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PART III

由此看來,一個構思精良的情節必然是單線的,而不是——像某些人所主張的那樣——雙線的。它應該表現人物從順達之境轉入敗逆之境,而不是相反,即從敗逆之境轉入順達之境;人物之所以遭受不幸,不是因為本身的邪惡,而是因為犯了某種後果嚴重的錯誤。

——亞裏士多德《詩學》[1]

1

人們發現的屍體位於一片田野中,在天堂自然保護區的邊緣地帶。那裏從中世紀起就是公用土地,當地農民自古以來便享有在此地放牧的權利,這天早上,一名來這裏放牧奶牛的農民發現了這個駭人的景象。

盡管佐伊極力反對,瑪麗安娜還是急切地想盡快趕到現場。她堅定地拒絕了佐伊的陪伴,下定決心要保護佐伊,不讓她麵對那些令人不快的事情。而這件事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她跟弗雷德同去,他用手機地圖導航,帶著她向那片田野走去。

他們沿著河岸前行,走過一座座學院、一片片草地,瑪麗安娜呼吸著青草、泥土和樹木的氣息,思緒飄回了多年前的第一個秋天。當時她剛剛來到英國,用希臘潮濕的熱浪交換了東英格蘭深灰色的天空和潮濕的草地。

自那以後,英國的鄉間景致總會讓瑪麗安娜心潮澎湃——至今依然如此。然而今天她沒有絲毫心潮澎湃的感覺,隻感受到恐懼帶來的反胃。她深愛的田野和草原、她曾經與塞巴斯蒂安漫步的小道被永遠地蒙上了陰影,不再是愛情與幸福的同義詞——從今以後它們將隻意味著血腥與死亡。

一路上他們幾乎沉默不語。走了大約二十分鍾後,弗雷德抬手指了指前方。“就在那兒。”

他們麵前是一片田野,田野的入口處停著一排汽車——警車、新聞報道車一輛接一輛停在土路上。瑪麗安娜和弗雷德從車旁走過,來到警戒線跟前,幾名警察正在那裏接待媒體,維持秩序。附近還有一小撮來看熱鬧的人。

瑪麗安娜看了一眼看熱鬧的人群,突然回想起塞巴斯蒂安的屍體被從水裏拖上來的那天,聚集在海灘上的那群食屍鬼般的旁觀者。她記得那些麵孔——關切的表情難以掩蓋病態的興奮。天啊,她恨死那些人了——此刻在這裏見到同樣的表情,她忍不住直犯惡心。

“走吧,”她說,“我們走。”

弗雷德站在原地沒有動,看上去有些猶豫:“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瑪麗安娜指指警戒線後麵:“去那邊。”

“怎麽進去?他們會看見我們的。”

瑪麗安娜環顧四周:“你過去轉移他們的注意力,我趁機溜過去怎麽樣?”

“沒問題,這我能辦到。”

“不跟我一起過來,你不介意嗎?”

弗雷德搖搖頭,避開了她的目光:“說實話,我有點怕見血——屍體什麽的。我寧願在這裏等著。”

“好的。我很快就回來。”

“祝你好運。”

“你也是。”瑪麗安娜說。

他花了一點時間鼓足勇氣,然後走上前去,跟那幾名警察攀談起來,向他們提問——瑪麗安娜便抓住機會行動起來。

她走到警戒線前,抬起警戒線低頭鑽了過去。

接著她站起身徑直往前走,然而沒走幾步便聽見了呼喊聲。

“嘿!你要幹什麽?”

瑪麗安娜轉過身,一名警察正向她衝過來。

“站住。你是什麽人?”

不等瑪麗安娜回答,朱利安打斷了他們。他從法醫的帳篷裏走出來,對那名警員揮了揮手。“沒事,她是跟我一起的,我同事。”

警察懷疑地打量著瑪麗安娜,但還是退到了旁邊。瑪麗安娜望著他離開,然後轉身對朱利安說:“謝謝。”

朱利安對她笑笑:“你還真是從不氣餒啊,是不是?我喜歡這種性格。但願我們不會撞上警長,”他對瑪麗安娜眨眨眼,“你想不想看一眼?法醫跟我是老朋友。”

他們向帳篷走去,法醫正站在帳篷外麵拿著手機發短信。他年過四十,個子很高,頭發全禿了,湛藍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人心。

“庫巴,”朱利安說道,“我帶了一位同事過來,不要緊吧?”

“你隨意。”庫巴看了瑪麗安娜一眼。他講話帶有很輕的波蘭口音。“不過我要提醒你,這可不是什麽賞心悅目的場景。比上次還要糟糕。”

他戴著手套的手一比畫,示意他們繞過帳篷往後走。瑪麗安娜深吸一口氣走了過去。

屍體就在那兒。

這是瑪麗安娜見過的最駭人的景象。她甚至不敢直視。這場景看上去不像是真的。

一個年輕女子的屍體,或者說殘骸,赫然躺在草地上,軀幹被刀劃得血肉模糊,隻剩一團糾結不清的血液、內髒和泥土。頭顱完好無損,雙眼圓睜,注視著一切卻又什麽都沒看見,那目光是一條通往虛無的通道。

瑪麗安娜盯著那雙眼睛,無法移開目光,美杜莎般的目光讓她呆立在原地——即便是在死後,那雙眼睛依然擁有將人石化的力量……

《馬爾菲公爵夫人》中的一句台詞忽然在她頭腦中閃現——“蓋住她的臉,晃著我的眼睛了——她死得很年輕。”

她確實死得很年輕,太年輕了。她才二十歲,下個星期她就要過生日,她打算舉辦一場生日聚會。

瑪麗安娜之所以知道這些,是因為她立刻認出了那個女孩。

是維羅妮卡。

2

瑪麗安娜離開了那具屍體。

她感到無法抑製的惡心,必須遠離剛才看見的場景。她想要逃離,但她知道自己無處可逃,在她整個餘生當中,剛才的景象都將在她心中縈繞不散。那鮮血、那頭顱、那空洞的眼神……

停下,她心想,別再想了。

她不停地往前走,直到來到一道木柵欄跟前,柵欄把發現屍體的田野跟旁邊的田野分隔開來,搖搖欲墜很不穩固,似乎隨時可能坍塌,她倚著柵欄,支撐力很弱,但總比完全沒有要好。

“你沒事吧?”

朱利安來到她身邊,關切地看著她。

瑪麗安娜點點頭。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眼裏噙滿了淚水。她很快擦掉了眼淚,有些難為情。“我沒事。”

“等你見過的命案現場跟我一樣多就會習慣了。說真的,我覺得你很勇敢。”

瑪麗安娜搖搖頭:“我不勇敢,一點也不。”

“而且關於康拉德·埃利斯的事情你說得沒錯。案發的時候他還在拘留當中,所以他的嫌疑也排除了……”說到這裏,朱利安看了一眼剛剛來到他們身邊的庫巴,“除非你不相信殺死她們的是同一個人。”

庫巴搖搖頭,從口袋裏掏出一支電子煙:“不,肯定是同一個家夥。相同的作案手法,我數了一下,有二十二處刀傷。”他吸了一口煙,吐出一團雲霧。

瑪麗安娜盯著他:“她手裏有樣東西。是什麽?”

“啊,你也注意到了?是顆鬆果。”

“我猜也是。真奇怪。”

朱利安瞥了她一眼:“為什麽這麽說呢?”

瑪麗安娜聳聳肩。“隻是這一帶並沒有鬆樹,”她思索片刻,“不知你們有沒有把在塔拉屍體周圍發現的東西整理成清單?”

“你問得正巧,”庫巴說,“我也想到了這一點,於是就查了一下。塔拉的屍體周圍也發現了一顆鬆果。”

“鬆果?”朱利安說,“真新鮮。這個東西肯定對他有特殊意義……隻是我想不出究竟是什麽意義。”

朱利安說話時,瑪麗安娜突然回想起福斯卡教授在有關厄琉息斯的課程上展示的一張幻燈片:大理石雕刻出的一顆鬆果浮雕。

沒錯,她心想,確實有特殊的含義。

朱利安環顧四周,看上去略顯失望。他搖搖頭。“他是怎麽做到的?在這樣開闊的地方殺死被害人,然後憑空消失,渾身是血卻沒有目擊者,找不到凶器,也沒有清晰的線索……什麽都沒有。”

“簡直像是看見了地獄的景象,”庫巴說,“不過有關血的事情你說的不對。他不見得渾身是血。畢竟那些捅刺都發生在被害人死亡之後。”

“什麽?”瑪麗安娜注視著他,“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他首先割斷了被害人的喉嚨。”

“你確定嗎?”

