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PART I

從未有人告訴我,這種悲慟猶如恐懼,二者何其相似!

——C. S. 路易斯《卿卿如晤》[1]

1

幾天前,瑪麗安娜在倫敦的家中。

她跪在地板上,身邊堆滿收納箱,正再一次半心半意地試圖整理塞巴斯蒂安的遺物。

進展並不順利。去世一年後,塞巴斯蒂安的遺物大多依然散落在房子各處,或堆疊在一起,或裝在半空的收納箱裏。

瑪麗安娜依然愛著他——這正是問題所在。盡管她心裏明白自己再也不會見到塞巴斯蒂安,盡管他已經永遠離開,瑪麗安娜依然愛著他,並且對這些愛感到手足無措。她的愛太多、太亂,從她體內漏出來、溢出來、掉出來,仿佛填料從破舊布娃娃散開的線縫裏掉落。

要是她的愛也能裝進收納箱就好了,就像處理他的遺物那樣。這場景實在可悲——一個人的一生,淪落成一堆沒人想要的待售雜物。

瑪麗安娜把手伸進離自己最近的箱子,掏出了一雙鞋。

她端詳著那雙鞋——是他在沙灘上跑步時穿的那雙綠色舊運動鞋。鞋子仍依稀透出濕漉漉的質感,鞋底還嵌著沙粒。

處理掉吧,她告訴自己。把它們扔進垃圾箱。去吧。

這個念頭剛出現,她心裏便已清楚這是不可能的。這雙鞋不是他,不是塞巴斯蒂安——她曾經深愛並將永遠愛著的那個男人——這不過是雙舊鞋而已。盡管如此,與它們分離依然像是某種自殘行為,仿佛把刀子貼在她的手臂上,切下一片皮膚。

瑪麗安娜沒有扔掉那雙鞋,而是把它們摟在自己胸前。她緊緊地抱著它們,仿佛抱著一個孩子。她哭了起來。

她怎麽會落到這般境地呢?

不過一年的時間,放在過去,這段時間會在不知不覺間溜走,而現在,這段時間在她身後延展開來,仿佛被颶風夷平的荒原——她曾經熟悉的生活被摧毀殆盡,徒留此時此地的瑪麗安娜:三十六歲,在星期天的晚上醉醺醺地孤身一人,緊緊抓著一個死去的男人的鞋子不放,仿佛那是聖人的遺物——從某種角度來說,它們確實是。

美好、聖潔的東西已經死去。留下的隻有他讀過的書、穿過的衣服、觸碰過的東西。在那些東西上麵,瑪麗安娜依然能嗅到他的氣息,依然能在舌尖嚐到他的味道。

這便是她無法割舍他遺物的原因所在——隻要抓住這些東西不放,她就能留住鮮活的塞巴斯蒂安,哪怕再艱難,哪怕隻有一點點。倘若放手,她便會徹底失去他。

最近,半是出於病態的好奇心,半是為了搞清楚自己究竟在與什麽東西作鬥爭,瑪麗安娜重讀了弗洛伊德關於悲傷和失去的所有著作。弗洛伊德認為,在所愛之人死去之後,人們必須在心理上接納這種失去,放下逝者,否則就會麵臨被病態哀悼壓垮的風險,他稱之為憂鬱症——而我們稱之為抑鬱。

瑪麗安娜明白這一點。她知道自己應該放下塞巴斯蒂安,但她做不到,因為她依然愛著他。盡管他已經永遠離開,去往帷幕彼岸——“在帷幕之後,在帷幕之後[2]”——這個說法究竟是哪裏來的?也許是丁尼生吧。

在帷幕之後。

正是這種感覺。自從塞巴斯蒂安死後,瑪麗安娜眼中的世界變得不再充滿色彩。生活變得喑啞,變得灰暗而遙遠,仿佛隔著一層帷幕——一層悲傷的迷霧。

她想躲起來逃避這個世界,逃避其中的喧囂與痛苦,在這裏作繭自縛,把自己困在工作裏,困在這幢黃色的小房子裏。

倘若佐伊沒有在那個十月的夜晚從劍橋給她打來電話,她原本是會留在那裏的。

佐伊的電話是在星期一的晚間治療結束後打過來的——一切都從那裏開始。

那便是噩夢的開始。

2

星期一晚上的治療小組在瑪麗安娜的客廳會麵。

房間很寬敞。瑪麗安娜和塞巴斯蒂安搬進黃色小屋之後不久,這個房間就被用作治療室。

他們非常喜歡這幢房子。它位於倫敦西北部的櫻草花山腳下,粉刷成夏季裏漫山綻放的櫻草花似的亮黃色。一麵外牆上爬滿了金銀花,氣味香甜的白色花朵覆蓋牆壁。夏季的那幾個月,花香會從敞開的窗戶溜進屋子,爬上樓梯,彌漫在走廊和房間裏,甜香的氣息充盈其中。

那個星期一的夜晚異常溫暖。盡管已是十月初,秋老虎仍然徘徊不去,仿佛參加聚會的頑固賓客,樹上的枯葉頻頻發出離開的暗示,而它視若無睹。傍晚的陽光湧進客廳,房間浸潤了金色的光芒,隱約泛出一絲紅色。治療開始前,瑪麗安娜拉上窗簾,但是把窗戶留了幾寸,以便通風。

然後她重新調整椅子,把它們擺成了一圈。

九把椅子,治療小組的成員每人一把,還有一把留給瑪麗安娜。按理說這些椅子應該是一模一樣的,但生活往往並非如此順意。盡管有心於此,但多年下來她還是收集了一批各式各樣的靠背椅,材質、形狀和大小各異。她對待椅子的態度或許也能夠反映她主持治療時的典型態度——瑪麗安娜的工作風格很不拘一格,甚至可以說有些另類。

對於瑪麗安娜來說,心理治療,特別是團體心理治療,可謂是個頗具諷刺性的職業選擇。從孩童時代起,她對於團體的態度就比較曖昧——甚至可以說不大信任。

她在希臘長大,就在雅典的郊外。他們一家人住在一幢破敗不堪的大房子裏,房子位於一座小山頂上,山上長滿了黑綠色的橄欖樹。瑪麗安娜小時候經常坐在花園裏那架生鏽的秋千上望著山下的古城沉思。古城蔓延開來,與遠處另一座山頂上帕特農神廟的石柱相接。它看上去那樣宏大無垠,令她感到自己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眺望神廟時,她總帶著些許迷信的不祥之感。

跟隨管家到雅典市中心擁擠而混亂的市場裏買東西總是讓瑪麗安娜感到很緊張。每次有驚無險地回到家,她總會既鬆了口氣又有些驚訝。雖然年齡漸長,但人群依然讓她心生畏懼。在學校裏,她發現自己總是置身於人群之外,仿佛與同學們格格不入。這種不合群的感覺很難擺脫。多年以後,通過治療,她才明白校園不過是家庭的宏觀映射。也就是說,她的不安與此時此地的處境並沒有太緊密的關聯——與校園、與雅典的市場、與她置身其中的一切團體的聯係都不甚緊密——而是與她成長的家庭環境、與她從小居住的那幢孤獨的房子有關。

