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PART II

我並不讚同一個許多精神分析秉承的觀念,那就是痛苦被視為一種錯誤,是軟弱的象征,甚至是疾病的表現。實際上,我們所知道的最偉大的真理可能就源自痛苦。

——阿瑟·米勒

萊斯特律戈涅斯巨人,獨眼巨人,

憤怒的波塞冬海神——你將不會跟他們遭遇

除非你將他們帶進你的靈魂,

除非你的靈魂將他們聳立在你麵前。

——卡瓦菲斯《伊薩卡島》[1]

1

今夜我又無法入眠。太激動,太執著。過於興奮,我母親會這樣說。

我索性不再嚐試,出門散步。

漫步在城裏空無一人的街巷,我遇見了一隻狐狸。它沒聽見我走近,抬頭望著我,很是吃驚。

這是我距離狐狸最近的一次。多麽華麗的生物啊!——那皮毛、那尾巴、那深邃的眼睛直直地回望著我。

我與它四目相接……看見了什麽?

難以描述——我看見了世界上、宇宙中的一切奇觀,在那一秒,它們盡在那隻動物的眼眸裏。那體驗猶如直視上帝。然後——在某個瞬間——我有種怪異的感受,仿佛感受到某種事物的存在。上帝仿佛也在那裏,在那條街上,在我身邊,握著我的手。

突然間,我感到安全。我感到平靜、安寧,仿佛狂熱的高燒退去,極度的興奮消耗掉了精力。我感到自己的一部分——善的那一部分,正隨著朝陽一同升起……

然而就在這時,狐狸消失了。它消失在陰影裏,太陽升起……上帝離開了。我孤身一人,一分為二。

我不願分裂為兩個人。我想做一個人,一個完整的人。但是看樣子我別無選擇。

太陽升起,我站在街上,有種似曾相識的恐怖感——回憶起多年前的另一個黎明。另一個清晨——就像現在這樣。

相同的黃色晨曦。相同的一分為二的感覺。

可那是在哪裏呢?

在什麽時候?

我知道,隻要努力回憶我便能夠回想起來。可我真的想那樣做嗎?我隱約覺得那是自己努力想要遺忘的事情。我究竟在害怕什麽?父親嗎?莫非我還相信他會像滑稽劇中的反派那樣,突然從活板門裏鑽出來將我擊倒?

抑或是警方?我害怕的是被人突然拍拍肩膀,逮捕,處罰——為我犯下的罪行贖罪嗎?

我為什麽如此恐懼?

答案一定隱藏在某個地方。

而我知道應該去哪裏尋找。

2

第二天一早,瑪麗安娜去找佐伊。

佐伊剛睡醒,昏昏沉沉的,一隻手抓著斑馬,另一隻手正推開臉上的眼罩。

她眨眨眼,看著瑪麗安娜拉開窗簾讓陽光照進房間。佐伊的狀態看上去很不好——眼睛充血,一副筋疲力盡的樣子。

“不好意思,我沒睡好。一直在做噩夢。”

瑪麗安娜遞給佐伊一杯咖啡:“關於塔拉的夢嗎?我好像也做夢了。”

佐伊點點頭,喝了口咖啡:“這整件事都像是一場噩夢。我無法相信她真的——不在了。”

“我明白。”

佐伊眼裏泛起了淚光,瑪麗安娜一時不知該安慰她還是該轉移話題。她決定選擇後者。她拿起桌上的那堆書,看了看標題——《馬爾菲公爵夫人》《複仇者的悲劇》《西班牙悲劇》。

“讓我來猜猜看,這學期修的是悲劇?”

“複仇悲劇,”佐伊的語氣裏帶著抱怨,“太蠢了。”

“你不喜歡?”

“《馬爾菲公爵夫人》還行……有點兒意思——我是說這個故事挺瘋狂的。”

“我記得,塗有毒藥的《聖經》還有狼人。但不知為什麽總體效果很不錯,不是嗎?”

“他們這個學期要在ADC劇院演出這部劇。你來看吧。”

“我會來的。這部劇很不錯,你怎麽沒參加試演呢?”

“我參加了,沒選上,”佐伊歎了口氣,“我這輩子總是這樣。”

瑪麗安娜笑了。接著,假裝一切如常的假象破滅了。佐伊望著她,眉頭蹙得越來越緊。

“你要走了嗎?你是來道別的嗎?”

“不,我不走。我決定留下來,至少先待幾天打聽打聽,看看我能不能幫得上忙。”

“真的嗎?”佐伊眼睛一亮,皺著的眉頭也舒展開了,“太好了,謝謝你,”她稍作猶豫又說,“聽我說,昨天我說的那些話——希望塞巴斯蒂安在這裏之類的——對不起。”

瑪麗安娜搖搖頭。她能理解。佐伊和塞巴斯蒂安的情感紐帶一向深厚。佐伊小時候,每當她擦破膝蓋、切到手指或者需要人安慰時,她永遠會跑向塞巴斯蒂安。瑪麗安娜並不介意——她知道擁有一位父親的重要性,而自從佐伊的父母去世後,對她來說,塞巴斯蒂安是最接近父親的人。她微微一笑。

“你不用道歉,塞巴斯蒂安確實比我更擅長應對危機。”

“過去他總是把我們照顧得很好,而現在……”佐伊聳聳肩。

瑪麗安娜鼓勵地笑笑:“現在我們要照顧彼此,好嗎?”

“好的,”佐伊點點頭,接著她又振作精神,堅定地說,“給我二十分鍾時間,衝個澡收拾一下,我們可以訂個計劃——”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你今天沒有課嗎?”

“有,可是——”

“沒什麽可是,”瑪麗安娜嚴肅地說,“去聽你的講座,上你的課。我午飯時跟你碰頭,到時候我們再談。”

“噢,瑪麗安娜——”

“不行,我是認真的。在這個時候你尤其要保持生活充實——集中精力學習。好嗎?”

佐伊重重地歎了口氣,但是沒再反對:“好吧。”

“很好,”瑪麗安娜說著在她臉蛋上親了一口,“一會兒見。”

瑪麗安娜離開佐伊的房間,下樓來到河邊。

她走過學院的船庫——屬於聖克裏斯托弗學院的那排平底船泊在岸邊,用繩子拴在河岸上,在水中微微搖**。

瑪麗安娜一邊走,一邊給患者們打電話取消了這個星期的治療。

她沒有告訴患者們發生了什麽事,隻是說家裏出了急事。大多數人都表示理解——唯獨亨利是個例外。瑪麗安娜本來也沒指望他會欣然接受,他的反應果然很差。

瑪麗安娜想向他解釋自己有急事,但他並不感興趣。亨利就像個孩子,隻看得到自己的需求沒有得到滿足,他現在隻想讓她心裏難受。

“你在乎我嗎?你他媽的在乎過一丁點兒嗎?”

“亨利,這件事不是我能控製——”

“那我呢?我需要你,瑪麗安娜。這也不是我能控製的。這邊要出事了,我——我快不行了——”

“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我不能在電話裏說。我需要你……你為什麽不在家?”

