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PART IV

因此,當麵前這個男人的言談、舉止都與我們的父親相似,即便是成年人……也會服從他,讚揚他,任憑自己被他操縱,並且會信賴他,直到最後完全臣服於他,在這個過程中,人們甚至不會意識到自己已經被這個人征服。人們通常不會意識到自己正在經曆童年的某種延續。

——愛麗絲·米勒《始於教養》

是孩子指導大人,好像清晨指導白晝。

——約翰·彌爾頓《複樂園》[1]

1

死亡,以及在那之後發生的事,總是令我充滿興趣。

我猜測,這是自雷克斯的事之後開始的。

雷克斯是我最早的記憶。一隻美好的動物,一條黑白相間的牧羊犬,最棒的物種。我扯它的耳朵,想要騎在它身上,它默默地忍受了蹣跚學步的幼兒所能做出的一切粗暴的行為,即便如此,見到我向它走來時,它依然會對我搖尾巴,充滿愛意地跟我打招呼。那是一堂有關原諒的課——不止一次,而是一遍又一遍。

它教會我的遠比原諒更多。它教會了我死亡。

我將滿十二歲的時候,雷克斯日漸衰老,看管羊群也有些力不從心。我母親建議讓它退休,換條年輕的狗來接替它。

我知道我父親不喜歡雷克斯,有時我甚至懷疑他恨它。抑或他恨的其實是我的母親?我母親很愛雷克斯,甚至比我更加愛它。她愛它無條件的依戀,也愛它的沉默無言。雷克斯是她密不可分的夥伴,陪著她終日勞作,她為它做飯,照料它,對待它比對待自己的丈夫更加用心,我記得我父親曾在一次爭執中這樣說過。

我至今記得母親建議再養一條狗時我父親是怎麽說的。當時我們都在廚房裏。我坐在地上撫摸著雷克斯,我母親在爐灶旁做飯,我父親給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那不是他那天喝的第一杯威士忌。

我不會掏錢喂兩條狗的,他說,我會先把這條打死。

過了幾秒鍾我才聽懂他說的話,才完全明白他的意思。我母親搖了搖頭。

不行,她說道。那是她第一次認真說不。你敢動這條狗一下,我就——

怎麽著?我父親說,你想威脅我?

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挺身而出保護別人需要真正的勇氣。在那一天,她正是替雷克斯這樣做的。

當然,我父親仿佛發了瘋。砸向我的玻璃杯告訴我為時已晚,我早該逃走尋求庇護的,就像雷克斯那樣,它從我懷裏一躍而起,半個身子已經逃到了門外。我別無選擇,隻能坐在地上,無處可逃,任憑我父親掀翻桌子,離我隻有分毫之差。我母親則用盤子砸向他作為反擊。

他大步穿過破碎的盤子衝向她。他高舉著拳頭,她背靠著操作台無路可逃。接著……

她拿起了一把刀——一把用來切羊肉的大刀。她舉起刀,正對著我父親的胸口,對準他的心髒。

小心我殺了你,他媽的,她說道,我是認真的。

房間裏沉寂了片刻。

我忽然意識到她真的有可能把刀刺向他。讓我失望的是她沒有那樣做。

我父親一個字也沒說,轉身離開了房間,廚房的門在他身後重重地摔上了。

有一會兒工夫,我母親一動不動。接著她哭了起來。看見自己的母親哭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這會讓你感到極其無能,極其無助。

我會替你殺掉他,我說。

這反而讓她哭得更厲害了。

就在這時……我們聽見了一聲槍響。

接著又是一聲。

我不記得自己怎樣離開房子,又怎樣跌跌撞撞地來到了院子裏。我隻記得眼前的雷克斯癱軟在地上,身體還在流血,而我父親大步走開了,手裏拿著他的步槍。

我望著雷克斯的生命漸漸枯竭。它的眼神變得凝滯而空洞,舌頭漸漸變藍,四肢慢慢變得僵硬。我無法移開視線。我有種預感——即便是在那個少不經事的年紀——這隻動物的死亡將在我生命中留下永遠無法抹去的印跡。

柔軟、潮濕的皮毛,支離破碎的身體,鮮血。我閉上了眼睛,卻依然看得見。

那些血。

後來母親跟我一起把雷克斯抬到大坑旁邊,扔了進去,它墜入大坑深處,跟其他沒人要的殘骸一起腐爛。我知道,跟它一同墜入大坑的還有我內心的一部分。善良的那一部分。

我努力醞釀感情,想流下眼淚,可我卻哭不出來。那隻可憐的動物從沒傷害過我,它帶給我的隻有愛和善意。

而我卻連為它哭一場都做不到。

取而代之的是我學會了仇恨。

一顆冰冷、堅硬的仇恨的內核在我心中漸漸成形,仿佛黝黑的煤炭內心的一顆鑽石。

我發誓永遠不會原諒我父親,還發誓總有一天我要報仇。但在那之前,在我長大之前,我無處可逃。

於是我躲進了想象力的世界。在我的幻想中,我父親飽受折磨。

而我也一樣。

在鎖了門的浴室裏,在存放幹草的閣樓上,在穀倉背後無人看見的地方,我會逃離——逃離我的身體,逃離我的思想。

我會幻想殘酷、駭人的血腥死亡場景:中毒後的痛苦,殘暴的捅刺——肢解,開膛破肚。我被掏空內髒、大卸八塊,被折磨致死。我會流血。

我會站在**,假裝自己即將被邪教牧師當作犧牲品獻祭。他們會抓住我,將我推下懸崖,墜落,落進海裏,墜入海洋深處——海怪在那裏盤旋遊動,等待著將我吞沒。

我會閉上雙眼從**跳下。

然後,我將被撕成碎片。

2

離開福斯卡教授的住處,瑪麗安娜隻覺得腳下不穩。

雖然她喝的酒比平常多,但這種感覺與紅酒和香檳並無關係,而是與剛剛看見的東西給她帶來的震撼有關——他書裏那段劃線的希臘語。說來也怪,她心想,醍醐灌頂和醉酒竟會讓人有同樣的感受。

她不能獨自保守這個發現,必須跟別人談一談。可是她該跟誰談呢?

她在庭院裏停下腳步思考這件事。去找佐伊顯然不行——起碼在經過了上次對話之後,現在還不行,佐伊是不會把她的想法當真的。她需要的是一個有同情心的傾聽者。她想到了克拉麗莎,但她也不確定克拉麗莎是否想要相信她。

那麽隻剩下一個人了。

她掏出手機撥通了弗雷德的電話。他說他非常樂意跟她談談,並建議大約十分鍾後在“梔子”碰頭。

梔子餐廳是一家位於劍橋中心地帶的希臘式小餐館,供應夜宵快餐,為一代又一代的學生所熟知,被大家親切地稱為“梔子”。瑪麗安娜沿著蜿蜒的行人小巷向餐廳走去,店麵尚未映入眼簾,她已經聞到了店裏的香味——薯條在熱油裏滋滋作響,混合著炸魚的香氣撲麵而來。

餐廳十分狹小,隻能容納區區幾名顧客——因此人們通常聚集在門外,在小巷裏吃東西。弗雷德站在門口的綠色雨棚底下等她,招牌上寫著:像希臘人那樣休息下吧。

瑪麗安娜走向餐廳,弗雷德對她粲然一笑。

“你好。要不要來點薯條?我請客。”

聞到油炸薯條的香氣,瑪麗安娜這才意識到自己很餓——在福斯卡的住處她幾乎沒碰那頓血淋淋的晚餐。她感激地點點頭。

“想吃。”

“馬上就來,女士。”

弗雷德蹦蹦跳跳地往店裏走,在門口的台階上絆了一跤,撞到了另一名顧客,那人罵了他一句。瑪麗安娜忍不住笑了——他果真是她見過的最笨手笨腳的人。他不久便出來了,手裏拿著兩隻白色的紙袋,被熱氣騰騰的薯條撐得脹鼓鼓的。

“給,”弗雷德說,“要番茄醬還是蛋黃醬?”

