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PART VI

我常聽說憂傷使人心軟

使它充滿恐懼,使它萎縮,

所以想想複仇的事,停止哭泣吧。

——威廉·莎士比亞《亨利六世》中篇[1]

1

瑪麗安娜和佐伊靜默地彼此對視。

外麵下起了雨,瑪麗安娜能聽見雨點砸在外麵泥地上的聲音,聞到雨散發出的氣息。她看見瑟瑟發抖的樹木在河麵映出的倒影被雨滴砸碎。最後,她終於打破了沉默。

“你在說謊。”她說。

“沒有,”佐伊搖搖頭,“我沒有。那封信是塞巴斯蒂安寫的,是他寫給我的。”

“這不可能,他——”瑪麗安娜竭力搜尋著字眼,“塞巴斯蒂安——他沒有寫那封信。”

“當然是他寫的。醒醒吧,你太盲目了,瑪麗安娜。”

瑪麗安娜看看手裏的信,無助地望著它。“你……和塞巴斯蒂安……”她無力說出剩下的話,她絕望地抬起頭望著佐伊,希望她能對自己抱有同情之心。

然而佐伊唯一會同情的人是她自己,她眼裏的淚光閃閃發亮:“我愛他,瑪麗安娜。我愛他——”

“不,不——”

“這是真的,自從有記憶以來我就愛著塞巴斯蒂安——從我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起。而且他也愛我。”

“佐伊,住口。求你了——”

“現在你應該麵對現實了,睜開眼睛看看吧,我們才是彼此相戀的人。自從那次希臘之旅以後我們就是戀人了。我十五歲生日的時候,在雅典,記得嗎?塞巴斯蒂安帶我去了橄欖樹園,就在房子旁邊——他跟我**,就在那座園子裏的地上。”

“不。”瑪麗安娜不禁想笑,但這些事太令人作嘔,讓她笑不出來。這太可怕了。“你在撒謊——”

“不,是你在撒謊,對你自己撒謊,所以你才活得這麽糟糕。因為在你內心深處,你是知道真相的。這一切都是假象,塞巴斯蒂安從沒愛過你,他愛的是我——從頭到尾都是我。他之所以跟你結婚隻是為了接近我……當然了,還有你的錢……你是知道的,不是嗎?”

瑪麗安娜連連搖頭:“我——我不想聽這些。”

她轉身走出了神亭,腳步不停地往前走。

接著她跑了起來。

2

“瑪麗安娜,”佐伊在她身後高聲呼喚,“你要去哪兒?你不能逃避現實,不能繼續逃避下去了。”

瑪麗安娜沒理會她,繼續往前跑。佐伊追了上來。

霎時間,一道巨大的閃電劈過,天空幾乎被映成了綠色。雷聲在她頭頂轟鳴,接著,天幕裂開,大雨傾盆而下,不斷地撞擊著大地,翻攪著河麵。

瑪麗安娜跑進了樹林,樹木掩映,漆黑幽暗,潮濕黏滑的地麵散發著潮味。彼此交錯的樹枝被錯綜複雜的蜘蛛網覆蓋,麗蠅和其他昆蟲仿佛木乃伊般被蛛絲懸起,掛在她頭頂的半空中。

佐伊追隨著她走進樹林,不斷地譏諷她,聲音在樹林裏回**。

“有一天,外公在橄欖樹園裏撞見了我們,他威脅說要告訴你,於是塞巴斯蒂安就把他殺了,用他那雙大手當場掐死了他。後來外公把錢都留給了你……那麽多錢——塞巴斯蒂安看得晃眼睛,他必須把錢搞到手。他想搞到那些錢,為了我和他,為了我們。可是有你在中間礙事……”

瑪麗安娜奮力跋涉,身邊的樹枝不時糾纏住她,撕扯、劃破了她的手臂。

她聽見佐伊在身後越追越近,仿佛一個複仇的女神。她一邊走一邊不停地說著話,穿過樹林時發出撞擊樹枝的嘩啦聲。

“塞巴斯蒂安說假如你出事,他肯定是首要嫌疑人。‘我們必須轉移大家的注意力,’他說,‘就像變魔術那樣。’還記得小時候他為我變的魔術嗎?‘我們必須讓所有人把注意力集中在錯的東西和地點上。’我把福斯卡教授和少女學社的事情告訴了他,他就是從這裏得到了啟發。他說這個念頭在他頭腦中生根發芽,像一朵美麗的花——他說話總像寫詩一樣,你還記得嗎?他計劃好了每一個細節,這是個絕美的計劃,堪稱完美。可就在這時——你帶走了他,他再也沒回來。塞巴斯蒂安根本不想去納克索斯島,是你逼他去的,他的死全是你的錯。”

“不,”瑪麗安娜低聲說,“這麽說不公平——”

“公平得很,”佐伊惡狠狠地說,“是你殺死了他,你也殺死了我。”

前方的樹突然變得稀疏起來,她們來到了樹林裏的一片空地。沼澤在她們麵前延伸開來,開闊的池塘裏是一汪綠水,周圍雜草和灌木叢生。一棵樹倒在地上,裂開的樹幹正在慢慢腐爛,黃綠色的苔蘚爬滿樹幹,四周長滿帶斑點的蘑菇。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奇怪的腐朽氣味,是腐敗變質散發出的惡臭——是汙水散發出的臭氣嗎?