瑪麗安娜怔住了。亨利怎麽會知道她不在家?他一定又去監視她的房子了。

她頭腦中頓時警鈴大作——她和亨利的這種狀態不應該出現。她不禁惱火自己竟然任由事態發展到了如今的地步。她必須想辦法應對這個局麵——應對亨利。但現在不是時候,今天不是時候。

“我得走了。”她說。

“我知道你在哪兒,瑪麗安娜。你不知道,是不是?我看著你呢。我能看見你……”

瑪麗安娜掛斷了電話,心裏有點兒發毛。她環顧河岸,又看看兩岸的步道,卻沒見到亨利的身影。

她當然不會看見他——亨利不過是想嚇唬她而已。她不禁有些懊惱,自己竟然上鉤了。

她搖搖頭,繼續往前走。

3

這是個美好的早晨。在河流沿岸,流轉的陽光穿過柳樹,瑪麗安娜頭頂的樹葉綠得發光。在她腳下,步道旁長著成簇的野生仙客來,宛若小巧的粉色蝴蝶。眼前的美景很難與她此刻出現在這裏的原因聯係在一起,也很難與她圍繞著謀殺與死亡的思緒聯係起來。

我到底在這裏幹什麽呢?她心想,這太瘋狂了。

她很難不沉浸在負麵的想法裏,沉浸在一切不為她所知的事物中。她對於如何抓捕凶手一無所知。她不是犯罪學家,也不是朱利安那樣的法醫心理學家。她有的隻是對人類本性與行為的直覺認識,來自多年來的心理治療工作。這應該就夠了,她必須擺脫這種自我懷疑,不然這種心態定然會妨礙她。她必須相信自己的直覺。她思索片刻。

該從哪裏開始呢?

這個嘛,首先——這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她必須了解塔拉:她是個什麽樣的人,她喜愛什麽人,厭惡什麽人,又害怕什麽人。瑪麗安娜隱約覺得朱利安說得對:塔拉認識凶手,因此瑪麗安娜必須發掘她的秘密。這應該不會太難,學院是個封閉的小團體,在這樣的環境中,流言蜚語傳播得很快,人們對彼此的私生活了解得很是詳盡。比方說,如果塔拉所說的她與福斯卡的情感糾葛不是空穴來風,那麽一定會有相關的傳言,通過學院裏其他人的談論肯定能了解到許多信息。瑪麗安娜打算就用這種方式開始——從提問開始。

還有更重要的一點,那就是傾聽。

她來到了河邊較為熱鬧的一帶,在米爾巷附近,前麵不遠處便是散步、跑步、騎車的人們。瑪麗安娜望著他們,凶手可能是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此時此刻他或許就站在這裏。

他可能正在看著她。

她怎麽才能認出他呢?其實最簡單的答案是她不可能認出他。雖然朱利安宣稱自己是這方麵的專家,但他也不可能認出凶手。瑪麗安娜知道,若你詢問朱利安有關精神病態的問題,他會談起大腦的額葉或顳葉受到的損傷,或者引用一堆無意義的標簽式描述——反社會型人格障礙、惡性自戀症——並且口若懸河地描述各種特征,比如高智商、外在魅力、浮誇自大、病態說謊、蔑視道德……這些說法能給出的解釋十分有限。它們無法解釋一個人怎麽會,或者說為什麽會變成這樣:變成一個毫無慈悲之心的怪獸,將其他人當作殘破的玩具,可以肆無忌憚地砸碎。

在很久以前,精神病態被簡單地稱為“邪惡”。邪惡的人便是那些以傷害、殺害他人為樂的人,關於他們的記載古已有之,早在美狄亞對自己的孩子揮起斧頭的時候,甚至在更早的時候,這種人就已經存在。“精神病態的”這個詞是一位德國精神病學家在1888年——也就是開膛手傑克的恐怖陰影籠罩倫敦的那一年創造的,德語裏寫作psychopathisch,詞根的原意是“飽受折磨的靈魂”。在瑪麗安娜看來,這正是線索所在——折磨——這些怪獸也承受著痛苦。把他們視為受害者能讓她更理性、更有同情心地看待這件事。精神病態和施虐狂不是憑空冒出來的,這不是病毒,人們不會偶然地染上它,而是在童年時代便早早地埋下了伏筆。

瑪麗安娜認為童年是一種被動的經曆,也就是說,要想同情另一個人,我們必須先見識過他人如何表露出同情——家長也好,其他看護者也罷。殺死塔拉的那個人也曾是個小男孩——一個從未體驗過同情與善意的小男孩。他曾遭受痛苦的折磨——可怕的痛苦。

不過,在糟糕的虐待環境中成長起來的孩子有很多,可他們並沒有全部成為殺人凶手。這是為什麽呢?對此瑪麗安娜曾經的督導老師會說:“挽救一個人的童年並不難。”一點善意、一些理解或者認同:隻要有一個人願意承認、認同孩子所處的真實情況,就足以挽救他的心智。

在這個案件中,瑪麗安娜猜測沒有這樣一個人存在——沒有慈祥的祖母,沒有寵溺的叔叔,也沒有善良的鄰居或老師看見他的痛苦,為他指出並承認這種痛苦的真實性。唯一真實的是虐待他的人以及這個孩子感受到的恥辱、恐懼和憤怒。讓他獨自消解這些感受過於危險——他不知道該怎麽做——於是他索性不去消解這些感受,不去體會它們。他祭出了真正的自己,所有未感受到的痛苦與憤怒都被他送去了冥界,送去了昏暗的無意識世界。

他與真正的自己斷開了聯係。那個把塔拉引誘到荒涼地帶的男人在他自己眼中與別人眼中的他同樣陌生。他一定是個絕佳的表演者:禮數周到無可挑剔,個性歡樂,充滿魅力。然而塔拉不知怎麽激怒了他——內心深處那個充滿恐懼的小孩子肆無忌憚地展開反擊,把手伸向了刀。

可究竟是什麽事情刺激了他呢?

這就是問題的症結所在。要是瑪麗安娜能深入他的頭腦,讀懂他的想法就好了——無論他是誰。

“你好啊。”

背後傳來的聲音把瑪麗安娜嚇了一跳。她連忙轉過身。

“對不起,”那人說,“我不是故意要嚇唬你的。”

是弗雷德,她在火車上遇見的那個年輕人。他推著一輛自行車,胳膊底下夾著一遝紙,正在吃蘋果。他咧嘴一笑。

“還記得我嗎?”

“沒錯,我記得。”

“我說我們還會再見麵的,對不對?我預測得沒錯。早就跟你說過了,在這方麵我有點特異功能。”

瑪麗安娜微微一笑:“劍橋這地方本來就不大。巧合罷了。”

“相信我,在物理學家看來世上並沒有巧合這種事。我這篇還沒寫完的論文就是在證明這一點。”

弗雷德對夾著的那遝紙一點頭,紙從他胳膊底下滑落了——寫滿數學方程的紙頁傾斜而下,落滿了小路。

“糟糕。”

他把自行車往地上一扔,跑過去撿紙,瑪麗安娜也跪下來幫忙。

“謝謝。”他們收好最後幾張紙,年輕人說道。

他的臉離她隻有幾寸,望著她的眼睛。他們對視了一秒鍾,瑪麗安娜心想,他的眼睛很漂亮,接著便驅散了這個念頭。她站起身。

“你還在這裏,我很開心,”他說,“你要多留一段時間嗎?”

瑪麗安娜聳聳肩:“我也不知道。我是為了我外甥女來的——她——她得知了一些壞消息。”

“你是說那場凶殺案?你的外甥女在聖克裏斯托弗學院,對嗎?”

