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PART002

福斯卡講話時烏黑的眼睛閃閃發亮。那個場景仿佛伴隨著他的詞句浮現在他眼前,猶如魔咒。

“在秘儀的舉辦地究竟發生過什麽,我們永遠不得而知——歸根結底,厄琉息斯秘儀終究是場神秘的儀式。不過,在黎明時分,經曆了死亡與重生過程的參與者們走出石殿,沐浴著晨光,此刻的他們對生而為人的意義、對人生在世的意義都會有新的理解。”

他停頓片刻,注視著台下的聽眾。再次開口時他換上了一種全然不同的語氣——輕柔而熱切,情感充沛。

“我要告訴你們一件事——而這正是古希臘戲劇想要傳遞給人們的信息。生而為人的意義。人生在世的意義。若你在閱讀時沒有領會到這一點,若你看到的隻是一堆死去的字眼,那你就錯過了重點。我說的不僅僅是戲劇,也包括你們的生活,包括此時此刻。如果你們沒有意識到這種超越的存在,如果你們沒有覺醒過來,意識到自己置身於生與死的神秘體驗當中是多麽幸運,如果這種認識沒有讓你心中充滿喜悅,沒有讓你感到醍醐灌頂……那你實在枉活了這一生。這就是悲劇想要傳遞的信息。參與到奇妙的體驗之中去,為了你們自己,為了塔拉——去體驗生活。”

報告廳之安靜,甚至聽得見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就在這時——聽眾席上突然爆發出了響亮而激動的掌聲。

那掌聲經久不息。

11

佐伊和瑪麗安娜站在台階上排著隊離開報告廳。

“怎麽樣?”佐伊帶著好奇看了看瑪麗安娜,說道,“你有什麽想法?”

瑪麗安娜笑了:“你知道嗎,‘晃眼睛’這個詞用得很妙。”

佐伊微微一笑:“早就跟你說過吧。”

她們來到陽光明媚的室外,瑪麗安娜觀察著成群結隊徘徊不去的學生:“她們也來了嗎?少女學社?”

佐伊點點頭:“在那邊。”

她指指圍坐在一張長椅邊交談的六位年輕姑娘。四個站著,兩個坐著,其中有幾個在抽煙。

這幾位姑娘全然不像在教學樓周圍徘徊的其他大學生那樣不修邊幅、衣著古怪。她們穿著考究,服飾看上去價格不菲。她們打扮得很雅致,妝容精致,發型得體,還做了指甲。最特別的要數她們的舉止儀態:舉手投足流露出明顯的自信,甚至有些盛氣淩人。

瑪麗安娜仔細觀察了她們一陣:“她們看起來確實不太友善,你說得沒錯。”

“何止是不友善,她們就是一群勢利鬼,自認為是‘重要人物’。可以說她們確實算得上重要人物,可即便如此……”

“你為什麽會這麽說?她們為什麽會是重要人物?”

佐伊聳聳肩。“這個嘛……”她指指那個坐在長椅扶手上的高個子金發女生,“比方說她叫卡拉·克拉克,她父親是卡西安·克拉克。”

“誰?”

“唉,瑪麗安娜。他是個演員,非常出名。”

瑪麗安娜笑笑:“我明白了,好吧。那其他人呢?”

佐伊又悄悄指了指那群女生裏的另一個:“看見左邊那個女生沒有,深色短發,長得很漂亮的那個?她叫娜塔莎,是俄羅斯人。她爸爸好像是個商業大亨,半個俄羅斯都歸他所有……迪雅是個印度公主,去年她拿到了全校最高的成績,可以說是個天才。跟她說話的是維羅妮卡,她爸爸是名參議員,聽說他要參與總統競選呢——”佐伊瞥了瑪麗安娜一眼,“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明白了。你是說她們全都頭腦聰慧,而且來自上流社會,養尊處優。”

佐伊點點頭:“聽她們談論自己的假期簡直叫人反胃。不是遊艇就是私人海島,要麽就是滑雪別墅……”

瑪麗安娜笑了:“我能想象。”

“怪不得人人都討厭她們。”

瑪麗安娜看了她一眼:“人人都討厭她們嗎?”

佐伊聳聳肩:“這個嘛,至少人人都嫉妒她們。”

瑪麗安娜思索片刻:“那好,我們去試試看。”

“什麽意思?”

“我們去跟她們談談——關於塔拉,還有福斯卡。”

“現在?”佐伊搖搖頭,“不可能的。這招肯定不管用。”

“為什麽不管用?”

“她們不認識你,肯定會把嘴閉得比蚌殼還緊——或者去告你的狀——尤其是你提到福斯卡教授的話。相信我,別這麽做。”

“聽你的意思,你好像害怕她們。”

佐伊點點頭:“確實,我非常怕她們。”

瑪麗安娜還沒答話,便看見福斯卡教授走出了報告廳大樓。他來到那幾名女生身邊,她們立刻圍攏在他身邊,親密地低聲交談起來。

“走吧。”瑪麗安娜說。

“什麽?不行,瑪麗安娜,別過去——”

但瑪麗安娜並未理會佐伊,而是大步流星地向福斯卡和那幾名學生走了過去。

瑪麗安娜走近時,福斯卡抬頭看見了她。他微微一笑。

“下午好,瑪麗安娜,”福斯卡說,“剛才在報告廳裏我好像看見你了。”

“沒錯。”

“我希望你會喜歡這堂課。”

瑪麗安娜斟酌著合適的字句:“這堂課的……信息量很充足。非常打動人。”

“謝謝。”

瑪麗安娜看了看圍攏在教授身邊的年輕女生:“這幾位都是你的學生嗎?”

福斯卡瞥了一眼那幾個年輕女生,微微一笑:“有些是,比較有趣的那幾個是。”

瑪麗安娜對女生們笑笑。她們表情漠然地看著她,就像看一堵空白的石牆。

“我叫瑪麗安娜,”她說道,“我是佐伊的姨媽。”

她轉身回望,但佐伊並沒有跟過來,而且已經不知去向。瑪麗安娜轉身又對麵前的女生笑笑。

“你們知道嗎,在塔拉的悼念禮拜上我就注意到了你們。你們身穿白衣,非常出眾,”她又對她們笑笑,“我忍不住好奇這是為什麽。”

對方略有遲疑,接著名叫迪雅的那個女生瞥了福斯卡一眼,然後說道:“是我的主意。在印度,我們參加葬禮時總是穿白色的衣服。而白色是塔拉最喜歡的顏色,所以……”

她聳聳肩,另一個女生接著替她把話說完了。

“所以我們就穿上白衣服來紀念她。”

“她最討厭黑色了。”另一個女生說。

“我明白了,”瑪麗安娜點點頭,“真有意思。”

她對幾個女生笑笑。她們沒有對她還以笑容。

談話稍作停頓,瑪麗安娜看了一眼福斯卡:“教授,我有個不情之請。”

“你說。”

“是這樣的,院長希望我以精神治療師的身份跟學生們做幾次非正式的談話,看看他們對這件事的反應如何,”她看了那幾個女生一眼,“我能跟你的學生談一談嗎?”