“嗯,確定,”庫巴點點頭,“兩起案件中的死亡原因都是一道深深的切口——切斷了皮肉組織,一直切到頸部的骨頭。被害人肯定是當場死亡的。通過傷口的深度判斷……我猜他是從背後下手的。我能示範一下嗎?”

他走到朱利安身後,假裝手裏的電子煙是一把刀,動作幹脆利落地做了個示範。他作勢劃開朱利安的喉嚨時,瑪麗安娜忍不住直皺眉。

“明白了嗎?動脈裏的血液會向前噴射。然後他把屍體放倒在地上,在捅刺的過程中血液隻會向下流淌,流進泥土裏。因此他身上可能根本沒有任何血跡。”

瑪麗安娜搖搖頭:“可是這說不通。”

“為什麽說不通?”

“因為那不是**犯罪。不是喪失了理智,不是被憤怒衝昏了頭腦——”

庫巴搖搖頭:“不是。恰恰相反,他非常平靜,非常理智,仿佛在表演某種舞蹈。非常精準,非常……rytualistyczny[2]……”他努力思索對應的英文單詞,“非常有儀式感?這個詞對嗎?”

“儀式感?”

瑪麗安娜注視著他,一連串的畫麵在她腦海中閃現:在講台上講授宗教儀式的愛德華·福斯卡,塔拉房間裏那張寫著古希臘神諭者要求獻祭的明信片,以及她頭腦深處那難以磨滅的記憶——有關明亮的湛藍天空、火熱的太陽以及一座獻給充滿報複心的女神的破敗神廟。

這其中有某種東西——某種值得她深思的東西。但還沒等她進一步詢問庫巴,身後忽然響起了一個聲音。

“這裏是怎麽回事?”

他們轉過身,桑加警長正站在他們身後,麵帶慍色。

3

“她到這裏來幹什麽?”桑加警長皺著眉頭問。

朱利安上前一步說道:“瑪麗安娜是跟我一起來的。我想她或許會對這個案件別有一番見解,而她已經為我提供了很大幫助。”

桑加警長擰開保溫壺的壺蓋,把蓋子勉強放在欄杆柱子上保持平衡,倒了些茶。他看上去十分疲憊,瑪麗安娜心想——她可不想跟他互換差事。他要做的調查剛剛翻了倍,而他唯一的嫌疑人也被排除了。瑪麗安娜不想給他雪上加霜,但她別無選擇。

“警長,”她說道,“你知不知道遇害者是維羅妮卡·德雷克?她是聖克裏斯托弗學院的學生。”

警長略帶驚異地望著她:“你確定嗎?”

瑪麗安娜點點頭:“那你是否也知道這兩位被害人的導師都是福斯卡教授?她們兩個都是他特殊學習小組的成員。”

“什麽特殊小組?”

“我真心建議你去問他本人。”

桑加警長把茶喝光之後才答道:“知道了。還有其他建議嗎,瑪麗安娜?”

瑪麗安娜並不喜歡他的語氣,但她還是禮貌地微微一笑:“目前就這麽多。”

桑加警長把壺蓋裏殘留的茶葉渣倒在地上,甩甩壺蓋,重新擰了回去。

“我已經告訴過你,不要幹涉我的調查。這麽說吧。如果我再次發現你擅自闖進案發現場,我會親自逮捕你。明白了嗎?”

瑪麗安娜剛要還口,卻被朱利安搶了先。

“不好意思。不會再有這種事了。我們走吧,瑪麗安娜。”

他帶著滿臉不情願的瑪麗安娜離開了另外兩個人,回到了有警員守衛的警戒線旁。

“恐怕桑加警長盯上你了,”朱利安說,“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妨礙他。他這個人講話不客氣,辦事更是毫不給人留情麵,”他說著對她擠擠眼,“別擔心,如果有進展,我會告訴你的。”

“謝謝,真的非常感謝。”

朱利安對她笑笑:“你住在哪裏?他們把我安排在警局附近的一家賓館了。”

“我住在學院裏。”

“不錯嘛。晚上要不要一起喝杯酒敘敘舊?”

瑪麗安娜搖搖頭:“不行,真抱歉,我走不開。”

“哦?為什麽不行?”朱利安對她粲然一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發現瑪麗安娜正望著弗雷德,他正在警戒線另一側朝她揮手。

“啊,”朱利安皺起了眉,“我明白了,你已經有安排了。”

“什麽?”瑪麗安娜連忙搖頭,“不是的。他隻是個朋友——佐伊的朋友。”

“原來如此,”朱利安對她笑笑,顯然並不相信,“沒事,那我們回頭見,瑪麗安娜。”

朱利安看上去有些心煩,轉身走開了。

瑪麗安娜也有些煩躁——但是是對她自己。她低頭穿過警戒線,向弗雷德走去。她忍不住生自己的氣。她為什麽要撒那麽蹩腳的謊,說弗雷德是佐伊的朋友?瑪麗安娜什麽虧心事都沒做,她沒有任何事情需要掩飾——既然如此,她為什麽要撒謊呢?

當然了,除非是她沒有對自己說實話,沒有直麵自己對於弗雷德的感情。這可能嗎?假如這是真的,那麽這個念頭實在令她不安。

還有什麽事情,她沒有對自己說實話呢?

4

當消息傳開,又一名聖克裏斯托弗學院的學生遇害,而且還是位美國參議員的女兒——這件事很快就成了世界各地的頭條新聞。

伴著美國媒體的追蹤報道與全世界媒體的關注,德雷克議員和夫人登上了最早一班從華盛頓出發的航班,幾個小時後便抵達了聖克裏斯托弗學院。

這場景不禁讓瑪麗安娜想到中世紀的圍城戰爭,成群的記者和攝影師蜂擁而至,而阻擋他們的脆弱屏障僅由幾名身穿製服的警員和學院門房構成。站在最前線的是莫裏斯先生,挽起袖子,做好了揮起拳頭守護學院的準備。

學院大門外的石子路漸漸變成了媒體駐守的營地,一路蔓延到國王街,那裏成排停放著裝有車載衛星天線的麵包車,河邊架起了一座媒體專用帳篷,德雷克議員和夫人在那裏接受了電視采訪,悲痛地呼籲知情人士提供一切有關線索,以便將殺害他們女兒的凶手捉拿歸案。

應德雷克議員的要求,蘇格蘭場[3]也加入了調查。從倫敦派來了增援警力,架起路障,挨家挨戶地上門排查,在街巷間巡邏。

人們得知作案的是個連環殺手,整座小城都隨之警覺起來。與此同時,康拉德·埃利斯被釋放,針對他的所有指控都撤銷了。

空氣中彌漫著緊張不安的氣氛,一個手持尖刀的怪物潛伏在人們之間,潛行於街巷之間,卻無人看得見他,他大可以再次出手,然後隱匿在黑暗之中……這種隱身的能力使得他變得超乎常人,變成了某種超自然的力量:一個源自傳說的生物、一個鬼影。

但瑪麗安娜知道,他並非鬼影也不是什麽怪物。他隻是個普通人,無須被神化,因為他不配。

他配得到的隻有恐懼和鄙夷的憐憫——前提是瑪麗安娜能夠在自己的內心喚起這種情緒。而據亞裏士多德說,悲劇正是通過宣泄這兩種情感來淨化心靈的。至於作案的這個瘋子,瑪麗安娜對他並無了解,不足以喚起對他的憐憫之心。

但是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恐懼。

5

我母親常說她並不想讓我過上這樣的生活。

過去她常常對我說,總有一天我們會離開,她和我。但這並不容易辦到。

我沒受過教育,她時常這樣說,我十五歲就離開了學校。答應我,你不會像我一樣。你必須接受教育——隻有這樣才能賺到錢,隻有這樣才能生存下去,才能獲得安全感。

我從未忘記她的話。我對安全感的渴望超乎一切。

即便是現在,我依然沒有安全感。

我父親是個身上暗藏著危險的男人,這就是我缺乏安全感的原因所在。接連喝了一陣威士忌之後,他的眼睛裏會燃起小小的火苗,他會變得越發想與人爭吵。要想避開他的怒火無異於在雷區裏摸索前行。

