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在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瑪麗安娜依然處於震驚當中。

回家以後,她夜裏就睡在樓下的沙發上。她永遠無法再睡在那張**——她曾經與那個男人共用的那張床。她已經無法分辨他究竟是什麽人。在她看來,他成了一個陌生人,一個她曾與之共同生活多年的冒名頂替者——一個與她同床共枕卻想要設計殺掉她的演員。

這個假扮出來的男人究竟是誰?他美好的麵具之下隱藏著什麽?這一切都是表演嗎?

如今演出結束,瑪麗安娜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在其中的角色,而這並非一件易事。

每當她閉上雙眼,試圖回想他的麵容,她總是難以看清他的容貌。有關他的回憶漸漸褪色,仿佛是一場夢留下的記憶——瑪麗安娜看不見塞巴斯蒂安的臉,反倒會不斷看見她父親的臉、父親的雙眼,仿佛從某些方麵來說,他們的本質是同一個人。

魯思是怎麽說的來著——她父親才是這件事的核心所在?當時瑪麗安娜並不理解她的話。

然而現在,或許她正在逐漸理解這句話。

她沒有回去見魯思,目前還沒有。她還沒做好痛哭、傾訴、感受的準備。眼下這些事依然令她難以接受。

瑪麗安娜也沒有重新開設治療組。她怎麽可能再次認為自己有能力幫助他人,為他人提供治療建議呢?

她很迷茫。

至於佐伊——怎麽說呢,那次歇斯底裏地放聲尖叫之後,她再也沒有完全康複。她受的刀傷雖不致命,卻引發了徹底的情緒崩潰。佐伊被捕後曾經數次試圖自殺,後來又經曆了一場嚴重的精神崩潰。

最後佐伊被認定不適合出庭受審,她被送進了一座精神病隔離診療中心——位於倫敦北部的格羅夫診療所——也就是瑪麗安娜推薦西奧去應聘的那座診療所。

原來西奧聽從了她的建議,現在他已經開始在格羅夫診療所工作了,佐伊正是他的病人之一。

西奧多次試圖代替佐伊聯係瑪麗安娜,但瑪麗安娜不肯與他通話,也沒有回他的電話。

她知道西奧想幹什麽,他想讓瑪麗安娜跟佐伊談一談。她不怪他。假如瑪麗安娜是他,也會做同樣的事。這兩個女人之間任何積極的溝通都會對佐伊的康複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但瑪麗安娜也要關心自己的康複。

再次與佐伊對話,這個念頭令她難以忍受,反胃。她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

問題的症結不在於原諒。即便真在於此,瑪麗安娜也無能為力。魯思常說,原諒他人這種事情勸是勸不來的——全靠有感而發,這是一種善行,隻有在當事人準備好的時候才會自然而然地發生。

而瑪麗安娜並沒準備好。她懷疑自己永遠也無法準備好。

她極其憤怒,極其心痛。假如她再次與佐伊見麵,就連她自己也不確定自己會說出什麽話、做出什麽事來,她肯定無法對自己的言行負責。還是不要參與其中,讓佐伊自己去直麵命運比較好。

弗雷德住院期間瑪麗安娜倒是去看望過他幾次。她對弗雷德的情感摻雜了自責與感激。他畢竟救了她的命,這一點她永遠也不會忘記。起初他很虛弱,沒法開口說話,但隻要瑪麗安娜在,他的臉上從始至終都帶著微笑。他們親切地坐在一起,沉默不語,瑪麗安娜忍不住琢磨,這可真奇怪啊,她和弗雷德——這個她幾乎完全不了解的人在一起,居然感到既融洽又熟悉。若要說他們之間有未來可言,還為時尚早,但她已不再像從前那樣堅決反對這種想法了。

近來她對一切事物的感受都有著巨大的轉變。

瑪麗安娜過去了解、相信、信任的所有事物仿佛盡數消散——隻留下一片空洞。她就在這種空虛的混沌狀態中度過了幾個星期,幾個月……

直到有一天,她收到了西奧寄來的一封信。

在信中,西奧懇求瑪麗安娜重新考慮探望佐伊的事。他對佐伊的描述頗具洞察力,而且充滿了同情心。說完佐伊之後,他把話題轉向了瑪麗安娜。

我真心認為這對你和她都有益處,而且能夠讓你釋懷。我無法想象你經曆的一切。佐伊正漸漸敞開心扉,而她和你的亡夫共享的秘密世界讓我深感憂心。我聽到了一些令人極為膽寒的事情。而我不得不說,瑪麗安娜,你能活下來實在是非常幸運。

