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心為哪般

朱宸濠決心給世人留下“雖敗猶榮”的印象。他和他的妻妾們說,我現在就想一死了之,無奈擔心你們的將來。妻妾們說,不必擔心,我們先走。說完,紛紛投河自盡。朱宸濠看到這些弱女子在水裏掙紮哀號的痛苦模樣,馬上就收回他的決心,換了身平民衣服,跳到一條擺渡船上,悄悄地逃出了混亂的戰場。

王陽明似乎未卜先知,在決戰開始前就命令一支機動部隊埋伏在戰場之外的蘆葦叢中,當朱宸濠的擺渡船經過蘆葦叢時,這支機動部隊迅速開出,擋住了朱宸濠的去路。由於他們不是官軍打扮,引起了朱宸濠的誤會。他認為這是天老爺扔給他的救命稻草,急忙捉住,對在為首的船隻中的指揮者說:“我是寧王,你們送我到岸上,我必有重謝。”

王陽明的機動部隊指揮官幾乎要狂笑了,不過不忍心在此時摧毀朱宸濠的希望,於是裝作驚訝地問道:“你真是寧王爺嗎?如何重謝我們?”

朱宸濠指著擺渡船上的幾個箱子說:“裏麵是金銀珠寶,上岸後全歸你們。”

那位指揮官強忍住狂喜,說:“來來來。”

朱宸濠大喜過望,跳到他們的船上,要他們趕緊劃船。船上所有的人都狂笑起來,朱宸濠正想對這種沒有禮貌的舉止做一番評價時,發現船並沒有劃向岸邊而是直奔戰場。朱宸濠預感大事不妙準備跳船,可上了賊船的人很難輕易下去,他立即被人摁倒,五花大綁。

就在賊船上,朱宸濠王爺得知他的軍隊全軍覆沒,他的文武百官也統統被俘。1519年農曆七月二十七,朱宸濠被押進南昌城見王陽明,此時他仍不失王爺氣派,他站在囚車裏,向王陽明投去冷冷的一笑,說:“這是我們朱家自己的事,你何必費心如此?”

這是一句實事求是的話。明帝國是由朱元璋創立,並由他的家族統治的,國事和家事很難分得清。以朱宸濠的思路,他造反是造他們朱家的反,和國家沒有關係。況且,中國古代根本就沒有國家的概念,隻有“天下”的概念。

王陽明並不同意朱宸濠的見解,但他的確拿不出反駁的有力話語。朱宸濠給了他一個機會。他說:“我願意撤銷衛隊,降為庶民如何?”

王陽明回答:“有國法在。”

朱宸濠幹笑起來,以一種“狗拿耗子”的姿態仔細審視王陽明。王陽明下令處置朱宸濠的偽臣,朱宸濠換了一種聲調,說:“婁妃是個好女人,希望你能厚葬她。”

婁妃是王陽明理學入門導師婁諒的女兒,多次勸阻朱宸濠不要造反,朱宸濠始終不聽。投河自盡前,婁妃還對朱宸濠進行過思想教育,朱宸濠仍然無動於衷。現在,他進入囚車,才開始懊悔不該不聽婁妃的勸告。

有些人,你用言語勸告根本不起作用,必須讓他親身經曆失敗,他才會得到真知。這可能就是王陽明心學強烈主張“事上練”的良苦用心。

從朱宸濠起兵(1519年農曆六月十五)到被俘(1519年農曆七月二十七日),王陽明平定他隻用了四十三天,四十三天的時間還不夠燕子從北飛到南,還不夠牡丹花徹底綻放,而王陽明卻隻用了這麽點時間就把一場震**大江南北的叛亂輕而易舉地平定,堪稱奇跡。

本年農曆七月二十八早晨,王陽明起床洗漱完畢,恰好他弟子在側,就恭維他:“老師成百世之功,名揚千載啊。”

王陽明笑了笑:“功何敢言。自從寧王造反以來,我就沒睡過一天安穩覺,昨天晚上這一覺真舒服啊!”

