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PART V

現在,彈簧業已繃緊。事件自會展開。這是悲劇的方便之處。手指輕輕一推,事件就發動了。

——讓·阿努伊《安提戈涅》[1]

1

一個小時後,為了避開媒體,一輛警車繞到學院背後,停在了門口。後門通往一條狹窄的小路。瑪麗安娜站在聚在周圍的眾多學生和教職工之間,看著莫裏斯被警察逮捕,銬上手銬,帶上了警車。走過時,其他門房有的發出噓聲,有的譏笑他,莫裏斯的臉有些紅,但他沒有回應。他咬緊牙關,垂下了目光。

在最後一刻,莫裏斯忽然抬起了頭。瑪麗安娜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看見了一扇窗戶——愛德華·福斯卡正站在窗口。

福斯卡旁觀著這一切,臉上帶著一絲笑意。瑪麗安娜心想,他是在嘲笑我們。

他與莫裏斯四目相對的那個瞬間,莫裏斯臉上**般閃現出狂怒的表情。

接著警察摘下了他的圓頂禮帽,莫裏斯被塞進了警車。瑪麗安娜望著警車帶著他駛離——大門關上了。

瑪麗安娜抬頭向福斯卡所在的窗口望去。

然而他已經不見了。

“謝天謝地,”她聽見院長說道,“總算結束了。”

當然,他錯了。事情遠沒有結束。

幾乎就在同時,天氣也變了。仿佛是受到學院裏最近發生的事情的影響,流連許久的夏天終於離開了。冷風呼嘯著吹過庭院,天上飄著小雨,遠處隱約傳來雷聲的轟鳴。

瑪麗安娜、佐伊和克拉麗莎聚在研究員活動室小酌——這是一間對教工們開放的公共休息室。這天下午除三位女士以外,裏麵空無一人。

休息室很寬敞,燈光昏暗影影綽綽,房間裏擺放著古舊的皮質扶手椅和沙發,紅木寫字台和餐桌上堆放著報紙和雜誌。房間裏彌漫著煙霧的氣息,那是壁爐裏散發出的木頭和灰燼的氣味。屋外的大風搖晃著窗子,雨滴敲打著玻璃。氣溫降低,克拉麗莎叫人生了爐火。

三個女人圍著壁爐坐在低矮的扶手椅上,喝著威士忌。瑪麗安娜搖晃著杯子裏的酒,望著琥珀色的**在壁爐裏發光。置身於這裏,與克拉麗莎和佐伊一起被爐火圍繞,她感到很安心。這個小團體給予了她力量和勇氣。她現在需要的正是勇氣,她們都需要勇氣。

佐伊過來之前剛在英語學院上完課。克拉麗莎說這或許會是她上的最後一堂課,學院上下都在討論立刻關閉學院,以待警方開展調查。

佐伊淋了雨,她烤火時瑪麗安娜向她們講述了之前發生的事——以及她和愛德華·福斯卡的衝突。講完之後,佐伊低聲說道:“這是個錯誤。跟他當麵對質……這下他就知道你知道了。”

瑪麗安娜看了佐伊一眼:“我記得你之前說他是無辜的?”

佐伊望向她,搖了搖頭:“我改變想法了。”

克拉麗莎看看瑪麗安娜,又看看佐伊:“這麽說你們兩個都確信是他幹的?這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我理解,”瑪麗安娜說,“但我確實這麽認為。”

“我也是。”佐伊說。

克拉麗莎沒有回答,她伸手拿過醒酒器,給自己又倒了一杯酒。瑪麗安娜發現她的手在顫抖。

“現在我們該怎麽辦呢?”佐伊說,“你們不會離開這裏的,對不對?”

“當然不會,”瑪麗安娜搖搖頭,“他要逮捕我就逮捕吧,我不在乎。我是不會回倫敦的。”

克拉麗莎的表情十分驚愕:“為什麽?你為什麽不走?”

“我不能就這樣逃走,我不會再逃避了。自從塞巴斯蒂安死後我一直在逃避。現在我必須留下來——無論發生什麽事我都必須麵對。我不害怕,”這句話說出口的感覺陌生極了,瑪麗安娜又試了一次,“我不害怕。”

克拉麗莎咂咂舌頭:“是威士忌給你壯了膽。”

“也許吧,”瑪麗安娜笑笑,“就算是假的勇氣也總比沒有勇氣好,”她轉頭望著佐伊,“我們要堅持下去,就這麽辦。我們堅持下去——遲早能抓住他。”

“怎麽抓?我們需要證據。”

“沒錯。”

佐伊猶豫地說:“凶器呢?”

