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PART I002
最初的幾天他們放鬆身心,懶散地躺在沙灘上。塞巴斯蒂安承認,說到底他還是慶幸的——到這裏來是他幾個月以來第一次感到放鬆。他有個頗為孩子氣的習慣,喜歡在沙灘上讀老舊的驚悚小說。他躺在浪花間,沉浸在阿加莎·克裏斯蒂的《ABC謀殺案》當中自得其樂,瑪麗安娜則在沙灘上的遮陽傘下打瞌睡。
然後,在第三天,瑪麗安娜建議他們開車到山裏去看神廟。
瑪麗安娜還記得兒時去探訪神廟的經曆,在廢墟間穿梭遊**,開動想象力賦予它種種魔力。她想讓塞巴斯蒂安也感受一下這種體驗。於是他們帶上野餐用品出發了。
他們走的是一條蜿蜒的古老山路,越往山上走,路就變得越狹窄,最終隻剩下一條遍地是羊糞的土路。
就在那裏,在平緩的山頂上——有一座破敗的神廟。
那座古老的希臘神廟用納克索斯大理石建造,曾經光彩熠熠,如今曆經風雨侵蝕,隻呈現出灰撲撲的白色。三千年滄桑過後,隻有寥寥幾根殘損的柱子矗立著,映著湛藍的天空。
這座神廟奉祀的是代表豐收與生命力的女神得墨忒耳,以及她的女兒——冥界王後普西芬尼。這兩位女神經常被共同奉祀,像一枚硬幣的兩麵——母親與女兒,生命與死亡。在希臘語中,普西芬尼被簡稱為“科萊”,意思是“少女”。
這個野餐點風景優美。他們把藍色的野餐毯鋪在光影斑駁的橄欖樹下,取出保冷盒裏的東西——一瓶長相思白葡萄酒、一個西瓜、幾塊希臘的鮮奶酪。他們忘了帶刀,塞巴斯蒂安隻好抱著西瓜像磕腦袋一樣撞在岩石上。西瓜碎成幾塊,他們吃掉了清甜的瓜肉,把硬西瓜籽吐到一旁。
塞巴斯蒂安給了她一個邋裏邋遢、黏糊糊的吻。“我愛你,”他低聲呢喃,“直到永遠永遠——”
“永遠永遠。”她說著吻了回去。
野餐之後,他們在廢墟間遊逛,瑪麗安娜望著塞巴斯蒂安像個興奮的孩子一樣在遠處的廢墟間攀爬。瑪麗安娜望著他,暗自向得墨忒耳和少女之神祈禱,為了塞巴斯蒂安和她自己——為他們的幸福,以及他們的愛。
就在她低聲說出祈禱詞的時候,一片雲忽然遊移過來遮住了太陽,轉瞬間,塞巴斯蒂安的身影被陰影籠罩。瑪麗安娜打了個冷戰,不知為什麽,她感到害怕極了。
那個瞬間轉瞬即逝。一秒鍾後太陽再次出現,瑪麗安娜也忘記了這件事。
不過,後來她自然又想起了這件事。
第二天早上,塞巴斯蒂安在黎明時分起了床。他穿上綠色的舊運動鞋,輕聲告訴瑪麗安娜他要去沙灘上跑步,吻了她一下然後離開了。
瑪麗安娜躺在**,在半夢半醒間感受著時間的流逝,聽著屋外的風聲。最初的微風漸漸變強、加速,呼號著撕扯橄欖樹的樹枝,晃動樹枝抽打窗戶,仿佛焦躁的手指在敲打窗玻璃。
有一瞬間,瑪麗安娜暗自琢磨海浪有多大,塞巴斯蒂安會不會和往常一樣,跑步後下水遊泳。但她並不擔心。他是個遊泳健將,一個健壯的漢子。他是不可摧毀的,她心想。
風越來越強,打著轉兒從海上吹來。然而塞巴斯蒂安依然沒有回家。
瑪麗安娜忍不住有些擔心,她極力克製著自己,離開了房子。
她沿著石階走下山崖,下山時緊緊地扶著岩石,生怕狂風把自己從石階上吹落。
海灘上沒有塞巴斯蒂安的蹤影。風卷起粉色的沙子丟在她臉上,她不得不遮擋著眼睛搜尋。她在水裏也沒看見他的身影——目之所及隻有黑色的巨浪,翻攪著海麵直到天邊。
她呼喚他的名字:“塞巴斯蒂安!塞巴斯蒂安!塞巴——”
但狂風把這些字句砸回她臉上。她感到自己漸漸陷入了恐慌。狂風在她耳畔呼嘯,令她無法思考,狂風背後是永不止息的蟬鳴,像鬣狗的厲叫。
從更遙遠的地方傳來了更加微弱的聲音,是笑聲嗎?
是女神冷酷、嘲諷的笑聲嗎?
不,停下,停下——她必須整理頭緒,必須集中精力,必須找到他。他在哪裏?他不可能去遊泳,不可能在這種天氣下去遊泳。他不可能那麽傻——
就在這時她看見了他。
那是他的鞋子。
他綠色的舊運動鞋,整齊地擺放在沙灘上……就在水邊。
那個瞬間之後,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瑪麗安娜蹚水走進海裏,歇斯底裏,如女妖般哭號,尖叫著,尖叫著……
然後……萬物虛無。
三天後,塞巴斯蒂安的屍體被衝上了海岸。
11
塞巴斯蒂安死後,近十四個月的時間過去了,但從許多方麵來說,瑪麗安娜仍然留在那裏,被困在納克索斯島的海灘上,永遠無法離開。
她深陷其中無法脫身,就像曾經的得墨忒耳——哈得斯綁架了她疼愛的女兒普西芬尼,把她帶到冥界做自己的新娘。得墨忒耳崩潰了,悲痛壓垮了她。她一動不動,也不許別人來勸慰自己,隻是坐著啜泣。自然萬物都隨著得墨忒耳一同哀悼:炎夏變成了寒冬,白晝變成了黑夜。大地也隨她悼念,或者更確切地說,與她一同陷入哀傷。
瑪麗安娜對此感同身受。而此刻,隨著她離聖克裏斯托弗學院越來越近,她發現自己的腳步變得越發惶恐,熟悉的街巷讓她的回憶難以遏製地湧入頭腦,塞巴斯蒂安的幽靈守候在每個街角。她低垂著頭,不肯抬起目光,仿佛一名行走在敵軍占領區的士兵,竭力不被發現。若她想要幫助佐伊,就必須振作起來。
這便是她到這裏來的原因——為了佐伊。瑪麗安娜打心底裏永遠不想再看見劍橋,而且事實證明,重返劍橋比她預想的更加艱難——但她願意為了佐伊而回來。佐伊是她僅剩的全部。