上午講課時,有弟子問王陽明,用兵是不是有特定的技巧(“用兵有術否”)?王陽明回答:“哪裏有什麽技巧,隻是努力做學問,養得此心不動。如果你非要說有技巧,那此心不動就是唯一的技巧。大家的智慧都相差無幾,勝負之決隻在此心動與不動。”

王陽明舉個例子,說:“當時和朱宸濠對戰時,我們處於劣勢,我向身邊的人發布準備火攻的命令,那人無動於衷,我說了四次,他才從茫然中回過神來。這種人就是平時學問不到位,一臨事,就慌亂失措。那些急中生智的人的智慧可不是天外飛來的,而是平時學問純篤的功勞。”

一位弟子驚喜道:“那我也能帶兵打仗了,因為我能不動心。”

王陽明笑道:“不動心豈是輕易就能做到的?非要在平時有克製的能力,在自己的良知上用全功,把自己鍛造成一個泰山壓頂色不變,麋鹿在眼前而目不轉的人,才能不動心。”

弟子又問:“如果在平時做到不動心,是否就可以用兵如神?”

王陽明搖頭:“當然不是。戰場是對刀殺人的大事,必須要經曆。但經曆戰場非是我心甘情願的。正如一個病入膏肓之人,用溫和療養的辦法已不能奏效,非下猛藥不可,這猛藥就是殺人的戰場。我自來江西後,總在做這種事,心上很有愧啊。”

不喜歡打架,卻把打架上升為一種藝術,這就是王陽明。

他的心思沒有幾個人可以明白,他的弟子對老師創造的震動天地的奇功非常感興趣,但王陽明很少提及用兵之術。他的精力是在學問上,讓每個人光複良知成為聖人,才是他最喜歡做的事。

當朱宸濠在囚籠裏沉浸在往事中時,王陽明隱約感覺到這件事還沒有完。他在1519年農曆七月三十連上兩道報捷書,一是報告收複了南昌城,二是報告活捉了朱宸濠。他把兩件事分開寫,就是想提醒皇上朱厚照,不是為了誇耀功勞,而是強調他王陽明所以如此舍身涉險建下這番功勞,就是希望皇上能改弦更張,不要再自私任性。

他如此費心費力,希望能避免的一些事情,還是發生了。

第一個把朱宸濠造反的消息送到北京的是巡撫南畿(轄今江蘇、安徽兩省、治所南京)的都禦史李克嗣。和很多人一樣,李克嗣在奏折中也沒有明說朱宸濠造反,隻是說南昌必有驚變。王瓊得到消息後,立即要求朱厚照召開緊急會議,對朱宸濠造反這件事進行認定。王瓊一口咬定朱宸濠肯定是反了。但其他朝臣有的是朱宸濠的朋友,有的則采取觀望態度,都認為朱宸濠不可能造反。他們還舉出證據說,南方各省的官員都有奏疏到京,沒有一個人說朱宸濠造反了,隻是說南昌城有變。“有變”和“造反”可有天壤之別,不能亂說。

朱厚照這次突然有了智慧,他把錢寧和臧賢下錦衣衛獄,嚴刑拷打,兩人招供:朱宸濠的確有造反的心,所以南昌城有變,應該就是謀反了。

朱厚照猛地吃了一驚,王瓊要他不必多慮,因為王陽明在江西。他當初讓王陽明到江西剿匪的終極目的就是擔心有今天這件事。按他的見解,朱宸濠是個釘子,王陽明就是錘子。王陽明以雷霆速度剿滅南贛土匪的例證讓朱厚照吃了顆定心丸。在王瓊的提醒下,他立即發布命令,要王陽明擔任江西巡撫,平定朱宸濠叛亂。

很快,王陽明的兩道明言朱宸濠謀反的奏疏也陸續到京,朱厚照這次確信,朱宸濠真造反了。

朱厚照這回出人意料地不吃驚了,他對身邊的親信江彬和張忠說:“寧王怎麽敢造反啊,太讓我生氣了,我真想和他短兵相接,手刃此賊。”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張忠小心地探詢:“不如您禦駕親征?”