抑或是——死亡?

佐伊盯著瑪麗安娜,手握著尖刀氣喘籲籲。她雙眼通紅,噙滿了淚水。

“他死了以後,我的五髒六腑仿佛被人用刀子捅過。我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麽多的怒氣,這麽多的痛苦……然後,有一天,我明白了,我看清楚了。我必須替塞巴斯蒂安完成他的計劃,就像他設想的那樣。這是我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緬懷他,紀念他——同時也為他複仇。”

瑪麗安娜難以置信地望著她,幾乎說不出話來。她的聲音宛若耳語。

“佐伊,你究竟做了什麽?”

“不是我做了什麽,是他。全是塞巴斯蒂安做的……我隻是按照他告訴我的話行動,這是源自愛的行動。我抄下了他選出來的引文,按照他說的方法準備好明信片,又在福斯卡的書裏劃了線。等到上輔導課的時候我裝作去衛生間,把塔拉的頭發放在福斯卡的衣櫃後麵栽贓,還在那裏滴了幾滴她的血。警察目前還沒找到,但他們遲早會發現的。”

“愛德華·福斯卡是無辜的?是你陷害了他?”

“不,”佐伊搖搖頭,“是你陷害了他,瑪麗安娜。塞巴斯蒂安說,我要做的隻是讓你相信我害怕福斯卡,其他的事情你自然會去做。這是整件事當中最好笑的部分:看你假扮偵探破案,”她笑笑,“你不是偵探……你是受害者。”

瑪麗安娜望著佐伊的眼睛,頭腦中的碎片逐漸拚合,她終於看清了自己一直在逃避的可怕現實。希臘悲劇中有個專門的詞語來形容這一刻:anagnorisis——發現。主人公終於看清現實,意識到自己的命運,意識到從始至終命運就擺在自己麵前。瑪麗安娜過去常常好奇那會是怎樣一種感受,現在她明白了。

“你殺了她們——那些女孩——你怎麽能這樣?”

“少女學社從來都無關緊要,瑪麗安娜,她們隻不過是障眼法。用塞巴斯蒂安的話來說,她們就是紅鯡魚[2],”她聳聳肩,“對塔拉下手確實……很艱難。但塞巴斯蒂安說這是我不得不做出的一項犧牲。他說得沒錯,從某種角度來說,這也是一種解脫。”

“解脫?”

“我終於認清了自己。現在我終於知道我是誰了。我就好比克呂泰墨斯特拉,你明白嗎?或者美狄亞。那才是真正的我。”

“不,不,你錯了,”瑪麗安娜背過臉去,她無法再直視佐伊,淚水順著她的麵頰滾落,“你不是女神,佐伊,你是個怪獸。”

“即便我是個怪獸,”她聽見佐伊說道,“我也是被塞巴斯蒂安和你創造出來的怪獸。”

這時,瑪麗安娜感到背後被人猛地一推。

她被推倒在地,佐伊騎坐在她背上。瑪麗安娜奮力掙紮,但佐伊把全部的重量壓在她身上,把瑪麗安娜牢牢按在泥地裏。冰涼、潮濕的泥土貼著她的臉。她聽見佐伊在她耳畔低聲說道:

“明天,等他們發現你的屍體以後我會告訴警長,說我試過阻止你,我懇求你不要獨自來調查神亭,但你堅持要來。克拉麗莎則會把我說的那些關於福斯卡教授的事情告訴警察——他們會去搜查他的房間,找到我留在那裏的證據……”

佐伊從瑪麗安娜身上下來,把她翻過來,讓她仰麵躺著,手裏舉著尖刀逼近瑪麗安娜,眼神狂野而駭人。

“而人人都會以為你是愛德華·福斯卡的又一個受害者。四號被害人。永遠不會有人猜到真相……而真相就是,是我們殺死了你——塞巴斯蒂安和我。”

她高高舉起尖刀……眼看就要落下——

瑪麗安娜突然鉚足力氣伸手抓住了佐伊的手臂。她們扭打起來,瑪麗安娜使出最大的力氣甩開了佐伊的手,佐伊鬆開了刀——

刀從她手裏飛了出去,在空中滑過,消失在不遠處的草叢裏,發出一聲鈍響。

佐伊驚聲尖叫,一躍而起,衝向草叢去找刀。

佐伊找刀時,瑪麗安娜爬了起來,發現樹後出現了一個人影。

是弗雷德。

他飛奔而來,臉上帶著關切的神情。他沒注意跪在草叢裏的佐伊,瑪麗安娜連忙提醒他:“弗雷德,快停下,停——”

