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誠的權變:最難不過鬥小人

朱厚照這次南下場麵宏大,人才濟濟。除了威武大將軍朱壽之外,還有掛將軍銜的江彬、許泰,宦官張永、張忠,朱厚照還特意帶了兩個史官以記錄他將來的豐功偉績。

朱厚照於1519年農曆八月二十二從北京出發,四天後走到河北涿州。北京紫禁城距涿州直線距離五十五公裏,討伐叛逆應刻不容緩,可朱厚照大軍每天才走十多公裏,這說明他根本就沒有把討伐朱宸濠放在心上。據小道消息稱,朱厚照所以走得這樣慢,是因為他在和一個叫李鳳姐的安徽美女遊山玩水。

就當他在涿州和李鳳姐欣賞祖國大好河山時,王陽明的兩道捷報到了河北,第二道捷報中是這樣說的:我知道您一聽說寧王造反,必然禦駕親征。可很多事您並不知道,比如:寧王朱宸濠曾訓練了一批殺手埋伏在北京通往江西的路上,這些人唯一的任務就是刺殺您。隻不過寧王失敗得太快,您還沒有來,所以他的奸計並未得逞。但這些殺手還在路上,而且他們是寧王忠誠的死士,如果您來,他們肯定會繼續執行刺殺您的任務。且不說他們,光朱宸濠潰敗後的餘黨就有無數隱藏在民間,他們在暗您在明,一旦他們發作,後果不堪設想。所以我請您千萬別來!

朱厚照毫不理會這一提醒,卻把王陽明的捷報當成瘟疫,暴跳如雷,說:“王陽明如此心急,真讓朕憤怒,寧王這廢物怎麽如此不堪一擊!”他發了一通邪火之後,就召集他的將軍們討論。張忠獻上一計:扣住王陽明的捷報,不發北京。同時派人帶著聖旨快馬加鞭到江西和王陽明談交易。交易的內容是,要王陽明把朱宸濠放到鄱陽湖上,皇上要親自和他打一架,並且創造奇跡活捉朱宸濠。

朱厚照認為這是一條開天辟地的奇計,可使自己流芳百世。於是,命令張忠和許泰去江西和王陽明做交易,命令張永到人間天堂——杭州,為自己捉住朱宸濠後放鬆一下的生活做鋪墊。

張忠能排除萬難一路混到朱厚照身邊並且成為朱厚照的紅人,顯然不是個簡單的角色。他性格陰陽兼備、笑裏藏刀、陰鷙易怒,連大太監張永都讓他三分。而許泰出身將門,還是武狀元,因有功封為伯爵,但品德爛汙猥瑣異常,和張忠勾搭成奸,在當時炙手可熱。

兩人一麵向江西飛奔,一麵派出錦衣衛拿著威武大將軍的手牌去見王陽明。錦衣衛的速度驚人,1519年九月初,錦衣衛到達南昌城,並且向王陽明呈上威武大將軍的手牌,命令王陽明和他見麵。王陽明確信,朱厚照真的來南方了。

王陽明的弟子們說:“很明顯,威武大將軍就是皇上。他的手牌和聖旨到沒有區別,應該趕緊相見。”

王陽明說:“聖旨是聖旨,手牌是手牌,怎可同日而語?大將軍的品級不過一品,況且我是文官,他是武官,文武不相統屬。我為什麽要迎他?”

王陽明的弟子們大駭:“他明明就是皇上,老師您這是想瞞天過海,恐怕要得罪皇上。”

王陽明歎息道:“做兒子的對於父母錯誤的言行無法指責時,最好的辦法就是哭泣,怎麽可以奉迎他的錯誤呢!”

王陽明的屬下苦苦相勸。王陽明隻好讓一名屬下代替自己去見那名錦衣衛。錦衣衛發了一通火,更讓他不爽的是,按規矩,王陽明需要孝敬錦衣衛一大筆財物,可王陽明隻給了五兩金子。錦衣衛決定第二天返回張忠處,讓王陽明吃點苦頭。

第二天,王陽明出現了。他說他親自來送錦衣衛上路,然後拉起錦衣衛的手,滿懷深情地說:“下官在正德初年下錦衣獄很久,和貴衙門的諸多官員都有交情,但您是我見過的第一個輕財重義的錦衣衛。昨天給您的黃金隻是禮節性往來,想不到就這麽點錢您都不要,我真是慚愧得要死。我沒有其他長處,隻是會做點歌頌文章,他日當為您表彰此事,把您樹立成典型,讓天下人膜拜。”