她的語氣似乎別有意味,瑪麗安娜忍不住看向她:“你是說那把刀?”

佐伊點點頭:“他們到現在還沒找到那把刀,不是嗎?我想——我知道它在哪裏。”

瑪麗安娜瞪大眼睛望著她。“你怎麽會知道?”

佐伊躲避著她的目光,不時把目光轉向爐火——瑪麗安娜認得這種表情,在佐伊小的時候,每當她做了壞事,心裏有鬼時,她都是這個表情。

“佐伊?”

“這個說來話長,瑪麗安娜。”

“現在正是說清楚的好時機。不是嗎?”她壓低聲音繼續說道,“你知道嗎,佐伊,我跟少女學社見麵的時候,她們告訴了我一些事……她們說你也是學社的成員。”

佐伊的眼睛睜得老大,連連搖頭:“不是那樣的。”

“佐伊,不要說謊——”

“我沒有!我隻去過一次。”

“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麽沒告訴我呢?”瑪麗安娜說。

“我也不知道,”佐伊搖搖頭,“我太害怕了。我覺得太丟臉……我一直想告訴你,可是我……”

她陷入了沉默。瑪麗安娜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現在告訴我吧,告訴我和克拉麗莎。”

佐伊的嘴唇微微顫抖,點了點頭。她開始講述,瑪麗安娜定了定神——

而佐伊說的第一句話便讓瑪麗安娜渾身一冷。

“我猜,”佐伊說道,“這一切要從得墨忒耳和普西芬尼說起,”她看了瑪麗安娜一眼,“你知道她們兩個,對嗎?”

過了一會兒瑪麗安娜才緩過神來。

“沒錯,”她點點頭,“我知道。”

2

佐伊喝光了杯裏的酒,把杯子放在壁爐台上。爐火微微冒著煙,灰白相間的煙霧在她身邊打轉。

瑪麗安娜望著佐伊,金紅色的火焰在她身旁翩然舞動,瑪麗安娜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仿佛自己正坐在篝火旁,馬上就會有人給她講鬼故事……從某些方麵來說,確實是這樣。

佐伊開始講述她的經曆,起初帶些遲疑,講述了一些零散的經過,說福斯卡教授非常熱衷於祭拜普西芬尼的厄琉息斯秘儀——那個帶領人體驗從生到死,再由死複生的宗教儀式。

教授說他知曉其中的奧秘,並且跟幾名與眾不同的學生分享過這些秘密。

“他讓我發誓保守秘密。無論發生什麽事都不能跟別人說起。我知道現在說起來很奇怪,可當時的我隻覺得受寵若驚——他竟然認為我有過人之處,認為我足夠聰明,另外我也有些好奇。再後來……就輪到我加入少女學社的儀式了……他叫我在午夜到神亭去跟他碰頭,舉辦入社儀式。”

“神亭?”

“你知道的——河邊的裝飾亭子,離天堂自然保護區很近。”

瑪麗安娜點點頭:“你接著說。”

“臨近十二點的時候,卡拉和迪雅在船庫跟我碰了頭,送我去神亭——撐平底船走水路。”

“撐船,這是為什麽?”

“因為要從這裏到神亭去,這是最簡便的方式——陸路長滿了荊棘叢,”她停頓了一下,“我到達的時候其他人也在。維羅妮卡和塞麗娜站在神亭的入口,她們倆戴著麵具,扮成普西芬尼和得墨忒耳。”

“我的天啊。”克拉麗莎忍不住難以置信地長歎一聲,又連忙示意佐伊繼續講下去。

“莉蓮帶我走進了神亭,教授已經在那裏等我。他遮住我的眼睛,然後,我喝了凱肯——他說那隻是大麥汁,但他其實說了謊。後來塔拉告訴我,那裏麵摻了‘聽話水’——福斯卡以前總在康拉德那裏買這種東西。”