瑪麗安娜說話時盡量裝出一副並無其他用意的樣子,但此刻她望著那幾名女生,能夠感受到福斯卡的目光猶如一束激光,落在她身上,打量著她。她想象得到他正在思考,好奇她說的究竟是真話還是想暗中調查自己。福斯卡看了一眼手表。

“我們馬上就要上課了,”他說,“但我應該可以讓其中幾個跟你走,”他對其中兩個女生點點頭,“維羅妮卡?塞麗娜?可以嗎?”

兩個年輕女生瞥了瑪麗安娜一眼。瑪麗安娜看不透她們的心思。

“沒問題,”維羅妮卡說著一聳肩,她說話帶有美國口音,“我是說,我已經有心理醫生了……不過隻要她出錢,我倒不介意喝一杯。”

塞麗娜點點頭:“我也是。”

“好啊,那我們就喝一杯,”瑪麗安娜對福斯卡笑笑,“謝謝。”

福斯卡的黑眼睛緊盯著瑪麗安娜的臉,對她笑了笑。

“很樂意幫忙,瑪麗安娜。我真心希望你得到自己需要的所有信息。”

12

瑪麗安娜離開英文係,發現佐伊在入口處徘徊,似乎在躲著誰。她問佐伊要不要一起來,聽聞她們打算去喝一杯,佐伊慎重地接受了邀請。聖克裏斯托弗學院的酒吧位於主庭院的一角,她們向那裏走去。

學院酒吧完全由木頭建成——古舊的地板已經變形、虯結,牆上鑲著橡木牆板,房間裏有一座巨大的實木吧台。瑪麗安娜跟三個年輕姑娘在窗邊的大橡木桌旁坐下,窗外是一麵爬滿常春藤的牆壁。瑪麗安娜坐在佐伊身邊,與維羅妮卡和塞麗娜麵對麵。

瑪麗安娜認出維羅妮卡就是在塔拉的悼念活動上聲情並茂地朗誦《聖經》的那個女生。她的全名是維羅妮卡·德雷克,來自一個富有的美國政界家庭——她的父親是華盛頓的一位參議員。

維羅妮卡美得驚人,而她對此心知肚明。她留著一頭長長的金發,說話時總會習慣性地撩動、撥弄頭發。她臉上的妝很重,著重突出嘴巴和藍色的大眼睛。她身材凹凸有致,穿的緊身牛仔褲似乎也有意想要展示身材。她舉手投足都帶著自信,坦然地流露出從出生起就處處高人一等的那種人特有的優越感。

維羅妮卡點了一杯健力士啤酒,喝得很快。她話很多,談吐中略帶一絲刻意的感覺,瑪麗安娜不禁懷疑她是不是上過演講技巧課。維羅妮卡提到自己畢業後打算做一名演員,瑪麗安娜並不感到驚訝。她知道,在精致的妝容、自信的舉止和流利的談吐之下隱藏著一個全然不同的人,但她並不知道那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她猜測或許連維羅妮卡自己也不清楚。

再過一個星期就是維羅妮卡的二十歲生日。盡管眼下學院裏的氣氛令人沮喪,她還是想辦一場聚會。

“生活總要繼續,不是嗎?我相信塔拉也希望這樣。總之我打算在倫敦的格勞喬俱樂部包個私人房間。佐伊,你一定要來喲。”她假模假樣地補上一句。

佐伊哼了一聲,盯著麵前的酒杯。

瑪麗安娜瞥了一眼另一個女生——塞麗娜·劉易斯小口呷著白葡萄酒,一言未發。塞麗娜身材瘦弱嬌小,坐著的姿態讓瑪麗安娜聯想到落在枝頭的小鳥,將一切看在眼裏,卻沒有隻言片語。

塞麗娜與維羅妮卡不同,她未施粉黛——她本就不需要。她的皮膚光潔無瑕,長長的黑發緊緊地綁成一根辮子,身穿一件淡粉色的襯衫和過膝的半身裙。

塞麗娜是新加坡人,卻在一所接一所的英國寄宿學校裏長大。她聲音柔弱,說話時帶有明顯的英國上流社會口音。維羅妮卡有多健談,塞麗娜就有多寡言。她反複查看手機,仿佛那是一塊磁鐵,吸引著她的手。

“跟我說說福斯卡教授吧。”瑪麗安娜說。

“說他什麽?”

“我聽說他和塔拉很親近。”

“我不知道你是從哪裏聽說的。他們一點兒也不親近,”維羅妮卡轉頭問塞麗娜,“他們親近嗎?”

聽見她問話,塞麗娜放下手裏的手機,抬起頭看了一眼,搖了搖頭。“一點兒也不親近。教授對塔拉很寬和——但塔拉隻是在利用他。”

“利用?”瑪麗安娜說,“她怎麽利用他的?”

“塞麗娜不是那個意思,”維羅妮卡連忙打斷了談話,“她的意思是塔拉浪費了教授的時間和精力。你知道的,福斯卡教授往我們身上傾注了很多心血,他絕對是你見過的最好的導師。”

塞麗娜點點頭:“他是全世界最優秀、最有才華的老師,而且——”

瑪麗安娜打斷了她的溢美之詞:“我對案發的那天晚上很好奇。”

維羅妮卡聳聳肩:“我們整個晚上都跟福斯卡教授在一起,他在他的房間給我們上私人輔導課。塔拉本來也應該去的,但她一直沒出現。”

“這是幾點鍾的事?”

維羅妮卡看了塞麗娜一眼:“八點開始上課,對吧?然後我們一直上到了幾點,十點鍾?”

“對,我記得是。十點或者剛過十點。”

“福斯卡教授從始至終都跟你們在一起嗎?”

兩個女生同時做出了回答。

“對。”維羅妮卡說。

“沒有。”塞麗娜說。

維羅妮卡眼神裏閃過一絲氣惱,她埋怨地瞥了塞麗娜一眼:“你在說什麽啊?”

塞麗娜的神情有些慌張。“哦,我——沒什麽,我是說,他隻離開過幾分鍾,僅此而已。隻是到外麵抽根煙而已。”

維羅妮卡也改了口:“對,他確實出去了,我忘了。他隻離開了幾分鍾。”

塞麗娜點點頭:“我在場的時候他從不在室內抽煙,因為我有哮喘。他真的很體貼。”

她的手機突然滴滴作響,收到了一條信息。她立刻撲向手機,讀消息時,她的神情變得明朗起來。

“我得走了,”塞麗娜說,“我約了人見麵。”

“哦,什麽?”維羅妮卡翻了個白眼,“是那個神秘男人嗎?”