瑪麗安娜眨眨眼,有些困惑:“我——不記得跟你說過這個。”

“哦——你說過,”弗雷德語速很快地繼續說道,“所有人都在談論這件事——最近發生的事。我也在琢磨這件事。我有幾個想法。”

“什麽樣的想法?”

“關於康拉德的想法,”弗雷德看了一眼手表,“我現在得走了,你想不想喝一杯?比如——今天晚上?我們可以談談,”他充滿期待地望著她,“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去的話——這是自然,你不要有壓力,沒什麽的……”

他越描越黑,瑪麗安娜忍不住想替他把話說完,又說不清是什麽東西阻止了她。他知道哪些有關康拉德的事?或許瑪麗安娜可以跟他打聽打聽,說不定他知道一些有用的東西。總歸值得一試。

“好。”她說。

弗雷德顯得既驚訝又激動:“真的嗎?太好了。九點鍾怎麽樣?在老鷹酒館?我把我的電話號碼給你。”

“我不需要你的電話號碼,我會去的。”

“好的,”他笑著說,“一次約會。”

“這不是約會。”

“不是,當然不是。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要說這種話。好……那回頭見。”

他跨上了自行車。

瑪麗安娜望著弗雷德沿著河邊的小路騎車離開,轉身向學院的方向走去。

是時候開始了。是時候挽起袖子行動起來了。

4

瑪麗安娜腳步匆匆地穿過主庭院,朝一群中年女人走去,她們都捧著熱氣騰騰的杯子正在喝茶,交換餅幹和閑言碎語。她們是正在茶歇的鋪床員。

“鋪床員”是這所大學特有的一個詞,稱得上是學校的習俗——數百年來,成群結隊的當地女性受雇於大學,負責鋪床、倒垃圾、打掃房間——不過必須要說明的一點是鋪床員每天都要跟學生們打交道,這就意味著她們的作用不僅限於家政服務,有時也要提供關懷教導。有段時間,瑪麗安娜每天唯一與之說話的人就是她的鋪床員,直到後來她遇見了塞巴斯蒂安,這種情況才有所改變。

鋪床員是個不容小覷的群體,瑪麗安娜向她們走去時甚至有些許的膽怯。她不禁琢磨——這不是她第一次琢磨這件事——這些鋪床員究竟如何看待學生們。這些養尊處優、經常被寵壞的年輕人所擁有的優勢是這些工薪階層女性所不具備的。

或許她們其實恨所有的學生,瑪麗安娜突然想到。即便真是這樣,瑪麗安娜也不怪她們。

“女士們,早上好。”她說。

交談聲漸弱,她們安靜下來。那些女人打量著瑪麗安娜,眼神中帶著好奇和些許懷疑。瑪麗安娜對她們笑笑。

“不知你們能不能幫我一個忙?我在找塔拉·漢普頓的鋪床員。”

幾個腦袋轉向一個站在後麵正在點煙的女人。

那女人六十多歲,或許還要更老些,身穿藍色的工作服,提著一隻水桶,裏麵裝著各種各樣的清潔用品和一隻羽毛撣子。她身材不胖,神情冷漠,長著圓臉盤。她的頭發染成紅色,發根處已經長出了白色,眉毛是畫上去的,今天畫成了在額頭上高高挑起的樣子,使她看上去有些吃驚。她被單獨拎出來,顯得有些惱火,很勉強地對瑪麗安娜笑了一下。

“是我,親愛的。我叫埃爾茜。什麽事?”

“我叫瑪麗安娜。我曾經是這裏的學生。我……”她靈機一動繼續說道,“我是一名心理治療師。院長讓我跟學院人員談一談,了解一下塔拉的死給大家帶來的衝擊。我在想,我們能不能……簡單地聊兩句。”

這段話結束得很潦草,她沒抱什麽希望,埃爾茜不會上鉤的。她猜得沒錯。

埃爾茜抿起了嘴唇:“我不需要心理谘詢,親愛的。我的頭腦沒問題,多謝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這其實是為了我自己。其實——是我在做調查。”

“這個嘛,我實在沒時間——”

“花不了多長時間的。也許我可以請你喝杯茶?吃塊蛋糕?”

提到蛋糕,埃爾茜的眼睛一亮。她的態度緩和下來,聳聳肩,長長地吸了一口香煙。

“好吧。那我們得動作快點兒。午飯之前我還有一座樓道要打掃呢。”

埃爾茜踩滅了石子路上的煙頭,扯下身上的圍裙塞給另一名鋪床員,那人沒吭聲,接過了圍裙。

然後她走到瑪麗安娜身邊。

“跟我來,親愛的,”她說,“我知道哪家店最好。”

埃爾茜大步往前走。瑪麗安娜連忙跟上去,轉身的那一刻,她聽見留下的那些女人立刻激烈地交頭接耳起來。

5

瑪麗安娜跟著埃爾茜走過國王街。她們穿過集市廣場,廣場上架著綠、白色的帳篷,攤位上賣的是鮮花、書本和衣服;又走過評議會大樓,白得發光的大樓矗立在亮閃閃的黑色柵欄背後。她們走過軟糖店——糖果和熱巧克力軟糖的香味從敞開的店門溢出,香氣撲鼻。

埃爾茜在銅茶壺茶館紅白相間的涼棚底下停下了腳步。“這裏我常來。”她說。

瑪麗安娜點點頭,她對學生時代的這家茶館也有印象。“你先請。”

她跟著埃爾茜進了屋。店裏熙熙攘攘,有學生也有遊客,全都操著各種各樣的語言。

埃爾茜徑直走到擺著蛋糕的玻璃櫃台前,仔細打量著裏麵的布朗尼、巧克力蛋糕、椰蓉蛋糕、蘋果派和檸檬蛋白派。“其實我不該吃的,”她說道,“好吧……隻吃一塊應該不要緊。”

她轉頭對櫃台後麵的那位上了年紀的白發女店員說:“一塊巧克力蛋糕,再來一壺英國早餐茶,”她朝瑪麗安娜一點頭,“她付錢。”

瑪麗安娜點了茶,她們在靠窗的桌邊坐了下來。

沉默了一會兒,瑪麗安娜笑了笑,說道:“不知你認不認識我的外甥女,佐伊?她是塔拉的朋友。”

埃爾茜哼了一聲,看上去很不以為然:“哦,原來她是你的外甥女啊?對,我照顧她。那可真是個少奶奶啊。”

“佐伊嗎?這話是什麽意思?”

“她對我很沒禮貌——有好幾次了。”

“噢——真抱歉。這實在不像她的處事風格,我會跟她談談的。”

“你是該跟她談談了,親愛的。”

氣氛有些尷尬。

服務員的出現打破了尷尬的氣氛——那是位年輕漂亮的東歐姑娘,手裏端著茶和蛋糕。埃爾茜的臉色頓時晴朗多了。

“保利娜,最近怎麽樣?”

“很好,埃爾茜。你呢?”

“你沒聽說嗎?”她瞪大了眼睛,聲音發抖,帶著虛偽的情感,“埃爾茜照看的小家夥當中有一個被人殺了——大卸八塊扔在河邊。”

“是,是,我聽說了。真為你難過。”

“你可要照顧好自己。外麵不安全,像你這樣的漂亮姑娘夜裏出門千萬要小心。”

“我會小心的。”

“那就好。”埃爾茜笑笑,望著服務員走開。然後她把注意力轉回了蛋糕,起勁地吃了起來。“真不賴,”她說道,緊接著又吃下一口,嘴角還有殘餘的巧克力,“要嚐嚐嗎?”