雖然地處陽光充足的希臘,但她家的房子裏總是很冷,而且永遠透著一種空洞感——這幢房子缺乏溫暖,無論身體上的還是情感上的。其中的原因主要歸結於瑪麗安娜的父親,他在許多方麵或許可謂是人中豪傑——儀表堂堂、氣場強大、頭腦敏銳,但他這個人極為複雜。瑪麗安娜猜測是他的童年徹底摧毀了他,如今已經無法彌補。她從沒見過她父親的父母,而他也極少提起他們。他的父親曾是一名水手,至於他的母親,則是越少提起越好。他曾說過她在碼頭工作,說話時的神情羞愧至極,瑪麗安娜猜測她可能是一名妓女。

她父親在雅典的貧民區長大,就在比雷埃夫斯港口一帶。他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就開始在船上工作,很快便做起了生意,進口咖啡、小麥以及——瑪麗安娜猜測——其他一些不大光彩的東西。二十五歲時他買下了一艘船,由此開始建立自己的航運生意。他冷酷果決,不懼流血流汗,憑借這樣的行事風格為自己建起了一座小小帝國。

他有點像個帝王,瑪麗安娜心想,或者一位獨裁者。她後來才發現父親極其富有——從他們簡樸的生活方式是絕對猜不出這一點的。假如瑪麗安娜的母親還活著——她那溫和、精致的英國母親——父親的性格或許會變得略微柔和些。但悲哀的是瑪麗安娜出生後不久母親就死了,死的時候非常年輕。

在瑪麗安娜的成長過程中,她對這次失去有著敏銳的感知。作為一名心理治療師,她知道嬰兒最初的自我意識來自父母的注視。我們從出生起就處在他人的注視之中——父母的一顰一笑,我們在他們鏡子般的眼睛裏看見的東西決定了我們如何看待自我。瑪麗安娜失去了母親的注視,而她的父親——怎麽說呢,父親很難直視她。對她說話時,他的目光通常隻在她肩頭掃過。瑪麗安娜會不斷調整、再調整自己的位置,小步騰挪著擠進他的視線,期盼著被他看見,卻不知怎的,總是停留在他視線的邊緣。

在少有的目光相接的時刻,父親的目光也充滿了鄙夷,充滿灼人的失望。他的眼睛向瑪麗安娜吐露了真相:她不夠好。無論多麽努力,瑪麗安娜總感到自己做得還不夠,她總會說錯話、做錯事,僅憑她的存在似乎就足以惹惱父親。無論麵對什麽事,父親永遠跟她唱反調,仿佛她是凱瑟麗娜,而他是彼特魯喬[3]——瑪麗安娜說冷,他就說熱;瑪麗安娜說是晴天,他就堅稱在下雨。然而盡管他動輒批評,處處反駁,瑪麗安娜依然愛著他。父親是她的全部,她渴望自己能配得上他的愛。

她在童年時感受到的愛意少之又少。她有個姐姐,但是她們並不親近。艾莉莎比她大七歲,對這個生性羞澀的妹妹毫無興趣。因此瑪麗安娜總是獨自度過漫長的夏天,在管家嚴格的看管下一個人在花園裏玩。也難怪她總覺得有些不合群,跟其他人相處時總感到不太自在。

瑪麗安娜最終成了團體心理治療師,她很清楚其中的諷刺意味。而對他人的這種矛盾心理反而給她帶來了幫助。在團體心理治療中,治療的關注點是團體而非個人:要想成為一名成功的團體心理治療師,就要學會在一定程度上隱身。

瑪麗安娜對此十分擅長。

治療小組會麵時她總是盡量不參與其中,隻有在交流中斷、做出解釋對交流有益處或者出現問題時她才會加以幹預。

這個星期一,小組會麵剛開始就產生了爭論的焦點,她不得不出麵幹預,這種情況很少見。而問題的源頭一如往常——亨利。

3

亨利來得比其他人晚些。他滿麵通紅、氣喘籲籲,看樣子腳下有些不穩。瑪麗安娜不禁懷疑他是不是嗑了藥。如果真是這樣,她絲毫不會覺得吃驚。她懷疑亨利在濫用藥物——但瑪麗安娜隻是他的心理治療師,而非醫生,因此她對這件事也無能為力。

亨利·布思隻有三十五歲,但他的相貌顯得更老些。紅頭發裏有參差的白發,臉上細紋密布,像他身上穿的那件皺巴巴的襯衫。而且他永遠皺著眉頭,給人一種永遠緊繃著神經的感覺,像根粗硬的彈簧。他總讓瑪麗安娜聯想到拳擊手或者格鬥士,隨時準備揮出一拳或者挨上一拳。

亨利嘟噥了一聲,為遲到道了歉,然後坐了下來,手裏拿著一隻裝了咖啡的紙杯。

問題就出在這杯咖啡上。

麗茲立刻開了口。麗茲七十多歲,是名退休教師。她一絲不苟地堅持——用她自己的話來說——用“恰當”的方式做事。瑪麗安娜覺得她很難對付,甚至令人惱火。她其實已經猜到了麗茲要說什麽。

“這樣做是不被允許的,”麗茲指著亨利的咖啡說道,由於憤慨,她的手指有些顫抖,“任何外來的東西都不被允許帶進來。這大家都知道。”

亨利粗聲粗氣地說:“為什麽不行?”

“因為規定就是這樣的,亨利。”

“滾蛋,麗茲。”

“什麽?瑪麗安娜,你聽見他是怎麽對我說話的嗎?”

麗茲隨即淚如雨下,事態迅速惡化——最後以亨利和小組的其他成員陷入激烈的爭執而告終,所有人都團結起來共同對抗他。

瑪麗安娜密切地觀察著他們,同時格外留意亨利的反應,看他對此有何感受。盡管他表麵強硬,實際上內心卻十分脆弱。童年時,父親曾對亨利實施過駭人的身體虐待和性虐待,後來他被兒童福利機構帶走,又在一連串的寄養家庭之間被踢皮球。雖然遭受過種種精神創傷,亨利卻腦力過人——有一段時間,他的頭腦似乎會成為他的出路:十八歲時他曾進入大學學習物理。但隻過了幾個星期,過去的經曆還是追上了他,他經曆了一場徹底的精神崩潰——再也沒有完全康複。隨之而來的是接連不斷的不幸經曆,自殘、毒癮、因為精神屢次崩潰而反複進出醫院,直到心理醫生把瑪麗安娜推薦給他。

或許是因為他的人生經曆實在太悲慘,瑪麗安娜對亨利格外關心。即便如此,她依然不確定是否應該讓他加入治療小組。其中的原因不僅是他的精神狀態明顯比其他成員更糟糕:病情較重的患者往往能被小組迅速接納並治愈——但治療小組也有可能擾亂他們的內心,直到精神瓦解的地步。無論什麽樣的團體,一旦建立起來就有可能引發嫉妒與攻擊。這些力量不僅來自外界,來自被排除在團體之外的人,也來自團體內部那些陰暗而危險的地方。自從亨利在幾個月前加入這個治療小組,他一直是衝突的源頭。衝突總是伴隨他而來。他體內蘊藏著一種潛在的攻擊性,一種湧動的怒火,很多時候都難以抑製。