瑪麗安娜覺得神經緊繃,難以承受。她不想再聽下去,但知道自己別無選擇:“你接著說。”

“然後,”佐伊說道,“他開始在我耳邊說話……說我今晚就會死去,然後在黎明時重生。再後來他拿了一把刀,放在我脖子上。”

“他竟然這麽幹?”瑪麗安娜說。

“他沒有劃傷我——他說這隻是儀式上的獻祭環節。後來他取下了我的眼罩,我就是在那時看見了他藏刀的地方……他把刀塞進了牆上的一個縫隙,就在兩塊石板之間。”

佐伊閉上了眼睛:“再往後發生的事情我就記不清了。我的腿軟綿綿的,仿佛整個人正在融化……我們離開了神亭,周圍都是樹,我們是在樹林裏。有幾個女生在**身子跳舞,還有的在河裏遊泳,而我——我不想脫掉衣服……”她搖了搖頭,“我記不清楚,不過總之我甩開了她們,我孤身一人,頭腦不清醒,而且很害怕——然後……他就出現了。”

“愛德華·福斯卡?”

“沒錯,”佐伊似乎不願說出他的名字,“我想要說話,卻說不出。他一直在吻我……摸我……說他愛我。他的眼神非常狂野,我記得他的眼睛,眼神十分瘋狂。我想離開……可是我做不到。然後塔拉出現了,他們開始接吻,我半夢半醒地逃走了,我在樹林裏跑啊跑,不停地跑……”她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我不停地跑……就這樣逃走了。”

瑪麗安娜催促她說:“後來怎麽了,佐伊?”

佐伊聳聳肩:“沒什麽。我再也沒跟那些女生說起過這件事——除了塔拉。”

“那福斯卡教授呢?”

“他表現出一副這些事從沒發生過的樣子。所以我……就也假裝這些事沒發生過,”她聳聳肩,“但是後來,那天夜裏塔拉來宿舍找我……告訴我福斯卡威脅說要殺掉她。我從沒見過塔拉那麽害怕的樣子——她嚇壞了。”

克拉麗莎低聲說道:“好孩子,你本該告訴學院的。你本該把這件事告訴別人,或者來找我的。”

“你會相信我嗎,克拉麗莎?這件事太瘋狂了——隻有我的一麵之詞。”

瑪麗安娜點點頭,忍不住有種流淚的衝動。她想伸手把佐伊拉進懷裏,緊緊地抱著她。

但首先,還有一件事她必須搞清楚。

“佐伊——你為什麽決定現在把這件事說出來?你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告訴我們?”

有一會兒的工夫佐伊沒說話。她走到扶手椅旁,她的外套正掛在上麵烤火。她把手伸進了衣兜。

她從口袋裏取出了一張略微受潮,濺上了雨滴的明信片。

佐伊把明信片放在瑪麗安娜膝頭。

“因為我也收到了一張。”

3

瑪麗安娜怔怔地望著膝頭的明信片。

圖片是一幅洛可可風格的油畫——畫麵幽暗,伊菲革涅亞**躺在**,阿伽門農悄然站在她身後,手裏舉著一把尖刀。背麵有一段古希臘語的引文。瑪麗安娜沒有讓克拉麗莎翻譯。因為已經沒有翻譯的必要了。

她必須為了佐伊堅強起來,必須保持頭腦清醒、敏銳。她盡力控製著自己的聲音,不流露出太多情緒。

“佐伊,你是什麽時候收到它的?”

“今天下午。在我房間的門縫裏。”

“我明白了,”瑪麗安娜點點頭,“既然如此,那我們也要做出改變。”

“不,不用。”

“必須這麽做。我們得帶你離開這裏。現在就走。我們得回倫敦去。”

“謝天謝地。”克拉麗莎說。

“不,”佐伊直搖頭,臉上的表情憤怒而倔強,“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哪兒都不去,我要留在這裏,像你說的那樣——我們要奮起反抗,我們要抓住他。”

她說這話的時候,瑪麗安娜忍不住想,佐伊看上去多麽脆弱,多麽疲憊、憔悴。最近發生的事情顯然讓她深受影響,心態也大有改變——她不僅外表憔悴,精神狀態看上去也同樣糟糕。如此脆弱的一個人卻如此堅定地想要抗爭到底。這才是勇敢者的樣子,瑪麗安娜心想,這才是真正的勇氣。

