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是萬物的尺度

1527年農曆八月,賦閑在家多年的王陽明被明政府重新起用,皇帝朱厚熜命他到廣西剿匪。王陽明當時已五十五歲,身體狀況堪憂,但他毫不猶豫地去了廣西。臨行前,弟子錢德洪希望王陽明允許將《大學問》刊刻。

《大學問》是王陽明對四書之首《大學》的心學解析,據錢德洪說,它是陽明學的重要教科書。王陽明對每個來學習其學說的人,都會灌輸其《大學問》。可以說,《大學問》是陽明心學的入門課和心學思想精髓。

很多弟子都希望王陽明能將《大學問》成之於文字,王陽明高深莫測地說:“這種意思必須諸位口耳相傳,倘若用筆寫下來,讓人當作文章去讀,就沒有意義了。”

錢德洪拒絕認可王陽明的話,他說,口耳相傳固好,但流傳百世之後,恐有口誤,失了《大學問》的宗旨。

王陽明沉思許久,終於點頭允許《大學問》成為文字。

感謝王陽明,更感謝錢德洪,使我們在今日能看到《大學問》的文字,正是《大學問》開篇的一段文字,使我們知道了王陽明的世界觀:“真君子,會把天地萬物看成一個整體,把普天之下的人看成一家人,把全體中國人看作一個人。他們能把天地萬物當作一個整體,並非有意為之,而是他們內心的良知使然。他們的良知和天地萬物是一個整體的。”

這就是“萬物一體”,或稱為“萬物一體之仁”,其實就用“仁”來貫通自己和萬物。“仁”是儒家思想的重要概念,一般而言就是“愛”。中醫把手腳麻痹的人稱為“不仁”,由此我們可以知道,所謂“仁”就是具有痛癢的知覺,以生理的知覺,不斷地覺悟道德性的東西,這就是仁!

在王陽明看來,這個世界應該是以我為中心,將天地作為軀幹,把萬物作為四肢百骸,然後用我的“仁”來對待我的軀幹和四肢百骸,使軀幹和四肢都得到我的仁,並最終成仁。

這豈止是理性的世界觀,簡直就是動人心魄的胸懷!

為何“萬物一體”並非有意為之,而是我們內心的良知使然呢?王陽明舉例說:“當我們看到一個小孩兒要掉進井裏時,必會自然而然地生出害怕和同情之心,這就說明我們的良知跟孩子是一體的。或許有人說,小孩兒是人類,大家是同類,看到他麵臨危險,會有這種心態。但是,當我們看到飛禽和走獸發出悲哀的鳴叫或因恐懼而震顫不已時,也會產生不忍心聽聞或觀看的心情,這也說明我們的良知與飛禽走獸是一體的。同樣的道理,當我們看到花草和樹木被踐踏和折斷時,也會產生憐憫體恤的心情,當我們看到磚瓦石板被摔壞或砸碎時,也會產生惋惜的心情,這就是說我們的良知與花草樹木、磚瓦石板是一體的。”

很容易想象,當每個人都把別人的冷暖悲喜當作自己的冷暖悲喜時,就會油然而生一種使命感,我要愛天地萬物,因為它們是我的一部分,正如我愛我的四肢一樣。而每個人也注定將如此,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有良知。

王陽明提出萬物一體,無非是希望每個人都發自良知地去愛人,愛世界,愛天地萬物。這就是儒家苦口婆心教導世人的“仁”,在王陽明看來,“仁”就是致良知。那麽,我們用良知去愛天地萬物,是一股腦地鋪天蓋地去愛,還是有步驟、有層次、有輕重呢?

有人問王陽明:既然萬物一體,那《大學》為何會說仁愛應有“厚薄”呢?

王陽明做了很詳細的回答:這是天理如此,也是良知的答案。近處說,我們的頭和手足就有輕重之別,如果非要舍棄一麵,那肯定是舍棄手足而保留頭。倘若刻板地主張萬物一體,不分主次輕重,那當你的親人和路人都快要餓死時,你的食物隻能解救一個人,你解救誰?自然是你的親人。因為天理如此,良知的答案如此。

我們要真切篤實地擁有一顆萬物一體的仁心,就必須從眼前事做起,從你最親近的人做起。然後循序漸進,真誠惻怛地致良知,最終就會邁入真正的“萬物一體”之境。

但天下芸芸眾生,能做到這一點的人鳳毛麟角,原因就是我們的良知被私欲隔斷,不能視天地萬物和我為一體,而形成了間隔,無法貫通自己和萬物。

在王陽明看來,我們之所以擁有這個世界,就是因為每個人要行這“萬物一體”之仁。倘若沒有這個,所謂的世界也就不存在了。陽明心學的一切理論、概念都建立在“萬物一體”之上,它是陽明學的世界觀,也是陽明學的基石。

有弟子問王陽明:“人固然有良知,草木瓦石也有良知嗎?”