但瑪麗安娜沒有輕言放棄,隻要局麵還處在她掌控之中,她就決心跟亨利把治療進行下去。她相信這個小組,相信這八個坐成一圈的人,她相信圓圈擁有治愈的力量。在她任由想象力馳騁的那些瞬間,瑪麗安娜對圓形的力量有著近乎神秘的信念:圓形的太陽、月亮和地球,天幕中運轉的行星,轉動的車輪,教堂的穹頂——或是一枚婚戒。柏拉圖曾說靈魂是一個圓,瑪麗安娜覺得這很有道理。畢竟生命也是一個圓圈,不是嗎?——從出生到死亡。

團體治療進展順利時,這個圓圈裏會發生一件神奇的事——一種獨立的存在會從中誕生:一種團體精神、團體思想,這種東西通常被稱為“整體思維”,它往往比各個部分的總和更加博大,比治療師和每一名個體成員更加睿智。它富有智慧,治愈人心,而且有著巨大的包容性。瑪麗安娜曾經多次親眼見證它的力量。多年以來,許多幽靈曾在她的客廳裏的圓圈中被喚醒,又被永遠平息。

今天被喚醒的是麗茲內心的幽靈。她揪住咖啡的事情不放。這件事在她內心激起了太多憤怒與怨恨——亨利認為自己淩駕於規則之上,可以鄙夷地破壞規則,接著麗茲意識到亨利讓她想起了自己的哥哥,一個覺得全世界圍著他轉、欺淩他人的人。麗茲對哥哥那壓抑已久的怒火開始湧現,這其實是件好事,瑪麗安娜心想,麗茲的怒火早該得到發泄了。前提是亨利受得了被人當作精神沙包。

亨利當然受不了。

他突然從座位躍起,痛苦地大叫一聲,把咖啡朝地上猛地一摜,杯子在圓圈中心炸開——一汪黑色的咖啡在地板上漫延開去。

其他組員立刻開始七嘴八舌地指責他,由於氣憤,整個氣氛多少有些歇斯底裏。麗茲再次哭了起來,亨利想離開。但瑪麗安娜勸他留下來,把剛剛發生的事情談清楚。

“隻不過是杯破咖啡,有什麽大不了的?”亨利的語氣像個憤憤不平的孩子。

“事情的根源不在於咖啡杯,”瑪麗安娜說,“而是界限——這個小組的界限,我們在小組中遵守的規則。我們以前已經談過這一點。如果沒有安全感,人們就無法參與治療。有了界限人們才會感到安全,治療的關鍵就是建立界限。”

亨利茫然地望著她。瑪麗安娜知道他沒聽懂。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一個遭到虐待的孩子心中最先消失的就是界限感。亨利生命中的界限在他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就被盡數撕碎了,其後果就是他無法理解這個概念。同樣地,他也意識不到自己有時會讓別人感到很不自在,他經常會侵犯別人的私人空間和心理空間——他跟你說話時會站得非常近,並且展現出瑪麗安娜在其他患者身上前所未見的依賴性。他的依賴永不知足。若不是瑪麗安娜反對,隻怕他要搬來跟她同住。他們之間的界限隻能靠瑪麗安娜來維持:為他們的關係劃定一個健康的範圍。這是她作為他的治療師的職責所在。

但亨利總在試探她、刺激她、擾亂她的心智……她感到事態變得越來越難以掌控了。

4

治療結束,其他人離開後,亨利多待了一段時間——表麵上的借口是幫瑪麗安娜清理弄髒的地板,但瑪麗安娜知道他還有別的心思,亨利心裏永遠有別的心思。他徘徊不去,沉默地觀察她的舉動。於是她鼓勵他:

“好了,亨利。該走了……你還有別的事嗎?”

亨利點了點頭,但是沒有回答,他把手伸進了口袋。

“給,”他說,“我給你帶了樣東西。”

他掏出一枚戒指,是枚俗氣的紅色塑料戒指,像早餐麥片盒裏贈送的那種小玩意。

“送給你的。一個禮物。”

瑪麗安娜搖搖頭:“你明知道我不能收下。”

“為什麽不行?”

“你不可以再送我東西了,亨利。好嗎?現在你真的應該回家了。”

然而亨利沒有動。瑪麗安娜思索片刻。她原本沒打算這樣直接跟他對質,起碼不是在這個時候,但不知為什麽,她覺得這樣做是正確的。

“聽我說,亨利,”她說,“有件事我們必須談一談。”

“什麽事?”

“星期四晚上的小組治療結束之後,我往窗外看了一眼,然後就看見了你在窗外,在馬路對麵,路燈底下,看著這棟房子。”

“老兄,那不是我。”

“就是你。我看見你的臉了。而且那已經不是我第一次看見你站在那兒。”

亨利滿臉通紅,躲避著她的目光。他搖了搖頭。“不是我,不是——”

“聽我說,你對我主持的其他治療小組感到好奇,這沒什麽。但這些事情我們隻能在這間房間、在小組裏談論,而不能付諸行動。這種暗中監視我的行為是不對的。這種行為讓我感到受了侵犯、受了威脅,而且——”

“我沒有監視!我隻是站著而已。這有什麽大不了的?”

“這麽說你承認是你站在那裏了?”

亨利向她邁出一步:“為什麽不能隻有我們倆?為什麽你不能不帶他們,單獨見我?”

“你知道這是為什麽。我把你看成整個團體的一部分——我不可以單獨見你。如果你需要單人治療,我可以把你引薦給我的同事——”

“不,我想要你——”

亨利突然又向她邁近一步。瑪麗安娜站在原地沒有動。她抬起了一隻手。

“不行。停下。好嗎?你離得太近了。亨利——”

“等等。你看——”

沒等瑪麗安娜阻止,亨利掀起了身上那件厚重的黑毛衣,毛衣之下,他沒有毛發的蒼白軀幹上是一幅駭人的景象。

剃刀在他的皮膚上深深地劃下許多十字。血紅的十字大小各異,刻在他的胸膛和腹部。有些傷口是濕的,還在滲血、滴血,還有的已經結痂,結成堅硬的紅色血珠,仿佛是凝結的血色淚滴。

瑪麗安娜的胃裏翻江倒海,這景象令她惡心反胃,她想移開目光,卻還是克製住了自己。誠然,這是一種求救的呼聲,試圖喚起她的關懷,但實際上遠不止於此:這更是一種情感上的攻擊,一種針對她的感官的精神攻擊。亨利終於成功突破了瑪麗安娜的心理防線,擾亂了她的心智,而她忍不住為此怨恨他。

“你幹了什麽啊,亨利?”

“我——我控製不住。我不得不這麽做。而你——你必須得看看。”

“我現在看見了,你覺得我會有什麽感受呢?你能想象我有多難受嗎?我想幫助你,可是——”

“什麽可是?”亨利笑了,“有什麽事能阻止你?”

“可是我幫助你的最佳時間是在團體治療的時候。今天晚上你明明有機會向我尋求幫助,但你沒有利用這個機會。大家原本都可以幫助你,大家都願意幫助你——”

“我不想要他們的幫助,我想要你的幫助。瑪麗安娜,我需要你——”

瑪麗安娜知道自己應該叫他離開。為亨利清理傷口不是她的職責所在,他需要的是外傷救治。她應該堅定自己的態度,這既是為亨利好也是為她自己好。但她實在不忍心把他趕出去,瑪麗安娜的同情心再次戰勝了理智。

“等——等一下。”

她走到櫥櫃前,拉開抽屜翻找一通,拿出了醫藥急救包。她正要打開,電話忽然響了。

她看了一眼號碼,是佐伊。她接起了電話。

“佐伊?”