朱厚照眼睛放光。江彬趁勢說:“當初您出居庸關親征蒙古小王子,天下人都對您的英雄事跡直豎大拇指。”

張忠繼續挑逗朱厚照:“江南風景如畫,美女如天仙,皇上從未去過吧?”

朱厚照眼前立即出現一番美女如雲的幻境,他**得跳了起來:“好,親征!”

眾臣嘩然。幾年前,朱厚照以“威武大將軍朱壽”的名義跑到關外去和蒙古小王子打了一架,據說他以滴水不漏的指揮調度和身先士卒的無畏精神取得了那場戰役的勝利,擊斃蒙古人幾百人,在民間傳為美談。但他是偷偷出關的,他後來回到北京時,所有大臣都向他發難,指責他窮兵黷武,以尊貴之軀陷危險之地,根本就不符合皇帝的身份。朱厚照為了解決這些煩惱,還動用廷杖,打了很多人的屁股。不過他在那時就明白,皇帝去戰場艱難異常。所以之後的兩年內,他雖然對戰場如癡如醉,但在眾臣的壓力下再也沒有出去過,隻在紫禁城的各個皇家娛樂場所度日。據他自己說,雖然娛樂場所裏有野獸有美女,凡是滿足人欲的應有盡有,但與驚心動魄的戰場相比,實在味同嚼蠟。

實際上,發生在1517年朱厚照和蒙古兵團的應州戰役名不副實。朱厚照是在帶著少量衛隊出關遊玩時偶遇蒙古兵團南下,朱厚照就以他的衛隊為誘餌,引誘蒙古兵團發動攻擊,然後以皇帝的命令調集各路邊防部隊。蒙古兵團在進入他設置的埋伏圈後,雙方開戰,蒙古兵團大敗而逃。

一些人煞有介事地說,這次戰役充分顯示了朱厚照的軍事才能。其實,人人都能誘敵,朱厚照能有應州戰役的小勝,全是因為他以皇帝的身份調動增援部隊,增援部隊哪裏敢耽擱片刻,而且有的邊防部隊根本未接到命令就跑來救駕。這是一場十倍於敵的戰役,卻讓蒙古兵團主力衝出重圍,簡直是丟臉到家了。

按王陽明的看法,平時吃喝玩樂不肯靜養良知的人,遇到戰事時絕不可能取得勝利,因為他們做不到“不動心”。他們的心被物欲所牽引,一直在躁動。這樣的人怎麽可能鎮定自信地指揮千軍萬馬?

固然,明帝國的文官們都反對戰爭,更反對皇帝親自參加戰爭。一部分原因是儒家本身對大動幹戈就有排斥心理,一部分則因為,很多人都認識到朱厚照這個皇帝不過是個花花公子,根本就不是戰神。

朱厚照深知,想要去江南必須先擺平他的文官們。擒賊先擒王,朱厚照決定先堵住內閣首輔楊廷和的嘴。他找來楊廷和問:“寧王造反,可曾派大將?”楊廷和說:“正在選將。”朱厚照一揮手:“選什麽將啊,我親自去。”

楊廷和立即發現1517年的往事要重演,他說:“區區一個寧王造反,王瓊說有王陽明在,何必勞您大駕。”

朱厚照說:“社稷有難,我焉能坐視不理?”

楊廷和一下就戳穿了朱厚照的嘴臉:“皇上是想遊覽江南吧?”

