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成聖的路上

王陽明在1527年農曆七月初接到中央政府要他去廣西的聖旨,直到十一月二十才到達廣西梧州,險些走了五個月。從浙江餘姚到廣西梧州在有路可走的情況下,距離大概是1600公裏,一天即使走二十公裏,三個月也足夠了。王陽明走得這樣慢,大概有三個原因:第一,他的身體狀況不允許,當他離開浙江餘姚時隨身帶著一位醫生,他當時已不能騎馬,隻能坐轎,他在這段時期給弟子們的信中經常提到他患了可怕的痢疾,廁所成了他待的時間最長的場所之一;第二,他在沿途各地都做了停留,和他的弟子們聚會講學;第三,多年對他不公正的風風雨雨消磨了他的鬥誌,他已不可能擁有當年去江西南部剿匪時的朝氣,急如星火地上路。

他離開餘姚前,發生了王陽明心學史上最光彩奪目也是最後的一幕:四句教的解析。“四句教”全文如下:“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他的兩位弟子各持己見,王陽明詳細地向他們做了解析。

很多王陽明心學研究者都認為“四句教”是王陽明心學繼“致良知”後的又一次升華,不過我們不必看王陽明的解析,隻在這二十八個字上望文生義,就可以發現,它可能僅僅是王陽明致良知的一個程式,也就是麵對一件事時如何“致良知”。用一種不客氣的話來說,“四句教”被後來王陽明心學的服膺者們極不明智地誇大了。

我們以一個例子來說明下。假設我們坐在天空下,隻是沒有目的地望著天空,這個時候,我們的心就是“無善無惡”的。但當天空一顆隕石正墜向一個熟睡的人時,我們的心馬上就會動起來,這是“意之動”。我們的心動起來會產生兩種“意”,一種是善意,一種是惡意,所以這時就有了“善惡”,善意是,及時提醒那個即將被砸的人,惡意是,看熱鬧。這兩種“意”,是善是惡,我們是如何區分的呢?我們憑什麽說看熱鬧那個意就是惡的,提醒那個意就是善的呢?原因很簡單,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有良知,良知能知善知惡。那麽,我們下麵要做的事就是“為善去惡”,如果隻是知道善意和惡意,卻不去行動,那也不是致良知。所以,我們必須提醒那個睡覺的倒黴鬼,有石頭要砸你,趕緊起來。這就是“格物”,也就是王陽明說的“煉心”,它煉的就是我們那顆慈悲的心。我們要經常實踐自己的善意來煉心,把自己的心煉成仁者的心。長此以往,我們就會成為偉大的人,因為孟子說了,仁者無敵。

“四句教”解析在王陽明心學史上被稱為“天泉證道”。王陽明一生中共證了三次道:一次是貴州龍場證出了格物致知的靈動之道——心即理;第二次是在江西南昌證出了“致良知”;第三次就是這次在浙江餘姚證出了“四句教”。實際上,三次證道都是在加強它心學的“良知”宗旨,異曲同工,根本談不上是飛躍或者是變道,尤其是“四句教”隻是王陽明心學的一個可有可無的補充。

王陽明這次去廣西可以看成是他對自己心學的一次檢閱和對往事的回首。1527年農曆九月中旬,他抵達錢塘江,拖著病體遊覽了吳山、月岩、嚴灘。在遊覽浙江桐廬縣南十五公裏的釣台時,他感慨萬千。釣台位於富春江畔,東漢初期,大能人嚴子陵和東漢開國皇帝劉秀關係密切。劉秀請他輔佐自己,但嚴子陵婉言謝絕,隱居富春江畔以釣魚為樂,這就是釣台的來曆。

七年前,王陽明押解朱宸濠和他的餘黨路過釣台時,非常想遊覽此地,可當時的局勢緊張,他沒有時間。七年後他如願以償來到釣台,想到嚴子陵的高士之風,又想到劉秀對嚴子陵的體諒,於是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當今聖上對他這個病夫的態度。他寫詩道:“滔滔良自傷,果哉未難己。”

不過我們感到奇怪的是,據王陽明自己說他當時患有嚴重的肺病、痢疾,還有足疾,可他還到處遊玩。他年輕時求仙訪道,甚至還設想通過導引術使自己長生不老。可他不但沒有長生不老,反而大半輩子都處在病患之中。在他遊覽當時以道士聞名的浙江常山時,對道家的強身健體思想表現出了極大的質疑。他在《長生》中寫道:“長生徒有慕,苦乏大藥資。名山遍探曆,悠悠鬢生絲。微軀一係念,去道日遠而。中歲忽有覺,九還乃在茲。非爐亦非鼎,何坎複何離?本無終始究,寧有死生期?彼哉遊方士,詭辭反增疑;紛然諸老翁,自傳困多歧。乾坤由我在,安用他求為?千聖皆過影,良知乃吾師。”