在這方麵,我比我母親更擅長——我更善於保持事態平穩,與他拉開適當的距離,把對話控製在安全範圍內,推測事態的走向,在必要時圓滑地應對他的怒火,引導他避開那些可能點燃他怒火的話題。而我母親最終總會失敗,隻是遲早的事。無意為之也好,出於受虐心理有意為之也罷,她總會說出某些話或者做出某些事來,或忤逆他,或批評他,或者給他端上某種他不喜歡的食物。

他會雙眼放光,下唇下垂,露出牙齒。她這才意識到他已經發怒,但為時已晚。桌子掀翻了,玻璃杯砸碎了。她會跑向臥室尋找藏身之地,而我無助地旁觀,既不能替她還手,也沒法保護她。

她會慌亂地試圖鎖門,但為時已晚,他會砸開房門,然後,然後……

我不明白。

她為什麽不離開?她為什麽不收拾好我們的行囊,在夜裏帶著我偷偷離開?我們原本可以一同離開的,然而她沒有做出那樣的抉擇。為什麽不呢?是她太害怕了嗎?還是她不願承認娘家人是對的,不願承認自己犯下了一個巨大的錯誤,現在隻能夾著尾巴逃回娘家?

抑或她不願接受現實,抱著一絲幻想,認為局麵會奇跡般地好起來?或許正是這樣。畢竟她是那樣擅長對自己不願看見的事物視而不見,哪怕這些事物就在她眼皮底下。

我也學會了這樣做。

我在年紀很小的時候還學會了一個道理,那就是我並非走在堅實的大地上,而是走在一片用隱形的繩索編織成的狹窄網道上,高懸於空中。我每邁出一步都必須極為小心,不能滑倒或者跌落。我的個性似乎也有著具有攻擊性的一麵。我的內心暗藏著可怕的秘密——就連我都不知道那些秘密究竟是什麽。

然而我的父親知道。他對我的罪孽了如指掌。

而他會相應地懲罰我。

他會帶我上樓,把我關進衛生間然後鎖上門——

懲罰由此開始。

現在回想起他——那個滿心驚懼的小男孩,我會因為悲傷而心疼嗎?會感受到同情帶來的劇痛嗎?他隻是個孩子,我犯下的種種罪行都與他無關,他滿心恐懼,痛苦不堪。我會有瞬間的感同身受嗎?我能體會他所處的困境、他經曆的一切嗎?

不,我不能。

我會把憐憫之心從心底根除。

我不配。

6

維羅妮卡生前最後一次被人看見是她在六點鍾離開了《馬爾菲公爵夫人》的排練場地ADC劇院,也就是業餘戲劇俱樂部劇院。在那之後她仿佛人間蒸發了一般——直到第二天她的屍體被人找到為止。

這怎麽可能呢?

凶手怎麽可能憑空現身,在光天化日之下劫持她,既沒有目擊者也沒留下痕跡?對此瑪麗安娜隻能得出一個結論:維羅妮卡是自願跟著他離開的。她安靜而順從地走向了死亡,因為她認識並且信任那個把她帶到案發地的男人。

第二天一早,瑪麗安娜決定去維羅妮卡最後出現的地方看一看。於是她向位於公園街的ADC劇院走去。

這座劇院原本是一座古舊的驛站旅舍,十九世紀五十年代才改為劇院。黑色字母構成的標誌寫在入口上方。

大告示牌上貼著即將上演的劇目的宣傳海報,是《馬爾菲公爵夫人》。既然公爵夫人由維羅妮卡扮演,瑪麗安娜推測演出不會舉辦了。

她走到大門前試了試,門上了鎖,門廳裏沒有亮燈。

她猶豫片刻,然後轉身繞過街角,來到劇院的側麵。兩扇鑄鐵大門封住了一座庭院,那裏曾經是馬廄。瑪麗安娜試了試這扇門——門沒鎖,輕輕一推就開了,她於是走進庭院。

院裏便是劇院的後門,她走上前試了試,但是門上了鎖。

她有些失望,正要放棄,忽然有了個主意。她看了看消防逃生梯,那是一條螺旋樓梯,直通往劇院二樓的酒吧。

瑪麗安娜讀書時,ADC酒吧最出名的一點就是它的營業時間持續到很晚。她和塞巴斯蒂安經常在星期六夜裏趕在酒吧打烊之前最後點上一杯,在那裏微醺地慢舞、接吻。

她登上台階,盤旋拾級而上,來到樓梯頂端——安全出口出現在她麵前。

瑪麗安娜沒抱太大希望,伸手拉動了門把手。令她吃驚的是門竟然開了。

她略微猶豫了一下,然後走了進去。

7

ADC酒吧是一間老式酒吧,高腳凳上包著天鵝絨,酒吧裏散發著啤酒味和陳舊的煙味。

裏麵沒開燈,幽暗的房間裏影影綽綽,瑪麗安娜有片刻的分神——角落裏幾個正在接吻的殘影擾亂了她的心緒。

這時,一聲巨響嚇了她一跳。

緊接著又是一聲巨響,整座樓似乎都在隨之顫抖。

聲音是從樓下傳來的,瑪麗安娜決定下去看看。她離開酒吧,向劇院深處走去,盡可能保持安靜,順著劇院中心的樓梯下了樓。

又一聲巨響。

聲音似乎就來自表演廳。瑪麗安娜在樓梯底部等了一會兒,仔細傾聽,劇院卻又陷入了沉寂。

她躡手躡腳地來到表演廳門外,微微打開一道門縫向裏麵窺探。

表演廳裏好像是空的。《馬爾菲公爵夫人》的布景還立在舞台上,德國表現主義風格的布景展現的是噩夢般的監獄場景,傾斜的牆壁和欄杆被拉長、扭曲成怪異的角度。

舞台上有個年輕人。

他上身**,渾身是汗。他似乎正全神貫注地用錘子拆除整個布景。他的動作透著暴力,令人心生不安。

瑪麗安娜小心翼翼地走下過道,走過一排排空著的紅色座椅,來到舞台跟前。

直到瑪麗安娜站在舞台下方,緊靠著他,他才注意到她。那個人約莫六英尺高,黑色的頭發理得很短,臉上的胡茬約有一個星期沒有刮了。他最多不過二十一歲,然而他看上去既不年輕也不友善。

“你是誰?”他瞪著瑪麗安娜說。

瑪麗安娜臨時決定撒個謊:“我是——一名心理治療師——來協助警方開展工作。”

“呃對。他們剛來過。”

“沒錯,”瑪麗安娜聽出了他的口音,“你是希臘人嗎?”

“怎麽了?”年輕人望向她的眼神多了一絲興趣,“你也是嗎?”

說來也怪,瑪麗安娜在一念之間決定對他說謊。說不清為什麽,她不希望這個年輕人知道任何跟自己有關的事情。不過若她跟他顯得親密些,或許能從他口中套出更多信息。“我是半個希臘人。”她說著微微一笑。接著她又換成希臘語說道:“我是在雅典長大的。”

聽見這話,年輕人顯得很欣慰,似乎平靜下來,怒氣也略有消散,“我的老家在薩羅尼加,很高興認識你,”他對她一笑,露出了牙齒,他的牙齒很尖利,像剃刀,“我來拉你一把。”

接著,他突然猛地彎腰用力一拉,毫不費力地把瑪麗安娜提了起來,把她放在了舞台上。她落地時腳下略有些踉蹌:“謝謝你。”

“我叫尼科斯,尼科斯·庫裏斯。你叫什麽名字?”

“瑪麗安娜。你是學生嗎?”

“對,”尼科斯點點頭,“我負責這部劇,”他抬手指指周圍毀掉的布景,“我是導演。你現在看到的就是我戲劇之夢的毀滅過程,”他說著無奈地笑笑,“演出取消了。”

“是因為維羅妮卡嗎?”