在信的末尾,西奧寫道:

我知道這並非一件易事。我隻求你考慮到這一點:在某種層麵上,她也是一名受害者。

這句話令瑪麗安娜極其憤慨。她撕碎了那封信,把它丟進了垃圾桶。

然而那天夜裏,她躺在**閉上眼睛,腦海裏浮現出了一張麵孔。不是塞巴斯蒂安的臉,也不是她父親的臉,而是一個小女孩的臉。

一個瘦小、驚恐的六歲女孩。

那是佐伊的臉。

她究竟經曆了什麽?那個孩子究竟遭到了怎樣的對待?就在瑪麗安娜的眼皮底下——在陰暗處,在羽翼之下,在幕布背後,她有過怎樣的遭遇?

瑪麗安娜辜負了佐伊。她沒能保護好她,甚至對佐伊的經曆毫無察覺。她必須承擔起相應的責任來。

她怎麽會如此盲目呢?她必須搞清這一點,必須弄明白,必須與之對質,必須麵對——

否則她會瘋掉的。

於是,在二月裏某個下著雪的上午,瑪麗安娜終於前往位於北倫敦的艾奇維爾醫院,來到了格羅夫診療所。西奧在接待處迎接她,熱情地與她寒暄。

“真沒想到有一天我們會在這裏見麵,”他說,“世事難料啊。”

“確實,我也沒想到。”

西奧帶著她進入隔離診療區,穿過病房破舊的走廊。他一邊走一邊告訴瑪麗安娜,佐伊現在的狀態與她們上次見麵時已經迥然不同。

“佐伊的狀態非常糟糕,瑪麗安娜。你會發現她經曆了巨大的轉變,最好做好心理準備。”

“我明白。”

“你能來我太高興了,這對她肯定會非常有幫助。她經常談起你,你知道的。每隔一段時間她就會要求跟你見麵。”

瑪麗安娜沒有回答,西奧斜著掃了她一眼。

“聽我說,我知道這對你來說並不容易,”西奧說道,“我沒指望你對她笑臉相迎。”

我不會的,瑪麗安娜心想。

西奧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點了點頭:“我能理解。我知道她曾經想要傷害你。”

“西奧,她是想殺了我。”

“瑪麗安娜,我認為事情沒那麽簡單,”西奧稍有猶豫,“是‘他’想要殺你。佐伊隻是替他動手,是他的傀儡,完全受他操控。但那隻是她內心世界的一部分,你知道的——在她頭腦的另一部分,她依然是愛你、需要你的。”

瑪麗安娜越發擔憂起來。到這裏來是個錯誤,她還沒準備好跟佐伊見麵,沒準備好麵對自己的感受——也沒準備好要說什麽、做什麽。

他們來到西奧的辦公室門口,西奧朝走廊盡頭的另一扇門點點頭。

“佐伊在娛樂室裏,從那扇門進去就是。她不喜歡跟其他患者互動,不過我們總是鼓勵她在空閑時參與其他患者的活動,”他看了一眼手表,眉頭微蹙,“真抱歉——你能不能等我幾分鍾?我辦公室裏還有一位病人,我必須跟她見一麵。然後我就安排你跟佐伊見麵。”

不等瑪麗安娜回答,西奧朝辦公室門外靠牆擺放的木頭長椅伸手示意:“你先坐一會兒吧?”

瑪麗安娜點點頭:“謝謝。”

西奧打開了辦公室的門。透過敞開的房門,瑪麗安娜瞥見一個美麗的紅發女人,她坐在房間裏,透過裝有欄杆的窗戶望著外麵灰色的天空,似乎在等待著什麽。西奧進屋時,那女人轉過頭頗為警惕地看著他,房門在他身後關上了。

瑪麗安娜看了一眼長椅,沒有坐下。相反地,她繼續往前走,來到了走廊盡頭的那扇門前。

她在門外站定,略有猶豫。

然後她伸出手,轉動了門把手——

她走進了門後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