她感覺到幾個女生繃緊了神經,還注意到福斯卡坐下時和卡拉簡短地交談了幾句。

福斯卡對瑪麗安娜笑笑:“請繼續。”

瑪麗安娜稍作停頓,決定換一種方式。她故作無辜地笑笑。

“教授,你教這幾個女孩希臘悲劇,對嗎?”

“是這樣。”

“那你們有沒有研究過《在奧利斯的伊菲革涅亞》?也就是阿伽門農和伊菲革涅亞的故事。”

說這話時她仔細盯著教授,然而當她提到這部劇作時他並沒有明顯的反應。他點了點頭。

“我們確實研究過這部劇。你也知道,歐裏庇得斯是我最喜歡的劇作家之一。”

“沒錯。那好,你知道嗎,我總覺得伊菲革涅亞這個人物有些奇怪……不知你的學生們對此有何感想。”

“奇怪?怎麽說?”

瑪麗安娜思索片刻:“這個嘛,我想不通的地方在於她太被動……太順從了。”

“順從?”

“她不肯為自己的生命而抗爭。她沒有被捆住、被控製住,而是自願地任由父親把她推向死亡。”

福斯卡微笑著環視所有人:“瑪麗安娜的觀點很新穎。有人想發表意見嗎?卡拉?”

卡拉被教授點名,顯得很是得意。她對瑪麗安娜笑笑,像是在哄小孩:“伊菲革涅亞死亡的方式正是整部劇的重點所在。”

“這是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她正是通過這種方式樹立起了自己的悲劇形象——英雄式的死亡。”

卡拉瞥了福斯卡一眼,似乎在征求他的讚同。他對她微微一笑。

瑪麗安娜搖搖頭:“很抱歉,但我不接受這種說法。”

“不接受?”福斯卡看上去很好奇,“為什麽?”

瑪麗安娜環視麵前那幾位坐成一圈的年輕姑娘:“我認為,要想回答這個問題,最好的方式就是把伊菲革涅亞帶到這裏來,加入這場談話會——讓她加入我們的小組,坐在其中一把空椅子上,你們覺得呢?”

幾個女孩彼此交換了一個輕蔑的眼神。

“這也太蠢了。”娜塔莎說。

“為什麽?她和你們年紀差不多大,不是嗎?或許稍年輕一些,十六七歲?她是多麽勇敢、多麽了不起的一個人。試想,如果她活了下來,她會過上怎樣的生活?會有怎樣的成就?假如她坐在這裏,此時此刻我們會對伊菲革涅亞說些什麽?我們會告訴她什麽呢?”

“什麽都不說,”迪雅的神情很不以為然,“有什麽可說的?”

“什麽都不說?你不會試著提醒她提防她那個精神病態的父親嗎?你不會向她伸出援手,挽救她嗎?”

“挽救她?”迪雅輕蔑地看了她一眼,“為什麽救她?因為她的命運嗎?悲劇不是這麽一碼事。”

“再說,她的死不是阿伽門農的錯,”卡拉說,“是阿耳忒彌斯非要伊菲革涅亞死不可。這是神的意誌。”

“假如沒有神呢?”瑪麗安娜說,“假如這隻是一個女孩子和她父親的事呢。那又如何?”

卡拉聳聳肩:“那就不是悲劇作品了。”

迪雅點點頭:“隻是個爛透了的希臘家庭而已。”

她們討論的過程中,福斯卡始終沒出聲,隻是饒有興致地旁觀她們的辯論。不過這時他顯然無法再克製自己的好奇心了。

“那你又會對她說什麽呢,瑪麗安娜?對這個為了拯救希臘而獻出生命的女孩?對了,她比你想的還要年輕——大約十四五歲。假如她此刻就在這裏,你會對她說什麽呢?”

瑪麗安娜思索片刻:“我想我會詢問她與她父親的關係,以及她為什麽會認為自己有必要為了父親而犧牲生命。”

“你認為這是為什麽呢?”

瑪麗安娜聳聳肩:“我相信為了獲得父母的愛,孩子願意做出任何事。在孩子非常年幼的時候,他們首先謀求的是肉體上的生存,然後才是精神上的。為了獲得父母的照顧,他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她壓低聲音,不再對著福斯卡,而是對坐在他身邊的那幾個年輕姑娘說,“而有些人就會利用這一點。”

“具體說來是什麽意思呢?”福斯卡問。

“意思就是,假如我是她的心理治療師,我會試著幫助伊菲革涅亞看清一些事——一些她此前沒有看見的事。”

“什麽事?”卡拉說。

瑪麗安娜小心地斟酌著字句:“那就是,在伊菲革涅亞年紀很小的時候,她錯把虐待當作了愛。而這個錯誤影響了她對自己,以及對世界的看法。阿伽門農不是個英雄——他是個瘋子,一個殺害自己親生骨肉的心理變態。伊菲革涅亞根本不需要去愛、去敬仰這個男人。她不需要以死來取悅他。”

瑪麗安娜直視著幾個女孩的眼睛,迫切地想要觸及她們的內心。她希望這番話能夠說進她們心裏。可是果真如此嗎?她難以判斷。她感到福斯卡的眼睛在盯著自己——她預感到他就要打斷她了,於是加快語速繼續說了下去。

“而且,如果伊菲革涅亞能夠不再自我欺騙,而是直視她的父親……如果她能醒過來,看清這個恐怖的、令人痛心的事實——也就是這並不是愛,阿伽門農並不愛她,因為他不知道如何去愛別人——在那一瞬間,伊菲革涅亞就不再是個把頭放在祭壇上無力反抗的少女,她將奪下劊子手手中的利斧,化身為女神。”

瑪麗安娜轉頭盯著福斯卡,她竭力保持自己的聲音不帶怒氣,但她實在難以克製自己的憤怒。

“但伊菲革涅亞並沒有這個機會,對不對?塔拉沒有,維羅妮卡也沒有。她們永遠沒有機會化身為女神,永遠沒有機會成長。”

她在圓圈另一側怒視著福斯卡,她看得出他眼中有一星怒火。但是福斯卡跟她一樣,也沒有表露出來。

“按我的理解,在當前的環境中,你把我指派為父親的形象、阿伽門農的形象?是這個意思嗎?”