尼科斯滿麵怒容:“我特地請了一位經紀人從倫敦過來看演出。忙了一整個夏天,籌備演出,全白忙了……”

他凶狠地扯下一大塊布景牆,牆體砸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整個地麵都隨之顫抖。

瑪麗安娜仔細觀察著他,他整個人似乎都在因為憤怒而顫抖,充斥著幾乎難以抑製的狂怒,他仿佛隨時有可能失控,不分青紅皂白地展開攻擊——下一個被擊倒的可能是瑪麗安娜,而不是布景。他讓瑪麗安娜感到很害怕。

“我在考慮,”她說道,“我能不能問你幾個有關維羅妮卡的問題?”

“什麽問題?”

“我很好奇你最後一次見到她是什麽時候。”

“帶妝彩排的時候。我給了她一些批評意見,她很不高興。說實話,她是個很平庸的演員,遠不如她自己以為的那麽有天賦。”

“原來如此。她的情緒怎麽樣?”

“我告訴她批評意見之後嗎?不好。”他說著露齒一笑。

“她是幾點鍾離開的,你還有印象嗎?”

“我記得大約六點吧。”

“她說過她要去哪兒嗎?”

“沒說,”尼科斯搖搖頭,“不過我認為她是要去見那名教授。”他轉移了注意力,開始把椅子疊在一起。

瑪麗安娜看著他,心跳得很快,說話時的聲音似乎有些喘不上氣。

“教授?”

“對,”尼科斯聳聳肩,“想不起來他的名字了。他來看彩排了。”

“他長得什麽樣子,你能描述一下嗎?”

尼科斯思索片刻。“高個子、絡腮胡、美國人,”他看了一眼手表,“你還有什麽想知道的?我挺忙的。”

“沒有了,就這些,謝謝你。我可不可以去化妝室看一眼?維羅妮卡有沒有在那裏留下什麽東西,你知道嗎?”

“我記得沒有。警察把東西全帶走了。沒剩下多少東西。”

“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是想去看看。”

“去吧,”他往舞台側麵一指,“從這裏下樓梯,在左邊。”

“謝謝。”

尼科斯盯著她看了一會兒,若有所思,但他什麽也沒說。瑪麗安娜快步向舞台側麵走去。

那裏很黑,幾秒鍾後她的眼睛才逐漸適應了黑暗。不知出於什麽原因,瑪麗安娜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舞台——隻見尼科斯在撕扯布景,瑪麗安娜看見他的臉由於憤怒而扭曲。他受不了事態不按照自己的意願發展,瑪麗安娜心想。那個年輕人的心裏湧動著真正的怒火,她暗自慶幸自己可以離開他。

她轉身快步走下狹窄的台階,來到了劇院的腹地——化妝室。

所有演員共用一間化妝室,裏麵頗為狹窄。成排的戲服跟假發、化妝品、道具、書本和梳妝台爭搶著本就不寬裕的空間。她望著滿屋的雜物,根本無從分辨哪些才是維羅妮卡的東西。

瑪麗安娜不禁懷疑自己在這裏找不到任何有用的東西。然而就在這時……

她向梳妝台望去,每張梳妝台上都有一麵鏡子,周圍裝飾著用口紅潦草畫下的愛心圖案、親吻的印記和演出成功的祝福語。鏡子的邊框上插著一些卡片和照片。

一張明信片立刻吸引了瑪麗安娜的目光。它看上去和其他卡片截然不同。

她上前仔細查看。圖片是宗教主題,上麵是一位聖女的畫像。畫麵上的聖女麵容姣好,留著長長的金發,就像維羅妮卡一樣。一支銀色的匕首插在她脖頸裏,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她手裏捧著一隻托盤,上麵擺著兩隻人的眼睛。

這畫麵看得瑪麗安娜想吐。她伸出顫抖的手,從鏡框上扯下那張明信片,翻了過來。

跟上一次一樣,上麵是一段手寫的古希臘語引文:

??δεσθε τα?ν Ι?λι?ου

και? Φρυγω?ν ε?λε?πτολιν

στει?χουσαν, ε?πι? κα?ρα στε?φη

βαλουμε?ναν χερνι?βων τε παγα??,

βωμο?ν γε δαι?μονο? θεα??

ρ?ανι?σιν αι?ματορρυ?τοι?

χρανου?σαν ευ?φυη? τε σω?ματο? δε?ρην

σφαγει?σαν.

8

第二樁謀殺案發生後,聖克裏斯托弗學院內的氛圍顯得震驚而毫無生機。

這種氣氛給人的感受仿佛一場瘟疫或者某種傳染病正在學院裏蔓延——就像希臘神話中那場摧毀了底比斯的疾病。看不見摸不著的毒素在空氣中傳播,彌漫在學院的庭院裏,這些古老的磚牆曾經保護人們不受外界的紛擾,如今它們卻已無法再為裏麵的人提供庇護。

盡管院長多次聲明會保證學生的安全,依然有越來越多的家長選擇接走自己的孩子。瑪麗安娜不怪他們,她也不怪那些想要離開的學生。有時她也恨不得一把抱起佐伊,把她帶回倫敦去。但她知道,這樣的建議自己連提都不必提起。她們現在所處的狀態是默認佐伊要留下來,瑪麗安娜也一樣。

維羅妮卡的遇害給佐伊帶來的衝擊尤為強烈。這件事給佐伊帶來的困擾甚至連她自己都感到驚訝。她說她覺得自己很偽善。

“我是說,我對維羅妮卡甚至連喜歡都談不上,我也不明白我為什麽哭得停不下來。”

瑪麗安娜猜測佐伊是在用維羅妮卡的死亡表達自己對塔拉之死的一部分悲痛情緒,這種悲痛過於巨大,過於駭人,使她無法麵對。所以此刻的眼淚其實是好的、是健康的。佐伊啜泣時,她把這些話告訴了佐伊,坐在**摟著她,前後搖晃著。

“沒事的,親愛的。沒事的。哭出來就沒那麽難過了。”

佐伊的眼淚終於漸漸止住了,然後瑪麗安娜堅持要帶她去吃午飯。過去的二十四小時裏她幾乎什麽都沒吃,雙眼通紅、筋疲力盡的佐伊答應了。去食堂的路上她們遇見了克拉麗莎,克拉麗莎建議她們跟她一起到高桌餐區吃飯。

高桌餐區是食堂裏專門留給教職工和訪客的就餐區,位於寬敞的食堂大廳盡頭,在一個舞台似的高台子上,桌子上方的橡木牆板上掛著曆任院長的肖像。食堂另一頭是為學生準備的自助餐區,由身穿整潔的馬甲、打著領結的餐飲部門工作人員運營。本科生全都坐在長條桌邊,桌子沿著食堂大廳的長邊順勢擺放。

食堂裏的學生不多,瑪麗安娜忍不住打量裏麵的學生,隻見他們紛紛壓低聲音交談,神情焦灼,偶爾吃上幾口飯。沒有哪個學生的氣色看起來明顯比佐伊好。

佐伊和瑪麗安娜跟克拉麗莎一起坐在另一頭的高桌餐區,離其他教職工很遠。克拉麗莎饒有興致地仔細讀著菜單。盡管發生了許多可怕的事件,她的胃口依然很好。“我要一份野雞肉,”她說,“還有……再來一份紅酒釀梨,或者太妃糖布丁。”

瑪麗安娜點點頭:“你呢,佐伊?”

佐伊搖搖頭:“我不餓。”

克拉麗莎關切地看著她:“你得吃些東西才行,親愛的……你的氣色不太好。你得吃點兒東西才有精神。”

“來份清燉鮭魚配蔬菜怎麽樣?”瑪麗安娜說,“可以嗎?”

佐伊聳聳肩:“行。”

服務員走過來記下了她們點的菜,然後瑪麗安娜把自己在ADC劇院找到的那張明信片拿給她們看。

克拉麗莎接過明信片,細細查看上麵的圖片:“啊,如果我沒看錯的話,是聖露西。”

“聖露西?”

“你不知道她嗎?作為一名聖人,她確實不太為人熟知。她是戴克裏先迫害基督徒時的一位殉道者,大約在公元300年。她在被人刺死之前先被挖出了雙眼。”

“可憐的露西。”

“確實非常可憐,因此她成了盲人的主保聖人。她的形象通常就是這樣,用托盤端著自己的眼睛,”克拉麗莎把明信片翻到背麵,默讀上麵的希臘語,嘴唇無聲地嚅動,“好吧,”她說道,“這次的引文來自《在奧利斯的伊菲革涅亞》,是歐裏庇得斯的作品。”

“講的是什麽?”