瑪麗安娜轉了個彎,離開國王街,走上那條她無比熟悉的凹凸不平的石子路。她沿著石子路走到路的盡頭,來到一扇古老的木頭大門前,抬頭望去。
聖克裏斯托弗學院大門的高度至少是她身高的兩倍,鑲嵌在一麵爬滿常青藤的古老紅磚牆裏。她還記得自己第一次來到這扇門前的情景——她從希臘趕來參加入學麵試,她剛滿十七歲,感到自己是個渺小的冒牌貨,那樣害怕,那樣孤單。
說來也怪,將近二十年過去了,她此刻的感受與當年幾乎一模一樣。
她推開門,走了進去。
12
眼前的聖克裏斯托弗學院依然是她記憶中的模樣。
瑪麗安娜一直害怕再次看見它——她愛情故事的背景幕布——但幸運的是,學院的美景救了她。她的心沒有破碎,而是吟唱了起來。
聖克裏斯托弗學院是劍橋最古老也最美麗的學院之一,由幾座直通河邊的庭院和花園組成。由於幾個世紀以來學院經曆過多次重建與擴張,各棟建築風格各異——哥特風格、新古典風格、文藝複興風格都有。這是一種缺乏秩序卻十分和諧的成長模式,而且在瑪麗安娜看來這讓它顯得越發可愛。
她站在主庭院的門房辦公室旁。主庭院是進門後的第一座庭院,也是最大的。整潔的綠色草坪在她眼前展開,在院子另一頭與暗綠色的紫藤覆蓋的牆壁相接。翠綠的花藤間點綴著白色的薔薇,沿著磚牆向上攀緣,猶如一張精致的壁毯,一路蔓延到小教堂的外牆上。牆上的彩色玻璃窗在陽光裏閃爍著或綠、或藍、或紅的光亮,教堂裏傳來合唱團排練的聲音,和諧的歌聲在空中飄**。
一陣低語聲——或許是塞巴斯蒂安的聲音?——告訴瑪麗安娜這裏是安全的。她可以稍事休息,在這裏找到她期待已久的寧靜。
她的身體鬆弛下來,幾乎發出了一聲歎息。一種陌生的滿足感突然襲來:這些牆壁、立柱和拱廊承載著漫長的歲月,卻不被時間幹擾或改變,在那一瞬間,她得以洞察自己的悲傷。她明白,這個充滿魔力的地方既不屬於她也不屬於塞巴斯蒂安——它隻屬於它自己。他們的故事不過是曾經在這裏發生的無數故事中的一個,並不比其他的故事重要許多。
她麵帶微笑環顧四周,感受著周圍的活力。盡管不久前已經開學,但最後的準備工作仍在進行當中,空氣中洋溢著觸手可及的期待感,仿佛演出開始前的劇場。園丁正在草坪另一頭割草。一名門房身穿黑色西裝,頭戴圓頂禮帽,係著一條綠色的大圍裙,正舉著頂端裝有羽毛撣子的長杆打掃拱廊高處的旮旯,掃去蜘蛛網。還有幾名門房正把木頭長凳成排擺在草地上,大概是在為新生拍攝入學合影做準備。
瑪麗安娜望著一個少年穿過庭院,他神情緊張,顯然是個新生,父母提著大小包裹走在他身邊,不停地拌嘴。她不禁憐愛地笑了。
這時,在庭院另一端,她看見了另一番景象——一群身穿深色製服的警察。
瑪麗安娜的笑容漸漸退去。
那群警察在院長的陪同下剛剛離開院長辦公室。盡管離得很遠,瑪麗安娜依然看得出院長滿麵通紅,心慌意亂。
這隻可能意味著一件事。最糟糕的事情已經發生了,警察已經趕到——看來佐伊是對的:塔拉確實死了,沼澤邊發現的正是她的屍體。
瑪麗安娜想找到佐伊。就現在。她轉身快步向下一座庭院走去。
她思緒繁亂,那個男人喊了她的名字兩遍她才聽見。
“瑪麗安娜?瑪麗安娜!”
她轉過身,一個男人正向她揮手。她眯起眼睛望著他,看不清那人是誰。不過看樣子他認識她。
“瑪麗安娜,”那人又說道,這次的語氣自信多了,“等一下。”
瑪麗安娜停下腳步,等著那個男人穿過石子路向她走來,臉上帶著燦爛的笑容。
當然了,她心想,是朱利安。
瑪麗安娜認出了他的笑容,這段時間他的笑容頗為出名。
朱利安·阿什克羅夫特和瑪麗安娜是在倫敦進修精神療法時的同學。她已經有些年沒見過他了,除了在電視上——他經常在新聞節目和犯罪紀錄片裏露臉,誇誇其談。他的專長是法醫心理學,出版了一本有關英國連環殺手與他們的母親的暢銷書。他似乎對瘋狂與死亡抱有一種不太合適的興奮感,瑪麗安娜總覺得這有些令人反感。
她看著他走近。如今的朱利安年近四十,中等身材,穿著時尚的藍色西裝夾克、挺括的白襯衫和藏藍色的牛仔褲。他的頭發亂得很有章法,淺藍色的眼睛攝人心魄,笑容精致,露出雪白的牙齒——這是他常用的笑容。他總是隱約給人一種做作的感覺,瑪麗安娜心想,或許正因如此他才格外適合上電視。
“你好,朱利安。”
“瑪麗安娜,”他走近時說道,“真巧啊。我看著好像是你。你到這裏來做什麽?不會是跟警方一道的吧?”
“不是,不是。我的外甥女在這裏上學。”
“噢——明白了。真遺憾,我還以為我們有機會合作呢,”朱利安對她粲然一笑,然後壓低聲音故作神秘地說,“他們叫我來的,幫他們一把。”
瑪麗安娜已經猜到了他說的是什麽事,但還是不可避免地感到恐懼。她不希望這件事得到證實,但她別無選擇。
“是塔拉·漢普頓。是不是?”
朱利安有些吃驚地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沒錯。剛剛確認她的身份。你是怎麽知道的。”
瑪麗安娜聳聳肩:“她已經失蹤一天多了,我的外甥女告訴我的。”
她發現自己眼中噙滿淚水,連忙擦掉了眼淚。她看了一眼朱利安:“有線索嗎?”
“沒有,”朱利安搖搖頭,“目前沒有,但願很快就會有。說實話,越早越好,因為作案手段真是殘忍至極。”
“你覺得她認識凶手嗎?”
朱利安點點頭:“看樣子很有可能。人們通常隻會把這種程度的憤怒留給最親近的人,你覺得呢?”