瑪麗安娜搖搖頭。“都不用,謝謝。”她向薯條吹著氣等它變涼,過了一會兒,她嚐了一根。薯條撒了鹽,味道很衝,有點兒太衝了,因為裏麵還加了醋。她咳嗽起來,弗雷德擔心地看著她。

“醋放多了嗎?不好意思。”

“不要緊,”瑪麗安娜笑笑,搖了搖頭,“很好吃。”

“那就好。”

他們相對而立,靜靜地吃了一會兒薯條。瑪麗安娜邊吃邊打量著他,在路燈的柔光的映照下,他本就稚嫩的麵容顯得更加青澀。他就是個半大孩子,瑪麗安娜心想,一個熱情洋溢的童子軍。那一瞬間她竟對他產生了真摯的憐愛之情。

弗雷德注意到她在看自己,怯生生地對她笑笑,一邊大口吃薯條一邊說道:“我知道這句話說出口我肯定會後悔,但我還是要說,你給我打電話讓我非常開心,因為這說明你肯定想我了,哪怕隻有一點點——”弗雷德看見她的表情,臉上的笑容頓時退了下去,“啊,我明白了,我會錯意了。你給我打電話不是因為這個。”

“我給你打電話是因為發生了一些事——我想跟你談一談。”

弗雷德臉上又浮現出一絲希望:“這麽說你確實想跟我聊天?”

“打住,弗雷德,”瑪麗安娜翻了個白眼,“你好好聽我說嘛。”

“你說。”

弗雷德吃著薯條,瑪麗安娜向他講述了先前發生的事——包括她發現的明信片,以及她在福斯卡的書裏看見的劃線的引文。

他一言不發地聽她講完這一切,然後才開口:“你打算怎麽辦呢?”

瑪麗安娜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弗雷德拂掉嘴邊的薯條碎屑,把紙袋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瑪麗安娜望著他,揣摩著他的神情。

“你不認為我是在憑空幻想?”

“不,”弗雷德搖搖頭,“我不這麽認為。”

“即使他有不在場證明——兩起案件都有?”

弗雷德聳聳肩:“為他做過不在場證明的女生中的一個已經死了。”

“是的。”

“而且塞麗娜有可能在說謊。”

“是的。”

“當然了,還有另一種可能——”

“是什麽?”

“有人跟他合作。一名同案犯。”

瑪麗安娜注視著他:“我沒想到這一點。”

“沒什麽不可能的。這樣就能夠解釋他為什麽會同時出現在兩個地方了。”

“確實有這種可能。”

“你看起來不太信服。”

瑪麗安娜聳聳肩:“他給我的印象不是那種會跟人合作的人。他很像是個獨來獨往的人。”

“也許吧,”弗雷德思索片刻,“總之我們需要的是證據——你知道的,確鑿的證據——否則沒人會相信我們的。”

“我們怎麽才能搞到證據呢?”

“得想想辦法。我們明天一早再碰頭,做個計劃。”

“明天我來不了,我得去倫敦。不過我回來後可以給你打電話。”

“好的,”他壓低了聲音,“不過,瑪麗安娜,你聽我說,福斯卡肯定知道你盯上他了,所以……”

他沒有把話說完,瑪麗安娜卻讀出了剩下的半句話並對他點點頭。

“別擔心,我會小心的。”

“那就好,”弗雷德停頓了一下,又說道,“我還有最後一件事要說,”他咧嘴一笑,“你今天晚上看起來漂亮極了,美得令人難以置信……你願意賞個麵子做我的妻子嗎?”

“不,”瑪麗安娜搖搖頭,“我不願意。不過謝謝你的薯條。”

“不客氣。”

“晚安。”

他們相視一笑,瑪麗安娜轉身離開了。走到街角時,她臉上仍帶著笑意,她回頭望去——弗雷德已不見了蹤影。

奇怪——他仿佛人間蒸發了。

她朝學院的方向走去,半路上瑪麗安娜的手機忽然響了。她取出衣袋裏的手機看了一眼——來電號碼被隱藏了。

她稍有遲疑,然後接通了電話:“喂?”

無人回答。

“喂?”

一片寂靜——接著傳來了低語聲。

“你好啊,瑪麗安娜。”

她怔住了。“你是誰?”

“我能看見你,瑪麗安娜。我一直在監視你——”

“亨利?”瑪麗安娜確定是他,她聽出了他的聲音,“亨利,是你嗎?”

電話掛斷了。瑪麗安娜站在原地盯著手機看了一會兒,感到深深的不安。她環顧四周——然而街上空無一人。

3

第二天早上,瑪麗安娜早早起床去了倫敦。

她離開房間,穿過主庭院時向厄洛斯庭院瞥了一眼。

他就在那裏——愛德華·福斯卡——站在樓梯間外麵抽著煙。

但他並非孤身一人,而是在跟人交談——那是一名背對著瑪麗安娜的學院門房。根據體形和身高判斷,那人顯然是莫裏斯。

瑪麗安娜快步向拱廊走去,藏在牆後小心翼翼地探頭張望。

她隱約感到這件事值得追查下去。福斯卡臉上的表情讓她心存疑惑,那是一種掩飾不住的惱火的表情,瑪麗安娜此前從未在他臉上見過這樣的表情。弗雷德說的那番話立刻出現在她腦海裏——福斯卡可能有同夥。

那個人會是莫裏斯嗎?

她看見福斯卡悄悄地把一樣東西塞進了莫裏斯手裏,看樣子好像是隻鼓囊囊的信封。信封裏裝的會是什麽呢?錢嗎?

瑪麗安娜的想象力開始馳騁,她任由自己的想象肆意馳騁。莫裏斯在敲詐福斯卡——是這樣嗎?他是不是收了福斯卡的封口費?

莫非這就是她需要的東西——確鑿的證據?