“講的是伊菲革涅亞被指引著走向死亡的故事,”克拉麗莎喝了一口葡萄酒,翻譯道,“‘頭上戴著花冠,祓除的清水’……‘去用她湧出的血’……‘潮灑那渴血女神的祭壇’[4]。‘αι?ματορρυ?τοι?’在希臘語裏的意思是‘在她那美麗的頸項切斷了的時候’。”

瑪麗安娜忍不住作嘔:“天啊。”

瑪麗安娜看了佐伊一眼:“你覺得如何?有沒有可能是福斯卡寄給她的?”

“福斯卡教授?”佐伊查看明信片時,克拉麗莎帶著驚訝的神情說道,“你該不會是說——你不會以為是教授——”

“福斯卡有一群他最喜歡的學生。這事你知道嗎,克拉麗莎?”瑪麗安娜說著短暫地瞥了一眼佐伊,“他們私下見麵,不讓外人知道。他管她們叫少女學社。”

“少女學社?”克拉麗莎說,“這是我頭一次聽說。或許是從‘使徒學社’借鑒來的?”

“‘使徒學社’?”

“丁尼生加入的秘密文學社團——他就是在那裏結識哈勒姆的。”

瑪麗安娜盯著她,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出話來。她點了點頭:“也許是吧。”

“當然了,‘使徒學社’的成員都是男性。我猜‘少女學社’的成員都是女生?”

“正是這樣。而且塔拉和維羅妮卡都是這個小組的成員。你不覺得這個巧合很蹊蹺嗎?佐伊,你覺得呢?”

佐伊看上去有些不自在,但她也點了點頭,看了克拉麗莎一眼:“說實話,我認為這正像是他會做的事情,寄一張這樣的明信片。”

“你為什麽會這樣說?”

“因為這位教授就是這種老派的人——我是說寄明信片。他經常給人手寫信件。還有上個學期他開過一門課,講的就是信件作為一種藝術形式的重要性……但我知道,這什麽都證明不了。”

“證明不了嗎?”瑪麗安娜說,“我看倒不見得。”

克拉麗莎敲敲手裏的明信片。“你覺得這是什麽意思呢?我——我不明白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麽。”

“意思就是這是一場遊戲。用這種形式宣告他的意圖,這是一種挑戰,而他樂在其中,”她謹慎地斟酌著字句,“還有一件事,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之所以選擇這些引文,其實是有原因的,這些文字對他另有一番深意。”

“怎麽說?”

“我也不確定,”瑪麗安娜搖搖頭,“我也不理解——而我們必須搞懂這件事。隻有這樣我們才能阻止他。”

“這個‘他’,你說的是愛德華·福斯卡?”

“也許吧。”

克拉麗莎的神情顯得極為不安。她搖搖頭,但是沒有繼續說下去。瑪麗安娜沉默地端詳著麵前那張明信片。

飯菜端上桌,克拉麗莎大口吃起了午飯,瑪麗安娜的注意力則轉向了佐伊,看到她也吃了點東西,她才放下心來。

吃飯的過程中她們沒再提起愛德華·福斯卡,但他依然停留在瑪麗安娜的思緒裏——在陰影中徘徊不去,仿佛她頭腦中的一隻蝙蝠。

9

午飯過後,瑪麗安娜和佐伊決定到學院的酒吧喝一杯。

佐伊點了兩杯葡萄酒,與此同時瑪麗安娜向酒吧盡頭走去——塞麗娜就坐在那裏的高腳凳上拿著手機發短信,麵前的金湯力馬上就要喝光了。

“你好啊。”瑪麗安娜說。

塞麗娜抬頭看了她一眼,沒做任何回應,繼續低頭看手機。

“你還好嗎,塞麗娜?”

沒有回應。瑪麗安娜向佐伊投去求救的目光,佐伊做了個喝酒的動作。瑪麗安娜點了點頭。

“我能再請你喝一杯嗎?”

塞麗娜搖搖頭:“不行,我馬上就得走了。”

瑪麗安娜微微一笑:“你的秘密心上人?”

這樣說顯然是個錯誤。塞麗娜扭頭望著瑪麗安娜,言辭之激烈令她大吃一驚。

“你到底有什麽毛病?”

“什麽?”

“福斯卡教授究竟哪裏惹到你了?你好像中了邪似的。你在警察麵前說他什麽壞話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瑪麗安娜私下卻鬆了口氣,桑加警長總算聽取了她的意見,去盤問福斯卡了。

“我什麽壞話也沒說,”她說,“我隻是建議他們問他幾個問題。”

“好啊,他們確實問了,問得還不少。也問了我,這下你開心了吧?”

“你對他們說什麽了?”

“說了實話,說星期三夜裏維羅妮卡被人殺死的時候我跟福斯卡教授在一起——我整個晚上都在跟他上課。這總行了吧?”

“他沒有離開過?就連吸煙也沒離開過?”

“就連吸煙也沒離開過。”

塞麗娜冷冷地瞪了瑪麗安娜一眼,這時一條短信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讀完短信,站起了身來。

“我該走了。”

“等一等,”瑪麗安娜壓低聲音說道,“塞麗娜,你要格外注意安全,知道嗎?”

“哼,滾一邊去。”塞麗娜抓起包走出了酒吧。

瑪麗安娜歎了口氣。佐伊在塞麗娜空出的吧椅上坐了下來。

“看來不太順利。”

“確實,”瑪麗安娜搖搖頭,“很不順利。”

“現在怎麽辦呢?”

“我也不知道。”

佐伊聳聳肩:“如果維羅妮卡遇害的時候福斯卡教授跟塞麗娜在一起,那他就不可能作案。”

“除非塞麗娜在撒謊。”

“你真的認為她願意為他撒謊嗎?還是兩次?”佐伊拋給她一個猶豫不決的眼神,聳了聳肩,“我覺得不好說,瑪麗安娜……”

“什麽?”

佐伊躲避著她的目光,好一會兒沒有說話:“你對待他的方式——有點兒奇怪。”

“奇怪?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這兩樁謀殺案教授都有不在場證明,而你依然揪住他不放。這原因究竟在他還是在你呢?”

佐伊搖搖頭:“算了。”

“你要是有話想對我說,直說就好。”

“說了也沒用的。我知道,我越是勸你不要盯住福斯卡教授不放,你反而會把他盯得越緊。你太固執了。”

“我不固執。”

佐伊笑了:“塞巴斯蒂安常說你是他見過的最固執的人。”

“他從沒對我說過。”

“但是他對我說過。”

“我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佐伊。我不明白你究竟想說什麽?我怎麽盯住福斯卡不放了?”

“你自己說說看。”

“什麽?你是在暗示我對他有好感嗎——我對他沒那個意思!”

她意識到自己提高了聲音,酒吧另一頭的幾名學生聽見了她說的話,紛紛向她這邊張望。瑪麗安娜徘徊在與佐伊爭執的邊緣,在她記憶中這還是頭一次,她感到一種毫不理性的憤怒。怎麽會這樣呢?

有片刻的工夫,她們怒視著彼此。

是佐伊先讓了步。“算了,”她說著搖搖頭,“對不起,是我在胡說。”

“我也很抱歉。”

佐伊看了看表:“我得走了。我有一節講《失樂園》的課。”

“那你快去吧。”

“晚飯見?”

“哦……”瑪麗安娜有些遲疑,“我來不了。我——我得去見——”

她不想把自己跟福斯卡吃晚飯的事情告訴佐伊——起碼現在不能說,否則佐伊又會聯想到許多原本不相幹的事。

“我——我得去見一位朋友。”

“是誰?”

“你不認識,大學時的一位老朋友。快去吧,不然要遲到了。”

佐伊點點頭。她在瑪麗安娜臉上輕快地吻了一下,瑪麗安娜捏捏她的手臂:“佐伊,你也要注意安全,好嗎?”

“你是說不要上陌生男人的車嗎?”