克拉麗莎似乎也有同感。她聲音平靜地開口了。

“佐伊,好孩子,”她說,“你的勇氣可嘉,但瑪麗安娜說的對。我們必須報警,把你剛才說的這些事告訴他們……然後,你必須離開劍橋,你們兩個都走,今晚就走。”

佐伊做了個愁苦的鬼臉,搖了搖頭:“報警沒用的,克拉麗莎,他們肯定以為是瑪麗安娜叫我這樣說的。這純屬浪費時間,而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了,我們需要的是證據。”

“佐伊——”

“聽我說,”她央求瑪麗安娜,“我們到神亭去看看,就是我看見他藏刀的地方,以防萬一。如果找不到那把刀,那……我們再去倫敦,怎麽樣?”

不等瑪麗安娜回話,老教授搶先製止了她。

“老天啊,”克拉麗莎說,“你是想把你們倆都害死嗎?”

“不會的,”佐伊搖搖頭,“凶殺案都發生在夜裏,我們還有幾個小時的時間,”她說著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又堅定地看了瑪麗安娜一眼,“雨已經停了,天要放晴了。”

“現在還沒有,”瑪麗安娜往窗外看看,說道,“但是會放晴的,”她思索片刻,“去衝個澡,換掉身上的濕衣服。二十分鍾後我去宿舍跟你碰頭。”

“好的。”佐伊點點頭,似乎對這個安排很滿意。

瑪麗安娜看著她收拾東西:“佐伊——拜托你千萬要小心。”

佐伊點點頭,離開了房間。房門剛剛關上,克拉麗莎便焦灼地轉頭對瑪麗安娜說:“瑪麗安娜,我必須反對你的安排。這樣冒險到河邊去,對你們兩個來說都太危險了——”

瑪麗安娜搖搖頭:“我根本不打算讓佐伊到河邊去。我讓她收拾幾件東西,然後我們會直接離開這裏,像你說的那樣,去倫敦。”

“謝天謝地,”克拉麗莎鬆了口氣,“這樣做是對的。”

“不過請你認真聽我說。假如我遭遇不測,我希望你立刻去報警,好嗎?你必須把這一切告訴他們——佐伊說的一切。知道嗎?”

克拉麗莎點點頭,看上去十分痛苦:“我真希望你們現在就去警察局。”

“佐伊說得對——去了也沒用。桑加警長不會聽取我說的話,但是他會聽取你說的。”

克拉麗莎什麽也沒說,隻是歎了口氣,望著爐火。

“我到了倫敦會給你打電話的。”瑪麗安娜說。

依然沒有回答。克拉麗莎似乎根本沒聽見她說的話。

瑪麗安娜不禁有些失望。她原本抱有更高的期望,以為克拉麗莎會像一座高塔,成為她的精神支柱——但這一切顯然讓克拉麗莎太難以承受了。她似乎蒼老了許多,看上去更矮小、更憔悴了。

克拉麗莎幫不了她們,瑪麗安娜明白了。無論前方有什麽危險在等待她和佐伊,她們都隻能獨自麵對。

瑪麗安娜輕輕地吻了老教授的麵頰向她道別。然後離開了,留下她獨坐在爐火旁。

4

瑪麗安娜穿過庭院向佐伊的宿舍走去,腦子裏盤算著接下來的打算。她們要盡快收拾行李,然後趁著沒人看見,走後門離開學院。乘出租車去火車站,乘火車到國王十字站。然後——想到這裏,她的心不由得鼓脹起來——她們就到家了,回到那幢安全而舒適的黃色小房子裏。

她登上石階來到佐伊的房間,房間裏是空的,她顯然還在樓下的浴室裏。

這時瑪麗安娜的手機響了。是弗雷德。

她有些猶豫,但還是接通了電話:“喂?”

“瑪麗安娜,是我,”弗雷德的聲音很焦急,“我必須跟你談談。有重要的事。”

“現在不合適。我想我們昨天晚上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了。”

“跟昨天晚上的事無關。你仔細聽我說,我是很認真的。我有種預感,是關於你的。”

“弗雷德,我沒時間——”

“我知道你不相信,但這是真的。你現在的處境非常危險,就是現在,此時此刻。無論你現在在哪,都必須立刻離開那裏。快走,跑——”

瑪麗安娜掛斷了電話,感到既可笑又生氣。她要操心的事情已經夠多了,不需要弗雷德來添亂。她本來就已經很焦慮了,現在隻覺得更加糟糕。

佐伊怎麽還不回來?