莫裏斯突然轉身離開了福斯卡——他向瑪麗安娜所在的方向走來了。

她連忙縮回腦袋,緊貼牆根站著。莫裏斯大步穿過拱廊從她身邊經過,根本沒察覺她。瑪麗安娜望著他穿過主庭院,走出了大門。

她快步跟了上去。

4

瑪麗安娜緊趕幾步出大門,在街上遠遠地跟著莫裏斯。看他的樣子似乎全然不知自己被人跟蹤了,他步履悠閑,自顧自地吹著口哨,顯然並不著急,反而很享受這樣的漫步。

他信步走過伊曼紐爾學院和街邊的聯排式房子,從鎖在柵欄上的自行車旁邊經過,然後左轉走進一條小巷,不見了蹤影。

瑪麗安娜快步來到小巷口,向裏麵張望。裏麵的小路很窄,兩側各有一排房子。

這是一條死胡同,結束得很突然。小路被一堵牆攔腰截斷:那是一堵古舊的紅色磚牆,上麵爬滿了常春藤。

令瑪麗安娜吃驚的是莫裏斯沒有停下腳步,而是徑直向那堵牆走去。

他來到牆根,把手指插進鬆動的磚塊留下的縫隙裏抓緊,然後爬了上去。接著,他輕鬆地攀上牆頭翻了過去——消失在了牆的另一麵。

糟了,瑪麗安娜心想。她遲疑了一會兒。

然後她快步走到牆根底下,打量著麵前的牆壁,不確定自己能否爬過去。她仔細查看牆磚,找到了一處可以抓手的地方。

她伸出手抓住那塊磚,可是磚塊從牆上脫落了,她向後跌去。

她扔掉那塊磚,又試了一次。

這一次瑪麗安娜爬了上去。她費了不少力氣才爬上牆頭翻了過去,然後掉到了牆的另一麵……

她進入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5

牆的另一側沒有道路,也沒有房屋,隻有野生的青草、針葉樹和瘋長的黑莓叢。過了幾秒鍾,瑪麗安娜才辨認出自己身在什麽地方。

這是米爾路上那片廢棄的公墓。

近二十年前,瑪麗安娜曾經來過這裏一次,那是在一個悶熱的夏日午後,她和塞巴斯蒂安逛到這裏探險。當時她就不大喜歡這片公墓,覺得這裏陰森森的,有些荒蕪。

現在她依然不喜歡這裏。

她站起身環顧四周,沒有莫裏斯的蹤影。她側耳細聽,周圍一片寂靜,沒有腳步聲——連鳥鳴聲也沒有。隻有一片死寂。

她望著麵前的景象,被苔蘚和巨大的冬青樹叢掩蓋的一座座墳墓猶如一片海洋,一條條步道在其中彼此交錯。許多墓碑已經破敗倒塌,或者斷裂成兩半,在瘋長的野草地上投下參差交錯的黑影。墓碑上的姓名和年月早已被歲月和風雨抹去。這些無人銘記的逝者,這些被人遺忘的生命。整片公墓充斥著巨大的失落感和空虛感,瑪麗安娜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這裏。

她沿著小路走向最近的一道圍牆。她可不想在這個時候迷路。

她忽然停下腳步仔細聆聽——依然沒聽見腳步聲。

什麽都沒有。沒有任何聲響。

她把莫裏斯跟丟了。

或許是莫裏斯發現了她,故意將她甩掉了?若是這樣,再跟下去也沒有意義了。

她正要轉身往回走,一座高大的雕塑忽然吸引了她的目光:那是一個男性天使,落在十字架上展開雙臂,寬大的翅膀有幾處缺損。瑪麗安娜盯著那個天使看了一陣,心神有些恍惚。雕像顏色黯淡、殘破不堪,卻依然有種美感——他的麵容與塞巴斯蒂安有幾分相似。

就在這時,瑪麗安娜察覺到了動靜——就在雕像背後,透過樹木的枝葉,一個年輕女子走在小路上。瑪麗安娜立刻認出了她。

是塞麗娜。

塞麗娜沒看見瑪麗安娜,她來到了一座長方形的平頂石頭墓穴前。墓穴可能是用白色大理石建造的,不過如今已經布滿灰色的斑跡和綠色的苔蘚,四周開滿野花。

她在墓穴頂上坐下,掏出手機看了一眼。

瑪麗安娜藏在不遠處的一棵樹背後,透過樹枝的縫隙暗中觀察。

隻見塞麗娜抬頭望去,看見一個男人穿過草木向她走來。

正是莫裏斯。

莫裏斯向塞麗娜走去,兩個人都一言不發。他摘下圓頂禮帽放在一塊墓碑上,然後伸手握住了塞麗娜的後腦勺,他猛地用力把她拉了起來,粗魯地親吻著她。

瑪麗安娜看見莫裏斯一邊親吻塞麗娜一邊把她放倒在大理石墓穴上。他爬到她身上,他們開始**,動作激烈,充滿了野性。瑪麗安娜感到有些惡心,卻又愣在原地無法移開視線。就在這時,他們達到了**——跟開始同樣的突然,接著便是沉默。

他們一動不動地躺了一會兒,接著莫裏斯站起身。他整理了衣服,伸手取下圓頂禮帽,撣掉了上麵的灰塵。

瑪麗安娜覺得自己也該脫身了。她後退一步——一根樹枝在她腳下斷開了。

響亮的哢嚓聲。

透過樹枝的縫隙,她看見莫裏斯環顧四周。隻見他示意塞麗娜不要出聲,接著走到一棵樹背後,瑪麗安娜便看不見他了。

瑪麗安娜轉過身沿著小路快步往回走。可究竟哪裏才是入口呢?她決定按來時的路線順著圍牆原路返回。她轉過身——

莫裏斯就站在她身後。

他瞪視著她,喘著粗氣。片刻的沉默。

莫裏斯低聲說道:“你他媽的到底要幹什麽?”

“什麽?你說什麽?”瑪麗安娜想從他身邊繞開,但莫裏斯攔住了她的去路。他冷冷一笑。

“看表演看得很盡興嘛,是不是?”

瑪麗安娜隻覺得臉上發燙,移開了目光。

莫裏斯笑笑:“我算是看透你了。你別想騙我,一秒鍾都別想騙過我。從一開始我就看穿了你。”

“你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少多管閑事——用我爺爺的話來說——否則有你好果子吃。聽明白了嗎?”

“你是在威脅我嗎?”

瑪麗安娜強裝鎮定,莫裏斯卻隻是笑笑。他最後打量了一眼瑪麗安娜,然後轉身信步走開了。

瑪麗安娜站在原地止不住地發抖,她害怕又氣憤,忍不住想流眼淚。她感到自己被定在了原地動彈不得。這時她抬起頭,看見了那尊雕像——天使凝視著她伸出雙臂,仿佛要擁抱她。

那一刻,對塞巴斯蒂安的思念吞沒了她——她想要他把自己擁進懷裏,摟著她,為她而戰。但他已經不在了。

瑪麗安娜必須學會為自己而戰。

6

瑪麗安娜登上了去倫敦的快車。

火車中途沒經停站,似乎在向著目的地一路狂奔。列車的行駛速度甚至有些過快,在軌道上瘋狂地顛簸碰撞,失控般地搖來晃去。鐵軌嘎吱作響,在瑪麗安娜聽來宛若高亢的哀號聲——仿佛有人在尖叫。車廂的門無法關嚴,不斷地敞開又重重關上,每一次都伴隨著撞擊聲,嚇她一跳,擾亂她的思緒。

她要思考的事情很多。跟莫裏斯的正麵交鋒令她感到深深的不安。她努力想要厘清頭緒。看來他就是塞麗娜暗中約會的那個男人。怪不得他們不敢聲張——與學生的私情一旦被人發現,莫裏斯的飯碗肯定保不住了。

瑪麗安娜真心希望這就是全部的真相。但說不清為什麽,她心中依然存有疑慮。

莫裏斯跟福斯卡之間還有事,可究竟是什麽事呢?這跟塞麗娜又有什麽關係?難道他們在聯手威脅福斯卡?如果真是這樣,這場遊戲可謂十分危險,他們與之作對的人是個心理變態——一個已經殺過兩次人的心理變態。