“說得正巧。在你趕到之前,我們正在討論你作為這個團體的‘父親’的價值所在。”

“哦,是嗎?那大家的一致看法是怎樣的呢?”

“我們的看法沒能達成一致。但我詢問過少女學社的成員,如今她們當中的兩名成員已經去世,她們在你的照顧之下是否會覺得缺乏安全感。”

說到這裏,她的目光飄向了那兩張空著的椅子。福斯卡的眼睛也追隨著她的目光。

“啊,現在我明白了,”福斯卡說,“空著的椅子代表缺席的小組成員……一張椅子給塔拉,另一張給維羅妮卡?”

“沒錯。”

“既然如此,”他稍作停頓,說道,“難道不是還缺少一張椅子嗎?”

“什麽意思?”

“你不知道嗎?”

“知道什麽?”

“噢,她沒告訴你。太有趣了,”福斯卡依然麵帶微笑,看上去自得其樂,“或許你應該把高強度的放大鏡對準自己分析一下,瑪麗安娜。你是個怎樣的‘母親’呢?”

“醫生,你醫治自己吧。”卡拉冷笑著說。

福斯卡嗬嗬笑起來:“對,對,正是這樣。”

他轉頭望著其他人,模仿著心理治療的語氣說道:“作為一個團體——我們通過這種欺騙能看出什麽呢?你們認為這意味著什麽呢?”

“這個嘛,”卡拉說,“我認為這很好地揭示了她們之間的關係。”

娜塔莎點點頭:“哦對,她們根本不像瑪麗安娜自以為的那麽親近。”

“她顯然不信任她。”莉蓮說。

“我不禁在想,她為什麽不信任她?”福斯卡臉上依然帶著笑容,低聲說道。

瑪麗安娜感到自己臉紅了,他們耍的這個小把戲氣得她麵頰發燙——這跟校園裏的行為別無二致,福斯卡和其他霸淩者一樣,操縱著團體中的輿論,讓所有成員團結起來對付她。他們全都樂在其中,笑容滿麵地嘲諷她。她突然無比仇恨他們。

“你們究竟在說什麽?”她說。

福斯卡掃視著圓圈說道:“好吧,誰來擔此重任呢?塞麗娜?你來怎麽樣?”

塞麗娜點點頭站起身,離開圓圈走到餐桌旁,搬來另一把靠背椅,把它塞在瑪麗安娜椅子旁邊的空當處,然後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謝謝,”福斯卡看了一眼瑪麗安娜,說道,“你看,這個小組還缺少一把椅子,是留給少女學社的最後一名成員的。”

“那又是誰?”

不過瑪麗安娜早已猜到了福斯卡即將說出口的話。隻見他微微一笑。

“你的外甥女,”他說,“佐伊。”

15

談話結束後,瑪麗安娜跌跌撞撞地來到主庭院,心裏的感受隻有震驚。

她必須跟佐伊談一談,聽聽她的說法。少女學社向她披露這件事的方式雖然殘酷,但她們說的話自有一番道理:瑪麗安娜應該認真審視自己,還有佐伊,並且清楚佐伊為什麽沒有告訴她自己也是少女學社的成員之一。瑪麗安娜必須知道其中的原因。

她不自覺地向佐伊的宿舍走去,想找到佐伊跟她當麵對質。然而走到通往厄洛斯庭院的拱廊時,瑪麗安娜忽然停下了腳步。

她必須謹慎處理這件事。此刻的佐伊不僅情感脆弱、容易受傷,而且不知出於什麽原因——瑪麗安娜忍不住猜測這跟福斯卡本人有關——她不願意把真相告訴瑪麗安娜。

而福斯卡剛剛故意出賣了佐伊——試圖以此來挑釁瑪麗安娜。因此瑪麗安娜首先要注意的就是不能上鉤。她決不能衝進佐伊的房間責備她撒了謊。

她必須支持佐伊,並且努力想出下一步該如何行動。

她決定先過一晚冷靜一下,明天早上冷靜些之後再跟佐伊談話。瑪麗安娜轉過身,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並沒注意到弗雷德從暗處走了出來。

他站在她麵前,擋住了她的去路。

“你好啊,瑪麗安娜。”

她倒吸了一口氣:“弗雷德,你到這兒來做什麽?”

“來找你啊。我想看看你是不是一切都好。”

“哦,我沒事,挺好的。”

“還記得嗎,你說你從倫敦回來後會跟我聯係。”

“我知道,不好意思。我——我太忙了。”

“你確定沒事嗎?看你的樣子像是應該喝杯酒定定神。”

瑪麗安娜忍俊不禁:“我確實應該喝上一杯。”

弗雷德也笑了:“既然如此,那我們走吧?”

瑪麗安娜有些猶豫,舉棋不定:“哦,這個嘛,我——”

弗雷德立刻補上一句:“我正好有一瓶上好的勃艮第紅酒,是從學院的正式晚餐會偷偷拿回來的。我一直留著,想等到特殊場合的時候再喝……你覺得怎麽樣?就在我的宿舍。”

去他的,瑪麗安娜心想。她點點頭:“好,有什麽不行的?”