塞麗娜瞪了她一眼:“別說了。”

維羅妮卡哈哈大笑,拖著長聲唱歌似的說:“塞麗娜有個秘密男朋友。”

“他不是我男朋友。”

“但他確實是個秘密——她無論如何都不肯告訴我們那個人是誰。就連我都不告訴,”她意味深長地擠擠眼睛,“我在想……他會不會已經結婚了?”

“沒有,他沒結婚,”塞麗娜說著臉紅了,“他什麽也不是——隻是個朋友而已。我得走了。”

“說實話,我也該走了,”維羅妮卡說,“我得去排練了,”她對佐伊甜蜜地一笑,“你沒能入選《馬爾菲公爵夫人》真是太遺憾了。這部劇肯定會一鳴驚人。導演尼克斯是個天才,他將來肯定會變得非常出名,”維羅妮卡趾高氣揚地看了瑪麗安娜一眼,“我就是公爵夫人的扮演者。”

“原來如此。那好吧,謝謝你跟我談話,維羅妮卡。”

“沒什麽。”

維羅妮卡丟給瑪麗安娜一個狡黠的眼神,離開了酒吧,塞麗娜也跟著她離開了。

“呃……”佐伊推開麵前的空酒杯,長長地歎了口氣,“早就跟你說了這幫人有毒。”

瑪麗安娜沒有反駁。她也不大喜歡她們。

更重要的是,多年來與患者進行治療的磨煉讓瑪麗安娜隱約感覺到維羅妮卡和塞麗娜都對她撒了謊。

但她們撒了什麽謊,又為什麽要撒謊呢?

13

多年來,我甚至不敢打開存放它的那個櫥櫃。

然而今天,我發現自己站在椅子上,伸手拿到了那個小小的柳條盒子——裏麵裝著我想要忘卻的事物。

我坐在燈下打開了它,逐一檢視裏麵的東西:悲傷而孤獨的情書——我曾寫給幾個女孩,卻從未寄出,幾篇有關農場生活的童年故事,幾首我早已遺忘的蹩腳詩歌。

潘多拉之盒裏的最後一件物品令我記憶猶新。是我十二歲那年夏天寫的那本帶有棕色皮封麵的日記——我就是在那年夏天失去了我的母親。

我翻開日記,翻看那些紙頁——用孩子稚嫩的筆跡寫下的長長的日記。其中的內容何其瑣碎。然而倘若這些紙頁上記錄的一切沒有發生,我的人生將截然不同。

日記上的字跡有時難以辨認,淩亂而潦草,特別是臨近結尾的部分,似乎寫得很匆忙,處於某種癲狂或者喪失了理智的狀態。我坐在燈下,仿佛正漸漸撥開迷霧。

霧中浮現出一條小徑,通往那年的夏天,通往我的少年時代。

那是一段熟悉的旅途。我在夢中常常走過,在蜿蜒的土路上轉個彎,向農場走去。

我不願回到那裏。

我不願想起……

然而我不得不想起。因為這不僅僅是一篇自白。這是我對失去的事物的追尋,對所有消散的願望與忘卻的疑問的追尋。我要尋找的是一個解釋,對於那個孩子的日記裏暗藏的可怕秘密的解釋。此刻我在其中細細查閱,宛若一位凝視著水晶球的預言家。

隻是我尋找的不是未來。

我在尋找過去。

14

九點鍾,瑪麗安娜去老鷹酒館跟弗雷德見麵。

老鷹酒館是劍橋曆史最悠久的酒館,在今天的流行程度依然與十七世紀不相上下。酒館由幾個彼此相連的小房間組成,牆上嵌著木牆板,酒館裏用蠟燭照明,充斥著烤羊肉、迷迭香和啤酒的香氣。

酒館的主房間被稱作皇家空軍酒吧。幾根立柱架起不甚平整的天花板,上麵滿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留下的塗鴉。瑪麗安娜在吧台等待時忽然意識到,自己頭頂的留言來自一群已經死去的人。英國和美國飛行員們用筆、蠟燭、打火機在天花板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和部隊番號,還畫了許多圖畫——比如塗口紅的**女人漫畫。

瑪麗安娜引起了酒保的注意,他長著一張娃娃臉,身穿黑綠相間的格子襯衫,正從洗碗機裏取出一托盤熱氣騰騰的玻璃杯。他對她笑笑,說道:“親愛的,你要點什麽?”

“一杯長相思,謝謝。”

“馬上就來。”

他為她倒了一杯白葡萄酒。瑪麗安娜付了錢,四下尋找座位。

目之所及盡是年輕的情侶,拉著手,沉浸在甜蜜的對話中。她竭力不讓自己的目光投向角落裏那張桌子,過去她和塞巴斯蒂安總是坐在那裏。

她看了一眼手表。九點十分。

弗雷德遲到了——或許他根本不會來。想到這裏,她忽然看到了希望。她打算再等十分鍾,然後就走。

她坐在桌旁,手指撫摸著木頭桌麵上的裂紋,跟從前一樣。坐在這裏喝著清涼的葡萄酒,閉上眼睛,聆聽周圍那超脫於時間的交談聲與歡笑聲,想象著自己穿越時間回到過去——隻要她閉著眼睛,她就在那裏,十九歲,等待著塞巴斯蒂安出現,身上穿著白色T恤和膝蓋上方劃開一道口子的褪色牛仔褲。

“你好啊。”他說。

然而聲音不對——那不是塞巴斯蒂安的聲音——睜開眼睛前,瑪麗安娜感到瞬間的困惑。魔咒被打破了。

說話的是弗雷德,他手裏拿著一杯健力士啤酒,正笑眯眯地望著她。他眼睛明亮,麵頰紅撲撲的。

“真抱歉,我遲到了。導師拖堂了,我用最快的速度騎車過來,結果撞上了路燈柱。”

“你沒事吧?”

“沒事,那根路燈柱傷得比我還重呢。我可以坐下嗎?”

瑪麗安娜點點頭,他便坐下了——就坐在塞巴斯蒂安的椅子上。有片刻的工夫,瑪麗安娜想要換一張桌子坐。但她控製住了自己。克拉麗莎是怎麽說的來著?不要總是回顧過去、看著身後。她應該把注意力集中在當下。

弗雷德對她咧嘴一笑,從口袋裏掏出一小包堅果。他把堅果遞給瑪麗安娜,她搖了搖頭。

弗雷德往嘴裏丟了幾顆腰果,嚼得嘎嘣響,目光依然盯著瑪麗安娜。他們尷尬地沉默了一會兒,瑪麗安娜等著他說話。她對自己有些惱火。她跟這個熱忱的年輕小夥子到這裏來究竟是在幹什麽?這個主意真是太愚蠢了。她一反常態,決定對他開誠布公。畢竟她已經沒有時間可以浪費了。

“聽我說,”她說,“我們之間什麽事也不會發生。你明白嗎?永遠不會。”

弗雷德被堅果嗆到,咳嗽了起來。他大口喝了幾口啤酒,這才平複了呼吸。“不好意思,”他看上去有些尷尬,“我——我沒想到你會這麽說。收到。這很明顯,我配不上你。”

“別說傻話,”瑪麗安娜搖搖頭,“跟這個沒關係。”

“那是為什麽?”