錦衣衛先是錯愕,接著就是感動。他讓王陽明握著手,說:“本來這次來是讓您交出朱宸濠的,可我看您也沒有這個意思,雖然我沒有完成任務,但您的一番話讓我心弦大動。我提醒王大人,還會有人來。”

王陽明裝出一副驚異的樣子,問:“為何要朱宸濠?朱宸濠既被我捉,本該我獻俘才對啊。”

錦衣衛不語,轉身跳上馬背,一溜煙跑了。

王陽明不讓朱厚照來,朱宸濠的殺手組織隻是一個借口。唯一的理由是,朱厚照不會是一個人來,十幾萬大軍就如漫山遍野的蝗蟲,所過之處人民必定遭殃。他們僅以搜索朱宸濠餘黨這一堂而皇之的理由就能讓無數百姓家多年的積蓄化為烏有。

現在,王陽明隻有一條路可以走,那就是押著朱宸濠急速北上,在半路堵住朱厚照,讓他沒有理由再來南方。1519年農曆九月十一,王陽明把朱宸濠等一幹俘虜裝進囚車,從水路出發去堵朱厚照。

張忠和許泰一路猛追,終於在廣信追上王陽明,再派兩位高級宦官去見王陽明,聲稱是奉了皇上朱厚照的聖旨,要王陽明把朱宸濠交給他們。

王陽明這次麵對的不是錦衣衛,而是東廠太監。錦衣衛還有點人性,東廠全是獸性,王陽明用對付錦衣衛那套辦法對付東廠太監,顯然是膠柱鼓瑟。他對弟子們說,對付惡人,千萬別引發他的惡性,你不能和惡人直來直去地對著幹,要懂得鬥爭的技巧。惡人也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們最怕的就是喪失利益。對付他們,隻需要給他們擺清利害關係,他們就會知難而退。

王陽明熱情地接待了兩位高級宦官,兩宦官請王陽明不要廢話,立刻交出朱宸濠。王陽明慢條斯理地問:“這是皇帝的意思還是你們老大張忠的意思?”

兩宦官冷笑:“當然是皇上的意思。”

王陽明又問:“皇上如此急著要朱宸濠,想要幹什麽?”

兩宦官再度冷笑:“我們做下人的,怎敢去擅自揣摩聖意!”

王陽明就諱莫如深地說:“我大概知道皇上如此急迫想要幹什麽。”

兩宦官以為王陽明發現了他們的陰謀,臉色一變,不過很快就恢複平靜,問王陽明:“王大人難道是皇上肚裏的蛔蟲嗎?”

王陽明說:“我能猜出個一二。寧王造反前在宮中府中朋友無數,天下人誰不知道,寧王交朋友靠的就是金錢。本來,這是寧王人際交往的一個方式,可他現在既然造反,就是叛逆,用金錢交朋友那就是賄賂。我進南昌城後在寧王府中搜到了一箱子賬本,上麵詳細地記載了他給了什麽人錢,給了多少錢,這人又為他謀取了多少好處。”

說到這裏,兩位宦官早已麵無人色,因為朱宸濠的朋友裏就有他二人。王陽明見二人已沒有了剛見麵時的傲慢,馬上就清退身邊的所有人,然後從袖子裏掏出兩本冊子,一本是賬簿,另外一本則夾著二人和朱宸濠來往信件。這些信件完全可以證明二人和朱宸濠的關係非同一般,而且在朱宸濠造反的準備工作中給予了很大幫助。王陽明把兩本冊子都遞給二人說:“我仔細搜檢了一番,隻有這兩本冊子和二位有關,所以就都拿來,你們早做處理,以免後患。”

兩人又驚又喜,對王陽明感激不盡。王陽明借勢說:“我準備北上親自獻俘,二位可願跟隨?”