“真的嗎?”弗雷德的臉上煥發出光彩,“好啊,太好了。走——”

弗雷德向她伸出手臂,但瑪麗安娜沒有伸手挽住他。她徑直向前走去,弗雷德加快腳步追上了她。

16

弗雷德的宿舍在三一學院,比佐伊的大些,但裏麵的擺設也更加破舊。瑪麗安娜最先注意到的就是房間裏十分整潔:沒有成堆的雜物,沒有髒亂的東西,隻是到處都是紙,一張張草稿紙上寫滿了潦草的數學公式。這場景很像是瘋子——抑或是天才在創作,紙的邊緣畫著連接用的箭頭,寫著難以辨識的字跡。

瑪麗安娜目之所及,唯一的私人物品是架子上那幾張裝在相框裏的照片。其中一張照片略微有些褪色,看樣子像是八十年代拍的:照片上是一對俊美的年輕男女——想必是弗雷德的父母——站在尖木樁組成的籬笆牆前,背後是一片草地。另一張照片上是個小男孩和一條狗,小男孩剃了個瓜皮頭,臉上的神情很是嚴肅。

瑪麗安娜瞥了弗雷德一眼。此刻的他正聚精會神地點蠟燭,臉上依然帶著照片上的表情。接著他放起了音樂,是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他收起沙發上散落的草稿紙,放在桌子上已經搖搖欲墜的紙堆上。“真抱歉,這裏太亂了。”

“那是你的論文嗎?”瑪麗安娜朝那堆紙一點頭,問道。

“不是,”弗雷德搖搖頭,“隻是——隻是一些我寫的東西。我猜可以算是某種……書吧,”他似乎不知該如何描述,“請坐吧?”

他指指沙發,瑪麗安娜坐了下來,感覺到身下有根斷掉的彈簧,便稍微挪了個位置。

弗雷德取出那瓶頗有些年歲的勃艮第紅酒,自豪地拿給她看:“怎麽樣,不錯吧?他們要是知道我把這瓶酒順走,非殺了我不可。”

他伸手去拿開瓶器,跟瓶塞搏鬥了好一會兒才打開。瑪麗安娜一度以為他會失手把瓶子弄掉,好在他最終成功取出了瓶塞,聽到了響亮的一聲“啵”。他把暗紅色的葡萄酒倒進兩隻不配套的豁口紅酒杯裏,把壞得沒那麽厲害的那隻杯子遞給了瑪麗安娜。

“謝謝。”

他舉起酒杯:“幹杯。”

瑪麗安娜喝了一小口——果然是上好的紅酒。弗雷德顯然也有同感。他欣慰地歎了口氣,紅酒在他嘴唇上留下了一圈印記。

“真好啊。”他說。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瑪麗安娜聽著音樂,沉浸在巴赫抑揚起伏的旋律之中,那曲調如此優雅,樂曲結構充滿數學的美感,或許正因如此它才會打動弗雷德這個專注於數學的頭腦。

她瞥了一眼桌上的那摞紙:“你寫的這本書……是關於什麽的?”

“說實話嗎?”弗雷德聳聳肩,“我也不知道。”

瑪麗安娜忍俊不禁:“你總該有點大致想法吧。”

“這個嘛……”弗雷德移開了目光,“從某些方麵來說,我想……是關於我母親的。”

他麵帶羞澀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擔心她會嘲笑他。

但瑪麗安娜並不覺得可笑。她好奇地看著他:“你母親?”

弗雷德點點頭:“沒錯,她離開了我……我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她就——去世了。”

“真抱歉,”瑪麗安娜說,“我母親也去世了。”

“是嗎?”弗雷德瞪大了眼睛,“我還不知道呢。這麽說我們倆都是孤兒了。”

“我不是孤兒。父親把我養大的。”

“是啊,”弗雷德點點頭,語氣低落了下去,“我也是。”

他伸手去拿酒瓶,又給瑪麗安娜倒了一杯酒。“夠了。”瑪麗安娜說道,但弗雷德沒有理會,徑直把酒倒到了杯口。實際上瑪麗安娜並不介意——這是她許多天來第一次感到放鬆,她不禁很是感激弗雷德。

“你知道嗎,”弗雷德說著也給自己倒了些酒,“正是我母親的死激勵了我開始研究理論數學以及平行宇宙。我的論文就是關於這個的。”

“我不太明白。”

“說實話我也不太明白。不過假如其他宇宙存在,跟我們的宇宙一模一樣,那就代表著在某個地方還有另一個宇宙——在那裏,我的母親沒有死,”他聳聳肩,“既然如此……我便去找她。”

他的眼神裏帶著悲傷而遙遠的神情,仿佛一個迷了路的小男孩。瑪麗安娜不禁有些同情他。

“你找到她了嗎?”她問。

他聳聳肩:“在某種意義上算是找到了……我發現時間其實不存在——不算真正存在——因此她其實哪裏都沒去,她就在這裏。”

瑪麗安娜還沒想通這番話,弗雷德已經放下酒杯,摘掉了眼鏡,注視著她。

“瑪麗安娜,聽我說——”

“拜托,別這樣。”

“怎麽了?你又不知道我要說什麽。”

“你又要搞些浪漫的表白——我不想聽。”

“表白?才沒有。我隻想問你一個問題。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那要看是什麽問題。”

“我愛你。”

瑪麗安娜皺起眉頭:“這不是個問題。”

“你願意嫁給我嗎?這才是我的問題。”

“弗雷德,拜托你把嘴閉上——”

“我愛你,瑪麗安娜,自從在火車上第一眼看見你我就愛上你了。我想跟你在一起,我想照顧你,我想保護你——”

他說錯話了。瑪麗安娜感到心中騰起一股火氣,麵頰也氣得直發燙:“哼,我不需要別人保護!我想不出還有什麽事情比這更糟糕。我不是落難的公主,不是……亟待解救的少女。我不需要身穿閃亮鎧甲的騎士——我想——我想——”

“想什麽?你想要什麽?”