她聳聳肩,顯得不大自在:“原因太多了。”

“你說一個。”

“跟我比起來,你年紀太小了。”

“什麽?”弗雷德的臉頓時紅了,看上去既不服氣,又有些難為情,“這太荒唐了。”

“你多大?”

“沒那麽小——我馬上就二十九歲了。”

瑪麗安娜笑了:“這太荒唐了。”

“為什麽?你多大?”

“反正我不需要把自己的年齡往大了說。我三十六歲。”

“那又怎麽了?”弗雷德聳聳肩,“年齡不是問題,隻要你感覺——感覺是對的,”他瞥了她一眼,“你知道嗎,我在火車上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就有一種強烈的預感,總有一天我會向你求婚,而你會答應我。”

“那你就錯了。”

“怎麽了?難道你……已經結婚了?”

“對——不對,我是說——”

“別告訴我他把你甩了。他真是個傻瓜。”

“沒錯,我總這麽想,”瑪麗安娜歎了口氣,然後語速飛快地說完了那些非說出口不可的話,“他——死了。大約一年前。這事很難——開口談論。”

“真抱歉,”弗雷德垂頭喪氣,好一陣沒有說話,“現在我覺得自己真傻。”

“別這樣,這不怪你。”

瑪麗安娜感到無比疲憊,她突然對自己感到很厭煩。她飲盡了杯裏的殘酒,說道:“我該走了。”

“不,先別走。我還沒跟你說過我對那場謀殺的看法呢,關於康拉德。你就是因為這個才來的,不是嗎?”

“怎麽了?”

弗雷德斜著眼睛狡黠地看了她一眼:“我認為他們抓錯了人。”

“是嗎?你怎麽會這麽說?”

“我認識康拉德,我了解他。他不是那種會殺人的人。”

瑪麗安娜點點頭:“佐伊也認為不是他,但警察卻是這麽想的。”

“這個嘛,我一直在思考這件事。我有點想自己破案,我很喜歡解謎遊戲。我的頭腦適合做這個,”弗雷德對她笑笑,“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

“你和我,”弗雷德咧嘴一笑,說道,“聯手?一起破案?”

瑪麗安娜思索片刻。她很可能用得上弗雷德的幫助,她有些動搖——但她知道自己會後悔的。她搖了搖頭。

“我覺得這樣不合適,不過還是謝謝你。”

“如果你改主意了就告訴我,”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支筆,在杯墊背麵潦草地寫下了自己的電話號碼,然後遞給瑪麗安娜,“拿著,如果你有事——任何事情都行——就給我打電話。”

“謝謝,但是我不打算在這裏久留。”

“你總是這麽說,但你現在還在這裏,”弗雷德笑了,“我對你有種不錯的預感,瑪麗安娜,一種直覺。我這人很相信直覺的。”

他們離開酒館時,弗雷德一直在開心地跟瑪麗安娜閑談:“你是希臘人,對不對?”

她點點頭:“沒錯。我在雅典長大。”

“啊,雅典特別好玩,我非常喜歡希臘。你去過很多海島嗎?”

“去過幾個。”

“你去過納克索斯嗎?”

瑪麗安娜僵住了。她姿態生硬地站在路上,突然無法再直視他。

“你說什麽?”她低聲說。

“納克索斯島?我是去年去的。我是個遊泳健將——好吧,主要是潛水——那裏非常適合潛水。你去過那裏嗎?你真的應該——”

“我必須得走了。”

瑪麗安娜說完轉身就走,不讓弗雷德看見自己眼裏的淚光。她頭也不回,大步地走開了。

“哦,”她聽見他有些詫異地說,“好的,那我們回頭見——”

瑪麗安娜沒有回答。隻是個巧合而已,她告訴自己,這沒有任何特殊含義——忘了吧,沒什麽的,沒什麽。

她竭力把那座海島逐出自己的腦海,不停地往前走。

15

離開弗雷德,瑪麗安娜快步趕回了學院。

這個時節,入夜後開始降溫,空氣中已經漾起一絲寒意。河麵彌漫著霧氣,前方的街巷消失在雲層般的迷霧中,水霧懸在地麵,仿佛厚重的煙霧。

瑪麗安娜很快就意識到有人在跟蹤自己。

自她離開老鷹酒館,身後便一直跟著同樣的腳步聲。步子踏得很重,是男人的腳步聲,結實的靴底有力地重複敲擊著石子路麵,發出的聲音在空****的街上回**——就在她身後不遠處。如果不回頭,很難判斷那腳步聲離她究竟有多遠。她鼓起勇氣,回頭看了一眼。

身後空無一人——起碼在她不算遠的視線之內沒有人影。雲層般的水汽包裹住了整條街道,將它吞沒。

瑪麗安娜繼續前行,轉了個彎。

幾秒鍾後,腳步聲再次跟上了她。

她加快了腳步,那腳步聲也隨之變快。

她再次回頭——這次她看見了一個人。

一個男人的身影,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他背向路燈往前走,貼著牆根,走在暗處。

瑪麗安娜心跳得飛快。她環顧四周,想尋找一條逃生之路,這時她看見一對男女在馬路對麵挽著手散步。她快速走下路沿,穿過馬路向那對男女走去。

然而她剛踏上人行道,那兩個人便走上一扇門口的台階,打開門,進入房子不見了。

瑪麗安娜繼續前行,聽著身後的腳步聲,不時回頭望上一眼,那個人還在——一個穿深色衣服的男人,麵孔隱藏在陰影裏,正跟在她身後穿過霧氣繚繞的街道。

瑪麗安娜左邊有條狹窄的小巷,她往裏瞥了一眼,當機立斷做了決定,轉彎踏上了那條小巷。她沒有回頭張望,而是直接跑了起來。

她沿著小巷往前跑,一直跑到河邊,河上的木橋就在她麵前。她腳步不停,快步過了橋,橫跨河麵來到了另一側。

這裏的水畔十分幽暗,沒有路燈來照亮漆黑的夜色。霧氣也更重,又濕又冷地貼著她的皮膚,散發出冰冷的氣息,像雪。

瑪麗安娜小心翼翼地撥開幾根樹枝,繞到後麵,隱藏在枝杈背後。她扶著樹幹,感受著樹皮平滑而潮濕的觸感,盡可能保持一動不動、不出聲響。她盡力放慢呼吸速度,讓呼吸安靜下來。

她觀察著,等待著。

果不其然,幾秒鍾後她瞥見了那個男人——或者說隻是他的影子——他輕手輕腳地過了橋,來到河岸上。

瑪麗安娜看不見他,但她依然能聽見他的腳步聲,現在走在更柔軟的地麵上,是土地——在離她隻有幾尺遠的地方潛行。

就在這時,周圍安靜下來。一片寂靜。她屏住了呼吸。

他去哪兒了?他去哪兒了?