兩位宦官急忙說:“不必,我等回張公公處報告。王大人放心,我等絕不會在您麵前出現第二次。”

兩人裝出一副沮喪的表情回報張忠,說王陽明的確不好對付,取不到朱宸濠。張忠發誓事不過三。他再派出一個東廠太監中的狠角色,要他無論如何都要拿到朱宸濠。

這一次,在張忠看來,連神仙都不能阻擋他。王陽明的弟子們也認為,張忠第三次來取朱宸濠,勢在必得,恐怕再用什麽計謀也無濟於事。王陽明內心平靜如古井之水,特意在廣信多留一天,等待張忠的奴才到來。

這位東廠宦官抱定一個信念:不和王陽明說任何廢話,必須交人,否則就把王陽明當場法辦。在東廠眼中,王陽明不過是個都禦史,他們的祖宗劉瑾連內閣首輔都辦過,何況區區王陽明!

讓他意外的是,當他提出要取朱宸濠時,王陽明沒有和他針鋒相對,而是馬上同意。這位宦官正在沾沾自喜時,王陽明突然讓人擺出筆墨紙硯,然後指著窗外說,朱宸濠的囚車就在外麵,隻要您寫下下麵的話:今某某帶走朱宸濠,一切後果由我某某承擔。然後簽字畫押,馬上就可以領走朱宸濠。

這位宦官呆若木雞,他不敢簽字畫押。他和張忠都知道這樣一件事:朱宸濠絕不能出意外,但意外很可能會發生。朱宸濠餘黨隱藏在江西各處,如果這些人頭腦一熱,劫了囚車,自己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夠朱厚照砍的。

他試圖讓王陽明明白這樣一個道理:張公公無論取什麽,都不需要簽字畫押。

王陽明說:“那就請張公公親自來!”

張忠不能來,有兩個原因:第一,他早聽聞王陽明不是個省油的燈,他怕出醜,一旦出醜就有了第二個原因,在朱厚照身邊的江彬或張永會乘虛而入,取代他在朱厚照心中的位置。

他的人雖未去見王陽明,但卻向王陽明扔了一把匕首。這把匕首塗上了一目了然的劇毒:他給朱厚照寫信說,王陽明和朱宸濠的關係很異常,有兩件事可以證明。第一件事是孫燧未巡撫江西前,朱宸濠曾給中央政府寫信推薦人選,談到王陽明時說過“王守仁(陽明)亦可”的話;第二件事是王陽明曾派了得意弟子冀元亨到寧王府,還許諾借兵三千給朱宸濠。至於證據,隻要把王陽明扔進審訊室就能得到。最後,張忠用“牆頭草”來歸納王陽明征討朱宸濠這件事:他所以調轉槍頭揍朱宸濠,是他的良知發現朱宸濠難以成事。

王陽明得此消息時已過了玉山,正在草坪驛歇息。這個消息就如一顆炸彈在他頭頂“轟”的一聲爆開,他預想過張忠等人會用卑劣的手段對付自己,卻從未想到會如此卑劣,居然把他和朱宸濠生拉硬扯上關係!

可他並未憤怒,詆毀來得越強烈,越需要冷靜。憤怒能讓自己陣腳大亂,良知不能發揮力量。他明白朱厚照即使相信他是清白的,可架不住朱厚照身邊那群小人的吹風。他確定不能再向前走,向前走即使不是死路,也絕不是一條順暢之路。良知告訴他,現在迫在眉睫的一件事就是要找到他和朱厚照之間的橋梁,這個橋梁很快就被他發現了,那就是閑居在家的前首輔楊一清。

楊一清自和太監張永聯合搞掉劉瑾後,在張永的幫助下青雲直上,最後進入內閣擔任首輔。1512年,錢寧來到朱厚照身邊並迅速得寵,張永迅速失寵。作為他的好友,楊一清自然緊隨其後被排擠出中央政府。

王陽明見到他,把張忠等人的行徑輕描淡寫地說了一遍,希望楊一清能發揮餘熱,給他指條明路。楊一清先是讚賞王陽明的功績,又誇獎了王陽明忠君愛國的那顆心,然後遺憾地搖頭說:“人走茶涼,我不在體製內混已好多年,哪裏還有什麽餘熱。”看到王陽明雖遇風波卻不焦不躁,不禁暗暗稱讚。於是他話鋒一轉說:“你可以找張永。”

張永張公公此時正在杭州為朱厚照的“工作視察”做準備。王陽明披星戴月來到杭州見張公公。張公公不見。

張永不見王陽明的心理基礎是,王陽明已得罪了朱厚照身邊的群醜,這種情況下,和王陽明交流是件極度危險的事。

但王陽明必須要讓張永和他見麵,他在門口扯起嗓子喊道:“我王守仁千辛萬苦來見公公,為的是國家大事,公公為何不見我!”

