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諸位

1527年農曆十一月二十,王陽明到達廣西梧州正式辦公。和當初他到贛州一樣,開始了實地調查。這一調查是全麵的,不僅僅包括盧蘇、王受的詳細履曆,還有他們作亂的情況,更有這個地區的曆史沿革,他想知道發展到今天這樣一發不可收拾的局麵到底是什麽原因造成的。在進行這樣的全麵調查後,王陽明向皇上朱厚熜呈上了《謝恩疏》,他要謝謝朱厚熜能委他以重任,這隻是一筆帶過,他最想告訴朱厚熜的是他在田州叛亂上的態度以及方法。

王陽明承認,田州、思恩(今南寧以北及武鳴縣西北,百色市及田陽、田東)的地理位置相當重要,因為它是防禦安南國的最後一道屏障。如果帝國無法控製田州、思恩,就等於向安南國主動打開了大門。有些書生看著地圖認為,這裏是蠻荒區,可有可無。王陽明卻認為,田州在帝國地理位置上的重要性並不比北方抵禦蒙古人的軍事重鎮宣府、大同差。如果不是安南國正在自相殘殺,他們完全可以利用田州的叛亂而兵不血刃地進入中國本土。可為什麽這樣一個重地,卻成了今天這副模樣?

王陽明考察了岑猛的造反史後總結說,岑猛本人固然有狼子野心,可那是被活生生逼出來的。我曾查閱廣西部隊遠征南贛的記錄,岑猛多次帶領他的部隊參與政府軍的軍事行動,但事後卻沒有得到任何獎賞。岑猛本就心懷不平,地方政府官員又向他索賄,這自然激起了他的反意。

其實,地方政府官員,甚至是來廣西巡撫的中央政府官員都沒有注意到,廣西的政府部隊作戰能力極弱,岑猛一起,即成摧枯拉朽之勢。姚鏌耗費巨資,帶數萬部隊來對付岑猛,全憑一腔熱血,雖然消滅了岑猛,卻在後期治理上陷入錯誤的泥潭,導致形勢更加惡化,王受、盧蘇就是這一錯誤的產物。

王陽明說,中央政府讓流官來統治廣西的效果遠沒有讓土官治理好。廣西田州本是荒蠻,沒有人願意來這裏做官,大多數官員都是抱著怨氣來,指望他們負起執政的責任,顯然不可能。他們這些人來到廣西田州隻有一個目的:盡快離開。毫不負責之外,他們還貪贓枉法,欺壓當地少數民族。這種行為注定將引起暴亂。

王陽明有份數據,自廣西行政取消土官使用流官以來,少數民族(瑤族)造反超過八次,而土官管理廣西時,造反次數隻有兩次。這份數據一目了然地證明:流官不適合廣西。雖然中央政府想把田州直接納入帝國行政區劃內的心情可以理解,但現實不允許。靠一廂情願去行動,就不是知行合一,自然就不是致良知。

王陽明最後對朱厚熜說:“我要謝謝皇上您能信任我,要我擔負如此重任,雖然我身體狀況不佳,但我會竭盡全力讓田州乃至廣西恢複秩序,保境安民。”

在呈上這道《謝恩疏》之前,王陽明提筆在一張白紙上沉思了很久,他要寫信給內閣的大學士們。王陽明必須要寫這樣一封信,他雖然是被內閣推薦來的,可內閣的諸位仍然謹慎地監視著他,因為他一旦建下功勳,就會對內閣產生壓力。要王陽明來內閣的呼聲振聾發聵,可不是一天兩天了。王陽明必須要讓內閣成員放心,讓他們同意自己在廣西自作主張、大施拳腳,隻有這樣,他才能心無掛礙,行動無阻地付出。

但這封信寫給誰,他必須慎重。本來,他的舉薦者是桂萼,可桂萼希望他能解決安南問題,如果主動給桂萼寫信,固然可以得到他的全力支持,可如果他不解決安南問題,那會被桂萼連根拔起。張璁在舉薦他的問題上意見不多,給他寫信是事倍功半,那麽隻剩下一個人,就是首輔楊一清。

王陽明從前對楊一清的印象不錯,這緣於楊一清不顧身家性命地鏟除劉瑾的正義感,還有八年前向他推薦了太監張永,正是楊一清的幫助,才使王陽明擺脫了朱宸濠這顆定時炸彈,又在張永的維護下全身而退。不過自楊一清重回政壇後,據他在中央政府的弟子們透露給他的,楊一清似乎變成了另一個人:功利性十足的政客。

給人的感覺是,楊一清在想方設法地排擠他的同僚們,以使自己成為一言九鼎的人。據王陽明的弟子們說,王老師不被召入中央,楊一清的意見舉足輕重。這可能是王陽明弟子們認為的真相,可當我們站在楊一清的角度來看,這一真相甚為荒唐。