等待的時間似乎永無止境,她想確保安全再行動。那人走了嗎?看樣子像是走了。

她小心翼翼地從樹後走出來,花了幾秒鍾確認方位,接著她意識到康河就在她麵前,在黑暗中閃著波光。她隻要沿著河走就可以了。

她沿著河岸匆匆前行,一直走到聖克裏斯托弗學院的後門。在那裏,她越過石橋,來到嵌在石牆中的那扇巨大實木門前。

她伸手握住冰冷的黃銅門環往回一拉,大門紋絲不動。門已經落了鎖。

瑪麗安娜猶豫不決,不知該怎麽辦——就在這時……她聽見了腳步聲。

同樣急切的腳步聲,同一個男人。

而且他越來越近了。

瑪麗安娜扭頭望去,卻什麽也看不見——隻有雲層般的霧氣消失在黑暗之中。

但她聽見那人越走越近,正穿過石橋向她走來。

她再次試圖開門,大門依舊紋絲不動。她無路可逃,她感到自己陷入了恐慌。

“是誰?”她朝黑暗的夜色高聲問道,“誰在那裏?”

沒有回答,隻有越來越近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瑪麗安娜張嘴想要呼救——

這時,在她左側不遠的地方突然傳來嘎吱一聲,牆上打開了一扇小門。那扇門被一叢灌木遮掩著,因此瑪麗安娜先前沒注意到它。它隻有正門的三分之一那麽大,門板是用樸素的木板做成的,沒有刷漆。門裏亮起手電的光芒,劃破了外麵的黑暗。手電光照在她臉上,晃得她什麽也看不見。

“沒事吧,女士?”

她立刻聽出是莫裏斯的聲音,頓時鬆了一口氣。他移開晃眼的手電光,瑪麗安娜這才看見他彎著腰走出了小門,剛剛直起身來。莫裏斯穿著一件黑色大衣,戴著黑手套,正望著瑪麗安娜。

“你沒事吧?”他說,“我正要去巡視。後門十點鍾上鎖,你應該知道的。”

“我忘了。對——我沒事。”

莫裏斯用手電往橋上照了照,瑪麗安娜的目光焦急地追隨著手電光。一個人也看不見。

她側耳細聽。寂靜。沒有腳步聲。

那人走了。

“你能讓我進去嗎?”她看了莫裏斯一眼問道。

“當然,這邊請,”他抬手示意她穿過自己身後那扇小門,“我經常走這裏,把它當作一條捷徑。順著走廊往前走就能到達主庭院。”

“謝謝你,”瑪麗安娜說,“實在太感謝了。”

“不用客氣,女士。”

瑪麗安娜從他身邊走過,來到敞開的門口,微微低頭彎腰穿過了小門。古老的磚牆過道裏十分幽暗,散發著潮味。門在她身後關上。她聽見莫裏斯鎖了門。

瑪麗安娜小心翼翼地沿著過道往前走,回想著剛剛發生的事。她有過片刻的懷疑——真的有人在跟蹤她嗎?如果真的有,那會是誰呢?抑或隻是她太疑神疑鬼了?

無論如何,回到聖克裏斯托弗學院後,她都鬆了口氣。

她來到一條鑲有橡木嵌板的走廊,這條走廊所在的建築是位於主庭院的餐飲部。她正要走出主門廳,這時她偶然回頭,立刻怔住了。

燈光昏暗的走廊裏掛著一排肖像,而走廊盡頭的一幅畫吸引了她的目光。那幅肖像獨占一麵牆壁,瑪麗安娜望著它,那是一張她熟悉的麵孔。

她眨眨眼睛,不禁懷疑是自己看錯了。接著她緩步走上前,仿佛被人催眠一般。

她在肖像前駐足,自己的臉與畫中的麵孔平齊。她望著那張臉。沒錯,就是他。

是丁尼生。

但這不是暮年時的丁尼生,不像瑪麗安娜此前見過的其他畫像那樣白發蒼蒼,留著長胡子。這是青年時代的丁尼生。說實話,他還是個孩子。

畫下這幅肖像時他最多不過二十九歲,看麵相,甚至還要更年輕些,但那千真萬確就是他。

他的臉是瑪麗安娜見過的最英俊的麵孔之一。在此時此地這樣近距離地凝視著他,他的俊美讓她透不過氣。棱角分明的下頜線透著堅毅,飽滿的嘴唇何其誘人,及肩的深色長發略顯淩亂。有片刻的工夫,他讓瑪麗安娜想到了愛德華·福斯卡,但她將他逐出了自己的頭腦。拋開別的不談,他們的眼睛就截然不同。福斯卡長著一雙黑眼睛,而丁尼生的眼睛是如水般的淡藍色。

畫下這幅肖像時,哈勒姆去世應該已有七年了,這意味著距離丁尼生完成《悼念集》還有漫長的十年。十年的悲痛。

然而這並非一張沉溺於絕望之中的臉。這張臉上的表情令人難以察覺,甚至可以說毫無表情。沒有悲傷,沒有憂鬱的影子,臉上誠然有著寧靜與冷若冰霜的俊美,卻幾乎沒有其他情緒。

這是為什麽呢?

瑪麗安娜眯起眼睛端詳著畫像,細細思索,丁尼生仿佛在望著什麽東西……某種就在他不遠處的東西。

沒錯,她心想——他淡藍色的眼睛似乎正盯著某種賞畫人看不見的東西,就在畫麵一側,瑪麗安娜身後。

他究竟在看什麽呢?

瑪麗安娜離開了肖像,感到悵然若失,仿佛丁尼生本人做了讓她失望的事。她也不清楚自己想在他的眼神裏尋找到什麽——或許是一點慰藉?安慰,或者力量,甚至心碎的感覺也比這樣好受些。

然而什麽都沒有。

她把那幅肖像逐出了腦海,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間。

門外有個東西等待著她拾起。

地上有一隻黑色的信封。

瑪麗安娜拾起信封打開,裏麵是一張信紙,對半折疊。她展開信紙。

那是一封手寫信,黑色的墨水、傾斜的字體十分優雅:

親愛的瑪麗安娜:

別來無恙。不知你是否願意明天上午跟我小敘一番?明早十點在學院花園如何?