瑪麗安娜一邊等她一邊焦躁地在房間裏踱步。她的目光四處遊走,掃過佐伊的私人物品:裝在銀相框裏的童年照片,佐伊在瑪麗安娜婚禮上當花童的照片,各式各樣的護身符和廉價小首飾,出國度假時收集的小石塊、小水晶以及佐伊從小就帶在身邊的各種童年紀念品——比如放在她枕頭上搖搖欲墜的破舊斑馬玩偶。

這一大堆亂七八糟的雜物令瑪麗安娜頗為感慨,她回想起佐伊小時候跪在床邊,雙手緊握開始祈禱。上帝保佑瑪麗安娜,上帝保佑塞巴斯蒂安,上帝保佑外公,上帝保佑斑馬——凡此種種,甚至包括那些她根本不知道名字的人,比如公交車站的那個鬱鬱寡歡的女人,或者書店裏那個感冒的男人。瑪麗安娜總會憐愛地望著她做這些事,但她從未相信過佐伊做的祈禱。瑪麗安娜不相信上帝能夠如此輕易地被人觸及——也不相信一個小女孩的禱告詞能夠撼動上帝那冷漠的內心。

然而此刻,她突然感到膝蓋發軟,仿佛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在背後推了一把,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她跪在地上,雙手緊握——低下頭開始祈禱。

但瑪麗安娜祈禱的對象並不是上帝或者耶穌,甚至不是塞巴斯蒂安。

她的禱告詞是說給一些飽受風雨侵襲的肮髒石柱的,它們佇立在山頂,映著一片沒有鳥兒的湛藍天空。

她在向女神禱告。

“原諒我,”她喃喃低語,“無論我做了什麽——無論我做了什麽事情冒犯到了你,你已經帶走了塞巴斯蒂安,這已經夠了。我乞求你不要把佐伊也帶走。求你了——我不會坐視不管的,我會——”

她突然回過神,停了下來,為自己說的話而感到尷尬。她覺得自己瘋了——像個傻乎乎的孩子,跟全宇宙討價還價。

然而在某種層麵上,瑪麗安娜心裏清楚,在經曆了漫長的曆程、經曆了種種鋪墊之後,她終於走到了這一刻:這場與女神的對質姍姍來遲,卻無可避免——她要算清這筆賬。

瑪麗安娜緩緩地站起身。

斑馬從枕頭上跌下來,掉下床,落在了地板上。

瑪麗安娜拾起玩偶放回枕頭上,與此同時她注意到斑馬肚皮上的線腳有些鬆了,少了三處針腳。一樣東西從玩偶的填料裏冒了出來。

瑪麗安娜猶豫了片刻——然後,就連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要做什麽,她抽出那件東西,仔細查看,是幾張紙,折了又折,藏在玩偶的身體裏。

瑪麗安娜盯著那些紙,她知道自己的行為是對佐伊的不信任,但她實在忍不住想知道上麵寫的是什麽。她非知道不可。

她小心翼翼地展開那些紙——裏麵是幾張信紙。看樣子像是一封打印的信件。

瑪麗安娜在**坐了下來。

她開始讀信。

5

接著,有一天,我的母親離開了。

我不記得她離開的確切時間,也不記得她最後的道別,但想必是有過的。我也不記得我的父親——她逃走的時候他肯定還在田裏。

你知道的,直到最後,她從未派人來接過我。實際上,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她離開的那天夜裏,我上樓來到我的房間,在小書桌旁坐下,連寫了幾個小時的日記。寫完之後,我沒有重讀自己寫下的東西。