“也許吧。”瑪麗安娜若有所思。
“我敢打賭是她的男朋友。”
“據我所知她沒有男朋友。”
朱利安看了一眼手表:“我得去跟警長見麵了,但你知道的,我很樂意跟你多討論討論這件事……或許我們可以碰頭喝一杯?”他微微一笑,“瑪麗安娜,見到你我真高興。好多年沒見了,我們應該敘敘舊——”
但瑪麗安娜已經走開了:“不好意思,朱利安,我必須去找我的外甥女了。”
13
佐伊的宿舍在厄洛斯庭院,屬於較小的庭院之一,學生宿舍環繞在長方形的草坪四周。
草坪中央立著一座已經變色的雕塑,是厄洛斯拿著弓和箭。幾個世紀的風雨和鏽蝕讓他蒼老了許多,從小天使變成了一個綠色的小老頭。
庭院四周有幾處樓梯,通往學生們的房間,院子的四角各矗立著一座灰色的角樓。瑪麗安娜向其中一座角樓走去,抬眼望向四樓的窗口,看見佐伊正坐在那裏。
佐伊沒看見她,瑪麗安娜立在原地看了她一會兒。拱形的窗子上鑲有鏤空的窗格,菱形的玻璃嵌在鉛框裏,小小的窗格把佐伊的身影切割成一幅菱形碎片組成的拚圖——在那一瞬間,瑪麗安娜用拚圖拚出了另一幅畫麵:不是個二十歲的女子,而是個六歲的小女孩,單純可愛,臉蛋紅撲撲,梳著兩根馬尾辮。
瑪麗安娜心中湧起對那個小女孩的無盡關切與喜愛。可憐的小佐伊,她已經有過那麽多糟糕的經曆,一想到自己即將告訴她這個可怕的消息,再次傷害她,瑪麗安娜就心生恐懼。她搖搖頭,決定不再耽擱,匆匆走進了角樓。
她沿著古舊變形的螺旋樓梯盤旋而上,來到了佐伊的房間。房門開著,她走了進去。
房間雖小卻很舒適,眼下有些雜亂,衣服散落在扶手椅上,髒杯子堆在水槽裏。屋裏有一張寫字台、一個小壁爐,飄窗前擺著靠墊,佐伊就坐在那裏,書本散放在身邊。
看見瑪麗安娜,她驚呼一聲,跳起來撲進了瑪麗安娜懷裏。
“你來了。我沒想到你真的會來。”
“我當然要來。”
瑪麗安娜想退後一步,但佐伊不肯放開她,她隻好無奈地由佐伊抱著自己。她感受到了這個擁抱中蘊含的溫暖與喜愛。這樣的觸碰讓她有種陌生感。她這才意識到自己見到佐伊有多麽開心。她忽然有些傷感。
除了塞巴斯蒂安,佐伊一直是瑪麗安娜最喜歡的人。她在英國讀寄宿學校,因此瑪麗安娜和塞巴斯蒂安幾乎可以說是非正式地收養了她——佐伊在黃色小屋裏有自己的臥室,期中假期和節假日都會跟他們一起過。她之所以在英國上學是因為她的父親是英國人,其實佐伊隻有四分之一的希臘血統。她繼承了父親的淺膚色和藍眼睛,因此這四分之一的希臘血統並沒有顯現出來。瑪麗安娜過去時常琢磨它會不會在某一天突然顯露出來——前提是它還沒有被濕毛毯似的英國私立學校教育經曆給悶死。
佐伊終於鬆開了瑪麗安娜。接著,瑪麗安娜用盡可能柔和的方式把塔拉的屍體身份得到確認的消息告訴了她。
佐伊瞪大眼睛望著她,聽見這個消息,淚水順著她的麵頰止不住地往下淌,瑪麗安娜把她拉進自己懷裏。佐伊緊緊地抱著她,哭個不停。
“沒事的,”瑪麗安娜輕聲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牽著佐伊慢慢走到床邊,讓她坐下。等佐伊終於止住了抽泣,瑪麗安娜便去泡茶。她從小水槽裏拿出兩隻馬克杯衝洗幹淨,又燒了一壺水。
她泡茶的時候,佐伊怔怔地坐在**,膝蓋抵在胸前,眼神渙散,甚至懶得擦去麵頰上滾落的淚水。她手裏攥著自己老舊的毛絨玩具——一隻帶黑白條紋的破舊斑馬。斑馬少了一隻眼睛,線縫也開了線——從繈褓時它就陪伴著佐伊,承受了許多**,也收獲了許多喜愛,此刻佐伊拿著它,緊緊地抓著它,身體前後搖晃。
瑪麗安娜把一杯熱氣騰騰的甜茶放在擠擠挨挨的茶幾上,關切地看著佐伊。實際上,佐伊在青春期時曾有過嚴重的抑鬱症,時不時便會突然痛哭,其他時間則情緒低迷、無精打采、冷淡,抑鬱到連哭都哭不出。瑪麗安娜覺得這種情緒比眼淚更讓人難以應對。在那幾年裏,旁人很難觸及佐伊的內心世界,但是她有這些問題也不足為怪,畢竟她在十分年幼的時候就經曆了痛失雙親的精神創傷。
那年四月,佐伊正在他們家裏過期中假,他們忽然接到了那個改變了她一生的電話。接電話的是塞巴斯蒂安,他不得不轉告佐伊,她的父母——也就是瑪麗安娜的姐姐和姐夫在車禍中喪生了。佐伊頓時崩潰,塞巴斯蒂安把她緊緊地摟在懷裏。自那以後他和瑪麗安娜給予了佐伊大量的愛,或許可以說有些溺愛她。但瑪麗安娜也曾失去過自己的母親,她下定決心要把自己童年時渴望的一切都給予佐伊:母愛、溫暖、喜愛。當然了,這種愛是相互的,她感受得到佐伊也回贈給她同樣多的愛。
終於,佐伊漸漸地戰勝了悲痛,這讓他們鬆了口氣。隨著年齡的增長,她抑鬱的症狀越來越緩和,她又能專注學業了,到了青春期結束時,她的狀態已經比剛進入青春期時好多了。不過瑪麗安娜和塞巴斯蒂安都不免擔心佐伊難以應對大學裏的社交壓力,因此當她和塔拉結為好友時,他們懸著的心都放下了。後來,塞巴斯蒂安死後,瑪麗安娜也很慶幸佐伊有最好的朋友可以依賴。瑪麗安娜自己則沒有,她剛剛失去了她最愛的塞巴斯蒂安。
然而現在,失去塔拉——以如此可怕的方式失去一名好友,這會對佐伊產生怎樣的影響?現在還不得而知。
“來,佐伊,喝點茶。壓壓驚。”
沒有回應。
“佐伊?”
佐伊仿佛突然聽見了她的呼喚。她抬頭望著瑪麗安娜,目光凝滯,眼裏噙滿淚水。
“是我的錯,”她低聲說,“她會死都是我的錯。”
“別這麽說。那不是真的——”
“是真的。聽我說,你不明白。”
“不明白什麽?”
瑪麗安娜在床邊坐下,等著佐伊說下去。
“這是我的錯,瑪麗安娜。我本該做些什麽的——那天晚上,就在我見到塔拉之後,我應該告訴別人,應該打電話報警的。如果是那樣,現在她或許還活著……”
“報警?為什麽?”
佐伊沒有回答。瑪麗安娜皺起了眉。
“塔拉對你說了什麽?你說她說了一些很瘋狂的事。”
佐伊的眼裏又流下了淚水。她憂鬱地沉默不語,身體前後搖晃。瑪麗安娜知道現在最好的做法就是靜靜地陪著她,耐心等待佐伊按照自己的情緒放下心裏的包袱。但現在時間緊迫。於是她開了口,聲音低沉而堅定,令人安心。
“她對你說什麽了,佐伊?”
“我不應該告訴你的。塔拉讓我發過誓,對任何人都不要說起。”
“我能理解,你不想背叛她對你的信任。但恐怕現在已經太晚了。”
佐伊望著她。瑪麗安娜看著她的麵龐,麵頰紅潤,眼睛瞪得溜圓,她看見的是一個孩子的眼睛:一個驚恐的小女孩,心中藏著一個難以按捺的秘密,她不願再保守這個秘密,卻由於恐懼而不敢開口。
然後,佐伊終於放棄了:
“前天晚上,塔拉到我房間來找我。她當時一團糟。她可能嗑了什麽東西,我不知道是什麽。她情緒非常差……然後她說她很害怕……”
“害怕?怕什麽?”
“她說——有人要殺她。”
瑪麗安娜盯著佐伊看了一秒鍾。“你接著說。”
“她讓我向她保證,不能告訴任何人,她說一旦我說出去,被那個男人發現,他肯定會殺了她的。”
“‘那個男人’?她說的是誰?她說沒說是誰威脅要殺她?”
佐伊點點頭,但是沒有回答。
瑪麗安娜重複了一遍問題。“是誰啊,佐伊?”