瑪麗安娜搖搖頭:“不用了,謝謝。”

蛋糕成功哄好了埃爾茜,她一邊嚼著蛋糕一邊若有所思地打量著瑪麗安娜。“好了,親愛的,”她說,“我知道你沒指望我會相信那套心理治療的瞎話,做調查倒是真的。”

“你很有觀察力,埃爾茜。”

埃爾茜嗬嗬笑了幾聲,往茶裏放了一塊方糖:“什麽都瞞不過埃爾茜。”

埃爾茜喜歡用第三人稱指代自己,這個習慣叫人不太適應。她目光敏銳地看了瑪麗安娜一眼。“說說吧——你究竟要幹什麽?”

“我隻是想問你幾個有關塔拉的問題……”她換上頗為神秘的語氣,“你跟她很親近,是不是?”

埃爾茜有些警惕地看了她一眼:“誰告訴你的?佐伊嗎?”

“沒有,是我猜的。你是她的鋪床員,肯定經常見到她。我就非常喜歡我的鋪床員。”

“是嗎,親愛的?那可真不錯。”

“沒錯,你們其實承擔了一份很重要的職責……在我看來,人們經常認識不到鋪床員的價值。”

埃爾茜熱切地點點頭:“你算是說對了。人們總覺得鋪床員的工作隻不過是擦擦灰,偶爾倒倒垃圾,但這些小家夥都是第一次離開家,不能就這樣對他們放任不管,得有人照顧他們才行,”她甜甜地一笑,“照顧他們的正是埃爾茜。是埃爾茜每天去看望他們,每天早上叫他們起床,或者發現他們的屍體——如果前一天夜裏他們上吊了的話。”

瑪麗安娜吃了一驚,猶豫著問:“你最後一次見到她是什麽時候?”

“就是她死的那天,當然了……我永遠也忘不了。我是親眼看著那個可憐的女孩去赴死的。”

“這話是什麽意思?”

“這個嘛,我在院子裏等另外幾名鋪床員——我們總是一起坐公交車回家。我看見塔拉離開了房間,看上去心情非常不好。我對她揮揮手,叫她的名字,但是不知為什麽她沒聽見。我看著她走開,然後她就再也沒回來……”

“當時是幾點鍾?你還記得嗎?”

“七點四十五分。我記得很清楚,因為我正在看表——我們快要錯過公交車了,”埃爾茜咂咂嘴,“不過公交車從來不準點。”

瑪麗安娜拿起茶壺給埃爾茜倒了些茶。

“你知道嗎,我對她的朋友們有點好奇。你對她們的印象怎麽樣?”

埃爾茜挑起一邊的眉毛:“哦,你是說那夥人,是不是?”

“‘那夥人’?”

埃爾茜笑笑,沒有回話。瑪麗安娜試探著繼續說了下去。

“我跟康拉德談話的時候,他管她們叫‘巫婆’。”

“是嗎?”埃爾茜嗬嗬笑起來,“親愛的,叫‘賤人’才更合適。”

“你不喜歡她們?”

埃爾茜聳聳肩。“她們不是她的朋友,起碼不是真正的朋友。塔拉討厭她們,你外甥女才是唯一對她好的人。”

“那其他人呢?”

“噢,她們欺負她,可憐的小家夥。她有時會趴在我肩頭哭訴:‘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埃爾茜,’她總這麽說,‘我太喜歡你了,埃爾茜。’”

埃爾茜擦去一滴根本不存在的眼淚。瑪麗安娜忍不住有點兒反胃:這番表演跟埃爾茜剛剛吃掉的那塊巧克力蛋糕一樣甜得發膩,而瑪麗安娜一個字也不相信。埃爾茜要麽是個異想天開的人,要麽就是個老派的撒謊精。無論是哪種情況,瑪麗安娜與她相處都感到越來越不舒服。盡管如此,她還是繼續問道:

“她們為什麽要欺負塔拉?我不理解。”

“她們嫉妒她,不是嗎?因為她太漂亮了。”

“我明白了……我在想其中會不會還有別的原因……”

“這個嘛——你最好去問佐伊,不是嗎?”

“佐伊?”瑪麗安娜大吃一驚,“你這話是什麽意思?佐伊跟這有什麽關係?”

作為回答,埃爾茜對她神秘一笑:“問題就在這兒,是不是,親愛的?”

她沒再說下去。瑪麗安娜不禁有些惱火:“那福斯卡教授呢?”

“他怎麽了?”

“康拉德說他暗戀塔拉。”

埃爾茜的神情既不在意也不驚訝:“教授也是個男人,不是嗎?——跟其他人沒什麽兩樣。”

“這是什麽意思?”

埃爾茜吸吸鼻子,沒有答話。瑪麗安娜感到談話即將走到盡頭,繼續追問下去隻會被她冷冰冰地回絕。於是她換上盡可能輕鬆隨意的語氣,裝作不經意地提出了自己把埃爾茜帶到這裏,又用花言巧語和蛋糕哄勸她的真正目的。

“埃爾茜,你說……我可以去看看塔拉的房間嗎?”

“她的房間?”看埃爾茜的樣子好像打算拒絕,但她聳聳肩,“依我看不會有什麽壞處。警察已經徹底搜查過了,我原本打算明天徹底打掃一番的……這樣吧,我先把這杯茶喝完,然後我們可以一起走過去。”

瑪麗安娜滿意地笑了:“謝謝你,埃爾茜。”

6

埃爾茜打開塔拉的房門,走進房間開了燈,瑪麗安娜跟在她身後。

這個房間跟其他十幾歲年輕人的房間沒什麽不同,算是比較淩亂的。警察的搜查完全沒留下痕跡——這個房間給人的感受像是塔拉臨時出去了一會兒,隨時都有可能回來。空氣中還殘留著一絲她的香水味,家具隱約透出大麻的麝香味。

瑪麗安娜也不知自己要找什麽。她在搜尋警察遺落的某種線索——可究竟是什麽呢?佐伊寄希望於發現線索的那些電子設備已被警察全部帶走——塔拉的電腦、手機、iPad都不見了。她的衣服還在,掛在衣櫃裏,扔在椅子上,堆在地上——昂貴的服飾被當作破布一樣對待。書本也遭到了相似的冷遇,讀到一半便扔下了,攤放在地上,書脊被折裂。

“她總是這麽邋遢嗎?”