“我想一個人靜靜。”

“不,”弗雷德連連搖頭,“我不相信,”接著他又快速接上一句,“還記得我的預感嗎:總有一天我會向你求婚,而你會答應我。”

瑪麗安娜忍不住笑了:“不好意思,弗雷德。在這個宇宙是不可能了。”

“這樣啊,那你知道嗎,在某個別的宇宙,我們已經結婚了。”

不等她反駁,弗雷德探過身,輕柔地把自己的嘴唇印在了她唇上,她感受到那個柔軟的親吻,也感受到了其中的暖意與溫柔。她發現這個吻讓自己變得越發驚慌,卻也在同時卸下了防備。

這個吻的結束與開始同樣突然。他撤回身,眼神追隨著她的眼睛:“不好意思,我——我實在控製不住自己。”

瑪麗安娜搖搖頭,沒有說話。她覺得自己受到了某種難以言喻的觸動。

“我不想傷害你,弗雷德。”

“我不介意。就算你傷害了我也沒關係,你知道的。畢竟——‘寧可愛過又失去,也不願從未愛過’。”

弗雷德笑了。接著他看見瑪麗安娜臉色一沉,他的臉色也隨之憂慮起來:“怎麽了?我說錯話了嗎?”

“沒事,”她低頭看了看表,“不早了,我該走了。”

弗雷德的表情很痛苦:“現在就走嗎?好吧,我送你下樓。”

“不用了——”

“我想送送你。”

弗雷德的態度似乎產生了微妙的轉變,他看上去尖刻了些,先前的溫情似乎蒸發掉了一部分。他站起身,看也沒看瑪麗安娜。

“我們走吧。”他說。

17

弗雷德和瑪麗安娜沉默地下了樓,他們一言未發,直到來到馬路上。瑪麗安娜看了他一眼:“那……晚安了。”

弗雷德沒有動:“我出去散散步。”

“現在?”

“我經常在夜裏散步。不可以嗎?”

他語氣裏帶著刺,有些許敵意。瑪麗安娜看得出他感到自己遭到了拒絕。她不禁有些惱火,這對弗雷德來說或許不太公平,但是他傷不傷心不該由瑪麗安娜來操心。她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考慮。

“好吧,”她說,“再見。”

弗雷德站在原地沒有動,隻是望著她。接著他突然說道:“等一下,”他從褲子的後兜裏取出幾張折起來的紙,“我原本打算以後再給你的,不過——你還是現在拿著吧。”

他把那幾張紙遞給瑪麗安娜。她沒有接。

“這是什麽?”

“一封信。是寫給你的——解釋了我的感受,比當麵說得更清楚。讀一讀吧,讀完你就會明白了。”

“我不想要。”

弗雷德把紙硬塞給她:“瑪麗安娜,拿著。”

“我不要。你別這樣。我不會由著你欺負我的。”

“瑪麗安娜——”

可她已經轉身離開了。她沿著街道越走越遠,起初還感到很氣憤,後來突然感到一陣意外傷感——接著便是懊悔。不是懊悔自己傷了他的心,而是懊悔自己拒絕了他,另一種可能性的大門就這樣被關上了。

這可能嗎?瑪麗安娜真的可能喜歡上他,喜歡上這個一臉嚴肅的年輕人嗎?她會在夜裏抱著他,把自己的經曆講給他聽嗎?剛剛想到這裏,她便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她怎麽可能那樣做呢?

她要講述的故事太多。而她的故事隻有塞巴斯蒂安的耳朵才可以聽。

來到聖克裏斯托弗學院後,瑪麗安娜沒有立刻回房間,而是在主庭院閑逛了一會兒……走進了餐飲部所在的那棟樓。

她在幽暗的走廊裏漫步,直到來到那幅肖像跟前。

丁尼生的肖像。

這幅畫始終在她頭腦中縈繞不散——不知為什麽,她時常會想起它。畫中的丁尼生悲傷而英俊。

不,不是悲傷,用這個詞形容他的眼神並不準確。那應該是什麽呢?

她端詳著丁尼生的臉,想要讀懂他的表情。她再次產生了一種怪異的感受,仿佛他的目光超越了她,越過了她的肩頭,盯著某種……某種位於畫麵之外的東西。

可那究竟是什麽呢?

就在這時,瑪麗安娜突然明白了。她知道了丁尼生在看什麽,或者說在看誰。

是哈勒姆。

丁尼生望著哈勒姆——哈勒姆站在燈光之外……帷幕彼岸。那便是他眼中的神采。正在與已逝者溝通的人的眼神。

丁尼生已經迷失……他愛上了一個幽靈。他背棄了生活。瑪麗安娜也是嗎?

她曾經以為是這樣。

然而現在呢——?

現在,或許……她不再那麽確信了。

瑪麗安娜在肖像前站了一會兒,陷入了沉思,然後轉身打算離開。她忽然聽見了一陣腳步聲,便停了下來。

一雙男式硬底鞋踏在石板地麵上的聲音沿著幽暗的走廊緩緩而來……

他越來越近了。

起初,瑪麗安娜什麽人也看不見。但隨著那人越走越近,她漸漸看見陰暗處有什麽東西在動……隨之而來的還有刀刃的寒光。

她站在原地怔住了,幾乎連氣都不敢出,想看清來人是誰。接著,慢慢地……亨利從陰暗處走了出來。

他盯著瑪麗安娜。

他的眼神十分可怕,喪失理智,略帶一絲癲狂。他跟人打過架,鼻子還在流血。他臉上蹭了血,衣服也濺上了血。他手裏拿著一把刀,約有七八寸長。

瑪麗安娜竭力用平靜、不帶恐懼的語氣對他說話,卻無法克製住自己聲音裏那一絲輕微的顫抖。

“亨利?請你把刀放下。”

亨利沒有回答,隻是盯著她。他的眼睛瞪得老大,仿佛兩盞明燈,顯然吸食了什麽東西。

“你到這裏來做什麽?”瑪麗安娜問。

亨利沉默了一會兒沒回答:“我得見你一麵,不是嗎?你在倫敦不肯見我,那我隻好不辭辛苦地到這裏來了。”

“你怎麽找到我的?”