王陽明回答:“人是萬物的尺度,這個尺度就是良知。所以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如果草木瓦石沒有人的良知,不可以稱之為草木瓦石。豈止草木瓦石,倘若天地沒有人的良知,也不可以稱之為天地。因為天地萬物和人原本是一體的,其發生的最精微之處,就是人心的良知。風雨露雷,日月星辰,禽獸草木,山川土石,和人原本也是一體的。因此五穀禽獸之類,都可以養育人,藥石之類,都可以治療疾病。隻因同此一氣,所以相通。”

因為萬物一體,所以王陽明極力主張“和”。“和”是中華文明的精髓,王陽明之前的儒家世界觀認為,世界濃縮成一個字,就是“和”。

它符合宇宙法則(上應天理),符合倫理道德(下合人倫),符合一切事物的自然規律(貫穿於萬事萬物之中)。

實際上,萬物一體就是“和”,如果你真能萬物一體,把天地萬物都當成自己的一部分,你就能做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四海一家、親密無間的和睦和祥、和樂融融;你就能深刻領悟到“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的和衷共濟;你就能真誠惻怛地秉承“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的信條而與人和善。

你更能發自良知地明白一件事:宇宙渾然一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鬥則俱損,和則兩利。站在“和”的視角就是站在萬物一體的視角,把天地萬物當作是自己的一部分,也就是用一種全世界、全球的觀念來思考問題。

它告訴我們,無論是人類社會,還是凡具生命之世界,甚至是瓦石世界,都是以共存為基礎。人和天地萬物都是平等的,小到細菌,大到海底神秘的龐然大物,都是生命世界的一分子。

誰都沒有資格不分青紅皂白地剝奪天地萬物的生命,因為在聖賢看來,天地萬物都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沒有人不會愛自己的身體,正如每個人都會對自己身體的痛癢有感知一樣。

李大釗先生有句名言,能為王陽明的世界觀做一個恰如其分的眉批:(中華文明是)為與自然和解、與同類和解之文明。

清人馬士瓊清晰地看到這點,於是說出了下麵這段話:“若能將陽明學施於一家,擴之四海,則大地皆紅爐,而人心無歧路,謂為王氏(王陽明)之球圖(國家)也,可謂為天下萬世之振鐸也。”

那麽,在王陽明眼中,世界是如何來的呢?

這是個眾說紛紜的問題。東方的盤古說:“起初,我住在一個大雞蛋殼裏,太憋屈。於是我揮出一斧,劈開雞蛋,蛋清上升是為天,蛋黃下沉是為地。”這就叫開天辟地。天地有了,但死氣沉沉。盤古咬咬牙,痛快地自戕,他的身體自動自發地變成萬物。西方的上帝說:“創造個世界哪有這麽難!我說,要有光,於是有了光;我說,要有萬物,於是有了萬物。”

朱熹對這兩種創世論嗤之以鼻,他說世界生成的過程既不簡單也不難。混沌時期,各處都充盈著“氣”,這個氣就如同煮飯鍋裏的氣一樣,是一種物質。氣從下麵滾到上麵,又從上麵滾到下麵。這個氣隻做一件事就是:滾。

滾來滾去,萬物形成了。

氣永遠處於由靜止到運動再到靜止的循環狀態中,這就是所謂的“動靜”。氣處於“動”的狀態時,我們稱它為“陽”;處於“靜”的狀態時,我們稱它為“陰”。

“陽”氣凝集而成為木、火兩個元素,“陰”氣凝集而成為金、水兩個元素。而土元素很有個性,它先天地而生,並且就藏在木、火、金、水四個元素之中,沒有了土,其他四個元素也就不存在。這就是陰陽五行,陰陽五行生萬物。

到此,朱熹的世界觀明朗得很:作為物質的氣創造了世界,這是典型的唯物主義,至少是樸素的唯物主義。但他頭腦一熱,扭身奔岔路去了。

他說,“氣”能創造天地萬物,是因為它遵循著個“理”。

“理”是理學的金字招牌,據說是程頤所創。朱熹說,它是宇宙、萬物的根據,是使宇宙、萬物自然而然那樣存在的原理。譬如,做人要厚道,這是自然而然的原理。如果做人刻薄,那就是豈有此理?!

朱熹覺得,“理”在“氣”先,有“理”才有“氣”。

王陽明覺得朱熹在這個問題上跑偏了。他說:“理是氣的條理;氣是理的運用。沒有理那就不是氣,不存在沒有理的氣;沒有氣那就不會有理,沒有無氣而有理的。”

王陽明用這段話告訴我們,世界是由物質“氣”構成的。無疑,這是貨真價實的唯物論。

但他同時也認為,作為物質的“氣”並非是隨心所欲地創造了世界,它遵循著一定的原理——理。與此同時,原理不能憑空存在,必須依附於物質“氣”。

比如在各個星體未形成前,萬有引力是不存在的。萬有引力的存在,必須要有各個星體的存在。

也就是說,“理”和“氣”是共生共存的關係,可視作一體,誰都離不開誰,不可分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