我們一定要特別關注這首詩,因為他是王陽明在人間的最後時刻對道家養生術的體驗式總結,同時他還暗示了我們很多事情。

王陽明大半生都信奉道家思想和養生術,他後來和道家隻是在思想層麵劃清界線,王陽明一生中有很多道家朋友,而占絕大多數的是鍛煉外丹的道教術士。據史料記載,王陽明在發配龍場之前就已經在服用這群道士給他的丹藥和謹遵他們給的藥方。比如有一個藥方就是少量的砒霜,王陽明一直在服用,目的是治療他的肺病。

肺病是王陽明一生中最大的心理和生理疾患,他千方百計想要祛除它,可我們都知道,在沒有青黴素的時代,肺病就是不治之症。為了消除痛苦,王陽明選擇服用術士們鍛造的所謂仙丹。眾所周知,道士的仙丹裏含有大量劇毒化學成分“汞”和“鉛”。偶爾服用不會有問題,可長時間服用就會積累毒性。明帝國中期的皇帝大都沒有活過四十歲(朱瞻基三十七歲、朱見深四十歲、朱祐樘三十五歲、朱厚照三十歲),和他們長期服用這種化學藥劑有直接關係。

也許王陽明服用仙丹是迫不得已,他有病在身。不過在他人生的最後一年,他終於發現靠道教的養生術達到長生不老,甚至是最基本的強身健體也是癡心妄想。所以他才寫了這樣一首詩。

他說,“九轉還丹”根本不在道士的手中,而是在我們的心中,它就是“良知”:“乾坤由我在,安用他求為?千聖皆過影,良知乃吾師。”

1527年農曆十月初,王陽明抵達江西廣信。三十多年前,他在這裏拜見理學大師婁諒,由此步入理學之門。三十多年後,對婁諒而言,創建自己心學多年的王陽明已是他的逆徒。遠在天上的婁諒可能永不會想到,正是這個逆徒才讓他婁諒的大名傳播得更廣。沒有王陽明,婁諒充其量不過是個理學研究者而已,因為他指點了王陽明,才一躍而成為理學泰鬥。師傅靠弟子成大名,婁諒是個典型。

王陽明一進入江西,他的心學光輝史來臨了。不但他在廣信的弟子蜂擁而至,就連遠在貴州的信仰者也跑來向他請教。王陽明早就聽說廣信的弟子們已為他設下接風宴,他不想太高調,所以就在船上陸續接見他的弟子們。由於弟子太多,他發現在船上接見他們有危險性,所以就傳話說,等他從廣西回來再和他們長談。弟子們抱著希望,戀戀不舍而散。不過他後來失約了,回到廣信的是他的肉體,他的靈魂登上了天堂。

對廣信當地的弟子,他可以呼喚散去,可對從遙遠的貴州來的弟子,他就不忍心了。

一個叫徐樾的弟子在岸邊如信徒朝聖一樣虔敬地希望和王陽明見麵,王陽明答應了。徐樾還處於王陽明心學的初級階段——靜坐,他確信在靜坐中理解了王陽明心學,得到了真諦。王陽明就讓他舉例子說明,徐樾就興奮地舉起例子來,他舉一個,王陽明否定一個,舉了十幾個,已無例可舉,相當沮喪。王陽明指點他道:“你太執著於事物。”徐樾不理解。王陽明就指著船裏蠟燭的光說:“這是光。”在空中畫了個圈說,“這也是光。”又指向船外被燭光照耀的湖麵說,“這也是光。”再指向目力所及處,“這還是光。”徐樾先是茫然,但很快就興奮起來,說:“老師我懂了。”王陽明說:“不要執著,光不僅在燭上,記住這點。”徐樾拜謝而去。

王陽明連夜出發,第二天抵達了南浦。南浦沸騰了。南浦是王陽明當年和朱宸濠決戰的戰場之一,南浦百姓為王陽明能解救他們於水火之中已感恩戴德多年。王陽明在南浦受到的歡迎和廣信不同。廣信歡迎他的大都是弟子,而在南浦,歡迎他的更多是老百姓。老百姓歡迎王陽明的理由不僅是王陽明給他們帶來了穩固的秩序和新生活,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他們對王陽明心學很感興趣。

王陽明心學本來就是簡易靈動的學說,隻要有心,販夫走卒也很容易就能成為王陽明心學門徒。南浦的百姓把王陽明請到岸上,把他扶進轎子裏,你爭我奪地去抬王陽明的轎子,一直抬進了衙門。當時街道上已出現了嚴重的交通擁堵,百姓們紛紛想近前看一眼他們人生中的導師王陽明。王陽明讓他的弟子們妥善安排,他自己坐在大廳正中,開了東西兩個門,大家排好隊,從東門入再從西門出。這些人和徐樾一樣成了虔誠的朝聖者,次第朝拜王陽明。

當時一個叫唐堯臣的人對這一場麵萬分驚愕。唐堯臣幾年前曾聽過王陽明的課,但他無法理解王陽明心學,所以半路退學。不過自我修行後,漸漸感悟出王陽明心學的真諦,於是又跑來向王陽明學習。他看到南浦的壯觀而神聖的場麵時,不僅發出感歎:“孔孟之後從來沒有這樣的氣象啊!”王陽明的其他弟子取笑這位迷途知返的羔羊:“逃兵又來投降了?”唐堯臣反唇相譏:“隻有王老師這樣的人才能降服我,你等豈有這樣的能耐!”