我再也沒往那本日記裏寫過東西。我把它裝進盒子裏,跟其他我想要遺忘的東西一起藏了起來。

但是今天,我第一次取出它,閱讀了它——全部內容。

好吧,幾乎是全部內容……

你知道嗎,其中有兩頁不見了。

那兩頁被撕掉了。

那兩頁之所以被毀掉,是因為它們很危險。為什麽呢?因為它們講述了一個全然不同的故事。

依我看這不要緊,每個故事都可以稍作改寫。

我多麽希望自己可以改寫農場上接下來的那幾年——改寫,然後將它們遺忘。

那些痛苦,那些恐懼,那些羞辱——每一天,我逃跑的願望都變得更加堅定。總有一天我會逃走。我會自由。我會安全。我會快樂。會有人愛我。

我反複對自己訴說這些話,一遍又一遍,在夜晚,在被子底下。這成了我麵對困境時的咒語。不僅如此,這也成了我的使命。

是它指引我遇見了你。

我從未想過自己有這種能力——愛的能力。在我的認知當中隻有恨。我好害怕在某一天我也會恨上你。但在我傷害你之前,我必定會把尖刀轉向自己,深**進我的心髒。

我愛你,佐伊。

這就是我寫這些東西的原因所在。

我希望你看見真實的我。然後呢?你會原諒我的,不是嗎?親吻我所有的傷疤,讓我好起來。你是我命中注定的人,這你是知道的,對嗎?或許你現在還不相信。但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有種預感——在我見到你的第一秒,我就知道了。

起初的你何其害羞,何其多疑。我不得不慢慢逗你,讓你流露出愛意。不過我這個人向來極為耐心。

我們會團聚的,我向你保證,在未來的某一天,就在我的計劃完成之後。我了不起的、美妙的計劃。

我必須提醒你,這其中涉及流血——以及獻祭。

等到我們獨處時,我會向你解釋清楚的。在那之前,保持信心

永遠屬於你的——

X。

6

瑪麗安娜把信放在膝頭。

她怔怔地望著它。

她感到難以思考,難以保持呼吸,她喘不上氣,仿佛被人反複猛擊肚子。她不明白自己剛剛看見的內容。這駭人的信件究竟是什麽意思?

這說不通。她不相信這是真的,她不願相信。這不會是她想的那種意思,不可能。然而這卻是她能夠得出的唯一結論,無論這個結論多麽令人難以接受、多麽荒謬、多麽駭人。

愛德華·福斯卡寫下了這封信——這魔鬼般的情書,而且是寫給佐伊的。

瑪麗安娜搖搖頭。不,不會是佐伊,不會是她的佐伊。她不相信,不相信佐伊會跟那樣一個怪獸扯上關係。

接著,她突然想起了佐伊盯著庭院另一頭的福斯卡時臉上那怪異的表情。當時瑪麗安娜以為那種表情是恐懼,如今回想起來,裏麵會不會有某種更加複雜的情緒呢?

會不會瑪麗安娜從一開始就從錯誤的角度看待這一切,隻看到了最表層呢?倘若——

腳步聲——向樓上走來。

瑪麗安娜愣住了,她不知該怎麽辦。她必須說點什麽、做點什麽。但現在還不是時候,不能就這樣開始,她必須先思考清楚。

她抓起那封信塞進了衣兜,就在這時,佐伊出現在了門口。

“不好意思,瑪麗安娜。我已經盡量快點行動了。”

佐伊走進房間,對她微微一笑。她麵頰粉紅,頭發濕漉漉的,身上穿一件睡裙,手裏拿著幾條毛巾。“我換件衣服,稍等。”

瑪麗安娜什麽也沒說。佐伊換上了衣服,**的身體一閃而過。她年輕的光滑肌膚讓瑪麗安娜想起自己曾經愛過的那個漂亮的小女孩,她到哪兒去了?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她眼裏湧出了淚水,但那不是傷感的眼淚,而是痛苦的眼淚,肉體上的痛苦——仿佛有人打了她一耳光。她背過臉以免佐伊看見,匆匆擦幹了眼睛。

“我準備好了,”佐伊說,“我們走吧?”

“走?”瑪麗安娜茫然地望著她,“去哪兒?”

“當然是去神亭啊。去找那把刀。”

“什麽?噢……”

佐伊有些吃驚地看著她:“你沒事吧?”