瑪麗安娜看錯了莫裏斯,而現在她明白了。她對他老派紳士的舉止一見傾心,然而他並非紳士。瑪麗安娜想起他威脅自己時那凶狠的目光。他想要嚇住她——而他確實成功做到了。

砰!車廂的門猛地撞響,把她嚇了一跳。

別這樣,她心想,這樣下去你會把自己搞瘋的。她打算轉移注意力,想想其他事。

她掏出一本一直放在包裏的《英國精神病學雜誌》翻看起來,想要閱讀雜誌裏的內容,卻無法集中精力。還有另一件事在煩擾著她:她始終無法擺脫有人正在監視自己的感覺。

她回頭環顧整個車廂——整個車廂隻有寥寥幾個人,她一個都不認識,至少沒有她認得出來的麵孔。看樣子也沒人在監視她。

但她依然無法擺脫這種被人暗中觀察的感覺。隨著火車離倫敦越來越近,一個令人不安的念頭冒了出來。

如果她真的看錯了福斯卡呢?如果凶手是個陌生人——對她而言是個隱形人,而他就坐在這裏,在這節車廂裏,此時此刻他正在觀察她,那會怎樣呢?想到這裏瑪麗安娜打了個冷戰。

砰——車門響了。

砰。

砰。

7

不久以後火車便駛進了國王十字站。離開車站時,瑪麗安娜依然覺得自己正在被人暗中觀察。她有種芒刺在背、毛骨悚然的感覺,仿佛一雙眼睛正盯著她的後脖頸。

她確信無疑,此刻就有人站在她背後,她猛然轉過身——幾乎確信自己會看見莫裏斯——

但他並不在。

然而那種感覺依然縈繞不散。來到魯思家時她依然心中充滿不安,感到周圍暗藏著危險。或許是我瘋了,她心想,或許就是這樣吧。

無論有沒有發瘋,她都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那位在紅坊住宅區5號等著她的老婦人。按下門鈴的那一刻,她感到如釋重負。

瑪麗安娜還在讀書時,魯思是培訓她的治療師。瑪麗安娜取得治療師資格之後,魯思就成了她的督導老師。在心理治療師的生活中,督導老師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瑪麗安娜會向她匯報病人的情況、治療小組的情況,魯思還會幫助瑪麗安娜分析她自己的感受,把患者的情緒和她自己的情緒作區分——這往往沒那麽容易做到。如果沒有這種督導,治療師的情感很容易超出負荷,在治療時感受到的痛苦會淹沒她自身的情緒,在這種情況下她可能難以在治療中保持那種至關重要的客觀情緒。

塞巴斯蒂安去世後,瑪麗安娜開始更加頻繁地與魯思見麵,比從前更加需要她的支持。她們的會麵名義上是督導,實際上則更像是心理治療——魯思則勸她幹脆全身心投入其中:重新開始接受心理治療,由魯思為她進行治療。但是瑪麗安娜拒絕了。對此她無法給出準確的解釋,她需要的不是心理治療,她需要的隻是塞巴斯蒂安。再多的談話治療也無法取代塞巴斯蒂安。

“瑪麗安娜,親愛的,”魯思打開門,對她報以熱情的微笑,“請進吧!”

“你好,魯思。”

走進永遠散發著薰衣草香氣的客廳,聽著壁爐上方的銀色掛鍾發出令人安心的嘀嗒聲,這一切都讓她感到很舒適。

她坐在自己常坐的位置上——有些褪色的藍色沙發的邊上。魯思坐在她對麵的扶手椅上。

“你在電話裏聽起來很苦惱,”魯思說道,“跟我說說吧,瑪麗安娜?”

“我不確定該從哪裏說起。我猜整件事的開始是在那天晚上,佐伊從劍橋給我打來電話的時候。”

接著,瑪麗安娜開始講述她的經曆,盡可能講述得清晰而全麵。魯思聽著她的講述,不時點點頭,但是很少說話。瑪麗安娜講完後,魯思沉默了一會兒。她幾乎難以察覺地歎了口氣——一聲悲傷而疲憊的歎息,比一切華麗的言辭都能更好地反映瑪麗安娜內心的痛苦。

“我能夠感受到這件事給你帶來的壓力,”魯思說,“你不得不保持堅強,為了佐伊,為了學院,為了你自己——”

瑪麗安娜搖搖頭:“我倒是無所謂,但是佐伊和那些女孩子……我真害怕——”她說著,眼裏噙滿了淚水。魯思探過身,把紙巾盒向她推了推。瑪麗安娜抽出一張紙巾擦了擦眼睛。“謝謝,真抱歉。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為什麽要哭。”

“你之所以會哭,是因為你感到很無助。”

瑪麗安娜點點頭:“確實。”

“但實際並非如此。這你是知道的,是不是?”魯思對她鼓勵地點點頭,“你的能力比你想象的要強得多。歸根結底,學院不過是另一個小組——一個內心存在病症的小組。假如在你負責治療的小組中存在這種性質的事物——充滿毒害、惡意和殺氣……”

魯思沒有把話說完。瑪麗安娜琢磨著她說的話。

“我會怎麽做呢?這是個好問題,”她點點頭,“我猜我會跟他們談一談——我是說跟整個治療團談一談。”

“跟我的想法不謀而合,”魯思說話時眼裏閃爍著光芒,“跟少女學社的那些女孩子談一談,不是單個談話,而是去跟整個小組談話。”

“你的意思是,建立一個治療小組?”

“有何不妥呢?跟她們開展一次小組治療,看看有什麽新發現。”

瑪麗安娜忍不住笑笑:“這個想法很有吸引力。但我不確定她們對此會有什麽反應。”

“你有空可以想想,這就夠了。你知道的,隻有以小組的形式——”

“才能治愈整個小組,”瑪麗安娜點點頭,“是的,我明白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這個建議非常好——雖然不容易實現,但這個建議涉及她真正了解並且對之抱有信念的東西,她已經覺得那種無力應對的感覺有所減輕。她感激地對魯思笑笑。“謝謝你。”

魯思有些遲疑地說:“還有一件事。這件事沒那麽容易說出口……是我才注意到的一件事,跟這個名叫愛德華·福斯卡的男人有關。我希望你在跟他打交道的時候格外謹慎。”

“我對他一直很謹慎。”

“是為了你自己嗎?”

“什麽意思?”

“就是說,看樣子這個人在你心裏激起了複雜的情緒與聯想……你剛才居然沒有提到你的父親,這讓我很驚訝。”

瑪麗安娜詫異地望著魯思:“我父親跟福斯卡有什麽關係?”