“哦,沒錯,親愛的,”埃爾茜咂咂舌頭,寵溺地笑笑,“真拿她沒辦法。要是沒有我的照顧,真不知她該怎麽辦。”

埃爾茜在**坐下來。她顯然已經不把瑪麗安娜當外人,說話也不再心存戒備,反而嘮叨起來。

“她父母今天就要把她的東西打包了,”她說,“我主動提出替他們收拾,免得給他們添麻煩,不知為什麽他們不肯讓我做。有的人就是不領情。我其實不驚訝,我知道塔拉是怎麽看待他們的,她跟我說過。那位漢普頓勳爵太太是個徹頭徹尾的賤人——跟你直說吧,她可算不上什麽名門太太。至於她那位丈夫……”

瑪麗安娜半信半疑地聽著,盼著埃爾茜快點離開,好讓她集中精力。她來到小梳妝台前看了看上麵的東西,桌上有一麵鏡子,鏡框上別著幾張照片,其中一張是塔拉和她的父母。塔拉美得令人難以置信,幾乎散發著光芒。她留著紅色的長發,五官精致——那是一張希臘女神的臉。

瑪麗安娜打量著梳妝台上的其他東西。幾隻香水瓶、一些化妝品、一把梳子。她看了看梳子。一縷紅色的長發纏在梳子上。

“她的頭發很漂亮,”埃爾茜看著瑪麗安娜說,“我以前經常幫她梳頭發。她喜歡我這麽做。”

瑪麗安娜客氣地笑笑。她拾起一隻小小的毛絨玩具——一隻毛茸茸的兔子,立在鏡子旁邊。與佐伊那隻飽經歲月**的舊斑馬不同的是,這隻毛絨玩具新得有些異常——幾乎沒被人碰過。

埃爾茜很快解開了謎團。

“那是我給她買的。她剛到這裏的時候太孤獨了,需要一點軟乎乎的東西摟在懷裏,於是我就給她買了那隻小兔子。”

“你心地真好。”

“埃爾茜這個人沒別的特點,就是心地善良。我還給她買了個熱水袋。到了晚上這裏特別冷,學院發的那條毯子沒用的——薄得像紙板一樣,”她打了個哈欠,看上去有些無聊,“你還要在這裏待很長時間嗎,親愛的?我或許該走了,我還有座樓道要打掃。”

“我不想占用你的時間。或許……或許我可以過幾分鍾自己出去?”

埃爾茜認真思考片刻:“好吧,我出去抽根煙,然後就回去工作。你走的時候把門關上。”

“謝謝。”

埃爾茜離開房間,在身後關上了門。瑪麗安娜舒了一口氣,謝天謝地。她環顧四周,無論她要找的究竟是什麽,到目前為止她依然還沒找到,她希望當自己看見要找的東西時能夠辨認出來。某種線索——通往塔拉內心世界的渠道。某種能幫助瑪麗安娜理解她的東西——可那究竟是什麽呢?

她來到抽屜櫃前,挨個拉開抽屜查看裏麵的物品。這個過程令人消沉而沮喪,有種動手術似的感覺,仿佛她正在劃開塔拉的身體,翻看她的內髒。瑪麗安娜查看著塔拉最私密的物品——她的**、化妝品、護發用品、護照、駕照、信用卡、孩提時代的照片、繈褓中的快照、她寫給自己用來提醒的小紙條、舊的購物小票、單支的衛生棉條、裝可卡因的小空藥瓶、散落的煙草和殘留的大麻碎屑。

這實在怪異。塔拉不見了,跟塞巴斯蒂安一樣——隻留下她的全部私人物品。我們死後,瑪麗安娜心想,留下的關於我們的一切都是個謎,至於我們的私人物品,自然會被陌生人把玩、挑揀。

她決定放棄,無論她要找的是什麽都不會出現在這裏,或許她要找的東西根本不曾存在過。她關上最後一個抽屜,準備離開房間。

她伸手去開門,就在這時,她忽然停下來……轉過身,再次環顧整個房間。

她的目光落在那塊懸掛在寫字台牆麵上的軟木板上,上麵用別針別著通知、宣傳單、明信片。

瑪麗安娜認識其中一張明信片上的畫:那是提香的畫作《塔昆與盧克麗霞》。瑪麗安娜停下來,更加仔細地查看那張明信片。

盧克麗霞在她的臥室裏,赤身**躺在**,無法反抗。塔昆站在她麵前,舉起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正要刺向她。那畫麵很美,卻讓人感到深深的不安。

瑪麗安娜從軟木板上取下明信片,翻了過來。

明信片的背麵有一段用黑色墨水手寫的引文,是四行古希臘語:

??ν δε? πα?σι γνω?μα ταυ?το?ν ε?μπρε?πει:

σφα?ξαι κελευ?ουσι?ν με παρθε?νον κο?ρη?

Δη?μητρο?, ??τι? ε?στι? πατρο?? ευ?γενου??,

τροπαι?α? τ ? ε?χθρω?ν και? πο?λει σωτη?ριαν.

瑪麗安娜盯著那段文字,困惑不解。

7

瑪麗安娜找到克拉麗莎時,她正坐在窗邊的扶手椅上,手裏拿著煙鬥,身邊煙霧繚繞,正在批改一遝放在膝頭的論文。

“我能跟你說句話嗎?”瑪麗安娜在門口說。

“噢,瑪麗安娜?你還在啊?請進,請進,”克拉麗莎招手示意她進屋,“坐吧。”

“不會打擾你嗎?”

“隻要能打斷我給本科生批改論文,什麽樣的打擾我都歡迎。”克拉麗莎笑著放下手裏的論文。她略帶疑惑地看著瑪麗安娜在沙發上坐下。“你決定留下了?”

“隻待幾天。佐伊需要我。”

“好,非常好,我很欣慰,”克拉麗莎重新點燃煙鬥吸了一口,“那麽,我能為你做些什麽呢?”

瑪麗安娜把手伸進口袋,取出那張明信片遞給克拉麗莎:“我在塔拉的房間裏找到了這個。不知你怎麽看?”

“這是什麽內容?”瑪麗安娜問,“你認得出嗎?”

“我覺得……是歐裏庇得斯。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是《赫剌克勒斯的兒女》。你熟悉這部劇作嗎?”

瑪麗安娜心中閃過一絲羞愧,她連聽都沒聽說過這部劇,更不要說讀過了:“我不了解,你說說看?”

“故事的背景是在雅典,”克拉麗莎說著伸手去拿煙鬥,“國王得摩豐正在備戰,保護自己的城邦不受邁錫尼人的侵襲,”她把煙鬥穩穩地叼在嘴角,劃著一根火柴,重新點燃煙鬥,一邊吞雲吐霧一邊繼續說道,“得摩豐去請示神諭……想詢問自己的勝算……這段引文就出自這一部分。”

“我明白了。”

“對你有幫助嗎?”

“不太有。”

“沒有嗎?”克拉麗莎揮揮手撥開煙霧,“問題出在哪兒?”

瑪麗安娜聽見她問話,不禁笑了。克拉麗莎的才華有時反而讓她顯得有點愚鈍。“恐怕我的古希臘語有點生疏了。”

“啊……對,當然了,抱歉——”克拉麗莎看著明信片,翻譯出了上麵的文字,“簡單地說,上麵寫的是……神諭認為:為了擊退敵人,挽救城邦……必須獻祭一名少女——一名貴族出身的少女——”

瑪麗安娜驚訝地眨眨眼:“貴族出身?果真是這麽說的?”

克拉麗莎點點頭。“名叫πατρο?? ευ?γενου??的貴族的女兒……必須被獻祭給κο?ρη? Δη?μητρο?……”

“‘Δη?μητρο?’?”

“就是得墨忒耳女神。當然了,還有‘κο?ρη?’,意思是——”

“女兒。”

“沒錯,”克拉麗莎點點頭,“必須獻祭一名貴族出身的少女給得墨忒耳的女兒,也就是普西芬尼。”

瑪麗安娜的心跳得很快。這隻是個巧合罷了,她心想,並不能代表什麽。

克拉麗莎把明信片還給她,微笑著說:“普西芬尼是個睚眥必報的女神,我相信你知道這一點。”

瑪麗安娜沒敢出聲,點了點頭。

克拉麗莎看了看她:“你沒事吧,親愛的?你看起來有點兒——”

“我沒事……隻是——”

有一瞬間,她在考慮要不要向克拉麗莎解釋自己的感受。但她能說些什麽呢?說她有種迷信的猜測,認為這位睚眥必報的女神與她丈夫的死有關?若她說出這樣的話,怎麽可能不被人當作徹底的瘋子?因此她隻是聳聳肩,說道:“隻是覺得有點諷刺而已。”

“你不認為這背後另有深意嗎?”