孔子說,真正聰明的君子,要麽不言,言必有中。王陽明對當時的其他太監說“國家大事”都不可能打動對方,卻能打動張永。因為張永有良知,是個把國家大事當成自己事的好太監。

這是王陽明心學的一個獨到之處:說服對方的成功率,在於見什麽人說什麽話的能力。有一次,王陽明的弟子們出外講學回來,都很沮喪,王陽明問原因。弟子們說,那些老百姓都不相信您的心學。王陽明回答:“你們裝模作樣成一個聖人去給別人講學,人們看見聖人來了,都給嚇跑了,怎麽能講得好呢?唯有做一個愚夫笨婦才能給別人講學。”

王陽明喊的那句話就是找準了張永的頻率。張永把王陽明請進來,單刀直入問道:“你說的國家大事是什麽?”

王陽明語重心長地說:“江西百姓先遭盜匪荼毒,後又遭朱宸濠**,已奄奄一息,如今皇上又要來。朱宸濠餘黨聽說皇上來,肯定會給皇上製造麻煩,到那時豈不是刀兵又起?皇上安危是問題,江西百姓有可能會被逼上梁山,如何是好?”

張永歎息道:“我何嚐不知道,可皇上身邊那群小人蠱惑皇上非要來,皇上又喜歡出宮,我也沒辦法阻攔。我這次主動跟隨,就是為了保護皇上,在力所能及之內勸阻皇上不要鬧得太厲害,其他,就不是我所能管得了的了。”

王陽明向前一步,拉起張永的手握緊了,聲音微顫:“公公您必須要管啊!”

張永認真審視王陽明,在那張憔悴的青黑色臉上充盈著焦慮,那是在為南方百姓擔憂,為皇帝擔憂。張永很是敬佩眼前這個老學究,兩人很快就惺惺相惜起來。張永關心地問道:“王大人啊,你這顆忠君愛民的心讓我好生佩服,難道你不知道你自己身處險境嗎?”

王陽明無奈地一笑:“我知道,有人在皇上麵前誣陷我私通朱宸濠,不過我已將生死榮辱置之度外,隻希望公公能拯救南方蒼生和皇帝的安危。”

張永驚訝地問道:“你真不想知道他們為何要構陷你?”

王陽明搖頭。他當然知道,但他向來不以最大的惡意來揣測別人,尤其是評說別人。

張永多費唇舌道:“這些人為了給皇上增添樂趣,要皇上南下。但皇上南下必須有個由頭,現在朱宸濠被你擒了,皇上如果繼續南下也就名不正言不順,這群無恥小人當然不可能讓皇上不開心,而且他們本人也想趁亂撈點油水,所以逼你交出朱宸濠放到鄱陽湖上,讓皇上去擒拿,這樣就師出有名了。可王大人你三番五次地不交朱宸濠,那群小人當然不開心,構陷你,也就在情在理了。”

王陽明借梯就爬:“我這次來的其中一個目的就是為此事,我一身清白卻被人無端潑髒水,真是悲憤。希望張公公能代我向皇上解釋。”

張永陷入沉思,有句話他不知該說不該說,不過他還是說了:“你呀,把朱宸濠交給我。當然,我要朱宸濠和那群人要朱宸濠本心不同,我得到朱宸濠就可以麵見皇上,向皇上說明你的忠心。”

這是王陽明最希望聽到的,朱宸濠現在就是個燙手山芋,他爽快地答應了張永。這個張忠費盡心機都未得到的寶貝,張永卻唾手而得。這不禁讓人想到一句格言: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

王陽明和張永分開後,並未回南昌而是到杭州淨慈寺休養起來。原因有二:他的健康狀況的確很差需要休養;皇上還未對他釋疑,他必須在半路等著皇上的意思。

王陽明忙裏偷閑,張永卻忙碌起來。他以最快的速度推著囚車來到南京麵見朱厚照,申明兩點。第一,朱宸濠是王陽明主動交給他的,這樣就減少了張忠等人對他的嫉妒。第二,他嚴正地指出,王陽明是忠貞之士,絕不可能和朱宸濠有關係,他基本上是毫不利己專門利國,可現在還有人想要利用剿寧王這件事大做文章陷害他。如果這群小人真的得逞,以後朝廷再遇到這類事情發生,誰還敢站出來,朝廷還有什麽臉麵教導臣下為國盡忠?