楊一清始終對國家和政府懷抱熾熱的責任心。當他重返中央政府後,他發現這個皇帝和先皇朱厚照在本質上沒有什麽區別。朱厚照好動,喜歡扮演英雄,是有著不可遏製的表現欲的那類頑主。朱厚熜給人的感覺是很安靜,但在安靜的背後卻是他的頑梗,他對“大禮議”那麽上心,固然有孝道之心,更多的卻是他性格中的陰沉。他當上皇帝沒幾年,就安靜地躲在後宮中很少露麵,原因是沉溺在道家的長生之術上。

楊一清總想把權力掌握在自己手裏,目的是希望把朱厚熜拉回正軌。他對張璁和桂萼一味縱容朱厚熜的性格非常鄙視,身為前朝重臣,他不希望再出現另一個版本的朱厚照。大多數時候,人們的想法都是好的,但現實卻總讓人們失望。直到他被迫辭去首輔時,都沒有實現這個理想。

楊一清的確在千方百計地阻止王陽明來中央政府,但絕不是世上所傳言的他嫉賢妒能,而是他恐懼王陽明的學術思想會把皇上帶入萬劫不複的深淵。朱厚熜在宮廷中不但有技術上的道士,還有理論上的道士,這些道士向他不停傳授異端思想,但這些道士的異端思想和王陽明思想一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在楊一清看來,身為皇帝必須遵循理學規範,在這些規範的作用下,成為聖君。外在的規範作用相當重要,而王陽明恰好忽視外在的規範作用,認為所有的規範都在我心。朱厚熜本來就是個我行我素的人,如果王陽明再為他灌輸這種思想,後果不堪設想。

所以,他必須阻遏王陽明。我們無從得知王陽明是否理解楊一清的苦衷,不過從他給楊一清的信中我們可以知道,他應該是把楊一清當成了世人傳言中的人物。

他首先把自己能身負重任的功勞堆到了楊一清的頭上:合格的朝臣報效祖國的方式就是舉薦賢能,楊公你為朝廷舉薦了那麽多人才,我王陽明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的。如今您舉薦我,真讓我受寵若驚,我何德何能,不過我相信您的眼光。等我料理了廣西的事情後,希望楊公能向皇上推薦我做個閑差,我感激不盡。這是我最真實的想法,因為我身體狀況太差,不能再過度勞累。

這封信情真意切,乃王陽明用良知寫成。楊一清非常感動,甚至還歎息,如果王陽明不創建他的心學該多好!

在自信內閣不會牽絆他後,王陽明又給當時的兵部尚書李承勳寫了封信。王陽明為什麽要給兵部尚書李承勳寫信,需要稍作補充明帝國的上層政治情況。

在朱元璋和朱棣之後,明帝國的政治領導層就由三部分構成。一部分是宦官,和漢唐的宦官不同,明帝國的宦官都有行政編製,派到各地的監軍在行政級別上就是當地的軍政二把手,宦官左右明帝國政局的事時常發生,導致土木堡之變的王振、朱厚照時的“立皇帝”劉瑾就是典型。第二部分則是內閣大學士,注意,內閣嚴格意義上來講不屬於政府部門,它是皇帝的私人秘書團,所以他們和宦官構成了皇帝的內廷。第三部分則是外廷,代表部門就是大名鼎鼎的六部。

明帝國的皇帝們始終是在用內廷控製外廷,所以內廷淩駕於外廷之上。但外廷也不是吃素的,尤其是明帝國中期,內部盜匪和外部蒙古人的軍事騷擾使得帝國的軍事成為政治主題,於是,兵部尚書的地位變得舉足輕重起來。明帝國的兵部有不需通過吏部任用將軍的權力,這個部門叫武選司,王陽明就曾在這個部門待過。

不但如此,兵部尚書還有一項特權:如果某地有叛亂,在內閣或是吏部任命該處巡撫時,他有給這位巡撫提督軍務的權力。王陽明當初在江西南部剿匪,王瓊就通過這一權力讓王陽明提督軍務。也就是說,兵部尚書對去有軍警之地巡撫的人有監督權,兵部尚書和提督軍務的巡撫如果合作無間,那將是再好不過的事,當初王瓊和王陽明的合作就是例子。反之,那將是糟糕透頂。

所以,王陽明必須給李承勳寫信,要他在中央政府支持自己。李承勳明大義,又是王陽明的朋友,他讓王陽明把心放在肚子裏。他說,雖然我沒有王瓊那樣的本事,但肯定竭盡全力支持你。

王陽明還是不太放心,他又寫出第三封信,信的接收人是他的弟子黃綰。他提醒黃綰,也讓黃綰提醒他在中央政府的弟子和崇拜者們,不要再拚命地推薦自己,一定要把王陽明這個人淡化,最好是讓中央政府的官員們忘記有個王陽明在廣西剿匪的事。他對黃綰說:“我現在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廣西,你們如果在中央政府總是談到我,肯定會引起某些人的不安。他們也會把注意力集中到廣西來,到那時,我就不好做事了。”