“你方便說話嗎?我有重要的事。”

“稍等,我一會兒給你回電話。”瑪麗安娜掛斷電話轉向亨利,把醫藥包塞進他懷裏。

“亨利,這個你拿著,把傷口清理一下。如果有需要你就去看醫生。好嗎?我明天再給你打電話。”

“這就完了?虧你還自稱是什麽治療師!”

“夠了。打住。你必須得走了。”

瑪麗安娜全然不理會亨利的抗議,堅定地把他帶到走廊,送出了大門。她在他身後關上門,有種想把門鎖上的衝動,但她克製住了。

然後她走進廚房,打開冰箱取出一瓶長相思白葡萄酒。

她感到心情煩亂,必須先鎮定下來再給佐伊回電話。她不想再給這孩子增添思想負擔了。自從塞巴斯蒂安死後,她們之間的關係便失了衡,而瑪麗安娜下定決心要糾正這種失衡的局麵。她深吸一口氣平複心緒,給自己倒了一大杯葡萄酒,然後撥通了電話。

電話剛響了一聲佐伊便接了起來。

“瑪麗安娜?”

瑪麗安娜立刻聽出她出了事。佐伊聲音緊張,語氣中帶著迫切,讓瑪麗安娜聯想到危急時刻。她聽起來很害怕,瑪麗安娜心想。她感到自己的心跳變快了。

“親愛的,你——你還好嗎?出什麽事了?”

佐伊停頓了一秒才回答,她的聲音很微弱。“把電視打開,”她說道,“看新聞。”

5

瑪麗安娜伸手去拿遙控器。

她打開微波爐頂上那台飽經滄桑的老舊便攜式電視機——那也是塞巴斯蒂安留下的神聖遺物之一,是他上大學時買的。過去,他常常假裝幫瑪麗安娜準備周末的飯菜,實際上是在看這台電視上的板球賽和橄欖球賽。電視的播放效果時好時壞,閃爍了一陣才蘇醒過來。

瑪麗安娜轉到BBC(英國廣播公司)新聞頻道,一名中年男記者正在報道新聞。他站在戶外,夜色漸濃,很難看清他在什麽地方——可能是一片田野,也可能是一片草地。他正對著鏡頭講話。

“發現的地點在劍橋,名為天堂的國家自然保護區內。我身邊這位就是目擊者……您能向我講一講事情的經過嗎?”

這個問題的提問對象在畫麵之外,鏡頭猛地一轉,對準了一名六十多歲、神情緊張的矮個子紅臉男人。他被燈光晃得眨了眨眼,似乎睜不開眼睛,說話帶著遲疑。

“是幾個小時前的事……我總在四點鍾出門遛狗,所以肯定是在那個時候,可能是四點一刻到四點二十。我帶著狗來到河邊,順著小路……我們正要穿過天堂國家自然保護區,然後……”

他結巴了一下,那句話沒說完,又說道:“是狗發現的,它鑽進高草叢不見了,就在沼澤邊上,我叫它也不肯回來。我以為它是發現了鳥或者狐狸之類的東西,所以我就去看。我穿過樹林……走到沼澤邊上,就在岸邊……然後那,那裏有個……”

男人的眼神變得古怪起來。瑪麗安娜對這種眼神再熟悉不過,他肯定看見了某些可怕的東西,瑪麗安娜心想,我不想聽,我不想知道他看見了什麽。

那人定了定神,繼續說了下去,語速也加快了,似乎不吐不快。

“那裏有個女孩子,二十歲左右。她長著紅色的長頭發。反正我覺得是紅色的。到處都是血,太多了……”他的聲音弱了下去。

記者提示道:“她死了嗎?”

“沒錯,”男人點點頭,“她被人捅了好多刀。而且……她的臉……天啊,太可怕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是睜開的……瞪著……瞪著——”

他停了下來,眼裏噙滿淚水。這個人受到了嚴重的驚嚇,瑪麗安娜心想,他們不應該在這個時候采訪他,應該有人叫停才對。

果不其然,就在這時,記者或許意識到自己越了界,停止了采訪,鏡頭又重新對準了他。

“劍橋突發新聞——警方正在調查發現的屍體。據悉,這場瘋狂捅刺襲擊的被害人是一名二十歲左右的年輕女性——”

瑪麗安娜驚呆了,關掉電視,盯著電視機,一動也不動。這時她忽然想起了手中的電話,忙放在耳邊。

“佐伊?你還在嗎?”

“我——我覺得那是塔拉。”

“什麽?”

塔拉是佐伊的密友。她們是劍橋大學聖克裏斯托弗學院同年級的同學。瑪麗安娜稍有遲疑,盡量克製自己的聲音,不讓它顯得過於焦急。

“你怎麽會這麽說?”

“聽描述像是塔拉,而且從昨天起再沒人見過她——我問遍了所有人,而且我——我好害怕,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慢慢說,你最後一次見到塔拉是什麽時候?”

“昨天晚上,”佐伊頓了頓,“還有,瑪麗安娜,她——她很反常,我——”

“反常?什麽意思?”

“她說了一些事,一些很瘋狂的事。”

“瘋狂?什麽意思?”

電話那邊停頓了一會兒,然後佐伊用耳語般的聲音回答:“我現在沒法細說。你能過來嗎?”

“當然了。不過佐伊,聽我說。你跟學院說過沒有?你必須得告訴他們——告訴院長。”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

“就把你剛才跟我說的話告訴他們。就說你很擔心她。他們會聯係警方,還有塔拉的父母——”

“她父母?可要是我猜錯了呢?”

“我相信你肯定猜錯了,”瑪麗安娜說,內心的想法遠不如語氣那般篤定,“我敢肯定塔拉沒事,但我們必須確認她沒事才行。你明白的,對嗎?要我替你給他們打電話嗎?”

“不用,不用,沒事……我會打的。”

“好。打完電話你就上床睡覺,好嗎?明天一早我就到。”

“謝謝,瑪麗安娜。愛你。”

“我也愛你。”

瑪麗安娜掛斷了電話。先前倒的那杯白葡萄酒還放在廚房的台麵上一動沒動。她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她伸出顫抖的手去拿瓶子,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6

瑪麗安娜上了樓,拿出一隻小包開始裝行李,為萬一她要在劍橋住上一兩個晚上做準備。

她努力不讓思緒往那個方向跑,但很難做到,她感到無比焦慮。不知什麽地方潛藏著一個男人——考慮到作案手段極其殘忍,凶手應該是個男人——他病態又危險,並且已經用駭人的手段殺害了一個年輕姑娘……而這個年輕姑娘生活的地方離她心愛的佐伊熟睡的地方可能隻有咫尺之遙。

瑪麗安娜試圖擺脫佐伊同樣有可能成為被害人的念頭,卻沒法完全壓製住它。她感到自己由於恐懼而有些惡心,在她此前的人生中,這種感覺隻出現過一次——就在塞巴斯蒂安死的那一天。一種無能為力的感覺,一種無法保護自己心愛之人的可怕的無助感。

她瞥了一眼自己的右手,手止不住顫抖。她把手攥成拳頭,捏得緊緊的。她不能這樣——她不能崩潰,現在還不能。她必須保持冷靜,必須集中精力。

佐伊需要她——這是最最重要的一點。

要是塞巴斯蒂安在就好了,他知道該如何應對。他不會思來想去,遲疑不決,收拾過夜用的行李。放下佐伊電話的那一秒他就會立刻抓起鑰匙衝出大門,那才是塞巴斯蒂安會采取的做法。她為什麽不那樣做呢?