朱厚照被這番話打動,張忠和許泰仰頭看天,不以為然。他們再出奸計,對朱厚照說:“王陽明就在杭州,離南京近在咫尺,為何他不親自獻俘,說明他心中有鬼。如果皇上您下旨召見,他必不來。”

朱厚照點了點頭說:“傳旨,要王陽明來南京。”

王陽明接到聖旨,就要啟程。他的弟子們不無憂慮地說:“皇上始終沒有召見過您,這次召見肯定是皇上身邊那群小醜的奸計,這一去必是羊入虎口。”

王陽明正色道:“君召見臣,臣不去,這是不忠。”

弟子們苦苦哀求老師不能去,王陽明笑道:“我沒那麽傻,你們想想,那群小人真會讓我和皇上見麵?他們這是在試探我,你們看著吧,我在半路上就會被原路打回。況且,張公公肯定為我說了不少好話,如果我不去,不是把張公公給賣了!”

王陽明果然料事如神,他才離開杭州郊區,聖旨就來了:王陽明可在杭州養病,不必來南京。

他的弟子們正欽佩老師的神斷時,王陽明卻來了倔脾氣。他對弟子說:“皇上不見我,我卻要去見他。”弟子們吃了一驚,王陽明說:“我要給他講講良知,不要再胡鬧下去。”說完這句話,他不顧眾人的反對直奔南京,走到京口時,楊一清把他攔下了。

楊一清對行色匆匆的王陽明說,不要去南京,去了也是白去。

王陽明一旦有了定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他堅定自己的主張。楊一清悄聲對他說:“張忠和許泰已經去了南昌。”

王陽明驚問:“他們去南昌做什麽?”

楊一清笑道:“當然是想從朱宸濠之亂中撈點油水,你以為他們去普度眾生嗎?”

王陽明半天不說話。

楊一清看著別處,唉聲歎氣道:“南昌城的百姓要受苦了。”

王陽明“騰”地站起來,大踏步衝出門。

楊一清喊他:“去哪兒?”

“回南昌!”聲音還在,人已不見。

張忠和許泰的確已到南昌,正如楊一清所分析的那樣,他們到南昌城是為了撈點油水,人人都知道朱宸濠有大量財寶,包括朱厚照,所以當張忠和許泰暗示朱厚照去南昌城會有莫大的好處時,朱厚照一口同意,還給了他們幾萬政府軍。張、許二人就打著“掃清朱宸濠餘孽”的旗子如鬼子進村一樣進了南昌城。

兩人一進南昌城,馬上把城裏的監獄恢複,一批批“朱宸濠餘黨”被拖了進來,接受嚴刑拷打,隻有一種人能活著出去:給錢。

沒有了王陽明的南昌城已如地獄,雞飛狗跳,聲震屋瓦、怨氣衝天。幸好,王陽明馬不停蹄地回來了,1519年農曆十一月末,王陽明以江西巡撫的身份進了南昌城。百姓們簞食壺漿迎接他,惹得張太監醋意大發。他對許泰說:“王陽明這人真會收買人心。”許泰說:“人心算個屁,誰說得民心者得天下,兵強馬壯才得天下。”

這是錯誤的曆史觀和價值觀,很快將得到證實。

百姓對王陽明越是熱情,王陽明的壓力就越大。他必須拯救南昌城的百姓於張、許二人的水火之中。如果有機會,他還想拯救兩人的良知。

他分兩步來走,第一步,樹立權威,必須讓張、許二人知道這樣一個事實:他王陽明才是南昌城的一把手,而不是別人。他回南昌的第二天,穿上都禦史的朝服去了都察院。張忠、許泰正在都察院琢磨朱宸濠的財寶去向,看到王陽明昂首獨步而來,存心要他難堪。張忠指著一個旁位給王陽明看,意思是,你坐那裏。

王陽明視而不見,徑直奔到主位,一屁股坐上去,如一口鍾。張、許二人目瞪口呆,王陽明才假裝反應過來,示意他們坐下——旁位。

許泰冷笑,看著王陽明說:“你憑什麽坐主位?不知高低!”