但弗雷德沒有停下腳步,而是飛快地跑到了她身邊。“你沒事吧?我跟著你們來了——我放心不下你,而且——”

瑪麗安娜越過弗雷德的肩頭看見佐伊已經站起身,手裏拿著那把刀。瑪麗安娜尖叫道:

“弗雷德——”

為時已晚……佐伊一把便將刀深**進了弗雷德的後背。他雙眼圓睜,震驚地望著瑪麗安娜。

他身子一癱,倒了下去,靜靜地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一攤血泊在他身下漫延開來。佐伊抽出刀,戳了戳弗雷德,查看他是否真的已經死了。看她的神情似乎不大信服。

瑪麗安娜未加思索,緊緊握住了一塊堅硬、冰冷的石塊。

瑪麗安娜跌跌撞撞地向佐伊走去,她正彎著腰查看弗雷德的屍體。

就在佐伊再次舉刀刺向弗雷德胸膛的那一刻,瑪麗安娜對準佐伊的後腦用石塊猛地砸了下去。

這一擊砸得佐伊側身跌倒,她在泥地上一滑,向前倒了下去——正落在自己本握著的刀上。

佐伊一動不動地趴了一會兒。瑪麗安娜以為她死了。

就在這時,佐伊爆發出一陣野獸般的呻吟聲,仰麵翻了過來。她躺在地上,宛如一隻受了傷的怪獸,眼睛瞪得老大,眼神裏滿是恐懼。她看見了那把刺進自己胸膛的尖刀——

佐伊放聲尖叫起來。

她無休止地尖叫:她已經歇斯底裏,尖叫中包含痛苦、恐懼和驚慌——那是受到驚嚇的孩子才會發出的尖叫聲。

這是瑪麗安娜有生以來第一次沒有衝過去保護佐伊。她拿出手機,撥通了警察的電話。

與此同時,佐伊依然在尖叫——直到她的尖叫最終與警笛的號叫聲融為一體。

3

佐伊被兩名佩槍警察押解著上了救護車。

實際上警方幾乎沒必要派人押著她,因為她倒退回了孩童狀態:一個恐懼而無助的小女孩。盡管如此,佐伊依然麵臨殺人未遂的指控,其他罪行則有待後續調查。之所以殺人未遂,是因為弗雷德死裏逃生,遇襲之後命懸一線。他傷情危重,被另一輛救護車送去了醫院。

瑪麗安娜依然處在震驚當中,她坐在河邊的一張長椅上,手裏捧著一杯濃濃的甜茶,是桑加警長從自己的保溫壺裏為她倒的——既是為了給她壓驚,也是為了賠罪。

大雨已停,天空放晴,烏雲裏的雨水已經落盡,蒼白的天光中隻剩下幾縷灰色的薄雲。太陽緩緩落在樹林背後,為天空增添了幾道金粉色的光芒。

瑪麗安娜坐在長椅上,把溫熱的杯子捧到唇邊呷著熱茶。一名女警過來安慰她,伸手摟住她——瑪麗安娜幾乎沒有察覺。有人把毯子蓋在她腿上,她也幾乎沒注意。她的頭腦一片空白,目光飄向遠處的河麵——她看見了那隻天鵝。它正快速遊過水麵,不斷加速。

她正看著,天鵝忽然展開翅膀飛了起來。它飛向空中,瑪麗安娜的目光追隨著它消失在天幕中。

桑加警長來到她身邊,在長椅上坐下。“這個消息想必會讓你很欣慰,”他說道,“福斯卡已經被解雇了,原來他跟她們全都上過床。莫裏斯也承認了自己勒索過他——所以你是對的。順利的話,他們兩個都會受到應有的懲罰。”

他看了看瑪麗安娜,發現她根本沒聽進他說的話。他向那杯茶點點頭,柔聲問道:“你感覺怎麽樣?好些了嗎?”

瑪麗安娜看了他一眼,微微一搖頭。她並未感到好轉,若要說起她的感受,隻怕是更差了……

然而其中似乎摻雜了某些不同的東西。究竟是什麽呢?

不知為什麽,她感到很清醒——或許“覺醒”這個詞才更貼切:一切都變得更加清晰,仿佛迷霧散去,萬物的色彩更鮮明,輪廓也更加明晰。世界不再喑啞,不再是一團迷蒙的灰色——不再隔著一層帷幕。

世界重新有了生機,鮮活而充滿色彩,被潮濕的秋雨浸潤,生與死的循環永無止息地嗡鳴,世界也隨之顫動。

[1] 引自《亨利六世(中)》,[英]莎士比亞著,梁實秋譯,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

[2] 紅鯡魚(red herring)源自英文熟語,指文學、戲劇作品中故意用來誤導讀者思路的誘餌,也被用作公關及政治宣傳的手段。——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