佐伊搖搖頭,不確定地說:“她聽起來太瘋狂了——”
“不要緊,你告訴我就好。”
“她說——是這裏的一位老師,一位教授。”
瑪麗安娜眨眨眼,吃了一驚。“這裏?聖克裏斯托弗學院?”
佐伊點點頭。“對。”
“我懂了。他叫什麽名字?”
佐伊停頓了一會兒。她說話的聲音很低。
“愛德華·福斯卡。”
14
不到一個小時後,佐伊把這件事向薩杜·桑加警長複述了一遍。
警長征用了院長的辦公室。這是個寬敞的房間,俯瞰主庭院。一側的牆邊立著雕花精美的紅木書架,架子上擺放著皮麵書。其他幾麵牆上掛著曆任院長的肖像,帶著毫不掩飾的懷疑望著警員們。
桑加警長坐在寬大的寫字台背後。他打開隨身攜帶的保溫壺給自己倒了杯茶。他年紀五十出頭,眼睛烏黑,花白的絡腮胡修剪得很短,衣著利落,穿一件灰色的西裝外套,打著領帶。由於他是錫克教徒,所以頭上纏著一塊頭巾,顏色是顯眼的寶藍色。他舉止莊嚴,不怒自威,卻隱約透著一種緊張感,神情不安而急切,不是在抖腳就是在敲手指。
在瑪麗安娜看來,警長有些惱火。她感覺他並沒有認真聽佐伊說話,看樣子似乎並不感興趣。他沒把佐伊說的話當回事,瑪麗安娜心想。
但她猜錯了。他其實聽得很認真。他放下茶杯,黑色的大眼睛緊盯著佐伊。
“她告訴你這些事的時候,你是怎麽想的呢?”他說,“你相信她嗎?”
“我也不知道……”佐伊說,“她的狀態很差,你知道的,她吸了東西。但她總是嗑這樣那樣的藥,所以……”佐伊聳聳肩,略作思索又說道,“我的意思是,她說的話太反常了……”
“她說沒說福斯卡教授為什麽威脅要殺掉她?”
佐伊的神情有些不自在:“她說他們上過床,後來吵架了之類的……塔拉威脅他說要告訴學院,讓他丟飯碗。於是他就說,要是她敢說出去……”
“他就要殺掉塔拉?”
佐伊點點頭,吐露了這個秘密她似乎也鬆了口氣。“沒錯。”
警長沉默了一會兒,若有所思,然後他突然站起身。
“我得去跟福斯卡教授談談。你在這裏等一會兒,好嗎?還有,佐伊,我需要你配合做一份筆錄。”
他離開了房間,他不在的時候,佐伊向一名職級較低的警員重複了自己說過的話,警員做了記錄。瑪麗安娜不安地等待著,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漫長的一小時過去了,桑加警長終於回來了。他重新坐下來。
“福斯卡教授非常配合,”他說,“我也記錄了他的陳述。而他說在塔拉遇害的時間——晚上十點,他正在自己的房間裏上課,上課時間是晚上八點到十點,有六名學生參加。他把學生的名字告訴了我,我們目前已經與其中兩名學生談過話,兩個人都證實了他的說法,”警長意味深長地看了佐伊一眼,“因此,我不會指控教授犯了罪,而且我相信,盡管塔拉說過那樣的話,但他與塔拉的死沒有關係。”
“知道了。”佐伊低聲說。
佐伊垂下目光盯著自己的腿。瑪麗安娜覺得她看上去滿心憂慮。
“我想問你,你對康拉德·埃利斯都有哪些了解?”警長說,“據我所知,他不是這裏的學生,而是住在城裏。他是塔拉的男朋友嗎?”
佐伊搖搖頭:“他不是她男朋友。他們有來往,僅此而已。”
“好的,”警長看了看自己的筆記,“看樣子他有兩次犯罪記錄——一次是販毒,還有一次是惡意傷害……”他看了佐伊一眼,“另外他的鄰居曾聽見他們有過幾次激烈的爭吵。”
佐伊聳聳肩:“他的日子過得一團糟,塔拉也是……但如果你是在懷疑他的話,他絕對不會傷害塔拉的。他不是那種人,他是個好人。”
“嗯……一聽就是個好小夥。”警長的神情並不信服。他喝光茶水,重新擰上了壺蓋。
到此為止,瑪麗安娜心想。
“你知道嗎,警長,”她為佐伊感到不平,說道,“我認為你應該重視她的意見。”
“不好意思,”桑加警長眨眨眼,瑪麗安娜忽然開口,似乎讓他很驚訝,“我忘了,”他說,“你是哪位?”
“我是佐伊的姨媽,也是她的監護人。而且——如果有需要的話——我是她的代言人。”
桑加警長似乎覺得她的話有些好笑。“依我看,你的外甥女完全可以自己發言。”
“是這樣的,佐伊看人很準。她一向如此。既然她了解康拉德,而且認為他是清白的,那你就應該重視她的意見。”
警長臉上的笑容退去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等我跟他談過話,我自會做出判斷的。我必須澄清一下,這個案件由我負責,而我不喜歡別人對我發號施令——”
“我沒有對你發號施令——”
“也不喜歡別人打斷我說話。因此我強烈建議你不要妨礙我的行動,也不要妨礙我進行調查。明白嗎?”
瑪麗安娜正要爭辯——但她克製住了自己,勉強擠出一個微笑。
“完全明白。”她說。
15
離開院長辦公室之後,佐伊和瑪麗安娜走過庭院另一頭的柱廊——十二根大理石立柱支撐起樓上的圖書館。柱子非常古老,已經變了顏色,表麵的裂紋仿佛一條條血管。它們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兩個女人在其間漫步,不時被投上陰影。
瑪麗安娜伸手攬住佐伊,說道:“親愛的,你沒事吧?”
佐伊聳聳肩。“我——我也不知道。”
“你說,塔拉有沒有可能對你說了謊?”