“別說傻話,我是認真的。”

“我能照顧好自己的,瑪麗安娜。我不怕。”

最讓瑪麗安娜擔心的正是她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的語氣。

10

佐伊離開後,瑪麗安娜又在吧台坐了一會兒,慢悠悠地喝著杯裏的葡萄酒,頭腦中不停地回想她們的對話。

如果佐伊說的沒錯呢?如果福斯卡果真是無辜的呢?

在兩起謀殺案中,福斯卡都有不在場證明,然而盡管如此,瑪麗安娜仍然在頭腦裏圍繞著福斯卡編織出了一張疑慮之網,僅僅憑借著蛛絲馬跡——究竟憑借什麽呢?她甚至連事實依據都沒有,沒有那麽實實在在的東西,隻有細枝末節的小事:佐伊眼神裏的擔憂,他教過塔拉和維羅妮卡希臘戲劇,以及瑪麗安娜堅信是福斯卡寄去了那些明信片。

直覺告訴她,給那兩個女孩寄明信片的人正是殺害她們的人。這個想法在桑加警長那樣的人看來或許隻是不著邊際的猜想,甚至像是妄想,但是對瑪麗安娜這樣的心理治療師來說,直覺往往是她唯一的線索,盡管這看上去確實令人難以置信——一位大學教授用如此駭人、如此張狂的方式謀殺自己的學生,竟然還想逍遙法外。

那麽福斯卡確實做到了逍遙法外。

可如果她的猜測是錯的呢?

瑪麗安娜必須厘清頭緒,但她無法思考,她的頭腦一片混沌,而且這並非是她喝了酒的緣故。近來發生的一切令她應接不暇,而且越來越缺乏自信。接下來該怎麽辦呢?她對於下一步要采取的行動感到茫然無措。

冷靜,她心想,假如我是在為患者做治療時有了這樣的感受,感到難以理解、無力應對,我會怎麽做呢?

她立刻有了答案。她會去尋求幫助,這是自然。她會尋求督導。

這個主意不錯。

拜訪督導老師對她有益無害,而離開這裏去倫敦,逃離這座學院和這裏有毒的氣氛,哪怕隻有幾個小時的時間也足以讓她好好地緩口氣。

沒錯,她心想,就這麽辦——我要給魯思打個電話,明天就去倫敦見她。

不過在那之前,今晚她還要赴約,就在劍橋本地。

她約了八點鍾吃晚飯——跟愛德華·福斯卡一起。

11

八點鍾,瑪麗安娜向福斯卡的住處走去。

她望著那扇氣派的大門。旁邊掛著一塊黑色門牌,上麵用白色的花體字寫著愛德華·福斯卡教授。

她聽見房間裏傳來古典音樂的聲音。她敲了敲門,無人應答。

她又敲了敲門,這次聲音更大了些。起初依然無人應答,後來——

“門開著呢,”遠處傳來一個聲音,“上來吧。”

瑪麗安娜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然後打開了門。迎接她的是一座榆木樓梯:古老、狹窄,有些地方的木頭變了形,凹凸不平。她上樓時不得不格外小心腳下。

音樂聲越來越響了,有伴著樂聲用拉丁語朗誦的宗教主題的詠歎調或者讚美詩。她依稀覺得自己聽過這音樂,卻一時想不起是在哪裏。樂聲優美,卻似乎隱含著不祥的預兆,搏動的撥弦聲仿佛心跳的聲音,應和著瑪麗安娜上樓時焦灼的心跳聲,頗有些諷刺的意味。

來到樓梯頂端,房門開著。她走進房間,最先映入她眼簾的是過道處懸掛的巨大十字架。十字架的樣式很精美——用深色的實木製成,上麵帶有做工精巧的哥特式繁複雕花——然而它過於巨大,給人帶來了壓迫感,瑪麗安娜加快腳步走了過去。

她走進客廳,發現很難看清周圍的環境,融化了一半、變了形的蠟燭零散分布在房間裏,是屋子裏唯一的光源。過了幾秒鍾,她的眼睛才習慣了這陰森幽暗、彌漫著熏香的環境,燭光中騰起黑色的煙霧,使她越發難以看清周圍的環境。

客廳很寬敞,窗戶可以俯瞰樓下的庭院,幾扇門分別通往不同的房間,牆壁幾乎全被畫作覆蓋,書架上也塞滿了書本。墨綠色和黑色相間的牆紙上重複出現葉子和植物的圖案,營造出一種令人不安的氣氛——瑪麗安娜不由得產生了一種置身於叢林的錯覺。

瑪麗安娜突然有種被人盯著的感覺——她感到一雙眼睛的目光落在自己後脖頸上,於是連忙轉過身。

愛德華·福斯卡就站在她背後。瑪麗安娜沒聽見他走進房間的聲音。莫非他一直站在陰暗處觀察著她?

“晚上好。”他說道。

他烏黑的眼睛和雪白的牙齒在燭光中閃閃發亮,微亂的頭發散落在肩頭。他穿一件黑色的無尾晚禮服,挺括的襯衫纖塵不染,頸間係著一隻黑色領結。他看上去英俊極了,瑪麗安娜心想——又立刻為自己竟然會有這樣的想法而氣惱起來。

“我沒想到我們要吃高端晚餐。”她說。

“不高端。”

“可是你穿得——”

“啊,”福斯卡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對她笑笑,“我不常有機會跟這樣美麗的女士共進晚餐,所以才想打扮得正式些。我來給你倒點兒喝的。”

不等瑪麗安娜回答,他取出了插在銀色冰桶裏那瓶已經打開的香檳,給自己添了一杯,然後為瑪麗安娜倒了一杯,把酒遞給了她。

“謝謝。”

愛德華·福斯卡站在原地沒有動,望著瑪麗安娜,烏黑的眼睛審視著她。

“敬我們。”他說。

瑪麗安娜沒有重複他的祝詞,她把酒杯舉到唇邊呷了一口香檳。香檳冒著泡,口感清爽,頗為提神。這酒的味道不錯,但願它能平複緊張的情緒。瑪麗安娜這樣想著,又喝了一小口。

樓下響起了敲門聲。福斯卡淡淡一笑:“啊,肯定是格雷格[5]。”

“格雷格?”

“餐飲部的。”

伴隨著一陣輕快的腳步,格雷戈裏——一個腳步輕巧、舉手投足透著柔韌、身穿馬甲、打著領帶的服務生出現在他們麵前,他一隻手提著保溫箱,另一隻手則提著隔熱箱,對瑪麗安娜微微一笑。

“晚上好,女士,”他看了教授一眼,“要我來嗎?”

“當然,”福斯卡點點頭,“請吧。擺在桌上就好,我來布菜。”

“沒問題,先生。”

格雷戈裏走進餐廳不見了。瑪麗安娜帶著疑惑看了福斯卡一眼。他微微一笑。

“我希望我們能有一點私人空間,而食堂無法提供這種環境,我又不擅長做飯——所以我就勸說餐飲部把食堂送上門了。”

“你是怎麽做到的?”

“通過一筆豐厚的小費。具體的數目我就不透露了,以免你說我是在恭維你。”

“太麻煩你了,教授。”

“叫我愛德華就好。而且我很樂意這樣做,瑪麗安娜。”

他微微一笑,靜靜地望著她。瑪麗安娜覺得有些不自在,移開了目光。她的目光飄向了茶幾……以及上麵的鬆果。

福斯卡順著她的目光望去:“你是說那顆鬆果嗎?沒什麽,隻是個能讓我想起家鄉的小玩意兒。怎麽了?”

“我記得你的幻燈片裏出現過一顆鬆果,在有關厄琉息斯秘儀的那堂課上。”

福斯卡點點頭。“對,確實,你說得沒錯。每個新加入秘儀的成員在入場時都會得到一顆鬆果。”

“原來如此,為什麽偏偏是鬆果呢?”

“這個嘛,其實跟鬆果本身的關係不大,而是有關它的象征意義。”

“什麽象征意義?”