“這個嘛,他們兩個都是富有魅力的男人,在各自的領域裏頗具影響力——而且,根據你的描述判斷,他們兩個都高度自戀。我在想,你會不會有種衝動,想要博得愛德華·福斯卡這個人的認同,就像對你父親那樣。”

“沒有,”魯思做出這樣的猜測,瑪麗安娜不禁有些心煩,“沒有,”她又說了一遍,“再說,我對愛德華·福斯卡的移情極其負麵。”

魯思有些猶豫地說:“你對你父親的感情也不全然是正麵的。”

“那不一樣。”

“不一樣嗎?即便是在今天,這對你來說還是很艱難,是不是?去批評他,或者承認他在一些極其真實、極其根本的方麵讓你失望了。他從未給予你所需要的關愛。你花了很長時間才看清、才確認了這一點。”

瑪麗安娜搖搖頭:“說實話,魯思,我不認為我父親跟這件事有關聯。”

魯思望著她,麵有憾色:“我反倒覺得對你而言,從某些方麵來看,你父親才是這件事的核心所在。此時此刻這句話聽起來或許毫無道理,但在將來的某一天,它也許會非常有道理。”

瑪麗安娜不知該如何應答。她聳了聳肩。

“塞巴斯蒂安呢?”魯思沉默了一會兒又說道,“你對他的感受如何?”

瑪麗安娜搖搖頭:“我不想談論塞巴斯蒂安。今天不想。”

在那之後她沒再久留。魯思提到她的父親,為這次麵談蒙上了令人不快的氣氛,直到她站在魯思家門口的過道裏這種氣氛依然沒有完全散去。

臨走前瑪麗安娜擁抱了這位老婦人。她感受到了擁抱中蘊含的溫暖與關愛,淚水禁不住湧了上來:“太謝謝你了,魯思。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有需要就給我打電話——隨時都可以。我不想讓你有孤身一人的感覺。”

“謝謝你。”

“你知道嗎,”魯思有些猶豫,然後說道,“跟西奧談一談或許會對你有幫助。”

“西奧?”

“有何不妥呢?畢竟精神病態是他的專長所在。他很有才華,他對這件事的見解肯定會很有用的。”

瑪麗安娜想了想。西奧是一名法醫心理治療師,曾經跟她一起在倫敦接受培訓。盡管兩個人的治療師都是魯思,但他們彼此並不熟悉。

“我不確定,”瑪麗安娜說,“我是說,我有好長時間沒見過西奧了……你覺得他會為難嗎?”

“絕對不會的。你可以試試看,能不能在返回劍橋之前跟他見一麵。我來給他打個電話。”

魯思給他打了電話——西奧說可以,他當然還記得瑪麗安娜,也很樂意跟她談一談。他們約定了在卡姆登鎮的一家酒吧見麵。

於是,那天晚上六點鍾,瑪麗安娜去與西奧·費伯見麵了。

8

是瑪麗安娜先趕到牛津紋章酒吧。她點了杯白葡萄酒,一邊喝一邊等。

她很好奇西奧現在的樣子——好奇中還帶著些審慎。共享魯思這位治療師使得二人的關係有點像兄妹,彼此爭奪母親的注意力。瑪麗安娜曾經有點嫉妒西奧,甚至還有些氣不過——她知道魯思偏愛他。每當談到西奧,魯思的語氣總會帶些關切、保護的意味,這讓瑪麗安娜產生了一種很不理智的想法,她在頭腦中給西奧編造出了一個孤兒的身份。因此當西奧的父母活生生、健健康康地來參加他們的畢業典禮時,瑪麗安娜不由得吃了一驚。

說實話,瑪麗安娜總覺得西奧這個人隱約帶著些漂泊感——一種不合群的氣質。這種氣質與他的相貌無關,而是完全來自他的舉止:那種緘默、與其他人之間的那種微妙的距離感——那種羞怯感,瑪麗安娜在自己身上也看到了同樣的氣質。

西奧來晚了幾分鍾。他熱情地跟瑪麗安娜打了招呼,在吧台點了一瓶健怡可樂,來到她所在的桌邊坐下。

他的樣子還跟從前一樣,絲毫未變。他四十歲上下,身形清瘦,穿著一件飽經風霜的燈芯絨夾克,裏麵是一件皺巴巴的白襯衫,身上隱約散發出香煙的氣味。他的麵相很和善,瑪麗安娜心想,這是一張充滿關愛的麵孔,但他眼神裏還有某種別的東西——叫什麽來著?——焦慮,甚至是憂心。瑪麗安娜意識到雖然自己對他頗有好感,但是跟他相處時並不感到徹底的放鬆。她不確定這是為什麽。

“謝謝你跟我見麵,”她說,“這樣臨時約你出來有點唐突。”

“沒事沒事,我很好奇。我跟其他人一樣,也在關注這件事的進展。真是太吸引人了——”說到這裏西奧迅速糾正了自己說的話,“我是說,這件事非常可怕,這是自然。但同時它也很吸引人,”他笑笑,“我很想了解你對這件事的看法。”

“啊,”聽見這話西奧顯得有些吃驚,“可是你在現場啊,瑪麗安娜,你在劍橋,而我不在。你的見解比我所能告訴你的事情更有價值。”

“我對這方麵沒什麽經驗——對法醫學。”

“說實話這沒什麽區別。根據我的經驗看來,每個病例都是獨一無二的。”

“真巧,朱利安說的恰恰跟你相反。他說其實所有案件都一樣。”

“朱利安?你是說朱利安·阿什克羅夫特?”

“沒錯,他在協助警方破案。”

西奧揚起一邊眉毛:“我還記得朱利安在學院裏的樣子。當時我總覺得他這個人有點……古怪。對於殺人案件有點過於熱衷。總之,他說的並不正確——每個病例都截然不同,畢竟沒有哪兩個人的童年是一模一樣的。”

“確實,我同意,”瑪麗安娜點點頭,“可即便如此,你難道不相信這其中有值得我們調查的東西嗎?”

西奧喝了一口可樂,聳聳肩膀:“我說,假設我就是你要找的那個人,假設我的內心極其病態,是個非常危險的人物。我完全有可能對你徹底隱藏自己的這一麵。也許我做不到長時間隱藏,或者在心理治療的環境中隱藏這一麵——但是在比較膚淺的層麵上,向外界呈現出一個虛假的自我其實是件非常容易的事,就連那些跟我們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人也能夠蒙騙過去,”他擺弄著結婚戒指,在手指上轉來轉去,“你想聽聽我的建議嗎?不要追究‘是誰’,而是從‘為什麽’入手。”

“你的意思是,他為什麽要殺人?”

“沒錯,”西奧點點頭,“在我聽來這件事有些不符合現實。那些被害人——她們遭到過性侵嗎?”

瑪麗安娜搖搖頭:“沒有,沒有這種情況。”

“那麽這說明什麽呢?”

“說明滿足感來自殺人的過程——捅刺和刀割這些行為本身?也許是這樣,但我總覺得沒那麽簡單。”

西奧點點頭:“我也這麽覺得。”

“辦案的病理學家說死因是喉嚨被人切斷,捅刺則發生在被害人死亡之後。”

“原來如此,”西奧的神情很專注,“這就說明這件事帶有表演的成分。這是一場經過精心策劃的表演,目的在於把它呈現給觀眾。”

“而我們就是觀眾?”

“沒錯,”西奧點點頭,“依你看,為什麽會這樣呢?他為什麽想讓我們目睹這樣駭人的暴力行為?”

瑪麗安娜思索片刻:“我想……他是想讓我們誤以為被害人被殺是**犯罪的後果,以為凶手是個連環殺手,一個持刀行凶的瘋子。然而實際上,他非常冷靜,行為控製得極為嚴格,而這些謀殺都經過了縝密的計劃。”

“正是這樣。這就說明我們要找的人比預想中更狡猾——也更危險。”

“我問你一件事,”西奧注視著她說道,“你近距離看到那具屍體的時候,頭腦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什麽?”