佐伊的表情很痛苦。“我也不知道。我——”
佐伊突然渾身僵住,不肯再往前走。不知從什麽地方冒出來一個男人,他從柱子背後走出,來到她們麵前。
他在她們麵前站定,擋住了她們的去路,定定地看著佐伊。
“你好,佐伊。”
“福斯卡教授。”佐伊說著,微微倒吸了一口氣。
“你還好嗎?沒事吧?真不敢相信發生了這種事。我還沒緩過神來。”
瑪麗安娜注意到他講話帶著美國口音,語氣輕快,抑揚頓挫,字詞的邊角略帶一點英國化的發音方式。
“真難為你了,”他說,“我真同情你,佐伊。你肯定非常難過——”
他語氣熱忱,看上去是發自內心地同情她。他向佐伊伸出手,而她下意識地略微後退了一步。瑪麗安娜注意到了佐伊的動作,教授也注意到了,略帶尷尬地看了佐伊一眼。
“聽我說,”他說道,“我想把我對警長說的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你,你應該親耳聽我說——就現在。”
福斯卡完全沒有理會瑪麗安娜,徑自對著佐伊說話。他講話時,瑪麗安娜打量著他。他比她預想的要年輕,而且英俊得多。他四十出頭,個子很高,身材健美,麵容有棱有角,一雙黑眼睛炯炯有神。他的一切都是黑色的——黑眼睛、黑色絡腮胡、黑色的衣服,黑色的長發在腦後紮成淩亂的一團。他身穿黑色的學院式長風衣,襯衫沒有掖進褲腰,頸間鬆鬆地係著一條領帶,整個人透著一種拜倫式的叛逆而浪漫的魅力。
“真實情況是,”他說道,“這件事是我處理得不夠恰當。佐伊,塔拉很難完成她的學業——我敢說你也同意我的這種看法。盡管我反複督促她出勤、完成課業,但她其實還是有著掛科的風險。她根本不給我幫助她的餘地。我跟她開誠布公地談過一次,我說我不清楚這其中是否有毒品的因素,還是與情感問題有關,總之她今年的表現實在不夠讓她升入下一學年。我讓她申請重修去年的課程。要麽她主動申請重修,要麽就得留級。”
他搖搖頭,似乎身心俱疲:“我告訴塔拉這些話的時候,她變得很歇斯底裏。她說她父親要是知道,肯定會殺了她。她哀求我改主意,我告訴她這是不可能的,於是她就轉變了態度。她變得言辭非常激烈,開始威脅我,說要毀掉我的事業,讓學校炒掉我,”他歎了口氣,“看來這就是她做出的嚐試。她對你說的一切——有關男女關係的指控——顯然是在試圖抹黑我的名聲。”
他壓低聲音繼續說道:“我決不會跟我的任何一名學生發生關係——學生給予了我信任,這是最令人作嘔的背叛行為,也是對權威的濫用。你知道的,我非常喜歡塔拉這孩子,正因如此,她說出這樣的話才叫我格外傷心。”
盡管不願相信,瑪麗安娜還是發現福斯卡說的話極其令人信服。他的行為舉止沒有絲毫撒謊的跡象,說的每一句話聽起來都符合情理。塔拉談及自己的父親時總是很忐忑,佐伊去塔拉家位於蘇格蘭的莊園做客之後也曾說過塔拉的父親是位不苟言笑的東道主——甚至可以用嚴苛來形容。瑪麗安娜完全想象得出他對於塔拉留級的反應,她也能想象把這件事告訴父親足以使塔拉陷入歇斯底裏的狀態,甚至不惜鬧個魚死網破。
瑪麗安娜瞥了佐伊一眼,想觀察她的反應。她的神情令她難以揣測。佐伊顯然很緊張,盯著石板地麵,神色有些不自在。
“希望我的解釋能夠澄清誤會,”福斯卡說,“現在最重要的是我們要協助警方抓到凶手。我建議他們調查一下康拉德·埃利斯,就是那個跟塔拉有來往的男人。無論怎麽看,那家夥都不像好人。”
佐伊沒有回答。福斯卡盯著她。
“佐伊?我們和好了對嗎?說實話,現在我們要處理的事情已經夠多了——你懷疑我做這種事實在是在給我添亂。”
佐伊抬起頭看著他,慢慢地點了點頭。
“沒事了。”她說。
“那就好,”但是看樣子他似乎並不完全放心,“我該走了。回頭見。照顧好自己,好嗎?”
福斯卡這時才第一次看向瑪麗安娜,他向她點點頭致意,然後轉身走開,消失在了柱子背後。
沉默一陣後,佐伊轉向瑪麗安娜,神情有些憂慮。
“那,”她輕輕地歎了口氣,說道,“現在怎麽辦呢?”
瑪麗安娜稍加思索:“我去跟康拉德談談。”
“怎麽談?你也聽見警長說的話了。”
瑪麗安娜沒有回答。她看見朱利安·阿什克羅夫特從院長辦公室出來,望著他穿過庭院。
她點點頭,自言自語道:“我有一個主意。”
16
那天下午晚些時候,瑪麗安娜設法在警察局見到了康拉德·埃利斯。
“你好,康拉德,”她說,“我叫瑪麗安娜。”
與桑加警長談話後,康拉德立即被拘捕了。盡管既沒有直接證據也沒有間接證據,但警方確信康拉德就是他們要找的人。
塔拉最後一次被人看見是在晚上八點,門房主管莫裏斯先生看見她走正門離開了學院。康拉德則說他一直在自己的公寓裏等著塔拉,但她遲遲沒來——不過康拉德口說無憑,他整個晚上都沒有不在場證明。
經過一番徹底的搜查,警方依然沒能在他的公寓裏找到作案工具。他的衣服和私人物品都被送到法醫處進行檢驗,警方希望通過這些東西找到康拉德與這場謀殺之間的聯係。
瑪麗安娜沒想到朱利安居然很樂意帶她跟康拉德見麵。
“我可以用我的通行證帶你進去,”朱利安說,“我正好要去做精神評估,你願意的話可以旁聽,”他說著對她使了個眼色,“隻要我們不被桑加發現就好。”
“謝謝,我欠你一個人情。”
朱利安似乎很是為自己的小花招而得意。他們走進警察局,他要求把康拉德·埃利斯從拘留室帶出來,又向瑪麗安娜使了個眼色。
幾分鍾後,他們跟康拉德一同坐在了訊問室裏。這個房間陰冷,沒有窗戶,密不透風,待在裏麵叫人渾身難受——不過這或許正是這個房間的用意所在。
康拉德有瞬間的困惑,眼裏有種黯淡的神采,他無精打采地點點頭。“佐伊——塔拉的朋友?”
“沒錯。她想告訴你她非常抱歉——關於塔拉的事。”
“她這人不錯,佐伊……我挺喜歡她的。她跟那些人不一樣。”
“那些人?”
“塔拉的朋友,”康拉德拉長了臉,“我叫她們巫婆。”
“真的嗎?你不喜歡她的朋友們?”
“是她們不喜歡我。”
“這是為什麽?”
康拉德聳聳肩,臉上沒有表情。瑪麗安娜本以為能夠從他口中得到一些情緒化的反饋,好幫助她更好地解讀他這個人——卻什麽都沒得到。她不由得想起自己的患者亨利,他也有著跟康拉德同樣的迷蒙神情,那是多年來不斷地喝酒、吸毒造成的後果。
康拉德的外表對他很不利——這正是一部分問題所在。他行動遲緩、身形高大、皮膚上布滿文身。但佐伊說得對,他身上帶有一種親善感,一種溫和的氣質。他說話時語速很慢,語氣有些困惑,看上去似乎並不清楚自己麵對的處境。
“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麽覺得是我傷害了她?我沒有傷害她。我——我愛她。”
瑪麗安娜瞥了朱利安一眼,想看看他對此有何反應。看樣子他絲毫不為所動,繼續追問康拉德各種唐突的問題,關於他的生活、他的成長環境——時間越長,這次談話就變得越折磨人,康拉德的前景也越發不樂觀。
盡管如此,瑪麗安娜卻越來越相信他是無辜的。他沒有撒謊,這是個心碎的男人。談話過程中他一度被朱利安的問題耗得筋疲力盡,情緒崩潰,雙手撐著頭無聲地啜泣起來。
談話結束後,瑪麗安娜又開口了。
“你認識福斯卡教授嗎?”她問,“塔拉的導師?”
“認識。”
“你是怎麽認識他的?通過塔拉嗎?”
他點點頭:“我給他弄過幾次東西。”
瑪麗安娜眨眨眼睛。她看了朱利安一眼:“你是說毒品嗎?”
“哪種毒品?”朱利安問。
他聳聳肩:“看他想要哪種。”
“這麽說你經常跟他見麵了?跟福斯卡教授?”
“你怎麽看待他和塔拉的關係?你覺得有什麽異常嗎?”