瑪麗安娜緩慢地點點頭。所有逃生的願望,所有帶著佐伊逃往倫敦的念頭統統從她頭腦中退去。她無處可去,無路可逃。再也沒有了。

“沒事。”她說。

瑪麗安娜夢遊般跟著佐伊下了樓,穿過了庭院。雨已經停了,天空呈現出鉛灰色,炭灰色的雲彩聚集在她們頭頂,在微風中旋轉、飄**。

佐伊瞥了她一眼:“我們應該走水路。這是最方便的路程。”

瑪麗安娜沒說話,隻簡短地點了一下頭。

“我可以撐船,”佐伊說,“我撐船的技術不如塞巴斯蒂安,但是不算差。”

瑪麗安娜點點頭,跟著她來到了河邊。

船庫外麵泊著七艘平底船,拴在岸邊,在水中咿呀作響。幾支船篙斜靠著船庫的外牆,佐伊拿起一支,等著瑪麗安娜爬上船,然後解開了把平底船固定在岸邊的沉重鏈條。

瑪麗安娜坐在低矮的木頭座椅上,雨水打濕了座椅,但她幾乎毫未察覺。

“用不了多長時間就到。”佐伊說著一撐船篙,駛離了河岸。接著她高高舉起船篙,深**向水底,開始了她們的航程。

她們並非孤身前行。瑪麗安娜從剛出發時便隱約感覺到有人在跟著她們。她竭力控製著想要回頭看的衝動。等她實在按捺不住,回頭望去,果然不出她所料,她遠遠瞥見了一個男人的身影,轉瞬便消失在一棵樹背後。

瑪麗安娜覺得自己肯定是看錯了。因為那個人不是她意料之中的人——那不是愛德華·福斯卡。

那人是弗雷德。

7

正如佐伊所說,她們行船的速度很快,沒過多久便把各個學院遠遠甩在了身後,河道兩側是開闊的田野——幾個世紀以來,這樣的原始風光未曾改變過。

黑色的奶牛被放牧在草地上。空氣中帶有橡木腐爛散發出的潮味和潮濕的泥土味,瑪麗安娜隱約聞到遠處有篝火的氣息,潮濕的樹葉點燃後散發出黴味。

河麵上漸漸漫起一層薄霧,在撐船的佐伊身邊打轉。她如此美麗,站在船尾,發絲在微風中飄揚,目光投向遠方。她與乘船駛向自己最終宿命的夏洛特姑娘何其相似。

瑪麗安娜想要理清頭緒,但她發現這很難辦到。船篙每一次撞上河床發出悶響,平底船便會在水麵向前猛地一躥。她知道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她們很快就會抵達神亭。

抵達之後呢?

那封信仿佛在衣兜裏燒灼著她——她知道自己必須搞清這封信的來曆。

但她一定是猜錯了。她必定是錯的。

“你怎麽這麽安靜,”佐伊說,“你在想什麽呢?”

瑪麗安娜抬起頭想說些什麽,卻發不出聲音來。她搖搖頭,聳了聳肩膀:“沒什麽。”

“馬上就到。”佐伊指著河流轉彎的地方。

瑪麗安娜扭頭望去:“噢——”

一隻天鵝忽然出現在水麵,令她吃了一驚。天鵝輕快地遊向她,肮髒的羽毛被微風輕輕拂動。它遊到小船旁邊,轉過長脖子直勾勾地盯著她,烏黑的眼睛與她四目相對。

一陣寒意沿著瑪麗安娜的脊柱而下。她移開了目光。

等她再次回頭望去時,天鵝已經消失了。

“到了,”佐伊說,“你瞧。”

瑪麗安娜望見了神亭,它就建在河岸上,規模不大,四根石柱支撐著傾斜的頂部。亭子原本是白色的,但兩個世紀不間斷的風雨侵襲使它褪去了原本的顏色,鏽跡和水藻為它染上了金綠色。

神亭所在的位置十分怪異——孤零零地佇立在水畔,被樹林和沼澤環繞。佐伊和瑪麗安娜從它旁邊駛過,穿過水邊的野生鳶尾花叢,又穿過被荊棘覆蓋、擋住了去路的薔薇叢。

佐伊操縱著平底船靠近河岸,她把船篙深**進河床的淤泥裏,泊住了小船,把它牢牢地釘在河岸邊。

佐伊登上河岸,然後伸手去拉瑪麗安娜,但瑪麗安娜沒有拉她的手——她受不了觸碰佐伊。

“你確定沒事嗎?”佐伊說,“你今天真的很反常。”