瑪麗安娜眨了眨眼睛——有一瞬間的工夫,她仿佛看見了維羅妮卡的眼睛。她把那個畫麵逐出了腦海。“我——不知道……大概是這太可怕了。”

西奧搖搖頭:“不對,不是這個念頭。你跟我說實話,第一個出現在你頭腦中的念頭是什麽?”

瑪麗安娜聳聳肩,有些尷尬:“說來也怪……是一部戲劇裏的台詞。”

“有意思。你接著說。”

“是《馬爾菲公爵夫人》。‘蓋住她的臉,晃著我的眼睛了——’”

“沒錯,”西奧忽然眼睛一亮,向前探過身,顯得很激動,“沒錯,就是這個。”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晃著我的眼睛了’。屍體之所以是那樣的狀態,目的就是要晃我們的眼睛,讓恐懼蒙蔽我們的雙眼。這是為什麽呢?”

“我不知道。”

“好好想想,他為什麽要蒙蔽我們的眼睛?他有什麽東西是不想讓我們看見的?他想讓我們把注意力從什麽地方移開?瑪麗安娜,隻要回答出這些問題你就能抓住他。”

瑪麗安娜點點頭,把這番話聽進了心裏。他們相顧無言地坐了一會兒,各自思索。

西奧忽然對她笑笑。“你有種不尋常的天賦,有同理心。我感覺得到。現在我明白魯思為什麽會對你有那麽高的評價了。”

“你過獎了,不過謝謝你,聽見這樣的話讓人心情很好。”

“不必謙虛。這並不容易辦到,對另一個人敞開心扉,接納他們,與他們感同身受……從許多方麵來看,這是一種代價沉重的天賦。我總這麽想,”他停頓了一下,然後壓低聲音繼續說道,“請原諒我的唐突,這話我或許不該說……不過我在你身上感受到了一種……”他停頓了一下,“一種恐懼感。有些東西讓你很害怕,你覺得它就埋伏在周圍……”他抬手向周圍一比畫,“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它其實在這裏——”西奧把手放在自己胸口,“在你的內心深處。”

瑪麗安娜眨眨眼睛,感到自己的心思被人看穿了,不免有些難為情。她搖了搖頭。

“我不——我不確定你是什麽意思。”

“這麽說吧,我的建議是多關注它,跟它熟悉起來。我們應該時刻留意身體帶給我們的預示。這是魯思說的。”

他忽然顯得有些局促,似乎意識到自己說的話越了界。他看了一眼手表:“我該走了,我得去跟我妻子碰頭。”

“快去吧,西奧,謝謝你願意跟我見麵。”

“別客氣。瑪麗安娜,見到你我很開心……聽魯思說,你現在開設了自己的診所?”

“都是我自找的,”西奧苦笑道,“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長時間。我在那裏過得不是很開心,也想換一份工作,可是你知道的——沒有時間。”

他說到這裏,瑪麗安娜忽然想起了什麽。

“等一下。”她說。

她伸手從包裏取出那本一直被她帶在身上的《英國精神病學雜誌》,在其中翻找一陣,終於找到了她要找的那一頁。她把雜誌遞給西奧,指了指方框裏的招聘信息。

“看這個。”

那是一則法醫心理治療師的招聘廣告,招聘方是格羅夫診療所——艾奇維爾醫院的精神病隔離診療所。

瑪麗安娜看了他一眼:“你覺得怎麽樣?我跟迪奧梅德斯教授相熟,他是那裏的負責人。他的專長是團體治療,他曾經教過我一段時間。”

“沒錯,”西奧點點頭,“我對他有印象,”他認真研讀招聘廣告,顯然很有興趣,“格羅夫?那不是艾麗西亞·貝倫森被送去的那家治療機構嗎?在她殺死她丈夫之後?”

“艾麗西亞·貝倫森?”

“那位畫家……不肯說話的那個。”

“噢——我想起來了,”瑪麗安娜對他鼓勵地笑笑,“或許你可以應聘這份工作,讓她重新開口講話?”

“也許吧,”西奧微微一笑,沉思片刻,點了點頭,“也許我會的。”

9

返回劍橋的旅途倏忽而過。

瑪麗安娜一路都沉浸在思考當中,回想她與魯思的談話以及與西奧的會麵。他有關謀殺的看法——凶手故意采用駭人的作案手段,借此轉移人們對案件本質的關注——激發了瑪麗安娜的好奇心,以某種難以解釋的方式讓她在情感上理解了這件事。

至於魯思讓她跟少女學社開展一次團體治療的建議——唉,這恐怕沒那麽容易實現,甚至根本不可能做到。但無論如何總值得一試。

魯思說的有關瑪麗安娜父親的那些話則要棘手得多。

她不明白魯思為什麽要把他牽扯進來。魯思是怎麽說的來著?

此時此刻這句話聽起來或許毫無道理,但在將來的某一天,它也許會非常有道理。

沒有比這更耐人尋味的話了。魯思顯然是在暗示某些事,可她究竟在暗示什麽呢?

瑪麗安娜望著窗外飛馳的田野苦苦思索。她想起自己在雅典度過的童年,想起了父親:童年時她多麽愛戴父親——英俊、聰慧、充滿魅力的男人,她崇拜他,視他為偶像。瑪麗安娜花了很長時間才意識到父親並不全然是她想象中的那個人。

她幡然醒悟是在二十歲出頭時,她從劍橋畢業之後。當時她住在倫敦,正在接受教師培訓。她之所以接受魯思的心理治療,是為了向她傾訴自己失去母親的經曆,然而她的傾訴卻總是圍繞著父親展開。

魯思聽瑪麗安娜述說了幾個月,期間很少說話……終於有一天,她打斷了瑪麗安娜。

她說的話很簡單,很直接,也很令人心碎。

魯思用盡可能溫和的言辭暗示瑪麗安娜對父親存在否認的心理。瑪麗安娜認為父親是個充滿關愛之心的家長,而聽過這一切之後,魯思不禁對她的這種印象產生了懷疑。在魯思聽來,她描述的這個男人專橫、冷酷、感情淡漠、對人挑剔而且極不友善——甚至可以說殘酷。這些特質跟關愛毫無聯係。

“愛是不講條件的,”魯思說,“它不需要你去跳火圈取悅對方——並且在這個過程中不斷地失敗。如果你害怕一個人,那你就沒法愛他,瑪麗安娜。我知道這些話聽起來很難以接受。這就好比失明的雙眼——除非你醒過來,看清眼前的一切,否則這種情況將會持續一生,不斷地影響你對自己的看法以及他人對你的看法。”

瑪麗安娜搖搖頭。“關於我父親,你說的不對,”她說道,“我知道他很複雜,但他是愛我的,我也愛他。”

“不,”魯思堅定地說,“這充其量隻能算是一種想要獲得愛的渴望。往壞處說,這是對一個自戀男人的病態依戀:一種包含了感激、恐懼、期待、順從的情感大雜燴,其中的真實情感與愛毫無關聯。你並不愛他。你也不了解自己、不愛自己。”

魯思說的沒錯——這話確實讓人很難接受。瑪麗安娜起身走了,憤懣的淚水順著麵頰流下來。她發誓永遠不再回去。

然而在魯思家門外的街上,一個念頭讓她停下了腳步。她忽然想起了塞巴斯蒂安——想起每當他誇獎自己,她總是覺得渾身不自在。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美。”塞巴斯蒂安常常這樣說。

“別瞎說。”瑪麗安娜總會這樣回答,羞得滿臉通紅,頻頻揮手驅散他的讚美之辭。塞巴斯蒂安說的不對,她既不聰明也不漂亮——她眼中的自己不是那樣的。

為什麽不是呢?