因為你是個懦夫,她心想。

這是事實。若是她有塞巴斯蒂安那樣的力量、那樣的勇氣就好了。來,親愛的,她仿佛聽見他在說,把手給我,我們一起對付那個渾蛋。

瑪麗安娜爬上床,躺下,思考,漸漸入睡。失去意識之前,她最後的思緒沒有停留在她的亡夫身上,一年多來,這還是第一次。

她發現自己想的是另一個男人:一個拿著刀躲在暗處、為可憐的女孩帶來巨大恐懼感的身影。瑪麗安娜的眼皮抖了抖,閉上了,思緒依然停留在那個人身上。她想著這個男人,想著他此刻在做什麽,身在何處……

以及他在想什麽。

7

10月7日

一旦你殺過人,就再也無法回到從前。

現在我明白了。我明白我已經徹底變成了另一個人。

我想這有點像重生。但不是普通的出世,而是一場蛻變。在灰燼中現身的不是鳳凰,而是一種醜陋的生物:形態扭曲,無法飛翔,一隻用利爪切割、撕扯的捕食者。

寫下這些文字的這一刻,我感到自己處在掌控之中。此時此刻的我很平靜、很清醒。

但我並非隻有一麵。

另一個我的現身隻是時間問題,嗜血、瘋狂、急於複仇。他不達目的絕不會罷休。

我是兩個人,共享一個頭腦。一部分的我保守著秘密——他是唯一知曉真相的人,但他被囚禁、被戴上鐐銬、被迫鎮定、被剝奪了聲音。隻有當牢房的看守暫時轉移注意力,他才能尋找到出口。當我喝醉或睡著時,他會試圖開口。但這並不容易。交流突如其來,伴隨著驚悸——一份加了密的戰俘營逃生計劃。每當他即將成功之際,總會有看守截獲密信。一道高牆拔地而起,黑暗充斥了我的頭腦,我全力追尋的記憶蒸發消失。

但我鍥而不舍。我必須如此。我總能穿越煙霧與黑暗聯係上他——那個清醒的我。那個不想傷害任何人的我。他能告訴我的事情有許多。我需要弄清楚的事情有許多。我怎麽會走到這一步,又為什麽走到了這一步——離自己想要變成的樣子如此遙遠,如此滿心仇恨與憤怒,如此心理扭曲……

抑或我是在欺騙自己?其實我向來如此,隻是不願意承認罷了?

不——我不相信。

每個人都有資格做自己故事裏的主人公,因此我也該是我的故事的主人公,盡管我並不是。

我就是故事的反派。

8

第二天早上,瑪麗安娜出門時,好像隱約看見了亨利。

他站在街對麵,在一棵樹背後徘徊不去。

可是她回頭看時那裏卻沒有人。一定是她想象出來的,她拿定了主意——即便不是她想象出來的,此刻的她也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操心。她把亨利趕出腦海,乘地鐵來到國王十字站。

在那裏,她登上了開往劍橋的快車。陽光充足,天空藍得很完美,隻點綴著幾縷白雲。她坐在窗邊向外看,火車快速駛過綠色的樹籬,大片的金色麥田在微風中搖曳,像波浪起伏的黃色海麵。

陽光照在臉上,瑪麗安娜多少緩了口氣。她在發抖,是因為焦慮,而不是寒冷。她忍不住擔心發生了什麽事。自昨晚之後她就沒再聽到佐伊的消息,今天早上她給佐伊發了短信,可是到現在她都沒收到回複。

也許隻是虛驚一場,也許是佐伊搞錯了?

瑪麗安娜真心希望如此,而這不僅僅是因為她與塔拉相識:塞巴斯蒂安去世前幾個月他們曾請她來倫敦過周末。瑪麗安娜擔心塔拉主要是出於私心,是為了佐伊。

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佐伊的青春期過得很不容易,但她克服了那些困難,用“克服”不夠準確——塞巴斯蒂安用的詞是“大獲全勝”——最終被劍橋大學錄取,攻讀英語專業。塔拉是她在劍橋結交的第一個朋友,瑪麗安娜想,失去塔拉,尤其是在這樣令人難以想象的可怕狀況下失去這個朋友,說不定會讓佐伊徹底失控。

不知為什麽,瑪麗安娜總忍不住回想起那通電話。某些事情始終困擾著她。

她也說不清楚究竟是什麽。

是佐伊的語氣嗎?瑪麗安娜覺得佐伊隱瞞了一些事情。是當她問起塔拉說了什麽“瘋狂”的事情時,佐伊那種微妙的遲疑甚至是回避嗎?

我現在沒法細說。

為什麽沒法細說?

塔拉究竟對她說了什麽?

也許什麽事都沒有,瑪麗安娜心想,別想了,別再想這件事了。還有將近一小時的火車要坐,她不能坐在這裏把自己逼瘋,那樣等她到達時精神早已崩潰了。她必須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她伸手從包裏取出一本雜誌——《英國精神病學雜誌》。她翻看著雜誌,卻無法集中精力閱讀裏麵的文章。

她的思緒無可避免地反複回到塞巴斯蒂安身上。重返劍橋卻少了他的陪伴,這讓瑪麗安娜滿心恐懼。塞巴斯蒂安去世後她還沒回來過。

他們過去經常一起去看望佐伊,那是瑪麗安娜的美好回憶:她還記得他們陪佐伊搬進聖克裏斯托弗學院,幫她拆行李安頓下來的那一天。那是他們共同度過的最快樂的日子之一,他們像兩位自豪的家長,這個女孩不是他們的女兒卻勝似女兒,他們實在太愛她了。

他們就在此地相識,當時瑪麗安娜剛滿十九歲。

那次相遇十分偶然。他們本無相遇的可能——他們就讀於不同的學院,學習不同的專業:塞巴斯蒂安學的是經濟學,瑪麗安娜則是英語係的學生。每當想到他們很可能根本不會相遇,她就忍不住後怕。那會怎樣呢?她的生活會是什麽樣?會更好還是更糟?