瑪麗安娜沒有回答。她手腳並用下了船,來到長滿青草的河岸上,跟著佐伊向神亭走去。

來到亭子跟前,她停下腳步抬起頭打量著它。

神亭的入口上方懸掛著一枚石頭雕刻的紋章,紋樣是暴風雨中的一隻天鵝。

看見紋章的那一刻,瑪麗安娜怔住了。她盯著它看了一會兒。

然後她繼續向前走去。

她跟著佐伊走進了神亭。

8

神亭的石牆上有兩扇窗戶,麵向外麵的河流,窗前有個石頭砌成的座位。佐伊從窗口指指不遠處翠綠的樹林。

“他們就是在那裏發現了塔拉的屍體——穿過樹林,在沼澤旁邊。我帶你去看,”接著她跪下來查看座位底下,“這就是他藏刀的地方,就在這兒——”

佐伊把手臂伸進兩塊石板之間的縫隙,接著臉上露出了笑容。

“啊哈。”

佐伊抽出手——手裏赫然提著一把刀。刀刃約有八寸長,上麵沾染著少量紅色的鏽跡——也可能是幹涸的血跡。

瑪麗安娜望著佐伊把刀柄握在手裏,她拿刀的樣子透著嫻熟——接著她站起身,把刀對準了瑪麗安娜。

她把刀尖徑直指向瑪麗安娜,藍色的眼睛盯著她,眨也不眨,透出黑暗的光。

“跟我來,”佐伊說,“我們去散散步。”

“什麽?”

“往那邊走——穿過樹林。走吧。”

“等等,停下,”瑪麗安娜直搖頭,“這不是你。”

“什麽?”

“這不是真正的你,佐伊。這是他的行為。”

“你在說什麽啊?”

“聽我說,我全都知道了,我發現了那封信。”

“什麽信?”

作為回答,瑪麗安娜從口袋裏取出了那封信。她展開信紙遞給了佐伊。

“就是這封。”

有片刻的工夫,佐伊沒說話,隻是怔怔地望著瑪麗安娜。沒有情緒化的反應,隻有一片空白的眼神。

“你讀了?”

“我不是故意找到的,是個意外——”

“你讀沒讀過?”

瑪麗安娜點點頭,低聲說道:“讀了。”

佐伊眼神中閃過一絲暴怒:“你沒有權力這麽做!”

瑪麗安娜望著她:“佐伊,我不理解,這——這該不會說明——這不可能代表——”

“什麽?不可能代表什麽?”

瑪麗安娜努力搜尋合適的字眼:“不可能代表你跟這些凶殺案有關……代表你和他……有某種關係——”

“他愛我,我們彼此相愛——”

“不,佐伊,這一點至關重要。我是因為愛你才會這樣說。你才是這件事當中的受害者。無論你心裏怎麽想,這都不是愛——”

佐伊想打斷她的話,但瑪麗安娜不給她插話的機會,她繼續說道。

“我知道你不願意聽見這些話,我知道你認為這段感情浪漫至極,但無論他給予你怎樣的感情,那都不是愛情。愛德華·福斯卡不具備愛人的能力。他受傷太深,過於危險——”

“愛德華·福斯卡?”佐伊詫異地望著她,“你以為那封信是愛德華·福斯卡寫的?你以為我是因為這個才會把信藏在房間裏?”她輕蔑地搖搖頭,“不是他寫的。”

“那是誰寫的?”

太陽忽然隱沒在一朵雲背後,時間仿佛變得爬行般緩慢。瑪麗安娜聽見雨點開始落下,敲打著神亭的石砌窗台,一隻貓頭鷹在遠處發出淒厲的叫聲。在這片沒有時間存在的空白裏,瑪麗安娜忽然意識到了某件事:她已經知道佐伊即將說出口的話,而且在某種層麵上,或許她一直都知道。

這時太陽忽然再次出現,時間猛然一躍,追上了自己原本的腳步。瑪麗安娜重複了一遍問題。

“佐伊,那封信究竟是誰寫的?”

佐伊望著她,眼裏噙滿淚水。她用呢喃般的聲音低聲說道:

“當然是塞巴斯蒂安。”

[1] 引自《安提戈涅》,[法]讓·阿努伊著,郭宏安譯,人民文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