“這個嘛,”康拉德說著聳聳肩膀,“我是說,他暗戀她,不是嗎?”
瑪麗安娜跟朱利安交換了一個眼色。
“是嗎?”
瑪麗安娜本想繼續追問下去,但朱利安突然結束了談話。他說收集到的信息足夠他完成報告了。
“希望這些對你有幫助,”離開警察局時朱利安說,“他怪會表演的,是不是?”
“相信我,瑪麗安娜,他的眼淚都是在做戲而已,不然就是在自憐。這些招數我全都見過。等你做這一行的時間跟我一樣長,你就會發現所有案件都非常相似,幾乎令人沮喪。”
瑪麗安娜望著他:“他賣毒品給福斯卡教授,你不認為這件事值得關注嗎?”
朱利安不以為然地聳聳肩:“偶爾買點大麻並不代表他就是殺人凶手。”
“那康拉德說福斯卡暗戀塔拉呢?”
“那又怎麽了?說實話她確實很漂亮。你認識她,不是嗎?她為什麽要跟那個白癡糾纏不清呢?”
瑪麗安娜傷感地搖搖頭:“我猜她隻是把康拉德當作了一種尋求了結的方式。”
“你是說毒品?”
瑪麗安娜歎了口氣,點點頭。
朱利安看了她一眼。
“走吧。我開車送你回去——還是你想喝一杯再走?”
“我沒時間,我得趕回學校去。六點鍾他們要為塔拉做一次特殊的禮拜。”
“好吧,那就改天晚上?”他說著擠擠眼,“你還欠我一個人情,別忘了。那就明晚?”
“恐怕到時候我已經不在這裏了——我明天就走。”
“好吧,那我們改日再約。實在不行我總可以追到倫敦去找你。”
朱利安笑了——但瑪麗安娜注意到他的眼睛沒有笑。他的眼神依然冷漠、堅硬、不近人情。說不清為什麽,他打量瑪麗安娜的眼神讓她很不自在。
他們回到聖克裏斯托弗學院。瑪麗安娜終於得以脫身,她這才鬆了口氣。
17
六點鍾,悼念塔拉的禮拜在小教堂舉辦。
學院的小教堂建於1612年,用石頭和木頭建成,有烏黑的大理石地麵,藍、紅、綠相間的彩繪玻璃窗色彩鮮豔,描繪了聖人克裏斯托弗的生平事跡。高挑的模製天花板上裝飾著帶紋章的盾牌和用金粉描繪的拉丁語箴言。
長椅上坐滿了教職工和學生,瑪麗安娜和佐伊坐在靠前的位置,塔拉的父母與院長和校長坐在一起。
塔拉的父母——漢普頓勳爵夫婦從蘇格蘭飛過來辨認了屍體。瑪麗安娜忍不住想象他們一路上的心情會多麽痛苦,從遙遠的鄉間莊園開許久的汽車來到愛丁堡機場,再飛到斯坦斯特德機場,漫長的旅途給了他們充足的思考時間——希冀、恐懼與擔憂——通往劍橋太平間的最後一段旅程殘酷地解開了他們心中的懸念:他們終於得以與女兒團聚,也得知了她的遭遇。
漢普頓勳爵夫婦僵硬地坐著,一動不動,臉色蒼白,表情扭曲。瑪麗安娜專注地望著他們——她還記得那種感覺:仿佛被投進了冰櫃,冰冷、被震驚到麻木。那種感覺不會持續太久,而與隨後的感受相比,這個階段可謂幸福,等到冰霜溶解、震驚消退以後,他們才會對這場巨大的失去有切身的體會。
這些人就是塔拉的朋友嗎,瑪麗安娜暗自琢磨,康拉德討厭的那些人?那些“巫婆”?
禮拜開始,莊嚴的沉寂籠罩了參加悼念活動的人們。伴著管風琴的樂聲,男童合唱團手捧蠟燭,唱著拉丁語的聖歌列隊走來,他們身穿紅色長袍,頸間圍著白色的蕾絲褶領,天使般的歌聲在幽暗的教堂裏盤旋。
這場禮拜並不是葬禮,真正的下葬儀式將在蘇格蘭舉辦。遺體沒有放在這裏供人們哀悼。瑪麗安娜想到了那個可憐的女孩,肢體破碎,獨自躺在太平間裏。
她忍不住回想起自己所愛之人被送回她身邊的場景,在納克索斯島一家醫院裏的混凝土停屍台上。瑪麗安娜見到塞巴斯蒂安的屍體時,他還是濕漉漉的,水滴在地上。他的頭發和眼睛上沾著沙子。他的皮膚上有洞,是被魚吃掉的小塊皮肉。他少了一個指尖,被海洋奪去了。
見到那具毫無生機、蠟像般的屍體的那一刻,瑪麗安娜立刻知道那不是塞巴斯蒂安。那隻是一具軀殼而已。塞巴斯蒂安已經走了——可是他去哪兒了呢?
在他死後的許多天裏,瑪麗安娜是麻木的。她長時間地處在一種震驚的狀態裏,無法接受,或者說不敢相信發生的事情。她永遠也不會再見到他、聽見他的聲音、感受到他的觸碰,這似乎是不可能的。
他在哪兒?她不斷地思考。他去了哪裏?
接著,現實開始逐漸滲入她的頭腦,她經曆了遲來的崩潰——淚水仿佛決了堤,奔湧著落下,一道悲傷的瀑布,衝走了她的生活以及她對自我的認知。
再後來——憤怒來了。
熊熊燃燒的怒火、盲目的狂怒幾乎要吞噬她和她周圍的所有人。瑪麗安娜有生以來第一次主動尋求肉體上的痛苦——她想猛烈地攻擊人、傷害人,大多數情況下,她攻擊的對象是她自己。
她怪自己——當然了,是她非要到納克索斯島去。假如他們按照塞巴斯蒂安的想法留在倫敦,他現在還活著。
她也怪塞巴斯蒂安。他怎麽能如此莽撞,竟敢在那樣的天氣裏下海遊泳,置自己的生命於不顧——置她的生命於不顧?
瑪麗安娜白天過得很糟糕,夜晚則更甚。起初噩夢反複出現,其中充斥著沉船、火車事故、洪水之類的災難,但隻要吞下足夠多的酒和安眠藥,她就能通過藥物得到暫時的庇護。她會夢見無窮無盡的旅途——她長途穿越北極荒涼的各種地貌,在冰冷的風雪中艱難跋涉,永不停止地尋找著塞巴斯蒂安,卻永遠無法找到他。
“你很富有,”他說道,又無情地補上一句,“而且沒有孩子需要撫養。你為什麽不出國呢?去旅行?看看世界?”
考慮到貝克醫生上次建議瑪麗安娜去旅行以她丈夫的死而告終,這一次她選擇了不聽從他的意見,而是躲進了想象世界。
她會閉上眼睛,想象納克索斯島的那座破敗的神廟,肮髒的白色石柱映襯著藍天,她會想起自己對少女之神的低聲祈禱——為他們的幸福、他們的愛。
她錯在哪裏?是她不經意間冒犯了女神嗎?難道是普西芬尼嫉妒?抑或她對那個英俊的男人一見鍾情,於是把他據為己有,像她自己曾經被擄走那樣把他帶去了冥界?