王陽明盯準了他,說:“我是江西巡撫,本省最高軍政長官,朱宸濠叛亂,都察院沒有長官,依製度,我順理成章代理都察院院長,這個主位當然是我的。況且我是從二品,你等的品級沒我高,你們不坐旁位坐哪裏?”

這番話說得有理有據,張、許二人,包括頭腦靈敏的江彬都無法反駁。王陽明發現自己取得了第一步的勝利,於是乘勝追擊:“咱們談談朱宸濠餘孽的事吧。”

沒有人和他談,三人拂袖而去。

確立權威後,王陽明開始第二步:切斷張、許二人捉拿朱宸濠餘孽的來源。他命人悄悄通知南昌城百姓以最快的速度離開南昌城,等風平浪靜後再回來。但很多人都走不了,因為家裏上有老下有小,故土難離。所以,張忠一夥人每天仍然忙碌不堪,監獄裏鬼哭狼嚎。

張忠等人也有計劃,模式是剝洋蔥。他們不敢直接對王陽明動手,所以從外圍突破捉來王陽明的頭馬伍文定,嚴刑拷打,要他承認王陽明和朱宸濠的關係。伍文定是條硬漢,死活都不讓他們得逞。

這一計劃流產了,他們又生奇計:派一批口齒伶俐的士兵到王陽明府衙門前破口大罵,這是潑婦招式。王陽明的應對策略是,充耳不聞。他和弟子們專心致誌地討論心學,在探討心學的過程中,整個世界都清靜如海底。

王陽明的淡定讓張忠團夥無計可施,正如一條狗麵對一個蜷縮起來一動不動的刺蝟一樣,無從下口。

王陽明發現他們黔驢技窮後,發動了反擊。反擊的招數正是他最擅長的“攻心”。

1520年春節前夕,南昌百姓開始祭祀活動,城裏哭聲震天。王陽明趁勢發布告示,要南昌城百姓在祭祀自己的親人時也不要忽略還有一批不能和父母相見的孩子,那就是被張忠帶來的中央軍。中央軍的戰士們看到告示後流下淚水。張忠等人還沒有拿出反擊的辦法,王陽明趁熱打鐵,再發布告示說,中央軍的弟兄們不遠萬裏來南昌,萬分辛苦,他代表皇帝犒師。實際上,王陽明的犒師搞得很簡單,他隻是讓百姓們端著粗茶淡飯在大街小巷等著,隻要看到中央軍士兵就上前關懷,這些武夫們個個心潮澎湃。王陽明本人也親自上陣,每當在街道上遇到鬱鬱寡歡的中央軍士兵時,都會噓寒問暖一番。這就是將心比心,永遠都不會過時,必能產生奇效。

很快,張忠這夥人就得到極為不利的消息:軍營中的絕大多數士兵已開始念叨王陽明的好,同時對自己在南昌城裏做過的壞事懺悔。許泰敲著桌子氣急敗壞地說:“完了完了,軍心散了。”張忠默不作聲,江彬眉頭緊鎖。許泰絮絮叨叨起來:“姓王的給這些人灌了什麽迷魂湯,讓他們如此是非不分。”

江彬緩緩地伸出兩指,說:“倆字,攻心。”

張忠把拳頭捶到桌子上,咬牙切齒道:“姓王的太善玩陰的,我們真是玩不過他。”

江彬冷笑道:“每個人都有弱項,我們找到他的弱項,給他點顏色看看。”

許泰冷冷道:“我聽人說姓王的是聖人,無所不能。”

江彬指了指牆上掛的一張弓,吐出一個字:“弓。”

許泰沒明白,張忠一點就透,拍著大腿跳起來,喊道:“他王陽明弱不禁風,看他這次不出醜才怪!走,請王陽明去校場。”

校場人山人海,都是張忠組織起來的士兵,王陽明施施然來了。

張忠扔過一張弓來,向王陽明說:“懂射箭嗎?”