“電視上看見的。你跟警察站在一起。”

瑪麗安娜小心斟酌著字句:“我不記得。我已經盡力避開鏡頭了。”

“你覺得我在撒謊?你覺得我是跟蹤你到這兒來的?”

“亨利,闖進我房間的人就是你,對不對?”

亨利的語氣帶著幾分歇斯底裏:“你拋棄了我,瑪麗安娜。你——你把我當成了祭品——”

“什麽?”瑪麗安娜盯著他,慌了神,“你為什麽——要用這個詞?”

“這是事實,不是嗎?”

他舉起刀,向她邁出一步。瑪麗安娜站在原地沒有動。

“亨利,把刀放下。”

他繼續往前走:“我不能繼續這樣下去了。我必須釋放自我。我必須切斷自己來釋放自我。”

“亨利,求求你住手——”

亨利舉著刀,仿佛隨時要刺向她。瑪麗安娜感到自己的心在狂跳。

“我現在就要自殺,就在你麵前,”他說,“而你必須看著我。”

“亨利——”

亨利把刀舉得更高了,這時——

“喂!”

亨利聽見身後的聲音,轉身望去——莫裏斯大步從黑暗處竄出來,撲向了亨利。他們翻滾成一團爭奪那把刀,莫裏斯沒費多大力氣便製服了亨利,把他像稻草人似的往旁邊一扔。亨利頹喪地癱在地上不動了。

“別碰他,”瑪麗安娜對莫裏斯說,“別傷著他。”

她快步走到亨利身邊,想扶他起來——但亨利推開了她的手。

莫裏斯打電話報了警,亨利被逮捕了,但瑪麗安娜堅持說他需要心理幹預——於是他被送去醫院,關進了精神科。醫生給他開了安定藥物,瑪麗安娜約了顧問醫生第二天上午見麵談一談。

當然了,發生這些事,她心裏是自責的。

亨利說的沒錯:她獻祭了亨利,以及其他心理脆弱、需要她照顧的人。假如她像亨利要求的那樣留在他們身邊,或許事情就不會發展到這個地步。這是事實。

而現在,瑪麗安娜必須不惜一切代價,以確保這場巨大的犧牲不是在白費力氣。

18

瑪麗安娜回到房間時已經快淩晨一點了。她筋疲力盡,頭腦卻十分清醒無法入睡,緊繃的神經久久無法放鬆。

房間裏很冷,於是她打開了牆上裝的古舊電暖器。自上個冬天之後,這東西就沒再用過,加熱時灰塵燃燒,散發出濃重的氣味。瑪麗安娜坐在堅硬的木頭靠背椅上,望著電暖器的加熱管在黑暗中燒得通紅,感受著它的熱氣,聆聽它燃燒的嗡鳴。她坐著,思考——思考著有關愛德華·福斯卡的事。

他太得意、太誌在必得了。他以為自己已經成功脫身,瑪麗安娜心想,他以為自己已經贏了。

但他沒有。目前還沒有。而瑪麗安娜下定決心要智勝他。哪怕要徹夜靜坐不眠,鑽研他的手段,她務必實現這個目標。

她坐了好幾個小時,像是在通宵值守,處於一種入定似的狀態——思索、思索——逐一回想自佐伊在星期一晚上給她打來電話之後發生的一切。她在頭腦中梳理每一件事,千頭萬緒——從各個角度重新審視,竭力厘清頭緒,想看清真相。

真相一定很明顯,答案肯定就在她麵前。盡管如此,她卻遲遲無法看透——這感覺好像在黑暗中拚拚圖。

弗雷德肯定會說,在另一個宇宙裏瑪麗安娜早已解開了謎底。另一個宇宙裏的她更聰明。

不巧的是,在這個宇宙裏並非如此。

她在椅子上坐到頭都疼了,等到黎明時分,她筋疲力盡又鬱鬱寡歡,終於放棄了。她爬上床,立刻沉沉地睡了過去。

睡覺時,瑪麗安娜做了個噩夢。她夢見自己置身於一個十分荒涼的地方,頂著風雪跋涉,尋找塞巴斯蒂安。她最終找到了他,在一間破舊的賓館酒吧裏,那是阿爾卑斯山區一座偏遠的賓館,外麵下著暴風雪。她喜出望外地跟他打招呼,然而令她驚恐的是塞巴斯蒂安並不認識她。他說她變了,說她變成了另一個人。瑪麗安娜反複向他賭咒發誓,說她還是原來的那個自己:是我啊,是我啊,她哭喊著。然而當她想要親吻塞巴斯蒂安時他卻抽身離開了。塞巴斯蒂安拋下她走進了暴風雪中。瑪麗安娜情緒崩潰,抽泣不止,傷心欲絕——這時佐伊出現了,她用一張藍色的毯子裹住瑪麗安娜。瑪麗安娜對佐伊敘說自己有多麽愛塞巴斯蒂安——勝過呼吸,勝過生命本身。佐伊搖搖頭,說愛隻會帶來悲傷,說瑪麗安娜該醒過來了。“醒醒,瑪麗安娜。”

“醒醒……醒醒!”

這時瑪麗安娜猛地驚醒了——她渾身冷汗,心髒怦怦直跳。

有人正在用力敲門。

19

瑪麗安娜坐起身,心依然狂跳不止。敲門聲不絕於耳。

“等一下,”她高聲說,“來了。”

幾點了?明亮的陽光已經從窗簾的邊角溜了進來。八點?九點?

“是誰?”