她究竟在用誰的目光審視自己?是她自己的目光嗎?

塞巴斯蒂安沒有用她父親的目光審視她,他沒有用任何人的目光審視瑪麗安娜,他看到的隻是自己眼中的她。如果瑪麗安娜也這樣做呢?如果她像夏洛特夫人一樣,不再通過鏡子看待生活,而是轉過身直麵生活呢?

就這樣——否認心態的幻象之牆裂開了一道縫隙,透進了一道光。雖然不多,但是足夠她看清。這一刻便是瑪麗安娜頓悟的瞬間,驅使著她踏上了原本想要回避的自我發現之旅。她放棄了教師培訓,開始接受心理治療師的培訓。盡管已經過去了許多年,她依然沒能徹底厘清自己對父親的感情。如今父親已經去世,也許她永遠也無法做到了。

瑪麗安娜在劍橋車站下了火車,依然沉浸在憂鬱的思緒當中。她向聖克裏斯托弗學院走去,未曾留意身邊的環境。回到學院裏,她見到的第一個人是莫裏斯,他正跟幾名警察一起站在門房辦公室外麵。看見他,瑪麗安娜不禁回想起上一次碰麵的衝突,她不由得一陣惡心。

她不肯再看莫裏斯,而是徑直從他身邊走過,對他視而不見。她眼角的餘光掃到莫裏斯對自己抬了抬禮帽,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他顯然覺得是自己占了上風。

很好,瑪麗安娜心想,就讓他這樣想吧。

她決定對於發生的事情暫時絕口不提。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她猜得出桑加警長會是什麽反應,她有關莫裏斯是福斯卡的同夥的猜測隻能引來懷疑與嘲諷。正如弗雷德所說,她需要的是證據。保持沉默對她更加有利,讓莫裏斯以為自己可以逍遙法外,放長線讓他自投羅網。

她忽然忍不住想給弗雷德打個電話,跟他談一談——想到這裏,她立刻停下了腳步。

她究竟在想什麽啊?難道她真的對他——對那個半大孩子產生了感情?不,她決不允許自己有這種想法。這樣不忠誠,而且令她十分驚惶。實際上,她還是永遠不要再給弗雷德打電話的好。

瑪麗安娜回到自己的房間,發現房門開著。

她怔住了,仔細傾聽,卻沒有一絲響動。

她極其緩慢地伸出手,推開了房門。房門嘎吱一聲開了。

瑪麗安娜向房間裏望去,眼前的景象讓她倒吸了一口氣。似乎有人把房間翻了個底朝天:所有的抽屜和櫥櫃都敞著,被人翻動過,瑪麗安娜的隨身物品散落在房間裏,衣服也被撕得稀爛。

她連忙給門房辦公室的莫裏斯打電話,讓他叫警察。

片刻之後,莫裏斯帶著幾名警察來到了她的房間,查看現場的破壞情況。

“你確定沒有丟東西嗎?”一名警察說。

瑪麗安娜點點頭:“我覺得沒丟東西。”

“我們沒有見到可疑的人離開學院,更像是內部人員作案。”

“像是某個對你心懷不滿的學生幹的,”莫裏斯說著對瑪麗安娜笑笑,“你跟什麽人有過節嗎,女士?”

瑪麗安娜沒理會他。她謝過警察,讚同說這或許並不是入室搶劫。警察說他們可以提取現場的指紋,瑪麗安娜正要答應,忽然看見了一樣東西,令她改變了想法。

一把刀,或者其他類似的尖銳的東西,在紅木書桌上深深地刻下了一個十字架的圖案。

“不需要了,”她說,“這件事我不會追究下去了。”

“好吧,既然你確定,那就這樣吧。”

他們離開了房間,瑪麗安娜用指尖撫摸著那個十字架的刻痕

她站在桌前,想到了亨利。

有生以來第一次,她對他生出了恐懼之心。

我在思考時間這個問題。

或許沒有什麽事物會真正消逝。它將永遠存在——我是說我的過去——而它之所以緊追著我不放,是因為它從未離開過我。

從某種詭異的角度來說,我永遠在那裏,永遠十二歲,囿於時空,被困在那個可怕的日子——我生日的第二天。就在那天,一切都天翻地覆。

寫下這些的時候,這些事仿佛此時此刻就發生在我身上。

母親坐下來,把消息告訴了我。我知道肯定出事了,因為她把我帶到了家裏的前廳,我們從來不用的那個客廳,叫我坐在那張不舒服的木頭椅子上,開始向我講述。

我以為她會說她就要死了,說她已經病入膏肓——她的表情讓我以為是這種事。

然而實際情況比那更糟。

她說她要離開。那段時間她跟我父親的關係尤其糟糕——她的黑眼圈和劃破的嘴唇也佐證了這一點。她終於找到了離開他的勇氣。

我感到一陣喜悅湧上心頭——“欣喜”是唯一與之相近的描述。

但隨著母親一口氣說出她接下來的計劃,我臉上的笑容很快便退去了。她的計劃包括在表親家的沙發上借宿,然後去她父母家,直到她能夠自力更生為止。她說話時躲避著我的眼神,事態變得清晰起來,根據她沒有說出口的那些話判斷,她並不打算帶我一起走。

我震驚地望著她。

我陷入麻木,無法思考。我不記得她還說了什麽,但是在最後,她向我保證,隻要她在新家安頓好就會派人來接我。而在當時的實際處境下來看,誰知道她的新家會不會安到另一個星球去。她這是要拋棄我,把我丟在這裏,跟那個男人在一起。

我成了犧牲品。被打入地獄。

接著,由於有時候她的頭腦蠢笨得出奇,她提到了她還沒有把離開的計劃告訴我父親。她想最先告訴我。

我不相信她會告訴他。這將會是她唯一的一次道別——對我,此時此刻在此地。在這之後,倘若她還有一絲理智,就應該裝好行囊逃進夜色之中。

那也正是我應該做的事情。

她請求我替她保守秘密,讓我許諾不會說出去。我那美麗、魯莽、輕信的母親——在許多方麵我反而比她成熟得多、有智慧得多。我無疑比她狡猾得多。我要做的隻是走漏消息,把她棄船逃生的計劃告訴那個狂怒的瘋子。那樣她就無法逃脫,我就不會失去她。而我不想失去她。

抑或其實我想?

我愛她——抑或不愛?

我——我的想法正在經曆某種轉變。這種轉變始於我與母親的談話,以及在那之後的時間——一種幡然醒悟的感覺在我心裏緩慢地滋生——一種怪異的頓悟。

我本以為她是愛我的。

謎底揭開了,原來她也有不止一麵。

她為什麽不告訴我,我也值得受到保護?