福斯卡笑笑,盯著她看了片刻:“是種子——鬆果裏的種子。我們體內的種子——我們體內的靈魂。這象征著開放思想,專注於審視內心,尋找自己的靈魂。”

福斯卡拿起那顆鬆果,遞給了瑪麗安娜。

“我把它送給你。它是你的了。”

“不用了,謝謝,”瑪麗安娜搖搖頭,“我不想要。”

她說這句話的語氣比她設想的更尖銳些。

“好吧。”

福斯卡似乎被她逗樂了。他把鬆果放回茶幾。他們沉默了一會兒,不久,格雷格回來了。

“全都準備好了,先生。布丁放進冰箱了。”

“謝謝。”

“晚安。”他對瑪麗安娜點頭致意,然後離開了房間。瑪麗安娜聽見他走下樓梯,關上了門。

隻剩下他們二人。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凝視著彼此,周圍漸漸彌漫出緊張的氛圍。瑪麗安娜真切地感受到了這種氣氛,但她不清楚福斯卡的感受——在他鎮靜而迷人的舉止之下究竟隱藏著什麽。這個人幾乎叫人完全猜不透。

他抬手向隔壁的房間示意。

“我們走吧?”

12

餐廳裏光線昏暗,牆麵上鑲著木牆板,長條餐桌上鋪著雪白的亞麻桌布,長長的蠟燭在銀燭台上燃燒,一瓶紅酒已經倒進了醒酒器,放在餐邊櫃上醒酒。

在餐桌背後,從窗戶向外望,長在庭院中央的橡樹映著越來越暗的天色,星光在枝杈間閃爍。瑪麗安娜心想,換作其他情況,在這個古樸華麗的房間裏吃飯會是無比浪漫的一件事。然而此刻卻不是這樣。

“請坐。”福斯卡說。

瑪麗安娜走到桌邊,兩個座位麵對麵。她坐下來,福斯卡則向餐邊櫃走去,飯菜已經擺在了櫃子上——一條羊腿、烤土豆還有一盆青翠的沙拉。

“真香啊,”他說道,“相信我——吃這個絕對比我親自下廚要好得多。我對美食還算有品位,不過論廚藝我就很平庸了。隻會做一些家常意麵,都是意大利母親教給自己兒子的。”

他對瑪麗安娜笑笑,拿起一把切肉用的大刀,刀子在燭光中閃著光。瑪麗安娜望著他敏捷而嫻熟地運刀切開了羊肉。

“你是意大利裔?”她說。

福斯卡點點頭:“二代移民。我的祖父母是從西西裏島乘船來的。”

“不完全是,在紐約州長大。一座農場,四周很荒涼。”

福斯卡往瑪麗安娜的盤子上放了幾片羊肉、幾顆烤土豆還有一些沙拉,然後開始為自己準備類似的食物。

“你是在雅典長大的?”

“是的,”瑪麗安娜點點頭,“就在市郊。”

“多有異域風情啊。真叫我羨慕。”

瑪麗安娜笑笑:“在我看來,紐約州的農場也一樣。”

“如果你去過那裏就不會這麽想了。簡直是個垃圾場。我早就想離開那裏了。”說這話時,他臉上的笑容退了下去,仿佛變了一個人,看上去更堅硬、更蒼老了。他把盤子放在瑪麗安娜麵前,然後端起自己的盤子走到餐桌另一頭,坐了下來。“我喜歡一成熟的肉。希望你不介意。”

“沒事的。”

“開動吧。”

瑪麗安娜望著麵前的餐盤,薄如刀片的羊肉那麽生、那麽粗獷,亮閃閃的紅色血液從肉裏滲出,在白色的瓷盤上漫延開,積成一汪小小的血泊。看著那些肉,她忍不住有些反胃。

“謝謝你應邀來跟我吃晚飯,瑪麗安娜。正如我在學院花園裏說的那樣,你讓我很好奇。別人對你有興趣,這肯定也會讓你心生好奇的,你肯定也有過同樣的感受,”他嗬嗬笑了幾聲,“今天的晚飯就是我對你的回報。”

瑪麗安娜拿起叉子,卻無法說服自己吃下那塊肉。她轉而吃起了土豆和沙拉,不時挪動綠色的菜葉,不讓它們沾上不斷擴大的血泊。

她感覺到福斯卡的眼睛在盯著自己。他的目光如此寒冷——仿佛蛇怪的目光。

“你還沒吃羊肉呢,嚐嚐吧?”

瑪麗安娜點點頭,切下一小塊肉,把鮮紅的薄片送進嘴裏。羊肉濕漉漉的,帶著金屬味,是血的味道。她用盡全力強迫自己咀嚼,然後咽了下去。

福斯卡微微一笑:“很好。”

瑪麗安娜伸手去拿酒杯,用香檳衝掉了嘴裏殘留的血腥味。

福斯卡看見她的酒杯空了,於是站起身:“喝點紅酒怎麽樣?”

他走到餐邊櫃前,倒了兩杯暗紅色的波爾多葡萄酒。他轉身走回來,把其中一杯遞給瑪麗安娜。她把酒放到唇邊,喝了一口。紅酒入口,帶著泥土的氣息和沙礫感,十分飽滿。她空腹喝了香檳,已有些許醉意,她不該再喝了,不然很快就會醉的。但她沒有停下來。

福斯卡重新坐下,笑眯眯地望著她:“跟我講講你的丈夫吧。”

瑪麗安娜搖搖頭。不。

他顯得很驚訝:“不行?為什麽呢?”

“我不想。”

“就連他的名字都不想說嗎?”

瑪麗安娜低聲說:“塞巴斯蒂安。”

說不清是為什麽,僅僅是說出他的名字,瑪麗安娜仿佛就憑空變出了他——她的守護天使——這讓她感到安全了許多,也平靜了許多。塞巴斯蒂安在她耳畔低語,不要怕,親愛的,堅持自己的立場。不要害怕……

“叫我愛德華就好。你想知道些什麽呢?”

“給我講講你的童年。”

“我的童年?”

“你的母親是怎樣一個人?你和她親近嗎?”

福斯卡笑了。“我母親?你是打算一邊吃晚飯一邊給我做心理治療嗎?”

瑪麗安娜說:“我隻是好奇而已。除了做意麵,她還教過你什麽呢?”

福斯卡搖搖頭:“很遺憾,我母親教給我的事情非常少。你呢?你的母親是怎樣一個人呢?”

“我不了解我的母親。”

“啊,”福斯卡點點頭,“依我看,我也不能算真正了解我的母親。”

他打量了瑪麗安娜一會兒,若有所思,瑪麗安娜看得出他的頭腦在快速運轉。他的頭腦很敏銳,她心想,像刀子一樣鋒利,她必須小心行事。她換上一種漫不經心的語氣。“你童年過得快樂嗎?”

“我看出來了,你是鐵了心要把這頓飯吃成一場心理治療。”

“不是治療,隻是閑聊而已。”

“閑聊是雙向的,瑪麗安娜。”

福斯卡麵帶微笑,等著她開口。見自己別無選擇,她隻好作答。

“我自己的童年不算特別快樂,”她說,“或者說,有時候不算特別快樂。我非常愛我的父親,可是……”

“可是什麽?”

瑪麗安娜聳聳肩:“我生命裏有太多的死亡。”

有片刻的時間他們四目相對。福斯卡緩緩地點點頭,“沒錯,我在你的眼神裏看得出,裏麵蘊藏著巨大的悲傷。你知道嗎,你讓我想到了丁尼生一首詩中的女主人公——在壕溝圍護的莊園裏的瑪麗安娜:‘他不來了,’她說,‘我乏了,乏了。我寧願我死了。’”

他微微一笑。瑪麗安娜移開了目光,她感到自己被暴露在外,莫名地惱火。她伸手去拿酒杯,喝光了杯裏的紅酒,然後麵對著他。

“輪到你了,教授。”

“好極了,”福斯卡呷了一口紅酒,“我是個快樂的孩子嗎?”他搖搖頭,“不,我不是。”

“為什麽呢?”