愛德華·福斯卡

16

若我誕生在古希臘,我出生之時肯定會出現數不清的凶兆和星象,預示著種種災難。日食、熊熊燃燒的彗星、來勢洶洶的不祥之兆……

然而什麽也沒發生,實際上我的降生,其特點就在於毫無波瀾。我的父親——那個扭曲了我的人格,將我塑造成如今這個怪物的男人甚至都不在場。他在跟農場的幾名工人打牌,抽著雪茄,喝著威士忌,直到深夜。

若要回憶我母親的相貌——我眯起眼睛才能隱約看見她的麵容,模糊一片,失了焦——我美麗的母親,一個十九歲的少女,躺在醫院的私人病房裏。護士在走廊盡頭交談、歡笑的聲音傳到她耳畔。她孤身一人,但這並不是問題。隻有孤身一人,她才能覓得某種程度的清靜,才能安心思考而不必擔心遭到襲擊。她意識到自己之所以期盼著孩子降生,是因為嬰兒不會講話。

她知道丈夫想要個兒子,但她暗地裏祈禱自己生下的是個女孩。假如是個男孩,他將會成長為一個男人。

而男人是不可信的。

宮縮又一次開始,她鬆了口氣。宮縮打斷了她的思緒。她寧願專注於肉體的感受:呼吸、數數、那種把一切思緒從她頭腦中抹去的劇痛——仿佛在黑板上擦去粉筆的痕跡。接著她屈服了,極端的痛苦讓她失了控……

直到黎明時分,我出生了。

令我母親失望的是,我並不是個女孩。我父親得知自己有了兒子,十分興奮。農民跟國王一樣,都需要許多個兒子。我是他的長子。

他帶著一瓶廉價氣泡酒來到醫院,打算慶祝我的降生。

但這真的值得慶祝嗎?

抑或這其實是一場災難?

我的命運是否早在那時便已經注定?是否為時已晚?他們是否應該在我剛出生時就將我悶死?將我丟在山腰,任憑我死去、腐爛?

倘若我的母親讀到這些文字,讀到我對罪咎的尋找、對責怪的追溯,我知道她會說什麽。她會對此毫無耐心。

沒人該對此負責,她會如是說,不要美化自己的生活經曆,企圖從中尋找意義。意義並不存在。生命沒有意義,死亡也沒有意義。

但她的想法並非一向如此。

她並非隻有一麵。世上曾經有另一個她存在,那個她會壓製幹花,會給喜歡的詩歌劃線:那些秘密的過往被藏在一隻鞋盒裏,是我在櫥櫃背後找到的。舊照片、壓平的花朵以及我父親求愛時寫給她的滿是拚寫錯誤的情詩。但我父親很快便不再寫詩了,我的母親也不再讀詩。

她嫁給了一個自己幾乎毫不了解的男人,而那個男人帶她離開了所有她認識的人。他帶她進入了一個令她不適的世界——那個世界裏有寒冷的清晨和整天持續的繁重體力活:給羊羔稱重、給羊剃毛、喂羊。重複,再重複。再重複。

但她從不讓自己過於喜愛那些小羊羔。她學會了不那樣做。

最糟糕的部分是死亡。反複上演、永無止息的死亡以及隨之而來的一係列過程:給將要宰殺的那些羊做標記,它們要麽長得太慢,要麽長得太快,要麽遲遲無法受孕。接著屠夫便會出現,穿著他那件浸染了血跡的可怕罩衣。我父親總會在近旁徘徊,急切地想要幫忙。他喜歡宰羊,看上去似乎樂在其中。

每到這時,我母親總會逃走,藏起來,偷偷把伏特加帶進衛生間,帶進淋浴室,以為在那裏就沒人能聽見她的哭泣。我則會去農場最遠的角落,我能去到的最遠的地方。我會捂上耳朵,但尖叫聲依然不絕於耳。

等我返回農舍時,到處都彌漫著死亡的臭氣。屍體堆放在露天的欄圈裏——離廚房最近的地方。排水溝裏流淌著鮮紅的血液。廚房裏充斥著肉的臭氣,因為肉要在那裏稱重、包裝。小塊的碎肉粘在桌子上,桌麵上是一片片血泊,肥大的蒼蠅在旁邊打轉。

屍體沒人要的部分——內髒、腸子和其他殘骸由我父親掩埋。他會把它們丟進農場背後的大坑。

我總是躲著那個大坑。它令我充滿恐懼。每當我頂撞父親或者不聽話,他總會威脅把我丟進那個坑裏活埋。

永遠沒人會找到你,他如是說,永遠不會有人知道。

過去我時常想象在那個坑裏被活埋的場景——被腐爛的屍骸圍繞,與蛆蟲、蠕蟲和其他食肉的灰色生物一同糾纏扭動——我總會由於恐懼而戰栗。

如今想起來,我依然會打冷戰。

17

第二天十點,瑪麗安娜去跟福斯卡教授見麵。

小教堂的鍾聲敲響十下,她來到了學院花園。教授已經到了。他身穿白襯衫,領口的紐扣沒有扣,外麵套了件深灰色的燈芯絨夾克。頭發披下來,散落在他肩頭。

“早上好,”他說,“見到你我真開心,我本來不確定你會不會來。”

“我來了。”

“而且來得如此準時。我忍不住在想,瑪麗安娜,這說明你是個怎樣的人呢?”

他微微一笑,瑪麗安娜沒有對他報以微笑。她決定把有關自己的信息向他透露得越少越好。

福斯卡推開木門,示意她進入花園。“我們進去?”

瑪麗安娜跟著他走進花園。學院花園隻向教職人員和他們邀請的客人開放,本科生是不允許進入花園的。瑪麗安娜不記得自己以前來過。

花園的寧靜與美麗立刻擊中了她的心。這是一座都鐸式的低窪花園,起伏不平的古舊磚牆環繞在花園四周,磚牆的縫隙裏長出血紅的纈草,正以極為緩慢的速度瓦解磚牆。五彩繽紛的植物沿著圍牆生長,有粉有藍,也有火一樣的紅色。

福斯卡點點頭:“哦,沒錯,確實很漂亮。我經常到這裏來。”

他們沿著小路漫步,福斯卡似乎在品味花園和整個劍橋的美景。“這裏有一種魔力。你也感受得到,是不是?”他瞥了瑪麗安娜一眼,“我相信你和我一樣,從一開始就感受到了這種魔力。我想象得出你當時的樣子——本科新生,剛剛下船,來到這個全新的國家——跟我一樣,麵前是全新的生活。單純質樸,又很孤獨……我說的對嗎?”

“你是在說我還是說你自己?”

福斯卡微微一笑:“依我看,我們倆的經曆非常相似。”

“我倒沒那麽確定。”

福斯卡看了她一眼。他端詳了瑪麗安娜片刻,似乎有話要說,但還是決定不說出口。二人沉默地繼續漫步。

過了許久,福斯卡終於說道:“你很沉默寡言。跟我想象中很不一樣。”

“你想象中是什麽樣的?”

福斯卡聳聳肩:“我也不清楚。大概是一場盤問吧。”

“盤問?”