她曾經為雷克斯挺身而出過——她把刀子抵在我父親的胸口威脅說要捅他,卻從未為我這樣做過。

我感到烈火燒灼著我——升騰的怒火,不肯熄滅的狂怒。我知道這是不對的,我知道我應該克製住它,不讓它將我吞噬。然而我沒有,我煽動火焰,沐浴在烈火之中。

我承受過那麽多的恐怖——我為了她、為了保證她的安全而忍受了那一切,她卻從未把我排在前麵。看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父親說的沒錯——她自私、嬌慣、不顧他人的死活。殘酷無情。

她必須受到懲罰。

彼時的我不可能對她說出這番話,我不具備那些詞匯量。但多年以後我或許會與她當麵對質——也許是在我二十出頭的時候,年齡的增長讓我變得更加善於表達。或許是我多喝了一杯酒,或許是在晚飯之後,我會質問她,會責難這個上了年紀的女人,想要讓她傷心,就像她曾經讓我傷心那樣。我會一一列舉我的委屈,然後在我的想象中,她會情緒崩潰,匍匐在地乞求我的原諒。而我會仁慈地給予她諒解。

原諒別人——那是怎樣一種奢侈的體驗啊。然而我從未獲得那樣的機會。

那天夜裏我上了床,怒火中燒,心中充滿恨意……猶如火山裏火紅熾熱的岩漿越升越高。我睡著了……我夢見自己下了樓,從抽屜裏取出一把剔肉的大刀,用它割下了我母親的頭顱。我用那把刀在她的脖頸上劈啊,鋸啊,直到頭頸徹底分離。接著我把她的頭藏在她那隻紅白條紋的針織收納袋裏,然後把袋子放在我的床下,我知道那裏是安全的。我處理掉了身體的部分——就在堆滿腐屍的大坑裏——在那裏,它將永遠不會被人找到。

我從夢中醒來時,黎明時分黃色的天光難看透頂,我感到昏昏沉沉,十分迷茫,此外還很恐懼,我不清楚發生了什麽。

我半信半疑地下樓來到廚房裏查看。我打開了放刀的抽屜。

我取出最大的那把刀仔細查看,檢查上麵是否有血液的痕跡。什麽都沒有。刀鋒在陽光下閃著寒光。

這時我聽見了腳步聲,連忙把刀藏在身後。我母親走進了房間,活生生的,毫發無損。

說來也怪,見到我母親的腦袋安然無恙,我並沒感到放心。

實際上,我感受到的是失望。

12

第二天早上,瑪麗安娜跟佐伊和克拉麗莎在學院裏的食堂共進早餐。

教職工的自助取餐區在高桌餐區旁邊的一個凹室裏,有各式各樣的麵包、糕點,成罐的黃油、果醬和柑橘醬,銀色的帶蓋大托盤裏盛著炒蛋、培根、香腸之類的熱菜。

她端詳著麵前的各色菜肴:“不過今天我不吃這個。今天我打算吃魚肉雞蛋燴飯,你們覺得呢?能夠給人帶來滿足感的傳統美食吃下去總是讓人安心。黑線鱈魚、雞蛋、米飯,這個組合永遠不會出錯。”

克拉麗莎的判斷很快就被證實是錯誤的。她們在桌邊坐下,她隻嚐了一口便被哽住,憋得滿麵通紅,接著從嘴裏取出了好長一根魚刺。她頗為忌憚地看了看那根刺。

“老天啊,看樣子廚師想把我們害死。親愛的,吃飯的時候千萬要小心。”

克拉麗莎用叉子小心翼翼地撥弄著吃剩下的魚,與此同時瑪麗安娜向她匯報了自己在倫敦的見聞,也提到了魯思建議她對少女學社進行一場團體治療。

瑪麗安娜看見佐伊揚起了一邊的眉毛:“佐伊?你覺得怎麽樣?”

佐伊警惕地看了她一眼:“我不用去吧?”

瑪麗安娜強忍笑意:“不用,你不用去,別擔心。”

佐伊鬆了口氣,聳聳肩膀:“那你就去吧。不過說實話,依我看她們不會同意的。除非是他授意她們參加。”

瑪麗安娜點點頭:“我認為很可能是你說的這樣。”

克拉麗莎碰碰她的胳膊:“真巧,剛說到他呢。”

瑪麗安娜和佐伊抬起頭——愛德華·福斯卡剛剛來到高桌餐區。

福斯卡在三個女人所在的長桌另一頭坐下。他察覺到瑪麗安娜的目光,抬起頭,眼神在她身上停留了幾秒鍾,然後轉開了臉。

瑪麗安娜突然站起身,佐伊驚訝地望著她。

“你要幹什麽?”

“隻有一個辦法才能確定。”

“瑪麗安娜——”

瑪麗安娜沒理會佐伊,而是徑直向桌子另一頭走去。福斯卡正小口喝著黑咖啡,讀著一本薄薄的詩集。

他察覺到瑪麗安娜站在他身邊,抬頭看了一眼。

“早上好。”

“教授,”瑪麗安娜說,“我有個不情之請。”

“是嗎?”福斯卡詫異地看著她,“是什麽呢,瑪麗安娜?”

她迎著他的目光,有片刻的四目相對:“如果我跟你的學生談一談——我是說你的特殊門生,少女學社,你會反對嗎?”

“我以為你已經跟她們談過了。”

“我的意思是作為一個團體來談話。”

“團體?”

“沒錯,一個心理治療小組。”

“這難道不是應該由她們決定,而不是我嗎?”

“除非你讓她們參加,否則我認為她們是不會同意的。”

福斯卡笑了:“這麽說,實際上,你要的不是我的許可,而是要我配合你?”

福斯卡依然盯著她,唇邊帶著一絲微妙的笑意:“你有沒有決定這場團體治療幾點鍾、在哪裏舉行呢?”

瑪麗安娜稍加思索:“今天五點鍾……在OCR怎麽樣?”

“瑪麗安娜,你好像以為我對她們有很大的影響力。我可以向你保證事實並非如此,”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我能不能問一下,你組織這個小組的具體目的是什麽?你想要達成怎樣的目標?”

“我並不想達成任何目標,那不是心理治療的作用所在。我隻是想為這些年輕姑娘提供一個空間,以便她們消化梳理最近的種種可怕經曆。”

福斯卡喝了一口咖啡,若有所思:“那麽這個邀請也包括我在內嗎?我也是小組的成員之一嗎?”

“我更傾向於你不參加。你的出現可能會妨礙這些女生。”

“如果我說這是我答應幫忙的條件呢?”

瑪麗安娜聳聳肩:“那我就別無選擇了。”

“既然如此,我會參加的。”

福斯卡對她微微一笑,瑪麗安娜沒有回應他的微笑。

“教授,我忍不住在琢磨,”她眉頭微蹙,說道,“你這麽急切,究竟是想掩蓋什麽?”

福斯卡笑了:“我沒有任何東西要掩蓋。這麽說吧,我之所以想要參加,是為了保護我的學生不受到傷害。”

“誰的傷害?”

“你的,瑪麗安娜,”福斯卡說,“你的傷害。”

13

這天下午五點,瑪麗安娜在OCR等著少女學社的成員。

她預定了五點到六點半的房間。OCR,也就是老活動室,是個寬敞的大房間,學院裏的人把它當作公共休息室:裏麵有幾張寬大的沙發、低矮的茶幾,還有一張幾乎和整麵牆一樣長的長條餐桌。曆任院長的肖像掛在牆上,灰暗的畫像映襯著金紅相間的絨麵牆紙,沉默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