沒人回答。敲門聲越發響亮——跟她頭腦中的感受別無二致。她腦袋跳痛,看來她昨天喝的酒比預想的要多。

“好了。稍等一下。”

瑪麗安娜費力地從**爬起來,稀裏糊塗,昏昏沉沉的。她趿拉著鞋來到門口,扭轉門鎖打開了門。

埃爾茜站在門外,正作勢要再次敲門。見到瑪麗安娜,她甜甜地一笑。

“早上好啊,親愛的。”

她胳膊底下夾著一支羽毛撣子,手裏提著一隻裝滿清潔用品的水桶,眉毛畫成生硬的拐角,看起來不免有些嚇人——她眼裏閃爍著激動的光彩,瑪麗安娜覺得那眼神似乎不懷好意,仿佛是某種捕獵的動物的眼神。

“埃爾茜,幾點了?”

“剛過十一點,親愛的。我沒吵著你吧?”

她探身進屋,從瑪麗安娜身邊擠過去打量著淩亂的床鋪。瑪麗安娜聞到她身上的煙味,她呼吸時散發出的那是酒味嗎?抑或是瑪麗安娜自己身上的氣味?

“我沒睡好,”瑪麗安娜說,“做了個噩夢。”

“哦,親愛的,”埃爾茜故作同情地咂咂舌頭,“發生了這麽多事,你會做噩夢我一點兒都不覺得奇怪。親愛的,我還有一個壞消息,但我想你應該知道。”

“是什麽?”瑪麗安娜盯著她,眼睛睜得老大。她突然清醒極了,一種莫名的恐懼襲上心頭,“出什麽事了?”

“你總得容我說完才行啊。你不打算請埃爾茜進屋嗎?”

瑪麗安娜退後一步,埃爾茜走進了房間。她對瑪麗安娜笑笑,放下了水桶。“這下好多了。親愛的,你可要做好心理準備。”

“出什麽事了?”

“他們又發現了一具屍體。”

“什麽?什麽時候發現的?”

“今天早上——在河邊。又是個女生。”

過了一陣瑪麗安娜才發出聲音來。

“佐伊——佐伊在哪兒?”

埃爾茜搖搖頭:“美女你不用為佐伊擔心。她安全得很。以我對她的了解,說不定她還在睡懶覺呢,”她說著笑了笑,“我看得出來,這是家族傳統。”

“別說笑了,埃爾茜。究竟是誰?快告訴我吧。”

埃爾茜微微一笑,表情中帶著一絲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是小塞麗娜。”

“噢,天啊——”瑪麗安娜的眼裏突然滿是眼淚,她勉強忍住抽泣。

埃爾茜同情地咂咂舌頭,“可憐的小塞麗娜。唉,是啊,天有不測風雲……我該走了,這把老骨頭可沒時間休息。”

埃爾茜伸手從水桶裏取出一樣東西遞給了瑪麗安娜。

“給——”

是一張明信片。

瑪麗安娜一眼便認出了明信片上的圖片——一隻黑白相間的古希臘花瓶,經曆了上千年的歲月,描繪的是伊菲革涅亞被阿伽門農獻祭的場景。

瑪麗安娜把明信片翻到背麵,手止不住地顫抖。正如她所料,明信麵背麵是一段手寫的古希臘語引文:

τοιγα?ρ σε? ποτ ?ου?ρανι?δαι

πε?μψουσιν θανα?τοι?: ?? σα?ν

??τ ???τι φο?νιον υ?πο? δε?ραν

??ψομαι α??μα χυθε?ν σιδα?ρω?

瑪麗安娜有種頭暈目眩的怪異感覺,她望著手裏的明信片,隻覺得天旋地轉,仿佛正從極高的地方俯視著它——隨時會失去平衡,從高處跌落……跌進黑暗的深淵。

20

瑪麗安娜好一會兒沒動。她覺得自己僵住了,立在原地。她甚至沒注意到埃爾茜已經離開了房間。

她怔怔地盯著手裏的明信片,無法移開目光,古希臘語字母仿佛在她頭腦裏燃燒,熊熊烈焰燒灼著她的頭腦。

她頗為吃力地把明信片翻過去,放在了桌上,魔咒這才得以解除。她必須厘清頭緒認真思索——她必須考慮清楚自己該怎麽做。

她必須通知警方,這是自然。就算他們覺得她瘋了也無所謂,或許他們早就覺得她是個瘋子,就算真是這樣,她也不能再把明信片的事情藏在心裏——她必須把這件事告訴桑加警長。

她必須去找他。

她把明信片放進口袋,離開了房間。

這天早上天色陰沉,上午的陽光尚未穿透雲層,一縷縷的霧氣編織成毯子,壓蓋在貼近地麵的地方。借著昏暗的天光,在庭院另一頭,瑪麗安娜隱約辨認出了一個男人的身影。

愛德華·福斯卡就站在庭院裏。

他來幹什麽?等著看瑪麗安娜收到明信片之後的反應嗎?品味她的痛苦能讓他感到滿足嗎?瑪麗安娜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確信他肯定在笑。

瑪麗安娜突然無比憤怒。

她不是個經常情緒失控的人——然而現在,由於她幾乎徹夜未眠,也由於她太煩躁、太害怕、太氣憤……她無法再控製自己的情緒。她的行為與其說是源自勇氣,不如說是源自絕望:她的痛苦猛烈地迸發出來——指向了愛德華·福斯卡。

沒等她反應過來,她已經穿過庭院衝到了福斯卡麵前。他有任何一絲躲閃嗎?或許吧。瑪麗安娜突然衝向他,這顯然出乎福斯卡的意料,但他站在原地沒有動,瑪麗安娜衝到他麵前才停下腳步,離他的臉隻有幾寸遠,麵頰通紅,眼神狂野,喘著粗氣。

福斯卡不知所措地對她笑笑:“早上好,瑪麗安娜。”

瑪麗安娜舉起那張明信片:“這是什麽意思?”