“什麽意思?”

“我也不確定,隻是……它為什麽會出現在那裏?在她的房間裏?這張明信片究竟是哪裏來的?”

克拉麗莎不以為意地揮揮手裏的煙鬥。“哦,這個很容易解釋……塔拉這個學期在寫有關希臘悲劇的論文。抄寫一段劇本的引文算不上什麽不尋常的事情,不是嗎?”

“不算……我猜不算。”

“這不太像她的辦事風格,我承認……我相信福斯卡教授也能證實這一點。”

瑪麗安娜眨眨眼:“福斯卡教授?”

“他教塔拉希臘悲劇。”

“是嗎,”瑪麗安娜竭力保持著輕鬆隨意的語氣,“原來如此。”

“哦,沒錯,畢竟他是這方麵的專家。他很有才華。你既然要留下,不如去聽聽他的課,非常有感染力。你知道嗎,他的課是學院裏最受歡迎的課程,學生們為了聽他的課,經常排隊排到下一層樓,有時座位不夠用,大家就坐在地上。誰聽說過這樣的事啊?”克拉麗莎笑了,又緊接著說道,“誠然,我自己的課程出勤率也不錯,在這方麵我很幸運。但我必須承認我的課遠不及他的課那麽受歡迎……我說,既然你對福斯卡這麽好奇,那你更應該跟佐伊好好談一談了。她最了解他了。”

“佐伊?”瑪麗安娜吃了一驚,“真的嗎?為什麽?”

“這個,因為他畢竟是佐伊的導師嘛。”

“哦——原來如此。”瑪麗安娜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沒錯,我確實應該跟她談談。”

8

瑪麗安娜帶佐伊出去吃午飯,去的是附近新開的一家法式小餐館,這家店頗受饑腸轆轆的大學生和來看望學生的親友的歡迎。

這家餐館比瑪麗安娜學生時代常去的那些飯店光鮮得多,店裏生意很好,交談聲、笑聲和餐具碰撞的聲音彼此交織。大蒜、葡萄酒和滋滋作響的肉散發出誘人的香氣,彌漫在店裏。一名穿著馬甲係著領帶、儀態優雅的服務員引著瑪麗安娜和佐伊來到角落裏的一個卡座,桌上鋪著雪白的桌布,座位是黑色的皮椅。

瑪麗安娜點了半瓶桃紅香檳,略顯鋪張。這不像她的風格,佐伊也挑起了一邊的眉毛。

“怎麽,為什麽不行?”瑪麗安娜聳聳肩說道,“我們也該振作起來了。”

“我沒意見。”佐伊說。

香檳送來了,酒裏冒著粉紅色的泡泡,在厚實的水晶玻璃杯裏滋滋作響,閃著光亮,讓她們倆的心情都改善了許多。她們起初沒有談論塔拉和凶殺案,而是從一個話題跳到另一個話題,拉著家常。她們談到了佐伊在聖克裏斯托弗學院的學業,談到了她對於即將升入第三學年的感受,還有她對自己不甚明朗的未來的展望,以及隨之而來的失落感。

“當然沒有,這裏的男生都太幼稚了,”她搖搖頭,“我跟自己作伴開心得很。我永遠也不會愛上別人。”

瑪麗安娜忍俊不禁。她這樣說話,顯得太年輕莽撞了,她心想,靜水流深。她猜測佐伊雖然嘴上這樣說,等她真的愛上某個人,她的愛必定是熱烈而深沉的。

“總有一天,”瑪麗安娜說,“你會明白的。會有那麽一天的。”

“不用了,”佐伊搖搖頭,“謝謝你,但是大可不必。依我看,愛情帶來的隻有悲傷。”

瑪麗安娜忍不住笑出了聲:“你這話說得有點悲觀啊。”

“是現實才對吧?”

“算不上。”

“那你和塞巴斯蒂安又怎麽算?”

瑪麗安娜沒有料到這一擊,這句漫不經心拋出的話結結實實地擊中了她的痛處。她緩了一秒鍾才開口。

“塞巴斯蒂安給我帶來的遠遠不止悲傷。”

佐伊立刻顯得十分慚愧:“對不起,我不是有意惹你不高興的……我……”

“我沒有不高興。沒事的。”

然而她並不是沒事。身處此時此地,在這家漂亮的餐廳裏喝著香檳,讓她們得以逃避片刻——拋卻凶殺案與種種令人不快的事物,沉浸在此時此刻的歡樂的氣泡之中。但佐伊戳破了氣泡,瑪麗安娜感到自己全部的悲傷、擔憂、恐懼盡數湧了回來。

她們沉默地吃了一會兒東西。接著瑪麗安娜低聲開了口:

“佐伊,你還好嗎……關於塔拉的事?”

佐伊有一會兒沒回答。她隻是聳聳肩,沒有抬頭。

“還行吧,不太好。我總忍不住在想——她死亡的方式。我沒法把這個念頭從頭腦裏趕出去。”

佐伊望著瑪麗安娜。瑪麗安娜感到一種失落與同情引發的心痛,她想讓一切恢複原狀,想要帶走佐伊的痛苦,就像佐伊童年時那樣——給傷口貼上創可貼再親一下就不痛了——但她知道自己做不到。她把手伸過桌子,用力捏了捏佐伊的手。

“我知道這聽起來很難以置信——但是慢慢會好起來的。”

“真的嗎?”佐伊聳聳肩,“塞巴斯蒂安去世已經一年多了——並沒有好起來,還是讓人難過。”

“我明白。”瑪麗安娜點點頭,不忍心反駁佐伊。何況她說得沒錯,本來就不需要反駁。“我們能做的,”她說道,“就是盡我們所能,不要辜負他們。”

佐伊與她目光相接,點了點頭。“好吧。”

瑪麗安娜繼續說道:“而不辜負塔拉的最佳方式……”

“就是抓住那個人?”

“沒錯,我們一定能抓住他的。”

這個念頭似乎給佐伊帶來了一絲安慰,她點了點頭:“這麽說,你那邊有進展嗎?”

“說實話,確實有進展,”瑪麗安娜微微一笑,“我跟塔拉的鋪床員埃爾茜談過了,她說——”

“哦,真的嗎?埃爾茜說她們的關係很親近……埃爾茜還說你對她的態度很粗魯。”

“因為她就是個精神病,就是因為這個,她總叫我瘮得慌。”

瑪麗安娜倒不會用“精神病”這個詞,但她並不完全否認佐伊對埃爾茜的印象。“就算真的是這樣,待人粗魯也不像你為人處世的風格,”她猶豫了一下,“埃爾茜還暗示你知道一些事情,沒有告訴我。”

她仔細觀察著佐伊的反應,但佐伊隻是滿不在乎地聳聳肩。

“隨她怎麽說。她有沒有告訴你塔拉禁止她進入自己的房間?因為埃爾茜總是不敲門就闖進來,想撞見她剛洗完澡的樣子。她差不多是個跟蹤狂。”

“我明白了,”瑪麗安娜思索了一陣,把手伸進了口袋,“這個你怎麽看?”