王陽明在南浦引起的轟動還未降溫,南昌城再掀**。1527年農曆十月中旬,王陽明抵達南昌,南昌百姓近乎瘋狂。據王陽明的弟子們說,南昌城百姓在得知王陽明到來前,不經當地政府同意,就自發地帶著水果和新出爐的主食,出城分列迎接王陽明。

王陽明受到的接待是帝王般的規格。這並不奇怪,南昌百姓在朱宸濠的統治時期沒有過過好日子。同時,南昌城中的王陽明心學門徒遍布大街小巷,王老師重返南昌,他們想不瘋狂都不能。

據說,南昌城百姓超規格迎接王陽明一事傳到北京時,張璁和桂萼愕然驚歎,他們對王陽明又是佩服又是嫉妒。楊一清以超級政治家的素質讓二人不必大驚小怪。楊一清說,普通百姓哪裏有這樣自發的能力,這肯定是在南昌城中的王陽明弟子們組織的。老百姓是群最健忘的人,對一個人的記憶不會超過三年。你對他壞和對他好,都是如此。

無論楊一清是在玩“阿Q精神”,還是他真是就這樣認為的,王陽明在南昌城中受到熱烈的歡迎和頂禮膜拜卻是事實。

雖然南昌城百姓苦苦挽留,但王陽明還是婉言謝絕了大家的好意,帶著病體南下。當他到達當年平定寧王的指揮基地吉安時,吉安百姓的歡迎同樣如海洋般將他淹沒。他在吉安大會諸友和弟子,指導他們說,煉心一定要刻苦努力持之以恒,堯舜是生而知之的聖人,還不忘困知勉行的功夫,你們比堯舜差得很遠,必須要頑強地學習做聖人。

而對於吉安的普通百姓們,他則留下這樣一段話:致良知的功夫就是簡易真切,越真切就越簡易,越簡易就越真切。

這段話無非是告訴那些人:你們在生活中隻要簡易地按良知去真切地為人處世,那就是聖人氣象。真心實意地對待自己的父母,安分守己地工作,這是多麽簡易的事,你把這些簡易的事真切地做明白了,每天都會感到心是充實的。我的心學也不過是讓你們內心充實,沒有煩惱。

這次講學大概是王陽明的最後一次講學,也許是他的良知在警告他,時日無多,也許是老天的安排,這次講學,可看作是他對其心學最透徹、最直接的一次論述。他拋棄了那些思辨的理論,單刀直入告訴世人,要學會王陽明心學非常簡單:隻要按良知的指引去真切地為人處世,並持之以恒,聖賢的境界就在眼前。

1527年農曆十一月十八,王陽明抵達肇慶,這裏離廣西的梧州隻有一天的路程。他的足疾開始發作,幾乎不能站立,當地潮濕、瘴癘肆虐的氣候也讓他的肺病加重。跟隨他的弟子們已能清晰地聽到王老師呼吸時發出的隻有蜥蜴才有的“噝噝”聲。在肇慶過夜時,他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我們說這是預感,王陽明說這是良知正在發揮作用。

王陽明感覺自己時日無多,他眼前突然出現廣西梧州的辦公衙門變成了閻王殿,在噩夢的持續侵襲中,他總是大汗淋漓地驚醒。在給浙江餘姚的弟子的信中,他叮囑弟子們要幫他的家人謹慎處理他的家事。幾年以後,他的弟子錢德洪回憶說,1527年遠在肇慶的王陽明給他寫信,他在積極樂觀的字裏行間隱約能感覺到老師的內心不安。他當時還在想,經過千錘百煉的王老師的心怎會如此大動,他認為這是自己的錯覺。可事實是,王陽明在肇慶已半夢半醒地感覺到了自己的歸宿就在不遠的將來。

兩天後,王陽明終於抵達他在人間創建事功的目的地:廣西梧州。梧州是當時兩廣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的中心,在南中國,它是萬眾矚目的重鎮。王陽明的到來讓梧州的身價猛增,直到近代,梧州在訴說它的曆史時,總會大肆渲染王陽明曾來過這裏,而且建下赫赫功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