王陽明看了一眼弓,笑笑說:“略懂。”說完,就從旁邊的箭筒裏抽出一支箭搭到弓上,看向遠處的箭靶,緩慢而有力地拉弓,二指一鬆,“嗖”的一聲,箭如流星飛了出去,正中靶心。箭杆猶在震顫,王陽明的第二支箭已在弓上,略一瞄,二指一鬆,這支箭的箭杆在靶心上震顫得更厲害。張忠驚訝得來不及張嘴,王陽明的第三支箭已飛了出去,又是正中靶心。三支箭的射擊一氣嗬成,王陽明臉不紅心不跳,場上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和叫好聲。

王陽明向士兵們微微一笑,把弓扔回給張忠,一拱手:“獻醜了。”說完轉身就走。張忠團夥垂頭喪氣,這是他們唯一能想到的反擊王陽明的招數,可惜慘敗。

射箭事件後,張忠團夥的所有成員都發現他們的隊伍不好帶了,執行力下降,有些士兵甚至還跑到王陽明那裏去聽課。他們一致確定,王陽明是南昌城的真正主人,而他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夾著尾巴走人。

南昌城百姓用最熱烈的儀式歡送他們,每個人都在心中祈禱,瘟神來南昌隻此一回。王陽明沒有祈禱,他知道祈禱也沒用,因為張忠團夥對他的攻擊必有下文。

的確有下文,張忠等人一到南京見到朱厚照,馬上就七嘴八舌地議論起王陽明來。

張忠說:“王陽明平定朱宸濠功勞一般,實際上是知縣王冕(前麵提到的活捉朱宸濠那位)擒了朱宸濠。”

朱厚照“哦”了一聲,許泰立即跟上:“王陽明擁兵自重,將來必占江西造反。”

朱厚照“啊”了一聲,張永在旁邊冷笑道:“您有什麽根據嗎?”

許泰是能發不能收的人,幸好江彬接過話頭:“王陽明在南昌城用小恩小惠收買軍心,我們的士兵幾乎都被他收買了。如果您不相信,現在下詔要他來南京,他肯定不敢來。”

朱厚照笑了,說:“下旨,要王陽明來南京。”

詔書一到南昌,王陽明立即啟程。可當他走到安徽蕪湖時,張忠團夥又勸朱厚照,王陽明是個話癆,來了後肯定要你別這樣、別那樣。

朱厚照點頭說:“下旨,要王陽明回南昌。”

王陽明現在成了猴子,被耍來耍去,還沒有申辯的機會。他不想當猴兒,所以沒有回南昌,而是上了九華山。

江彬派出的錦衣衛如狗一樣跟蹤而至。王陽明知道有狗在身後,所以他每天都坐在石頭上,閉目養神,仿佛和石頭合二為一了。

錦衣衛得不到任何有價值的信息,隻好回報江彬:王陽明可能得了抑鬱症。

抑鬱症沒有,但王陽明的確得了病。他三次上書朱厚照,要回家養病,同時看一下入土多時的祖母。朱厚照在張永的阻攔下三次不允,王陽明在九華山上對弟子們說,這可如何是好,我現在是如履薄冰,不敢多走一步,很擔心被張忠等人拿了把柄去。

弟子們說:“老師也有退縮的時候啊。”

王陽明回答:“誰喜歡身在誣陷的漩渦裏!”

弟子們問他:“那您現在該怎麽辦?”

王陽明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辦,直到南京兵部尚書喬宇的到來。

喬宇本是北京民政部的副部長,因得罪江彬而被排擠到南京坐冷板凳。可能是這件事對他的打擊很大,突然有一天他認定江彬要謀反。沒有人相信他,他卻矢誌不移地向別人灌輸這個信念。朱厚照南下,他捶胸頓足,認定江彬可能要在這個時候動手。可還是沒有人相信他,他於是找到王陽明,說了自己的擔憂。

王陽明也不太相信,喬宇就說了一件事證明自己的判斷。這件事的經過如下:幾日前,朱厚照和江彬到郊外打獵,某日宿營突然發生夜驚,士兵們紛紛到皇上軍帳前保衛,想不到皇上居然不在軍帳。找了許久,才在一個山洞找到狼狽不堪的皇上,和皇上在一起的就有江彬,江彬緊張兮兮。

王陽明沒有喬宇那樣豐富的想象力,不過他曾在給朱厚照的信中談到過朱厚照南下麵臨的風險,朱宸濠餘黨還在江湖上,皇上又不肯回北京,如果真的發生不測……

王陽明不敢想下去,他的良知也沒有再讓他想下去,而是讓他馬上行動起來。1520年農曆六月,王陽明集結軍隊在贛州郊區進行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軍事演習。演習準備期間,王陽明的弟子都勸他不要如此高調,因為張忠團夥賊心不死,搞演習就是授人以柄。