不知為什麽,她感到這樣更容易接受些——把塞巴斯蒂安的死歸結於超自然現象,歸結於女神的任性舉動。與之相對的另一種可能——塞巴斯蒂安的死毫無意義、完全隨機、沒有任何深意——這讓她無法接受。
停下,她心想,打住,停下。她感到悲哀,自憐的淚水湧了出來,她擦掉了眼淚。她不想失態,起碼不能在這裏。她必須出去,離開教堂。
“我去透透氣。”她低聲對佐伊說。
佐伊點點頭,簡短地、鼓勵似的捏了捏她。瑪麗安娜站起身,匆匆走出了教堂。
離開幽暗而擁擠的教堂,來到空曠的庭院裏,她立刻感到輕鬆多了。
四周無人,主庭院沉默而平靜。天色已暗,隻有庭院裏散布的路燈柱發出的光圈映亮了幽暗的夜色。濃重的霧氣在河麵騰起,漸漸彌漫在學院裏。
瑪麗安娜擦去淚水,抬頭望著夜空。那麽多星星,在倫敦難覓蹤影,在這裏卻如此閃亮——無盡的黑暗中散布著數十億顆閃耀的鑽石。
他一定就在其間的某個地方。
“塞巴斯蒂安?”她輕聲呢喃,“你在哪裏?”
她側耳細聽,望著夜空,期待著某種征兆——一顆流星、一片遮蔽月亮的流雲——某種跡象,任何跡象都行。
然而什麽也沒有。
隻有黑暗。
18
禮拜結束後,人們在院子裏徘徊不去,三三兩兩地閑談。瑪麗安娜和佐伊站在人群之外,瑪麗安娜簡短地把她和康拉德見麵的事告訴了佐伊,佐伊也同意她的看法。
“看見沒?”佐伊說,“康拉德確實是無辜的。不是他幹的。我們得想辦法幫助他。”
“我們必須采取行動。我敢肯定除了康拉德,塔拉還在跟別人上床。她暗示過幾次……或許她的手機裏會有線索?或是電腦?我們去她的宿舍試試看——”
瑪麗安娜搖搖頭:“我們不能那麽做,佐伊。”
“為什麽不行?”
“我認為我們應該把這些事交給警方去做。”
“可是你也聽見警長說的話了。他們不會調查的——他們已經拿定主意。我們必須采取行動,”她重重地歎了口氣,“要是塞巴斯蒂安還在就好了,他會知道該怎麽做的。”
瑪麗安娜接受了這句當中蘊含的委婉指責。“我也希望他在,”她頓了頓,“我在想,你跟我回倫敦住幾天怎麽樣?”
話剛出口她就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佐伊驚異地看著她。
“什麽?”
“離開這裏說不定會有幫助。”
“我不能就這樣逃避,這樣一點兒用也沒有。你覺得塞巴斯蒂安會說這樣的話嗎?”
“不會,”瑪麗安娜突然煩躁起來,“但我不是塞巴斯蒂安。”
“不是,”佐伊也跟著煩躁起來,“你確實不是。塞巴斯蒂安會希望你留下來,那才是他會說的話。”
瑪麗安娜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她決定問佐伊一件事——一件自從她們昨晚通完電話後就一直困擾著她的事。
“佐伊,你確定……你把一切都告訴我了嗎?”
“關於什麽的一切?”
“我也不知道,關於這件事,關於塔拉。我總是在想——我總覺得你有事情瞞著我。”
佐伊搖搖頭:“沒有,什麽都沒有。”
她移開了目光。瑪麗安娜依然心存疑慮,還是放心不下。
“佐伊,你信任我嗎?”
“這種問題就不用問了。”
“那你聽我說,這很重要。你有事情瞞著我,我看得出來,我感覺得到,所以請你相信我。拜托——”
佐伊猶豫了一會兒,動搖了:“瑪麗安娜,聽我說——”
然而就在這時,佐伊向瑪麗安娜身後望去,不知看見了什麽東西——這讓她立刻止住了話頭。在那個瞬間,佐伊的眼睛裏閃過一種古怪、充滿恐懼的眼神,轉瞬即逝。她把視線移回瑪麗安娜身上,搖了搖頭。“什麽事——也沒有。真的。”
瑪麗安娜轉過頭想看佐伊究竟看見了什麽,站在教堂門口的正是福斯卡教授和他的隨行人員——那幾個身著白色長裙的漂亮女生,他們壓低聲音沉浸在彼此的交談中。
福斯卡正在點煙,他的目光穿過煙霧遇見了瑪麗安娜的目光——有一瞬的工夫,他們彼此目光相接。
接著,教授離開交談的小圈子,麵帶微笑地向她們走來。他越走越近,瑪麗安娜聽見佐伊輕聲歎了口氣。
“你好,”來到她們身邊,他說道,“我還沒正式做過自我介紹呢。我叫愛德華·福斯卡。”
“我知道你是誰,佐伊跟我說過你的事。對於你丈夫的事我很抱歉。”
“噢,”瑪麗安娜有些意外,“謝謝你。”
“我也為佐伊感到心痛,”他說著看了佐伊一眼,“失去了她的姨夫,現在又要因為塔拉而經曆同樣的痛苦。”
佐伊沒有回答,隻是聳了聳肩,躲避著福斯卡的眼神。
這其中有些事情佐伊沒說出口——她在回避某些事情。瑪麗安娜忽然意識到佐伊害怕這個人。這是為什麽呢?
瑪麗安娜完全不覺得福斯卡是個危險人物。在她看來,他極其真誠,富有同情心。他深情地看了她一眼。“我為所有的學生感到心痛,”他說,“這會讓整個年級——甚至整個學院的學生都深感悲痛。”
佐伊突然轉頭對瑪麗安娜說道:“我得走了——我答應跟幾個朋友見麵喝杯酒。你想一起來嗎?”
瑪麗安娜搖搖頭:“我答應過去看望克拉麗莎,我一會兒去找你。”
佐伊點點頭,走開了。
瑪麗安娜回頭看了一眼福斯卡——令她吃驚的是,他已經離開了,正邁著大步穿過庭院。
隻有他先前站著的地方還殘留著一絲若有似無的香煙味,在空中纏繞、盤旋,最終徹底消失。
19
“跟我說說福斯卡教授吧。”瑪麗安娜說。
克拉麗莎好奇地瞥了她一眼,把琥珀色的茶水從銀茶壺裏倒進兩隻精致的陶瓷茶杯。她把杯子和茶碟遞給了瑪麗安娜。
“福斯卡教授?你怎麽會問起他呢?”