最近瑪麗安娜總在搜尋自己的記憶——回顧過去,試圖把它看得更清楚些,試圖理解他們共同走過的人生曆程的來龍去脈。她會努力回憶他們一同做過的小事,在頭腦中重現早已遺忘的對話,想象著在每個場景下塞巴斯蒂安會說什麽、做什麽。但她不確定自己的回憶有多少是真實的,她越是回憶,塞巴斯蒂安就越像一個傳說。現在他剩下的隻有靈魂——隻是故事而已。

搬到英國的時候瑪麗安娜十八歲。這是個從童年時代就被她理想化了的國度。或許這是無可避免的,畢竟她的英國母親在雅典的房子裏留下了太多與這個國家有關的痕跡:每個房間裏的書櫃和書架,塞滿英國書籍的小閱覽室——小說、戲劇、詩歌——全都在瑪麗安娜出生前以未知的方式被運到了那裏。

她深情地想象著母親到達雅典的場景——大大小小的箱子裏裝滿了書,而不是衣服。在母親缺席的日子裏,這個孤獨的女孩時常在母親的書本裏尋求慰藉與陪伴。夏季的漫長午後裏,瑪麗安娜漸漸愛上了手捧書本的感覺,愛上了紙張的氣味,愛上了翻動書頁的感覺。她常坐在樹蔭下那架鏽跡斑斑的秋千上,咬一口鮮脆的青蘋果或者熟透的桃子,沉浸在故事中。

通過那些故事,瑪麗安娜愛上了英國的意境與風情,愛上了一個或許從未存在於書頁之外的英國:那個英國有溫暖的夏雨、潮濕的綠植、開花的蘋果樹,那裏河流蜿蜒,垂柳搖曳,鄉間的酒館裏壁爐燃得正旺。那個英國有少年偵探五人組、彼得·潘與溫蒂、亞瑟王與卡美洛、《呼嘯山莊》與簡·奧斯汀、莎士比亞——以及丁尼生。

就是在這裏,塞巴斯蒂安第一次闖進了瑪麗安娜的故事,在她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他便跟所有的男主角一樣,在尚未出場時就已經讓人感受到了他的存在。瑪麗安娜尚且不知道自己頭腦中這位浪漫的男主角長什麽樣子,但她堅信他是真實存在的。

就這樣,多年以後,當她以學生的身份初次來到劍橋時,一切都像夢境那樣美好,她感到自己一步跨進了童話世界,闖進了丁尼生的詩歌裏的一座充滿魅力的城市。瑪麗安娜確信自己會在這裏、在這個充滿魔力的地方找到他。她會找到真愛的。

然而現實自然是令人失望的,劍橋並不是童話世界,它隻是個地方而已,跟其他地方沒什麽兩樣。多年以後,通過心理治療,她才明白自己之所以有這樣的幻想,是因為沒能放下自己。童年時代在學校裏,她總是難以融入,課間休息時她在走廊裏遊**,孤獨而煩躁,仿佛一縷孤魂,最終不由自主地飄向圖書館,隻有在那裏她才能感到舒適,尋得庇護。如今她成了聖克裏斯托弗學院的學生,相同的情景再次上演:瑪麗安娜把大多數時間都花在了圖書館裏,隻結交了寥寥幾個跟她同樣羞澀、愛讀書的朋友。同級的男生沒人對她感興趣,也沒人邀她約會。

也許是她不夠漂亮?她長得不太像母親,而是更像父親,長著他那樣的黑頭發和炯炯有神的黑眼睛。多年以後,塞巴斯蒂安時常向瑪麗安娜傾訴她有多麽美麗,可是在內心深處,她從未感受到自己的美。她甚至懷疑,就算自己真的很美,那也完全是塞巴斯蒂安的功勞:沐浴在他散發出的陽光般的溫暖中,她才像花朵般綻放。但那是後話——起初,在少女時代,瑪麗安娜對自己的外表很缺乏自信,更不必說她的視力不好,從十歲起就不得不戴上難看的厚眼鏡。十五歲時她開始戴隱形眼鏡,心想或許這樣可以改變她的外表以及她看待自己的方式。她有時會站在鏡子前望著自己,努力想看清自己,卻怎麽也看不清楚,永遠不變的是她對鏡中的自己總是不甚滿意。早在那個年紀,瑪麗安娜就已經隱約意識到,美麗與內心世界存在某種關聯:關乎一種她缺乏的內在自信。

盡管如此,瑪麗安娜依然跟她心愛的那些虛擬角色一樣,對真愛深信不疑。盡管進入大學後的前兩個學期不盡如人意,她依然不肯放棄希望。

跟灰姑娘一樣,她期待著那場舞會。

聖克裏斯托弗學院的舞會地點在後園,開闊的草地直抵河畔。草地上支起巨大的帳篷,裏麵裝滿食品和飲料、音樂和舞蹈。瑪麗安娜原本跟幾個朋友約好在那裏見麵,在人群中卻怎麽也找不到他們。她鼓足全部的勇氣才決定獨自來參加這場舞會,此刻她後悔了。站在河邊,站在身穿晚禮服的漂亮女孩和年輕小夥子之間,她感到不自在極了——他們個個都富有修養、充滿自信。瑪麗安娜意識到她的感受、她的悲傷和羞澀與周圍歡樂的環境格格不入。站在人群之外,從邊緣旁觀人生——顯然這才是瑪麗安娜應該在的位置,想要改變這種狀況簡直是大錯特錯。她決定放棄,回自己的宿舍去。

她扭頭望去,又是一陣水聲,隨之而來的還有高聲說笑的聲音。在河麵上不遠的地方,幾個男生撐著劃艇和平底船在嬉鬧,其中一個男生失去平衡,跌進了水裏。

瑪麗安娜望著那個年輕人在水裏撲騰一陣,然後在河麵探出頭來。他遊到岸邊上了岸,仿佛神話中的某種神奇生物那樣出現在她麵前,一個誕生於水中的半神人。那時他隻有十九歲,外表卻像個成熟男人,而不像個大孩子。他個子很高,渾身濕透,襯衫和褲子緊貼在身上,金色的頭發蓋在臉上擋住了他的視線。他抬手撥開頭發抬眼望去——便看見了瑪麗安娜。

那是個奇妙的瞬間,超脫於時間之外——他們初次看見彼此的那一刻。時間仿佛放慢了速度,靜止,拉長。瑪麗安娜怔住了,與他四目相對,無法移開視線。那種感覺很奇怪,有點像辨認出某個曾經與她親密無間卻不記得在何時何地失去了聯係的人。

那個年輕人沒理會朋友們起哄的聲音。他向她走來,臉上的笑意越發舒展,還帶著幾分好奇。

“你好,”他說,“我叫塞巴斯蒂安。”

就是這樣。

“寫在命數裏的。”這是希臘語裏的說法。它的含義很簡單,從這一刻起他們的命運已然決定。如今回想起來,瑪麗安娜總會試著回憶那個命中注定的夜晚的種種細節——他們談了什麽話,跳了多長時間的舞,什麽時候第一次接吻。無論她多麽努力地回憶,這些瑣事依然像沙子般從她指間溜走。她隻記得太陽升起的那一刻他們在接吻——自那以後他們便形影不離。

他們在劍橋共同度過了第一個夏天,三個月的時間裏,他們沉浸在彼此的懷抱中與世隔絕。在這個超脫於時空之外的地方,時間靜止,陽光永遠燦爛,白天他們或**,或在後園懶散地飲酒野餐,或在河上劃船,經過石橋,經過柳樹,經過開闊田野上放牧的奶牛。塞巴斯蒂安撐船,站在平底船尾把長篙用力插進河床,推動他們前行,微醺的瑪麗安娜則把手指伸進水裏,望著擦肩而過的天鵝。當時的她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愛得如此之深,不再有脫身的機會。

在某種程度上,他們成了彼此——他們融為一體,就像水銀。

但他們並非沒有差異。與瑪麗安娜優渥的成長環境不同,塞巴斯蒂安是在沒錢的環境裏長大的。他父母離異,而他跟雙方都不親近。他認為父母沒有給他的人生開個好頭,從一開始他就不得不靠自己闖**。塞巴斯蒂安說,在很多方麵他都與瑪麗安娜的父親有同感,包括老爺子對成功的渴望。塞巴斯蒂安也很重視金錢,因為他和瑪麗安娜不同,從小到大都沒錢,因此他認同金錢的價值,並且下定決心要在城裏過上富足的生活,“這樣我們才能打下堅實的基礎,為我們自己,也為將來——還有我們的孩子們。”

如今回想起來,這種想法會不會有些褻瀆神靈?有些狂妄?