王陽明說:“我之所以這樣做當然有苦衷,我要警告那些別有用心的人,不要打皇上的主意。話說回來,即使我不搞軍事演習,那群人想找麻煩就一定能找得出來。既然橫豎都是被人盯著,何必畏畏縮縮,如果有雷就讓它打吧,有電就讓來閃吧。”

仁者所以無懼,是因為做事全憑良知。

為了表達自己的這一想法,王陽明作了一首《啾啾鳴》:“丈夫落落掀天地,豈顧束縛如窮囚!千金之珠彈鳥雀,掘土何煩用鐲鏤?君不見,東家老翁防虎患,虎夜入室銜其頭?西家兒童不識虎,抱竿驅虎如驅牛。癡人懲噎遂廢食,愚者畏溺先自投。人生達命自灑落,憂讒避毀徒啾啾!”

這是王陽明經曆張忠團夥的誹謗和構陷後豁然開朗的重新認識,超然、自信、不惑、不憂的人生境界躍然紙上。

讓人驚奇的是,朱厚照對王陽明大張旗鼓的軍事演習毫無意識,所以當江彬向他進讒言說王陽明別有用心時,朱厚照一笑置之。朱厚照現在最迫切的想法是讓朱壽大將軍名垂青史。幾個月前,他真把朱宸濠放到了鄱陽湖上,派給朱宸濠一群士兵,這群士兵的唯一工作就是擂鼓和揮舞旗幟。朱厚照英勇神武,身穿重甲,站在船頭指揮作戰,朱宸濠毫無還手之力,繳械投降。這是一場完全有資格載入史冊的戰事,朱厚照決心要把這件事和他當初的應州大捷寫入他的人生,這叫雙峰並峙。

他的這一想法給王陽明製造了難題。王陽明曾向中央政府連上兩道捷音書,天下人都知道是王陽明捉了朱宸濠。現在要把這一客觀事實改變,解鈴還需係鈴人,王陽明想躲也躲不開。

朱厚照明示張永,要他暗示王陽明,重上江西捷音書。

張永哭笑不得地暗示王陽明:隻要把張忠團夥和朱厚照寫進平定朱宸濠的功勞簿裏,此前種種,一筆勾銷。王陽明也哭笑不得,他是個有良知的人,不能撒謊。即使麵對種種構陷也不願意撒謊。

張永對王陽明的高潔品格印象深刻,他隻好拿出最後一招,也是王陽明最在意的一招:如果按皇上的要求重寫江西捷音書,皇上馬上回北京!

王陽明片刻沒有遲疑,馬上按照要求重寫。張永成功了,因為他知道王陽明不在乎自身安危,卻在乎皇上和天下百姓。皇上在南方多待一天就多一天危險,而當地百姓也會早日解脫,要知道,皇上和他的軍隊每天吃喝的錢可都是民脂民膏啊!

1520年農曆七月十七,王陽明獻上修改版平定寧王報捷書,朱壽大將軍、張忠、許泰、江彬成為功勳,王陽明屈居功臣第二梯隊。

朱厚照果然說話算話,1520年農曆八月下旬,朱厚照從南京啟程回北京。王陽明得到消息後大鬆了一口氣。有弟子問他:“老師您受到如此不公正待遇,卻還心係皇上,這是良知的命令嗎?”

這個問題問得非常刁,所以王陽明被問住了。

人生在世,難免遇到不公正的待遇。可當遇到不公正待遇時,我們該怎麽辦呢?王陽明時常教導弟子,為了自己相信的正義要勇敢去拚,不要做縮頭烏龜,否則就是活千年,不過是千年的禽獸。如果王陽明知行合一,他就應該在麵對張忠團夥的無恥和朱厚照的昏聵時勇敢地說“不”,他應該抗爭,而不是畏畏縮縮地被人牽著鼻子走,到頭來貢獻了力量卻沒有得到榮譽,任何人的良知都不會教導他,這樣做是對的。

王陽明思考了很久,終於說出了一個可以讓人接受的答案:“應視功名利祿如浮雲,要勇敢地去做事,不必計較事成之後的榮耀。有榮耀是我幸,無榮耀是我命,這就是良知給我們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