她取出在塔拉房間裏找到的那張明信片,翻譯了上麵的引文,詢問佐伊的看法。“依你看,這有沒有可能是塔拉寫下的?”

佐伊搖搖頭:“我看不像。”

“你怎麽知道?”

“這個嘛,說實話,塔拉才不管什麽希臘悲劇呢。”

瑪麗安娜忍不住笑了:“那你能不能想到什麽人有可能寄出這張明信片?”

“想不出來。這種做法太蹊蹺了,引用的句子也瘮人。”

“福斯卡教授呢?”

“他怎麽了?”

“你覺得有可能是他嗎?”

佐伊聳聳肩,看樣子並不信服:“我是說,有這種可能——但他為什麽要用古希臘語呢?又為什麽非得是這段話呢?”

“確實,為什麽呢?”瑪麗安娜點點頭,她打量了佐伊一下,“給我講講這個人吧,這位教授。”

“講他什麽?”

“就是——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佐伊聳聳肩,微微皺起了眉頭。“你知道嗎,瑪麗安娜,其實我跟你說起過他,就在他剛剛開始教我的時候,我告訴過你和塞巴斯蒂安。”

“是嗎?”瑪麗安娜也想起來了,點點頭,“哦,沒錯——那位美國教授。確實有這麽回事,我想起來了。”

“真的嗎?”

“沒錯,不知為什麽,這件事我一直記著。我還記得塞巴斯蒂安猜測過你是不是暗戀他。”

佐伊做了個鬼臉:“他猜錯了。我沒暗戀過他。”

佐伊的語氣驚人地堅決,頗有為自己辯護的意味,瑪麗安娜不禁懷疑佐伊會不會真的暗戀過他——若真是這樣呢?學生暗戀導師並不少見——特別是當導師像愛德華·福斯卡一樣充滿魅力、相貌英俊的時候。

不過也有可能是她理解錯了佐伊的意思……或許她關注的方向完全是錯的。

她決定暫時不理會這件事。

9

佐伊買了一支巧克力冰激淩,全神貫注地吃著。她們走了一會兒,沒有人說話,但是氣氛很融洽。

一路上,瑪麗安娜的頭腦裏始終有兩幅畫麵——眼前的場景之上疊加了一幅更淺淡的畫麵:那是她記憶中的佐伊,她還是個小女孩,走在眼前這條破敗碎裂的石子路上,也吃著冰激淩。當時瑪麗安娜還在上學,小佐伊來拜訪她時第一次見到了塞巴斯蒂安。她還記得佐伊非常害羞,而塞巴斯蒂安變了個小魔術,從佐伊耳後變出了一枚一英鎊的硬幣,用這個辦法哄好了她。在那之後的許多年裏,這個魔術屢試不爽,總是能逗她開心。

而此刻塞巴斯蒂安自然也與她們在一起,眼前的場景又疊加上了一個幽靈般的畫麵。

人們記在心底的那些事真的說不清楚。瑪麗安娜走過一張飽經風霜的木質舊長椅,瞥了它一眼。他們曾經坐在那裏,她和塞巴斯蒂安——就在那張長椅上——喝著氣泡酒和黑醋栗甜酒,抽著塞巴斯蒂安前一晚從聚會上偷拿的藍色包裝的高盧牌香煙,慶祝瑪麗安娜期末考試結束。她還記得自己吻了他,他的吻何其香甜,微弱的甜酒味與他唇上的煙草味混合在一起。

佐伊瞥了她一眼:“你很安靜。你沒事吧?”

瑪麗安娜點點頭。“我們能坐一會兒嗎?”接著又快速補上一句,“不在這兒,”她指指遠處的另一張長椅,“在那裏。”

她們走到長椅前坐了下來。

這裏安靜祥和,長椅就安放在水畔,被柳樹斑駁的樹影籠罩。微風拂動柳樹的枝條,樹梢懶散地在水中漂**。瑪麗安娜望著一艘平底船從橋下駛過。

一隻天鵝隨即遊過,瑪麗安娜的目光追隨著它。

天鵝長著橘黃色的喙,眼睛周圍有黑色的印記。它的樣子不甚光鮮,曾經光潔閃亮的羽毛有些髒,脖子附近的羽毛也變了顏色,被河水染得發綠。即便如此,它依然十分優雅——羽毛蓬亂但舉止泰然自若,氣度頗為傲慢。它轉過長脖子,望向瑪麗安娜的方向。

是她的想象嗎——還是天鵝真的直勾勾地盯著她?

有一瞬間的工夫,天鵝與她四目相對,黑眼睛似乎在打量她,眼神中帶著冷酷的睿智。

接著,對視結束。天鵝轉過頭去,不再理會瑪麗安娜——遺忘了她。她望著天鵝消失在橋下。

“跟我說說,”她看了佐伊一眼,“你討厭他,是不是?”

“福斯卡教授?我可沒說過。”

“這隻是我的印象而已。所以說你討厭他嗎?”

佐伊聳聳肩。“我也不知道……教授——我覺得他有點兒晃眼睛。”

瑪麗安娜很驚訝,不太明白她的意思:“而你不喜歡晃眼睛的人?”

“當然不喜歡了,”佐伊搖搖頭,“我想看清自己要往哪裏去。他身上有種特質——我不知該怎麽形容——他像是在表演——我覺得他實際上並不是外人看見的那個人,他似乎不想讓人看清自己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不過也許是我看錯了……所有人都覺得他棒極了。”

“你都不知道,簡直像邪教一樣,尤其是女生。”

瑪麗安娜忽然想起塔拉的悼念會上那幾個穿著白裙子圍在福斯卡身邊的女生。“你是說塔拉的朋友?那幾個女生?她們難道不也是你的朋友嗎?”

佐伊用力搖了搖頭:“沒門兒。我躲她們還來不及呢。”

“原來如此。看來她們不太受歡迎。”

佐伊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這要看你說的是哪方麵了。”

“什麽意思?”

“這個嘛,她們是福斯卡教授最喜歡的學生……他的崇拜者小組。”

“崇拜者小組,這話是什麽意思?”

佐伊聳聳肩。“她們都在他的私人授課小組裏,一個秘密社團。”

“為什麽是秘密社團?”

“因為這個小組隻對她們幾個開放——他的‘特殊’學生,”佐伊翻了個白眼,“他管她們叫‘少女學社’,你聽過比這更蠢的名字嗎?”

“少女學社?”瑪麗安娜皺起眉頭,“隻有女生嗎?”

“嗯哼。”

“我明白了。”

瑪麗安娜確實明白了——或者說,至少開始對事情的走向以及佐伊不願談及此事的原因有了一絲預感。

“塔拉也是少女學社的成員之一嗎?”

“對,”佐伊點點頭,“她也是。”

“我明白了。其他人呢?我能見見她們嗎?”

佐伊做了個鬼臉:“你真的想見她們嗎?她們可不是特別友好。”

“她們現在在哪裏呢?”