“不是盤問,就是審訊。”他說著遞給瑪麗安娜一支煙,她搖了搖頭。

“我不吸煙。”

“現在沒人吸煙了——除了我。我試過戒煙,但是失敗了。控製不住自己。”

他把一支煙叼在嘴裏,是個美國牌子,末端帶有白色的過濾嘴。他劃著一根火柴,點燃香煙,噴吐出一條長長的煙霧。瑪麗安娜望著煙霧在空中翩翩起舞,逐漸消失。

“我叫你來這裏跟我見麵,”福斯卡繼續說道,“是因為我覺得我們有必要談一談。聽說你對我很感興趣,向我的學生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順便說一句,”他又說,“我問過院長了。據他所知,他從來沒有要求過你跟學生談話,正式也好,私下也罷。所以我想知道,瑪麗安娜,你究竟想幹什麽?”

瑪麗安娜看了他一眼,見福斯卡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洞察人心的目光仿佛要看穿她的頭腦。她避開他的注視,聳了聳肩:“我很好奇,僅此而已……”

“隻是對我好奇?”

“對少女學社好奇。”

“少女學社?”福斯卡看上去很驚訝,“這是為什麽?”

“這種做法看上去有些古怪,選出一批特殊的門生。這種做法在學生之間肯定會滋生攀比心理和怨恨。”

福斯卡微微一笑,吸了一口煙:“你是個團體心理治療師,對不對?那麽跟其他人相比,你應該最清楚,小團體往往能為超群的頭腦提供絕佳的發展環境。這正是我在做的事情——打造這樣一個空間。”

“為超群的頭腦打造——一個繭房?”

“說得正是。”

“女性頭腦。”

福斯卡眨眨眼睛,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最睿智的頭腦往往來自女性……這很難接受嗎?這其中沒有任何失格的行為。我是個乏味的大學講師,碰巧有足夠的零花錢買酒喝,僅此而已——若說真的有人被占了便宜,那也是我。”

“別繞圈子了,瑪麗安娜。我看得出你認定我是個壞蛋,是個對自己脆弱無助的學生心懷不軌的捕獵者。隻不過你也跟這些年輕姑娘見過麵,相信你也看得出她們並不脆弱無助。這些聚會中沒有任何不合時宜的事情發生——僅僅是個學習小組而已,探討詩歌、品嚐葡萄酒、開展思想辯論罷了。”

“隻是其中一個女生現在死了。”

福斯卡教授皺起了眉頭,目光中閃過一絲確鑿無疑的慍怒。他盯著瑪麗安娜:“你是覺得自己能看穿我的靈魂?”

瑪麗安娜被問得有些尷尬,移開了目光。“不,當然不能。我不是這個意思——”

“算了,”福斯卡又吸了一口煙,顯然已經消了氣,“相信你也知道,‘心理治療’這個詞來自希臘語的psyche,意思是‘靈魂’,以及therapeia,意思是‘療愈’。你是靈魂的療愈師嗎?你能治愈我的靈魂嗎?”

“不能。這隻有你自己才能做到。”

福斯卡把煙頭扔在小路上,用腳蹍進土裏:“你打定了主意不喜歡我,而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麽。”

令瑪麗安娜惱火的是她發現自己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麽:“我們回去吧?”

他們掉轉方向朝花園大門走去。福斯卡不時便會看一眼瑪麗安娜。“我對你很好奇,”他說,“我總是不自覺地想,你究竟在想什麽。”

“我什麽都沒想,我在——傾聽。”

確實如此。瑪麗安娜或許不是個偵探,但她是一名心理治療師,她知道該如何傾聽。不僅要傾聽人們說出口的那些話,還要傾聽人們沒說出口的所有字句——所有謊言、托詞、投射、移情以及其他一切二人對話時出現的心理現象,這需要一種特殊的傾聽技巧。瑪麗安娜要聽的是福斯卡在與她交談的過程中無意間流露出來的感受。在心理治療的語境中,這種反應叫作移情,這能夠讓她了解她所需要的有關這個男人的一切——他是誰,他在掩飾什麽。當然了,達到這種效果的前提是她能控製住自己的情緒,不讓它們摻雜其中,而要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他們一邊散步,瑪麗安娜一邊關注著自己的身體,並且感受到一種越發強烈的緊張感:下頜繃緊,牙齒緊緊咬住。她胃裏感覺到一種燒灼感,皮膚也隱隱刺痛——她把這種感覺與憤怒聯係起來。

可那是誰的憤怒呢?她的嗎?

不——是他的。

福斯卡的憤怒。沒錯,瑪麗安娜感受得到。他們散步時雖然沉默不語,但這沉默之下暗藏著狂怒。當然了,福斯卡竭力想要摒棄這種感受,但它依然存在,在平靜的表麵下冒著泡湧動:在這次會麵中瑪麗安娜以某種方式激怒了福斯卡,她表現得難以預測、難以琢磨、難以取悅,而這激發了他的怒火。她忽然想到,既然他的怒火來得這樣猛烈、這樣快——那麽假如我真的激怒他,又會發生怎樣的事呢?

這時他們來到了花園門口,福斯卡停下了腳步。“我在想,”他說,“不知你願不願意把這次談話繼續下去……也許我們可以邊吃邊聊?明天晚上怎麽樣?”

他望著她,等待著她的回答。瑪麗安娜與他四目相接,沒有眨眼。

“好。”她說。

福斯卡笑了:“很好。那就在我的宿舍,八點鍾?還有一件事——”

不待瑪麗安娜製止,他探過身——

他吻了她的嘴唇。

那個吻隻持續了一秒。等瑪麗安娜回過神來,他已經退了回去。

福斯卡轉身走出了敞開的大門。瑪麗安娜聽見他離開時吹著口哨。

她攥起拳頭擦掉了那個吻。

他好大的膽子!

她感到自己遭到了侵犯,甚至是襲擊。福斯卡還是以某種方式獲勝了,他成功地令瑪麗安娜感到手足無措、心生惶恐。

她站在原地沒有動,沐浴著上午的陽光,感到又熱又冷,怒火燒灼著她的心,有一件事是她確信無疑的。

這一次,她感受到的怒火不是福斯卡的。

是她自己的。

全是她的。

18

離開福斯卡之後,瑪麗安娜掏出了弗雷德給她的那個啤酒杯墊。她撥通了他的號碼,問他有沒有時間見個麵。

二十分鍾後,她在聖克裏斯托弗學院的大門外跟弗雷德碰了頭。她望著他把自行車用鏈鎖鎖在欄杆上,伸手從包裏掏出了兩個紅彤彤的蘋果。

“這是我的早飯。要一個嗎?”

他說著就要給她蘋果。瑪麗安娜正要下意識地拒絕,忽然意識到自己其實很餓,便點了點頭。

弗雷德看上去很滿意。他挑出兩個蘋果中稍好些的那個,用袖子擦幹淨遞給了她。

“謝謝。”瑪麗安娜接過蘋果咬了一口,又脆又甜。

弗雷德對她粲然一笑,邊嚼蘋果邊說道:“你打來電話我真是太開心了。昨天晚上……你離開得有點突然,我還以為是我惹你不高興了。”

瑪麗安娜聳聳肩。“不是你的問題,是……納克索斯島。”

“納克索斯島?”弗雷德疑惑地看著她。

“那是——我丈夫死的地方。他……在那裏溺水了。”

“哦,老天啊,”弗雷德的眼睛瞪得老大,“哦天啊,太對不起了——”

“你不知道?”