他同時還叮囑黃綰,舉薦人一定要慎重,要多方考察。否則不但這個人會壞了事,你身為舉薦人也脫不了幹係。

他又談到了一件往事,就是平定寧王後的賞賜問題。他說:“這件事過去七八年了,很多當時立下功勞的人等賞賜等得已近絕望。我一直想向中央政府提這件事,可這個時候提,有些人會認為我在要挾政府。所以,你們如果有時間有精力,應該把這件事當成重中之重。”

最後他要弟子們放心:“廣西的叛亂頭目不過是小疾病,比當年江西南部那些造反大佬們差遠了,所以你們不必為我擔心。你們要擔心的是政府內部的政治鬥爭,這才是心腹之患。”

朝中高層的政治鬥爭不是黃綰和他的另一位身居高位的弟子方獻夫能解決的,即使預防,二人都不能勝任。所以王陽明的這番訓誡,不過是證明他深邃的眼光而已。

1527年最後的一個多月,王陽明始終沒有采取任何軍事行動,原因隻有一個:他之前調集的湖廣和福建、廣東的部隊沒有到達。三處的行政長官和軍事長官們給出的借口都是一樣的:正在集結軍隊,籌措軍餉。

王陽明苦笑,連連發信催促。幾支部隊終於在1528年正月抵達梧州,而王陽明仍然沒有采取軍事行動的意思。

實際上,他心中早已有了解決問題的方法,那就是招撫。按他對王受和盧蘇資料的了解,這兩人武裝暴動完全是政府官員逼出來的。而他們後來攻城略地,並沒有獨立的意思,隻是想增加和政府談判的籌碼。

這是王陽明要解決的問題,他不想讓對方的籌碼變得有價值。所以剛過了元宵節,王陽明組織幾萬人的部隊進駐南寧,就在南寧郊區進行了大規模的軍事演習。這場軍事演習把王受和盧蘇驚到了,他們急忙加緊戰備,應對王陽明。

王陽明和他的指揮官們開會商議,有人說既然部隊已來了,就應該打。王陽明卻說,王受和盧蘇的實力不可小覷,田州和思恩的防禦都被他們加固,短時間內根本打不下來。用軍事手段,耗費金錢不說,還會死成千上萬的人,得不償失。

有人想不到別的辦法,這緣於他們的一根筋。在他們心中,對付少數民族的叛亂就應該用鐵血手段,和他們擺事實、講道理是對牛彈琴。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沒有溝通的可行性。另外,部隊已經集結,如果不打,那在麵子上也說不過去啊。

王陽明說:“除了打,還有很好的方法,即招撫。”

廣西的地方官們強烈反對,他們舉出一個例子來說明這種想法的不切實際。在姚鏌灰頭土臉地走人之前,曾招撫過王、盧二人,可兩人開出的條件不可理喻。隻要稍懂成本核算的人都知道,打比招更節省成本。

王陽明說,他們所以提出那些苛刻的條件是因為他們手中有籌碼,姚鏌和他們談判時,手上沒有軍隊,人家當然會獅子大開口。可現在我們大軍雲集,那場軍事演習就是給他們看的,目的是要讓他們明白我們的實力,提示他們,我們是先禮後兵。

與會眾人被王陽明說服,但他們口服心不服。尤其是湖廣軍隊的指揮官們,他們千裏奔波來到廣西,目的是建立軍功。如果王陽明招撫,那他們就是無功而返。他們決定從中作梗,讓王陽明的招撫計劃流產。

陰謀悄無聲息地進行著。在王陽明的使者還未到達王受和盧蘇基地時,王、盧二人便收到可靠消息:王陽明的招撫不可信,王陽明是想通過這一方式向你等索賄,而且數額巨大。如果你們不能滿足王陽明,後果可想而知。

王、盧二人對此深信不疑。因為兩人的前輩們都曾遇到過前來剿匪的巡撫向他們索賄的經曆,兩人趕出了王陽明的使者,拒絕去見王陽明。

王陽明陷入了困境。這和他當初在江西南部剿匪時麵臨的情況截然不同。他當初在徹底清除了山匪隱藏在政府中的內鬼後,整個政府上下一心。如今,本該是他朋友的人卻成了他的敵人。有人建議他整頓政府軍內部,他沒有同意。他總感覺自己時日無多,而治理整頓是耗費時間的事。在考慮了幾天後,王陽明決心用良知這一武器直攻王受和盧蘇。

他親自寫信給王受和盧蘇。首先是站在他們的立場來考慮問題,對他們當初的遭遇表示深深的同情,重點指出,你們現在的錯誤實際上是政府有錯在先;其次,他真誠惻怛地向二人保證,隻要兩人放下武器,將來絕不會再發生“官逼民反”的事,他保證會給他們生命和自由,把廣西建成一個他們心目中的理想家園;最後,王陽明嚴肅地說,你們投降對你們和我都有好處,大家可以免掉兵戎相見的尷尬,你們的決定會存活很多人,活人一命可是最大的功勳。

這封信並沒有取得意想中的效果,因為王受和盧蘇有顧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