“現在?”佐伊看了一眼手表,“哦,過半小時福斯卡教授有課,所有人都會去聽的。”

瑪麗安娜點點頭:“那我們也去。”

10

瑪麗安娜和佐伊來到英語係的時候,離上課隻剩下幾分鍾的時間了。

她們去查看報告廳所在的教學樓外的告示牌,看到了當天的課程安排。福斯卡教授下午的課程安排在樓上最大的報告廳,她們於是上了樓。

報告廳寬敞、明亮,成排的深色木桌向下延伸到報告廳底部,那裏立著一座立式講台和一隻話筒。

有關福斯卡課程的風靡程度,克拉麗莎說得沒錯——聽眾席上坐滿了人。她們倆在大廳後排找到了幾個空位。聽眾翹首以待,瑪麗安娜暗想,與其說他們是在等待一堂希臘悲劇課開始,不如說更像是在等待音樂會或者劇院的演出開始。

這時,福斯卡教授入場了。

他穿一套時尚的黑色西裝,頭發梳到腦後挽成緊緊的發髻。他手裏拿著一本文件夾,穿過舞台,走到講台跟前,調整了話筒的位置,環視整個房間,然後低下了頭。

聽眾席上漾起一陣激動的漣漪,談話聲漸漸轉成了交頭接耳的低語聲。瑪麗安娜不禁心存懷疑——團體心理治療理論的背景使得她心裏清楚,總的來說,她不能對任何一個迷戀導師的團體掉以輕心,這種情況往往不會有好的結局。在瑪麗安娜看來福斯卡不像一名講師,倒更像一位正在沉思的流行歌手,她幾乎相信他會突然唱起歌來。然而他抬起頭後並沒有放聲高歌,令瑪麗安娜驚訝的是,他的眼裏噙滿了淚水。

瑪麗安娜聽見四周傳來竊竊私語聲,看見學生們紛紛轉頭,彼此交換眼神——這正是他們所期待的話題。瑪麗安娜甚至看見幾名學生哭了起來。

福斯卡自己的眼淚也奪眶而出,順著臉頰傾斜而下,他沒有擦掉淚水。他拒絕對淚水做出任何反應,聲音也保持著平穩鎮定。他的聲音傳得很遠,瑪麗安娜心想,他其實並不需要用話筒的。

佐伊說什麽來著?他總好像是在表演?若果真如此,這番表演未免也太高超,瑪麗安娜跟其他聽眾一樣,忍不住受到他的感染。

“相信你們當中許多人都知道,”福斯卡說,“塔拉是我的學生之一。此刻我站在這裏,完全處於心碎的狀態——我幾乎差一點就用了‘絕望’這個詞。我本想取消今天的課程,但是塔拉身上最令我欣賞的一點就是她的意誌力、她的無畏——而她肯定不希望我們屈服於絕望的情緒,被仇恨所征服。我們必須繼續前行。麵對邪惡,這是我們唯一的防禦措施……也是我們紀念朋友的最佳方式。今天我站在這裏,是為了塔拉。你們也一樣。”

聽眾席上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其中夾雜著喝彩聲。福斯卡微微頷首表示領受了聽眾的反饋,他歸攏了筆記,重新抬起目光。“現在,女士們先生們——言歸正傳。”

福斯卡教授可謂是個傑出的演講者。他很少看筆記,給人的感受仿佛整場講座都是有感而發。他充滿活力、引人入勝、詼諧幽默、慷慨激昂——最重要的是富有參與感,他仿佛能夠與每一位聽眾直接進行交流。

“今天,”他說道,“除談到的事物以外,我認為也很適合探討希臘悲劇中的閾限這個概念。它是什麽意思呢?這個嘛,請大家想一想安提戈涅,被迫麵對死亡與恥辱的抉擇;或者伊菲革涅亞,為了挽救希臘慨然赴死;或者俄狄浦斯,痛下決心刺瞎雙目,踏上流亡的旅途。閾限介於兩個世界——處在生而為人的意義的邊沿——剝離你生命中的一切,超越眼前的人生,讓你獲得超脫於人生的體驗。而好的悲劇能讓我們對這種感受略見一斑。”

接著福斯卡把一張幻燈片投放在他身後的大屏幕上。畫麵上是一幅浮雕,兩個女人分別站在一個身體**的年輕男子兩側,各自向他伸出右手。

“有人認識這兩位女士嗎?”

台下的人海紛紛搖頭。瑪麗安娜對這兩個人的身份隱約有種預感,又無比希望自己的猜測是錯的。

“這兩位女神,”他說道,“即將邀請一名年輕男子參加一場厄琉息斯秘儀。而她們的身份當然就是得墨忒耳和她的女兒,普西芬尼。”

瑪麗安娜倒吸了一口氣。她盡可能不受幹擾,保持注意力集中。

福斯卡講話時與瑪麗安娜有過片刻的目光相接。他微微一笑,笑容令人難以察覺。

他知道,瑪麗安娜心想,他知道塞巴斯蒂安的事,他之所以這麽做,就是因為這個。為了折磨我。

但這怎麽可能呢?他怎麽可能知道?他不可能知道。這不可能。她從沒對任何人說起過,就連佐伊也不知道。這隻是個巧合——僅此而已,並沒有特殊含義。她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把注意力集中在福斯卡講話的內容上。

“在厄琉息斯失去了女兒之後,得墨忒耳令世界陷入了黑暗的寒冬,後來宙斯不得不出麵調停。他準許普西芬尼從冥界返回,每年六個月,這便構成了我們的春天和夏天。而她居住在冥界的那六個月裏,我們便會經曆秋天和冬天。光明與黑暗——生命與死亡。普西芬尼的經曆——從生到死再複生——孕育了厄琉息斯秘儀。而在厄琉息斯當地,在冥界的入口,你也有機會參與這種秘密宗教儀式,它將使你體驗與女神相同的經曆。”

他壓低了聲音,瑪麗安娜看見聽講者紛紛向前探頭,伸長脖子聆聽他說的每一個字。聽眾的注意力被他牢牢地捏在手心裏。

“厄琉息斯秘儀的具體流程是個流傳了數千年的秘密,”他說道,“這套儀式、這套秘儀是‘無法言說’的——因為它們會試著向我們傳授某種超脫於言語的東西,一旦經曆過這種儀式,人們便再也無法回到從前,世間流傳著關於幻象、鬼魂現身以及遊曆死後世界的傳說。任何人都可以參與秘儀——男人、女人、奴隸甚至是孩子——參與者甚至不必是希臘人,唯一的要求是必須能夠聽懂希臘語,以便明白自己聽見的內容。在準備過程中,參與者要喝下一種大麥製成的、名叫凱肯(kykeon)的飲料。製作這種飲料的專用大麥上長有一種黑色的真菌,叫作麥角菌,有著致幻的功效,數千年以後,致幻毒品就是由它製成的。我們不清楚古希臘人是否知道這種物質能夠致幻,總之他們喝下飲料後都有些神魂顛倒,這也足以解釋他們看到的一些幻象。”

說到這裏,福斯卡使了個眼色,聽眾不禁笑了起來。他等笑聲平息下來,然後用更嚴肅的語氣繼續說道:

“請大家想象一下,隻要片刻的工夫就夠了,想象自己置身其中——想象著你感受到的激動與忐忑。許許多多的人在午夜聚集在死亡神諭周圍,在祭司的帶領下步入石殿,進入其中的洞穴。唯一的光亮來自祭司手中的火炬。那將會是怎樣一片幽暗、煙霧繚繞的景象啊。寒冷、潮濕的石頭,逐漸步入地下寬敞的密室——冥界邊緣的閾限空間。秘儀的舉辦地泰勒斯台裏昂神廟異常開闊——四十二根參天大理石立柱宛若石頭叢林,足以容納上千名秘儀參與者,甚至容納得下另一座神廟——也就是‘宮殿(Anaktoron)’,那裏保存著少女之神的遺跡,隻有祭司本人才能進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