“嗯?”

福斯卡接過明信片,瞥了一眼背麵的文字,一邊讀一邊低聲念叨著希臘語,嘴角掠過一絲笑意。

“這是什麽意思?”瑪麗安娜又問了一遍。

“是歐裏庇得斯的《厄勒克特拉》中的引文。”

“給我講講。”

福斯卡微微一笑,直視著瑪麗安娜的眼睛說道:“這段話的意思就是——‘因此天上的神們將要給你死亡,我就將看見你,因了劍的一刺,從那頸子裏流出鮮血來了。’[2]

聽見這些話,瑪麗安娜的怒火爆發了——燃燒的怒火翻湧著噴薄而出,她雙手攥成拳頭,使出渾身的力氣向他臉上揮去。

福斯卡踉蹌地向後跌去:“我的天——”

然而沒等他喘過氣來,瑪麗安娜已經又揮出了一拳。緊接著又是一拳。

他伸手護住自己,但瑪麗安娜不停地打他,一拳接一拳,高聲怒吼。

“你這渾蛋——你這惡心的渾蛋——”

“瑪麗安娜——住手!停下——”

但瑪麗安娜無法停下,不肯停下——直到一雙手從背後抓住了她,把她往回拉。

一名警察抓住了她,用力地製止了她。

周圍聚集了一圈看熱鬧的人。朱利安也在其中,他看著瑪麗安娜,滿臉的難以置信。

另一名警察上前去攙扶福斯卡,但教授氣惱地揮手趕走了他。福斯卡的鼻子鮮血直流,血滴濺在他筆挺的白襯衫上。他看上去又羞又憤,這是瑪麗安娜第一次看見他失去瀟灑自信的風度,這讓她獲得了一種小小的滿足感。

桑加警長出現了。他十分震驚,對瑪麗安娜怒目而視——仿佛眼前的人是個瘋子。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21

不一會兒,瑪麗安娜就被帶到了院長辦公室,被要求對自己的行為做出解釋。她坐在桌邊,對麵是桑加警長、朱利安、院長——還有愛德華·福斯卡。

她感到自己難以組織起合適的語言。說得越多,反而越覺得沒人相信她。當她把自己的經曆用語言表述出來時,就連她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切聽起來多麽不合情理。

愛德華·福斯卡已經恢複了常態,從始至終麵帶微笑地望著她,仿佛她講的是個冗長的笑話,而他正在等著她講到笑點。

瑪麗安娜也平靜了下來,她竭力保持冷靜,盡量用最簡潔、最清晰的語言講述自己的經曆,盡量不摻雜個人情感。她解釋了自己如何一步步通過推理得出了這個令人難以置信的結論——教授謀殺了自己的三名學生。

她說最先引起她懷疑的是少女學社——由教授偏愛的學生組成的一個小團體,成員全部是年輕女生,沒人知道在他們的聚會上發生過什麽事。作為一名團體心理治療師,也作為一名女性,瑪麗安娜很難不為這個小組而擔心。瑪麗安娜說福斯卡教授與學生相處時,對她們有種精神導師般的詭異影響力,她自己也親身體驗過這種影響力——就連她的外甥女佐伊在涉及背叛福斯卡與這個小組的時候也是諱莫如深。

瑪麗安娜解釋說,像少女學社這樣的小團體格外容易在不自覺的狀態下受人操控,甚至遭到精神虐待。這些女孩子很可能不自覺地用年幼時對待父親的方式在對待團體中的領頭人——那就是依賴和默許。“如果你是個曾經受到過心靈創傷的年輕女孩,”她繼續說道,“卻又不願承認自己在童年時代遭受過創傷,那麽你很可能會服從於另一位虐待者,欺騙自己他的行為是完全正常的,以此來維持這種否認心態。假如你擦亮眼睛認清他的罪行,那就意味著你不得不同時認清生活中的其他人。我不清楚這些女孩子有過怎樣的童年。要把塔拉歸結為一個養尊處優、沒有煩惱的年輕姑娘固然很容易,但在我看來她酗酒和吸毒的行為說明她其實深受困擾,而且心理十分脆弱。她美麗動人,生活卻一團糟——而她是福斯卡教授最偏愛的學生。”

說這些話的時候她始終盯著福斯卡的眼睛,她覺察到盡管自己竭力控製,語氣中的怒火依然難以遏製地湧了上來。福斯卡冷冷地望著她,麵帶微笑。她努力保持冷靜,繼續說了下去。

“於是我注意到自己對凶手的刻畫出了錯。這些案件不是瘋子犯下的,不是一個心理變態的殺手在失控的狂怒狀態下做出的行為——這些隻是表象而已。這些女孩是被人用有條理的方式理智地謀殺的,凶手唯一真正想要殺害的人是塔拉。”

“你為什麽會這麽想呢?”愛德華·福斯卡說,這是他第一次開口說話。

瑪麗安娜望著他的眼睛。“因為塔拉是你的情人,後來發生了一些事——是她發現了你跟其他人上床嗎?——然後她威脅說要告發你——那會帶來怎樣的後果?你會丟掉工作,被逐出這個你珍視的精英學術界,你會名聲掃地。你決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於是你就威脅說要殺掉塔拉,後來幹脆落實了這個口頭威脅。不巧的是她已經把這件事告訴了佐伊……而佐伊告訴了我。”

福斯卡望著她,黑眼睛在燈光下閃閃發亮,仿佛黑色的寒冰:“這就是你的推斷,對嗎?”

“沒錯,”瑪麗安娜毫不回避他的目光,“這就是我的推斷。維羅妮卡和塞麗娜跟其他女孩共同為你做了不在場證明,但她們都著了你的迷,所以為了你這樣做不足為奇——可是後來發生什麽事了?是她們改變了想法,還是她們受到了威脅?抑或是你先下手為強,不給她們改變想法的機會?”