他沒有立即回答,而是起身取來了紅酒瓶,給瑪麗安娜倒酒時他才開口。

“說實話嗎?我父親是個很暴力的人。我總在為自己的性命擔憂,為我母親的性命擔憂。我不止一次親眼見到他殘暴地對待我母親。”

瑪麗安娜沒有料到他會如此開誠布公。誠然,他說的話聽上去很真實,然而他的語氣極為冷漠,不帶任何情感,他仿佛什麽都沒感受到。

“真抱歉,”她說,“這太糟糕了。”

福斯卡聳聳肩,沒有回答。他重新坐下,說道:“你自有一套辦法,能從別人嘴裏套出自己想要的信息,瑪麗安娜。我看得出來,你是一位優秀的治療師。盡管我原本不想對你敞開心扉,但是最後,你還是成功地讓我躺在了你的沙發上,”他笑笑,“我是說心理治療用的沙發。”

福斯卡開懷大笑。“思路夠連貫的。我們這是要從沙發轉移到**了嗎?”他對她笑笑,又喝了口酒,“不,我沒結過婚。我從沒遇見過對的人,”他注視著瑪麗安娜,“目前還沒有。”

瑪麗安娜沒有回答,福斯卡依然盯著她,目光沉重而熱切,久久不肯移開。瑪麗安娜覺得自己像一隻被車燈照耀的兔子,她想起了佐伊曾經用過的詞——“晃眼睛”。她終於無法承受這樣的注視,移開了視線,福斯卡似乎覺得這樣的反應很有趣。

“你很美,”瑪麗安娜聽見他說道,“但你擁有的不僅僅是美貌。還有一種特殊的氣質——沉靜的氣質。就像海洋深處的那種沉靜,遠在波濤之下,萬物靜止。無比沉靜……又無比悲傷。”

瑪麗安娜沒有說話。她不喜歡這場對話的走向——她感到自己漸漸失了上風,甚至可能從未占過上風。而且她有點醉了,福斯卡突然把話題從愛情轉向謀殺,這令她措手不及。

“今天早上,”福斯卡說道,“桑加警長來找過我。他想知道維羅妮卡遇害的時候我在哪裏。”

他看了瑪麗安娜一眼,或許是在期待她的反應。瑪麗安娜沒做任何反應。“你怎麽說的?”

“照實說的,說我在房間裏給塞麗娜上私人輔導課。我還建議他,如果不相信我說的話,可以去問塞麗娜。”

“原來如此。”

“警長問了我許多問題,其中最後一個和你有關。你知道他問我什麽嗎?”

瑪麗安娜搖搖頭:“不知道。”

“他想知道你為什麽會對我有這麽大的偏見。我究竟做了什麽,才會讓人對我有這種看法。”

“你是怎麽說的?”

“我說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會問問你的,”他笑了笑,“所以我現在要問問你,瑪麗安娜,這究竟是怎麽回事?自從塔拉遇害你就開始四處奔走,鼓動大家懷疑我。要是我告訴你我是無辜的呢?我倒是可以配合你,做你的替罪羊,可是——”

“你不是我的替罪羊。”

“不是嗎?一個外來人員——一個混進充斥著精英主義的英國學術界的藍領美國人。我在這裏太紮眼了。”

“當真?”瑪麗安娜搖搖頭,“我倒認為你完全融入了這裏的環境。”

“這個嘛,我自然要盡最大努力融入環境,但歸根結底,盡管英國人的仇外情緒比美國人含蓄得多,我依然永遠是個外國人,也因此永遠會被懷疑的目光審視,”他的眼睛緊盯著瑪麗安娜,“你也一樣——你也不屬於這裏。”

“我們談論的對象不是我。”

“嗯,是你——我們是一路人。”

瑪麗安娜皺起眉:“我們不是,完全不是。”

“噢,瑪麗安娜,”他笑了,“你該不會真的以為我會殺害自己的學生吧?這太荒唐了。話說回來,有那麽幾個確實很該死。”他說著又笑了,那笑聲讓瑪麗安娜不寒而栗。

“那麽,我想知道的是,你認為究竟是什麽樣的人殺害了她們?”

福斯卡看著她,這個問題似乎令他吃了一驚。但他點了點頭。“說來也巧,我考慮過這個問題。”

“我也相信你考慮過。”

“在我看來,”福斯卡說道,“首先吸引我注意的是其中的宗教元素。這一點再清楚不過,他是個有宗教信仰的人。至少在他自己眼中是這樣。”

瑪麗安娜想到了懸掛在過道的十字架。跟你一樣,她心想。

福斯卡呷了口紅酒繼續說道:“這些凶殺案不是隨機發生的襲擊事件,我認為警察還沒有看透這一點。這些案件是一場獻祭行為。”

瑪麗安娜猛然抬起頭:“獻祭行為?”

“沒錯,這是一場宗教儀式——關於重生與複活的儀式。”

“我可沒見到什麽複活,隻見到了死亡。”

“這完全取決於你從哪個角度看待它,”福斯卡笑笑,“還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他是個演員,熱衷於表現。”

跟你一樣,瑪麗安娜心想。

“這些凶殺案讓我聯想到詹姆士一世時期的悲劇作品,”他說,“凶殘而恐怖——在震懾人心的同時達到娛樂效果。”

“娛樂?”

“在戲劇效果方麵。”

他微微一笑。瑪麗安娜忽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衝動,她想逃離他身邊,越遠越好。她把盤子一推:“我吃完了。”

“確定不要再來點嗎?”

她點點頭:“足夠了。”

13

福斯卡教授提議去客廳裏喝杯咖啡,吃點甜品,瑪麗安娜不情願地跟著他來到了隔壁。他抬手指指壁爐旁邊的黑色大沙發。“請坐吧。”

瑪麗安娜十分不想坐在他身邊,離他這樣近——說不清為什麽,這讓她很沒有安全感。這時一個念頭出現在她腦海裏——與福斯卡獨處時連她都感到如此不安,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子又會有怎樣的感受呢?

她搖搖頭:“我累了。我不吃甜品了。”

“先別走,別急。我給你煮點咖啡。”

不等她拒絕,福斯卡已經離開了房間,走進廚房不見了。

瑪麗安娜有種逃跑的衝動,她想不顧一切地離開這裏。她感到頭昏腦脹,滿心挫敗感,又為自己感到惱火。她什麽收獲也沒有,沒有了解到任何新的、此前不知道的信息。她應該趁福斯卡還沒回來及時脫身,以免到時候被迫抵抗他展開的情欲攻勢,或者其他更糟糕的狀況。

她思考著下一步的行動,目光掃過整個房間,落在了茶幾上的一小摞書本上。她盯著放在最上麵的那本書,頭偏向一側,以便看清書名。

瑪麗安娜回頭向廚房的方向看了一眼,不見福斯卡的身影。她快步向那本書走去。

她伸手拿起那本書,夾在書裏的紅色皮書簽露了出來。

她翻開夾著書簽的那一頁,是《在奧利斯的伊菲革涅亞》中的一場。書頁的一側是英文,另一側則印著古希臘語原文。

其中有幾行被劃了線。瑪麗安娜立刻辨認出了那段文字。正是寄給維羅妮卡的明信片上的那段引文:

??δεσθε τα?ν Ι?λι?ου

και? Φρυγω?ν ε?λε?πτολιν

στει?χουσαν, ε?πι? κα?ρα στε?φη

βαλουμε?ναν χερνι?βων τε παγα??,

βωμο?ν γε δαι?μονο? θεα??

ρ?ανι?σιν αι?ματορρυ?τοι?

χρανου?σαν ευ?φυη? τε σω?ματο? δε?ρην

σφαγει?σαν.

“你在看什麽呢?”

瑪麗安娜嚇了一跳——福斯卡的聲音就在她背後。她猛地合上書,轉過身麵對著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沒什麽,隻是隨便看看。”

福斯卡遞給她一小杯濃縮咖啡:“給。”

“謝謝。”

他瞥了一眼那本書:“想必你也猜到了,歐裏庇得斯是我最欣賞的劇作家之一。我時常把他想象成我的一位老朋友。”

“是嗎?”

“嗯,沒錯。他是唯一敢道出真相的悲劇作家。”

“真相?關於什麽的真相?”

“關於一切。生命、死亡、人類犯下的令人難以置信的暴行。他都會原原本本地呈現出來。”

福斯卡抿了一口咖啡,注視著她。瑪麗安娜望著他烏黑的眼睛,不再有絲毫懷疑。她確信無疑:

與她四目相對的正是一名殺人凶手。

[1] 引自《詩學》,[古希臘]亞裏士多德著,陳中梅譯注,商務印書館。

[2] 波蘭語,儀式感的。

[3] 倫敦警察廳代稱。

[4] 引自《在奧利斯的伊菲革涅亞》,[古希臘]歐裏庇得斯著,周作人譯,上海人民出版社。

[5] 格雷戈裏的昵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