瑪麗安娜決定還是不要說得太詳細的好。“沒什麽,”她說,“佐伊提到過他。”
克拉麗莎聳聳肩:“我跟他不算太熟——他來這裏才幾年的工夫。頭腦一流,美國人,博士是在哈佛跟著羅伯遜讀的。”
她走到瑪麗安娜對麵,在窗邊那把褪了色的檸檬綠色扶手椅上坐下來,慈愛地對她笑笑。克拉麗莎·米勒教授已年近八十,蓬亂的銀發遮蔽著一張看不出年紀的麵孔。她身穿白色絲綢襯衫、粗花呢短裙和一件針腳織得很鬆的綠色開衫——這件衣服很可能比她大多數學生的年紀都要大。
克拉麗莎是瑪麗安娜上學時的輔導老師。聖克裏斯托弗學院的教學大多是導師和學生一對一的形式,上課地點通常在導師的房間。隻要過了中午,甚至更早,講師就可以自行決定是否提供酒水。克拉麗莎總會從學院地下那座迷宮似的酒窖裏取出一瓶上好的博若萊葡萄酒,在傳授文學知識的同時也傳授品酒知識。
這就意味著輔導課裏摻進了一絲人情味,導師和學生之間的界線漸漸模糊——師生會彼此傾吐心聲,關係也隨之變得親密。這個失去了母親的孤獨希臘女孩讓克拉麗莎深受觸動,或者說令她感到好奇。瑪麗安娜就讀於聖克裏斯托弗學院的日子裏,克拉麗莎總像母親般關懷她。站在瑪麗安娜的角度來說,克拉麗莎激勵著她——不僅僅因為這位教授在男性占主導地位的領域裏取得了傑出的學術成就,更是因為她的學識以及她對於傳授知識的熱情。克拉麗莎的耐心與善意——以及偶爾發的脾氣——也意味著瑪麗安娜對她的印象比其他任何導師都更深刻。
“我聽說福斯卡教授也帶塔拉?”瑪麗安娜說。
克拉麗莎點點頭:“沒錯,他確實帶她。可憐的姑娘……我知道他很關心她。”
“是嗎?”
“沒錯,他說塔拉的成績很難支持她完成學業,還說她有不少麻煩,”她歎了口氣,搖搖頭,“這件事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是啊,是啊,確實。”
瑪麗安娜呷了一口茶,望著克拉麗莎往煙鬥裏裝煙草。那把煙鬥十分精美,是用深色櫻桃木雕成的。
抽煙鬥是克拉麗莎跟著她的亡夫養成的習慣。她的房間裏總彌漫著煙霧和煙草那種辛辣、刺鼻的氣息。多年來,這種氣味已經浸入牆壁,浸透了書本的紙張,浸入了克拉麗莎體內。有時候這味道很衝,而且據瑪麗安娜所知,過去曾有學生反對克拉麗莎在上輔導課的時候抽煙鬥——最後克拉麗莎不得不與時俱進,遵照新的健康與安全標準行事,不再把自己的習慣強加在學生身上了。
不過瑪麗安娜並不介意,實際上,直到此刻坐在這裏,她才意識到自己有多麽懷念這種氣味。當她在校園以外的世界偶然碰見別人抽煙鬥時,總會立刻感到安心,那刺鼻、幽暗、滾滾升騰的煙霧讓她聯想到智慧與學識——以及善意。
克拉麗莎拿起煙鬥抽了幾口,隱沒在煙霧背後。“這件事太令人費解了,”她說,“我非常茫然,你知道嗎?這件事提醒了我,我們在這座象牙塔裏的生活多麽與世隔絕——幼稚,或許可以說我們對大千世界中的種種恐怖抱有一種任性的無知。”
瑪麗安娜心底裏是同意這種看法的。閱讀生活並不能讓你為真正的生活做好準備,這個道理是她通過一種極為殘酷的方式學會的。但她沒有這樣說,隻是點了點頭。
“這樣的暴力行徑太駭人了,實在令人費解。”
克拉麗莎用煙鬥指著瑪麗安娜。她經常把煙鬥當成教具,煙草四散飛落,燃燒的煙灰落在地毯上,燒出一個個黑洞。“你知道嗎,希臘語裏曾經有個專門的詞來形容這種憤怒。”
瑪麗安娜頓時好奇起來:“是嗎?”
“Menis,英文沒有能夠與之準確對應的詞。你還記得嗎,荷馬在《伊利亞特》的開篇寫道‘μη?νιν ??ειδε θεα? Πηληι?α?δεω Α?χιλη?ο?’——‘歌唱吧,女神!歌唱裴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憤怒(menis)’[4]。”
“啊,這個詞究竟是什麽意思呢?”
瑪麗安娜點點頭:“一種瘋狂的狀態,沒錯……確實很瘋狂。”
克拉麗莎把煙鬥放在一隻銀質小煙灰缸裏,對瑪麗安娜微微一笑:“親愛的,你能來我太高興了。你肯定能幫上大忙。”
“我隻住一晚,我隻是來看看佐伊。”
克拉麗莎看上去有些失落:“僅此而已?”
“是這樣的,我必須回倫敦去,我還有患者——”
“這是自然,可是……”克拉麗莎聳聳肩,“你不考慮多待幾天嗎?就當是為了學院?”
“我不知道怎麽能幫得上忙。我是個心理治療師,不是偵探。”
“這我知道,但你是個專注於團體治療的心理治療師……這件事不正是整個團體的心病嗎?”
“沒錯,可是——”
“你還曾是聖克裏斯托弗學院的學生——這使得你擁有警察所不具備的洞察力和理解力,無論他們多麽用心良苦。”
瑪麗安娜搖搖頭,被推到這個位置上,她不免感到心煩:“我不是犯罪學家。這真的不是我的研究範圍。”
克拉麗莎顯得很失落,但她沒有發表意見。她盯著瑪麗安娜看了一會兒,再次開口時語氣變得更加柔和了。
“對不起,親愛的。我剛剛想起,我還沒問過你的感受。”
“什麽感受?”
“回到這裏——卻沒有塞巴斯蒂安的陪伴。”
這是克拉麗莎第一次提起他。瑪麗安娜不免心慌意亂,不知該如何回答。
“我也不清楚自己的感受。”
“一定很別扭吧?”
瑪麗安娜點點頭:“‘別扭’這個詞很恰當。”
“蒂米[5]死後,我也感到很別扭。他總是在我身邊——然後,突然間,他不在了。我總以為他會從某個柱子背後蹦出來嚇我一跳……直到現在我還會這麽想。”
克拉麗莎和蒂莫西·米勒教授的婚姻持續了三十年。他們是劍橋出名的古怪伉儷,總是大步流星地並肩走在鎮上,熱切地交談,胳膊底下夾著書本,頭發亂蓬蓬的沒有梳理,有時連襪子也湊不成對。直到十年前蒂米去世,他們都是瑪麗安娜見過的最幸福的夫妻。
“會好起來的。”克拉麗莎說。
“真的嗎?”
“最重要的是保持向前看。千萬不要總是回顧過去,看著身後。多想想未來。”
瑪麗安娜搖搖頭:“說實話,我實在看不見未來……我看見的東西很有限,全都……”她搜刮著詞句,忽然想起來了,“在帷幕之後。這個說法是哪裏來的?‘在帷幕之後,在帷幕之後——’”
“丁尼生,”克拉麗莎不假思索地說,“《悼念集》——第五十六節,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生命如燈芯草簍般微不足道!/唉,但願有你安慰和祝福的聲音!/答案或補救的希望何在?/在帷幕之後,在帷幕之後。”
瑪麗安娜悲傷地點點頭:“沒錯……沒錯,就是這句。”
“可惜近些年他被低估了,丁尼生,”克拉麗莎微笑著說道,然後看了一眼手表,“既然你今晚要住在這裏,那我們得給你安排個房間才行。我來給門房打電話。”
“謝謝你。”
“等一下。”
老婦人費力地站起身,走到書架前。她的手指撫過一道道書脊,終於找到了那本書。她從書架上取下書,放在瑪麗安娜手裏。
“拿著,蒂米死後我在這本書裏得到了許多慰藉。”
那是一本薄薄的皮麵書。封麵上寫著:“悼念集,阿爾弗雷德·丁尼生著”,壓凸的金色字母已經褪色。
克拉麗莎目光堅定地望著瑪麗安娜:“讀一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