警長一言不發,倒了些茶。院長驚愕地望著瑪麗安娜,顯然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話。朱利安躲避著她的目光,假裝在翻看自己的筆記。

最先開口的是愛德華·福斯卡。他對桑加警長說道:“很顯然,我要否認這些,這一切。如果你們有任何疑問,我很樂意作出回應。不過我首先要問一句,警長,我是否需要請律師到場?”

警長抬起一隻手:“依我看,事情還沒到那一步,教授,請你先等一下,”桑加警長盯著瑪麗安娜,“你提出的這些指控,有沒有相應的證據能夠印證呢?”

瑪麗安娜點點頭。“有——就是這些明信片。”

“啊,大名鼎鼎的明信片。”桑加警長低頭看了一眼麵前的明信片,拿在手裏慢慢地翻看,像紙牌一樣把它們逐一擺在桌上。

“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他說,“你認為這些明信片是凶手逐一發給被害人的,好比一種名片,宣告自己殺人的意圖?”

“沒錯,我正是這麽想的。”

“現在你也收到了一張,那麽按照推測,你也即將麵臨生命危險。依你看,他為什麽要選中你呢?”

瑪麗安娜聳聳肩:“我想——是我對他構成了威脅。我走得太近,看穿了他的想法。”

她沒看福斯卡,她怕自己無法保持鎮靜的情緒。

“你知道嗎,瑪麗安娜,”她聽見福斯卡說道,“任何人都可以從書裏抄一段希臘語。這不需要哈佛大學的學位就能做到。”

“這我自然知道,教授。但是我在你房間裏的時候,在你本人的《歐裏庇得斯悲劇集》裏看見同樣一段話下麵也劃了橫線。這難道隻是個巧合嗎?”

福斯卡哈哈大笑起來:“如果我們現在就到我的房間去,隨便從書架上拿一本書,你會發現我讀什麽東西都會劃線,”他不等瑪麗安娜開口,繼續說道,“你真的以為假如是我殺死了這些女孩子,我會寄給她們一張明信片,上麵寫著我親自教給她們的引文嗎?你真的認為我會那麽蠢?”

瑪麗安娜搖搖頭:“這並不蠢——你沒想到警方,或者任何人會看懂,甚至會注意到那些文字。這是你以那些女孩子的生命為代價開的一個玩笑。正是由於這一點,我才堅信這是你幹的。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這正是你這種人會做的事情。”

不等福斯卡說話,桑加警長先開了口:“這一次福斯卡教授很幸運,學院裏有人看見了他,時間恰好是塞麗娜遇害的時間——午夜。”

“誰看見他了?”

警長停下來倒茶,卻發現保溫壺已經空了。他皺起了眉頭:“門房主管,莫裏斯。他遇見福斯卡教授在住處門外抽煙,他們聊了幾分鍾。”

“他在撒謊。”

“聽我說——”

不等桑加警長阻止,瑪麗安娜把自己懷疑莫裏斯勒索福斯卡的事情全告訴了他,說她跟蹤過莫裏斯,見到過他和塞麗娜在一起。

警長隱隱流露出震驚的神情。他向前探過身,注視著瑪麗安娜。

“你在墓地見過他們?你最好一五一十地告訴我你究竟幹了什麽。”

於是她全盤托出,把所有細節都告訴了警長,令她吃驚的是,隨著談話的主題與愛德華·福斯卡漸漸脫離關係,警長似乎越發激動,認定了莫裏斯就是嫌疑人。

朱利安也表示讚同:“這就解釋了為什麽凶手能夠在校園裏出沒,卻從來沒人見過他。有誰能在校園裏來去自如而不被留意呢?我們最容易忽視的人是誰?就是身穿製服的人——一個有正當理由出現在那裏的人。一名門房。”

“正是這樣。”警長思索片刻,然後叫來一名職級較低的警員,叫他把莫裏斯帶來接受訊問。

盡管知道自己的發言收效甚微,瑪麗安娜還是忍不住想打斷他們。然而就在這時,朱利安對她笑笑,說道:“聽我說,瑪麗安娜。我跟你是一夥的——所以我說這些話你千萬不要生氣。”

“什麽話?”

“說實話,我剛在劍橋見到你的時候就注意到了。剛見麵我就覺察出你的狀態有點怪——有點過於多疑。”

瑪麗安娜忍不住冷笑幾聲:“什麽?”

“我知道這種話讓人很難接受,但是你顯然陷入了被害人的心態。你的狀態不太好,瑪麗安娜。你應該尋求幫助。我很願意幫你,隻要你——”

“滾一邊去,朱利安。”

警長把保溫壺用力往桌子上一敲:“夠了!”

眾人安靜下來。桑加警長開口了,語氣十分堅定。“瑪麗安娜,你反複挑戰我的耐心,毫無根據地指責福斯卡教授——更不必說你還動手對他造成了人身傷害。他現在要是控告你,完全合情合理。”

瑪麗安娜想要插話,但桑加警長繼續說道:“不用說了,夠了——現在輪到你聽我說了。我希望你明天一早就走,離開這座學院,離開福斯卡教授,離開這場調查,離開我。否則我會派人逮捕你,以妨礙公務為名控告你。你明白嗎?聽朱利安的話,好嗎?跟你的醫生見個麵。向她尋求幫助。”

瑪麗安娜張開嘴——然後咽下了幾乎要脫口而出的尖叫,咽下了沮喪的怒吼。她吞下了憤怒,沉默地坐著。再爭辯下去毫無意義。她低下了頭,憤懣不平卻又無可奈何。

她輸了。

[1] 引自《複樂園·鬥士參孫》,[英]彌爾頓著,朱維之譯,上海譯文出版社。

[2] 引自《厄勒克特拉》,[古希臘]歐裏庇得斯著,周作人譯,上海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