“我怎麽可能知道?我當然不知道。”

“這麽說這隻是個巧合了?”她仔細觀察著他的反應。

“這個嘛……我跟你說過,我有種小小的特異功能。或許是我感受到了這一點,於是納克索斯就跳進了我的頭腦。”

瑪麗安娜皺起眉頭:“抱歉,我不相信這些。”

“這個,我說的是實話,”他們沉默了一會兒,有些尷尬,然後弗雷德語速很快地接著說道,“聽我說,如果我說的話惹你難過了,我很抱歉——”

“你打電話來是因為這個嗎?為了告訴我這些?”

瑪麗安娜搖搖頭:“不是。”

她也不確定自己為什麽會給他打電話,或許這其實是個錯誤。她說服自己她需要弗雷德的幫助,而這實際上隻是個借口,她很可能隻是感到孤獨,而且跟福斯卡見麵讓她有些氣惱。她不免有些生自己的氣,覺得自己不該找他——不過後悔也晚了,弗雷德已經來了。既然如此,他們不如盡可能利用這個機會。“跟我來,”她說,“我想給你看樣東西。”

他們走進學院,橫跨主庭院,接著穿過拱廊來到了厄洛斯庭院。

走進庭院時,瑪麗安娜抬頭看了一眼佐伊的房間。佐伊不在——她在跟克拉麗莎上課。瑪麗安娜特地沒有告訴她弗雷德的事,因為瑪麗安娜還不清楚要怎樣向佐伊解釋弗雷德的身份,她也不清楚該怎樣向自己解釋。

他們走到塔拉宿舍的樓梯口,瑪麗安娜朝一樓的窗戶點點頭。“這是塔拉的宿舍。她死去的當晚,她的鋪床員曾看見她在七點四十五分的時候離開了這個房間。”

弗雷德指指厄洛斯庭院盡頭處的院門,那扇門通往後園:“她是從那裏出去的嗎?”

“不是,”瑪麗安娜搖搖頭,指了指另一個方向,穿過拱廊的路線,“她是從主庭院出去的。”

“嗯……確實有點奇怪。後門直通河邊,那才是去天堂自然保護區最近的路。”

“這就說明她原本是要去別的地方。”

“去見康拉德,就像康拉德說的那樣?”

“有可能,”瑪麗安娜思索片刻,“還有一件事——八點鍾時門房主管莫裏斯看見塔拉從正門離開,既然她在七點四十五分的時候離開了房間——”

她沒有說出後麵的問題,弗雷德接過了她未說完的話。

“隻要一兩分鍾就能走完的路程,她為什麽花了十五分鍾呢?我明白了……這個嘛,原因有很多。她可能在給人發短信,或者遇見了朋友,或者——”

他說話時,瑪麗安娜看著塔拉窗外的花床,那裏開著一片粉紫色的毛地黃。

就在那裏,花床的泥土裏有一根煙頭。瑪麗安娜彎腰拾起煙頭,白色的過濾嘴清晰可見。

“是個美國牌子。”弗雷德說。

瑪麗安娜點點頭:“沒錯……跟福斯卡教授吸的一樣。”

“福斯卡?”弗雷德壓低聲音說道,“我聽說過這個人。我在學校裏有不少朋友,我聽說過他的事。”

瑪麗安娜看了他一眼:“什麽事?你在說什麽啊?”

“劍橋這地方不大,閑言碎語很多。”

“什麽樣的閑言碎語?”

“說福斯卡名聲在外——或許應該說是聲名狼藉,起碼他辦的聚會是這樣。”

弗雷德聳聳肩:“我知道的不多,那些聚會隻對他的學生開放,不過我聽說很瘋狂,”弗雷德湊近些盯著她,專注地觀察著她的表情,“你覺得他跟這件事有關?跟塔拉的死有關?”

瑪麗安娜認真思慮片刻,然後放下了戒備。“聽我說,”她說,“我慢慢給你講。”

他們沿著庭院的圍牆漫步,瑪麗安娜對弗雷德講述了塔拉對福斯卡的控訴、福斯卡隨後的否認、他確鑿的不在場證明,以及即便如此瑪麗安娜依然不能放下對他的懷疑。她本以為弗雷德會嘲笑她或者對她的懷疑不屑一顧,至少不會相信她——但是他沒有。瑪麗安娜對他的反應心懷感激。她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地對他熱情了起來,而且第一次感到不再那樣孤獨。

“除非維羅妮卡、塞麗娜和其他學生都在說謊,”瑪麗安娜總結道,“否則福斯卡從始至終都跟她們在一起——隻分開過幾分鍾,他去外麵抽煙……”

“這段時間已經足夠了,”弗雷德說,“假如他在窗口看見塔拉,下樓到這裏來和她碰麵,就在庭院裏。”

“然後跟她商量好十點鍾在天堂自然保護區見麵?”

“沒錯。這樣為什麽不行呢?”

瑪麗安娜聳聳肩:“他依然辦不到。假如塔拉遇害的時間是十點,他沒有足夠的時間趕到那裏。走到那裏至少需要二十分鍾時間,開車過去花費的時間可能還更長。”

弗雷德思索片刻:“除非他是走水路過去。”

瑪麗安娜怔怔地望著他:“什麽?”

“也許他是撐船過去的。”

“撐船?”瑪麗安娜差點笑出聲來,這聽起來未免太荒唐了。

“怎麽不行呢?從來沒有人監視河麵,沒人會注意到一艘小小的平底船,尤其是在夜裏。他可以悄悄地來,又不被察覺地離開……隻要幾分鍾。”

瑪麗安娜想了想:“也許你說得對。”

“你會撐船嗎?”

“不太會。”

“我會,”弗雷德粲然一笑,“實際上,說句自誇的話,我的撐船技術相當好……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

“我們到船庫去借一艘平底船試試怎麽樣?沒什麽不可以的。”

不等瑪麗安娜回答,她的手機響了。是佐伊打來的。她連忙接了起來。

“佐伊?你沒事吧?”

“你在哪兒呢?”佐伊的語氣充滿迫切和焦急,這讓瑪麗安娜意識到出事了。

“我在學院裏。你在哪兒?”

“我和克拉麗莎在一起。警察剛剛來過——”

“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對麵停頓了一下,瑪麗安娜聽得出佐伊在竭力控製著自己不哭出聲。她再次開口時聲音壓得很低。“又出事了。”

“什麽——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又發生了捅刺案件,”佐伊說,“他們又發現了一具屍體。”

[1] 引自《當你起航前往伊薩卡:卡瓦菲斯詩集》,[希臘]C. P. 卡瓦菲斯著,黃燦然譯,上海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