也許吧。

畢竟此刻她正獨自坐在火車上,走過這段他們曾經在不同的人生階段、帶著不同的心情共同走過無數次的旅途——或交談、或閱讀、或打盹兒,瑪麗安娜的頭枕在塞巴斯蒂安肩上,大多數時候他們都很開心,有時則不是。這些乏味的瞬間平平無奇,卻是她不惜一切代價想要換回的東西。

她幾乎想象得出他在這裏的樣子——在車廂裏,坐在她身邊——她望向車窗,恍惚間以為塞巴斯蒂安的臉會映在車窗裏,在她的臉旁邊,疊映在飛馳的風景之上。

然而瑪麗安娜看見的卻是另一張臉。

一個男人的臉,正盯著她看。

她眨眨眼,有些不知所措,從窗邊轉過臉看了他一眼。那男人坐在她對麵,正在吃蘋果。他笑了。

9

那個男人繼續盯著瑪麗安娜,不過她覺得稱他為男人有點誇張。

看樣子他頂多二十出頭:孩子氣的麵孔,棕色的卷發,光滑的麵頰上散布著雀斑,顯得更加年輕。

他又高又瘦,穿一件深色燈芯絨外套,白襯衫上帶著褶皺,圍了一條藍、紅、黃相間的學院式圍巾。他棕色的眼睛被老式的鋼絲邊眼鏡遮住了一部分,眼神聰穎而好奇,正饒有興趣地望著瑪麗安娜。

“最近怎麽樣?”他說。

瑪麗安娜打量著他,有些疑惑。“我們——認識嗎?”

他笑了。“現在還不認識。希望以後會認識。”

瑪麗安娜沒有回答,轉開了臉。停頓了一會兒,那人再次搭話。

“你要一個嗎?”

他拿起一隻棕色的大紙袋,裏麵塞滿了水果——葡萄、香蕉還有蘋果。“拿一個吧,”他說著把袋子遞給瑪麗安娜,“嚐嚐香蕉。”

瑪麗安娜客氣地笑笑,心想他的聲音很好聽,然後搖了搖頭。

“不用了,謝謝。”

“你確定嗎?”

“確定。”

瑪麗安娜扭頭望著窗外,希望他們之間的互動就此打住。她能在車窗裏看見他的影子,隻見他聳聳肩,有些失望。他長手長腳,動作卻顯然很不靈巧——他打翻了杯子,茶水灑得到處都是,有一部分灑在桌子上,不過大部分都灑在他腿上。

“真見鬼。”

他跳起來,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巾。他抹掉桌上那攤茶水,又沾了沾褲子上的水,抱歉地望著瑪麗安娜。“不好意思。我沒濺到你身上吧?”

“那就好。”

他又坐下來。瑪麗安娜覺察到他在看著自己。過了一會兒,他說:“你是……學生?”

瑪麗安娜搖搖頭:“不是。”

“啊。你在劍橋工作?”

瑪麗安娜搖搖頭:“不是。”

“那你是個……遊客?”

“不是。”

“嗯……”他皺起眉,顯然有些困惑。

沉默了一會兒,瑪麗安娜放棄了,說道:“我是來看望人的……我的外甥女。”

“哦,原來你是個姨媽。”

給瑪麗安娜歸了類,他看起來寬慰了些。笑了起來。

“我在讀博,”見瑪麗安娜並沒打算問他,他主動說道,“我是搞數學的——好吧,其實是搞理論物理的。”

他頓了頓,摘下眼鏡用紙巾擦了擦。他不戴眼鏡的樣子顯得缺乏遮擋。瑪麗安娜這才第一次注意到他其實很英俊,或者說將來會很英俊,等他的麵容再成熟些以後。

他重新戴上眼鏡,看著她。

“對了,我叫弗雷德裏克,或者弗雷德。你叫什麽名字?”

瑪麗安娜不想把名字告訴弗雷德。或許是因為她隱約感覺到——帶著些得意但也有點不安——他是想跟她搭訕。對瑪麗安娜來說,他的年紀顯然太小,再說她還沒做好準備,永遠也不可能做好準備——甚至隻是想想她都覺得惡心,覺得那是一種背叛。她板著麵孔回答得很客氣。

“我叫……瑪麗安娜。”

“啊,真是個好聽的名字。”

弗雷德繼續說了下去,努力地想跟她聊天,但瑪麗安娜的回答變得越來越簡短。她靜靜地數著自己還剩下多少分鍾才能脫身。

到達劍橋以後,瑪麗安娜想融入人群就此消失,但弗雷德在火車站外麵追上了她。

“我可以陪你走到城裏去嗎?或者送你上公交車?”

“我寧願走路。”

“太好了,我是騎車來的,但我可以陪你走路。還是你想坐自行車?”

他滿懷期待地望著她。瑪麗安娜忍不住有些同情他。但她的語氣越發堅定。

“我想——自己走。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當然不介意……我明白了。我理解。那或許——晚些時候喝杯咖啡?或者喝杯酒?今天晚上?”

瑪麗安娜搖搖頭,作勢看了看手表。“我不會待那麽長時間的。”

“這樣啊,或許你可以把電話號碼留給我?”他有些臉紅,麵頰上的雀斑越發醒目了,“可不可——?”

瑪麗安娜搖搖頭。“我覺得不——”

“不行?”

“不行,”瑪麗安娜移開了目光,有些尷尬,“不好意思,我——”

“別不好意思。我不會氣餒的。我們很快還會再見麵的。”

不知為什麽,他的語氣讓瑪麗安娜有些心煩。“依我看不會。”

弗雷德微微一笑,走上了馬路。一個騎自行車的人猛轉方向避開了他。

“小心。”瑪麗安娜說著拉住他的胳膊。那個騎車的人離開時罵了一句。

“不好意思,”他說,“我總是有點笨手笨腳。”

“一點點而已,”瑪麗安娜笑了,“再見,弗雷德。”

“回頭見,瑪麗安娜。”

他向成排停放的自行車走去。瑪麗安娜望著他上了車,他離開時向她揮了揮手。然後弗雷德轉了個彎,不見了。

瑪麗安娜放鬆地歎了口氣,然後向城裏走去。

10

走在去往聖克裏斯托弗學院的路上,瑪麗安娜不禁焦慮起來,不知自己在那裏會有怎樣的發現。

她不知會在那裏見到什麽——也許會有警察或者媒體,她環顧劍橋的街巷,感到難以置信:這裏沒有絲毫發生過不幸事件的跡象,甚至完全看不出發生過凶殺案。

與倫敦相比,這裏顯得出奇的寧靜祥和。幾乎沒有車流來往,耳畔隻有鳥兒的歌聲,期間偶爾穿插著清脆的自行車鈴聲,身穿黑色校袍的學生騎車掠過,仿佛成群結隊的鳥。

有幾次,瑪麗安娜走在路上,隱約覺得有人在監視或者跟蹤自己,她不禁懷疑是弗雷德騎著自行車繞回來跟蹤她,但隨即打消了這個念頭,覺得是自己疑神疑鬼。

即便如此,她還是回頭看了幾次身後,以防萬一——後麵自然沒有人。

離大學越來越近,每走一步,身邊的景色都變得越發優美:頭頂是尖頂和角樓,路邊是成排的山毛櫸樹,掉落的金色樹葉沿著人行道掃成堆。黑色的自行車鎖在鑄鐵柵欄上,排成長排。柵欄之上,花盆裏粉白相間的天竺葵為學院的紅磚牆增添了一抹生機。

瑪麗安娜瞥見幾個學生,看樣子剛上大一,正在認真研讀柵欄上貼的海報,海報上印的是迎新周的活動宣傳。

他們看上去真年輕啊,這些學生、這些新生——簡直像嬰兒一樣。她和塞巴斯蒂安看上去也曾那樣年輕嗎?不知為什麽,這似乎不可能。她難以想象那樣天真、純潔的麵孔會有可怕的遭遇。而她又忍不住猜測未來有多少悲劇在等待著他們。

瑪麗安娜的思緒又飄回到那個可憐的女孩身上,在沼澤邊被人殺害的女孩,不知她是誰。即便她不是佐伊的朋友塔拉,那她也是某個人的朋友、某個人的女兒。這便是可怕之處。我們都暗自希望悲劇隻發生在別人身上,但瑪麗安娜心裏清楚,遲早有一天它會落在你頭上。

瑪麗安娜對死亡並不陌生,從童年時代起它就常伴她左右——跟在她身後,懸在她肩頭。有時她覺得自己身上仿佛帶著來自希臘神話中惡毒女神的詛咒,注定要失去每一個她心愛的人。瑪麗安娜還在繈褓中的時候,癌症殺死了她的母親。多年後一場可怕的車禍又奪走了她的姐姐和姐夫,讓佐伊成了孤兒。瑪麗安娜的父親則在橄欖園裏心髒病發作,最後死在了一堆被壓爛的黏糊橄欖上。

說真的,他們共度的時間太少了。畢業以後他們搬到了倫敦,瑪麗安娜繞了一些彎路,最後成了一名團體心理治療師,與此同時,塞巴斯蒂安一直在倫敦金融城工作。但他有種固執的企業家精神,總是想自己創業。瑪麗安娜便建議他跟她父親談一談。

其實她早該料到結果的,但她偷偷抱著一個不甚理智的幻想,希望父親會為塞巴斯蒂安提供庇護,讓他參與家裏的生意,讓他繼承家業,然後在將來的某一天傳給他們的孩子。瑪麗安娜已經想到了這麽長遠的事,但她心裏很清楚,這些事情一句都不能跟父親和塞巴斯蒂安提起。總之他們的初次見麵就是一場災難——塞巴斯蒂安背負著浪漫的使命飛到雅典,征求瑪麗安娜父親的許可與她結婚,而剛見麵瑪麗安娜的父親就很不喜歡他。他不僅沒有主動提出雇傭塞巴斯蒂安,還指責他拜金。他警告瑪麗安娜,要是她跟塞巴斯蒂安結婚,他就把瑪麗安娜從遺囑裏除名。

諷刺的是,到頭來塞巴斯蒂安也進入了航運行業——但是跟她父親相反,是在市場的另一端。塞巴斯蒂安沒有選擇商業航運,他建立的業務是向世界各地形勢不穩定的欠發達地區運輸急需物資,比如食品和其他生活必需品。瑪麗安娜心想,在許多方麵,塞巴斯蒂安可以說與她父親完全相反。而這也是她長期以來自豪感的來源。

鬱鬱寡歡的老爺子去世後再次讓所有人吃了一驚。他最終還是把一切都留給了瑪麗安娜。一大筆財富。塞巴斯蒂安不禁感到震驚,他如此富有,卻過著那樣的生活——“我是說,像個窮光蛋一樣。他從來沒享受過自己的財富。那還有什麽意義?”

瑪麗安娜不得不稍加思索。“安全感,”她說,“他相信金錢能夠以某種方式為自己提供保護。我想——他其實是害怕。”

“害怕……什麽?”

對這個問題瑪麗安娜也沒有答案。她搖搖頭,悵然若失。“我猜他自己也不知道。”

盡管繼承了這筆錢,她和塞巴斯蒂安卻隻縱容自己買了一件奢侈的東西:他們買下了第一眼就愛上的那幢位於櫻草花山腳下的黃色小房子。在塞巴斯蒂安的堅持下,他們把剩餘的錢全部存了起來——為了未來,也為了他們的孩子。

孩子是他們唯一的心病,每隔一段時間,塞巴斯蒂安就忍不住揭開這塊傷疤,要麽是在他多喝了幾杯之後,要麽是他一反常態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時。他迫切地想要兩個孩子,一男一女,以補全他憧憬的家庭場景。瑪麗安娜雖然也想要孩子,但她想先等一等,等她完成培訓,建起自己的心理診療所以後再說——這固然需要幾年的時間,可是那又怎樣?他們有的是時間,不是嗎?

等她三十歲出頭開始備孕時,才發現自己受孕很困難。這意料之外的障礙不免讓她有些焦慮,醫生說這種心態對她沒有幫助。

貝克醫生上了年紀,有種父親般的親切感,讓瑪麗安娜感到很安心。他建議瑪麗安娜和塞巴斯蒂安在正式進行生育能力測試、開始治療之前先出去度個假,遠離一切壓力。

“享受生活,在海灘上放鬆幾個星期,”貝克醫生向她眨眨眼,“看看會有什麽結果。適當放鬆一下總有奇效。”

塞巴斯蒂安不大情願——他有很多工作要做,不想離開倫敦。瑪麗安娜後來才發現那年夏天他承受著很大的經濟壓力,因為他的幾項業務運轉得都很艱難。但自尊心不允許他向瑪麗安娜要錢——他從沒花過她一分錢。直到他死後瑪麗安娜才得知他在人生的最後幾個月裏竟然承受著這麽多不必要的擔憂,這讓她甚是心痛。她之前怎麽沒發現呢?事實是,那年夏天她自私地沉浸在自己關於要孩子的憂慮當中。

此外,她還軟磨硬泡地讓塞巴斯蒂安休了兩個星期的假,在八月去希臘旅行,去瑪麗安娜家避暑的居所——位於納克索斯島的懸崖上的一幢房子。

他們乘飛機去了雅典,在碼頭登上了去島上的渡輪。瑪麗安娜以為那次乘船是個好兆頭,天空中沒有一絲雲彩,海水像玻璃般安詳而平靜。

他們在納克索斯港租了一輛車,沿著海岸線開到了房子的位置。那幢房子原本屬於瑪麗安娜的父親,現在,從理論上來說,它屬於瑪麗安娜和塞巴斯蒂安——盡管他們從未在那裏居住過。

房子裏到處是灰,已經有些破敗,但位置絕佳,坐落在懸崖頂端俯瞰蔚藍的愛琴海。岩石雕鑿成的台階沿著崖壁向下,通往山下的海灘。在那裏的海岸上,數百萬年來粉紅色的珊瑚碎成無盡的碎片,與沙礫混合在一起——在碧海藍天的映襯下,沙灘呈現出粉紅色。

好一派充滿魅力的田園風光,瑪麗安娜心想。她已經能感覺到自己放鬆下來,並且暗暗期盼納克索斯島能夠如約創造一場小小的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