朱厚照怒了,尤其是他發現楊廷和說的是對的時候,更是惱羞成怒。他拿出殺手鐧,斥責楊廷和:“寧王造反,你們內閣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的衛隊被恢複,就是你的主意,我現在是替你收拾殘局。你不感謝我,居然還無中生有地汙蔑我。”

楊廷和馬上意識到殺機四伏,急忙換了腔調:“恐怕眾臣不允啊。”

朱厚照笑了,說:“這就是我來找你的目的。你去說服他們,告訴他們,我勢在必行。”

楊廷和無奈地歎了口氣,萎靡地離開皇宮。他一回到家,就把大門緊閉,任是誰來求見都不開門。文官們雖然沒有楊廷和的領導,但都自發地跑到宮門號啕大哭,宣稱皇帝親征萬萬不可,在他們的哭聲和訴求中,朱厚照聽出了這樣的意思:一旦親征,江山社稷將有危險。

朱厚照對付這群危言聳聽的人,唯一辦法就是廷杖。他把哭得最響亮、最狼狽的幾個大臣摁倒在地“劈裏啪啦”地打。可很快就有大臣接替了前輩的位子,而且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哭聲震**屋瓦、樹葉飄零、天空變色。朱厚照隻好說,我不以皇帝的身份出征,出征的是威武大將軍朱壽。

文官們就說,活了一大把年紀,為朱家王朝效力了半輩子,從沒有在皇族裏聽過這個名字,此人是誰?有何奇功?能帶兵出征?

朱厚照說:“這人你們不記得了嗎?就是兩年前在應州打得蒙古兵團鬼哭狼嚎的那位天才軍事家啊。”

文官們繼續鬧,朱厚照不理睬,到他的娛樂場玩樂去了。他不必準備,自有人替他準備出征事宜,這個人自然是朱厚照最親近的朋友江彬。

江彬原來是大同軍區的一名低級軍官。1511年,北京郊區發生群體性暴力事件,隨之席卷全國,江彬的部隊在本年奉調維穩。在維穩行動中,江彬神勇非常,大有明朝版城管之氣魄,和變民對抗時身中三箭,拔出再戰。這件英雄事跡傳到中央,政府的官老爺想要樹立個典型,就把江彬吆喝到了北京。於是,江彬得到了朱厚照的親切接見。

朱厚照未接見江彬之前,政府老爺們命令江彬把包紮的箭傷暴露在外,那時正是春末夏初,乍暖還寒。江彬憑僅有的一點醫學常識告訴政府老爺們,箭傷未痊愈,如果暴露在外,容易得破傷風,破傷風在當時可是很難攻克的醫學難關,人得了後十有八九會沒命。

但江彬的死活是江彬的事,政府老爺們對別人的事向來漠不關心,他們隻關心這個典型在皇帝麵前的表現。所以,江彬露出三處箭傷,跪在朱厚照腳下,心裏想著一旦得了破傷風,該去找哪位醫生醫治。

朱厚照一見江彬,大吃一驚,江彬的三處箭傷分布在身體的不同部位:闌尾、胸口、耳根。由於被政府老爺訓令必須體現箭傷,所以江彬的打扮很古怪:**上身,褲子褪在闌尾下,有些當時少數民族風格的打扮。換作任何一位靠譜的皇帝,江彬的衣衫不整可是大不敬,但現在的皇帝是朱厚照,吃驚過後,連呼“壯士”。就把江彬的傷口仔細研究了一回,讓江彬穿上宮中官服,也就是說,江彬被升官了。

江彬懂軍事,朱厚照喜歡軍事,兩人一拍即合,在大內搞軍事演習,朱厚照暗暗發誓要和江彬成為一生的朋友。

江彬是個伶俐的人。據很多人說,他如果想和你結交,一頓飯的工夫就會讓你把他當成知己。同時,他心機極深,不甘心做朱厚照身邊的一條哈巴狗。在給朱厚照組織軍隊的同時,他其實也在給自己組織軍隊。

江彬和朱厚照極為親近,有一件事可以證明。

朱厚照喜歡下棋,江彬也喜歡下棋,所以兩人經常下棋。朱厚照是臭棋簍子,江彬也是。但兩個臭棋簍子相遇,更臭的那個總是輸,所以朱厚照總是輸。

朱厚照不但棋臭,棋品也臭,總悔棋。對這種人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跟他玩。可朱厚照是皇帝,江彬隻好陪著玩。

這一次,朱厚照已經悔棋了十幾次,最後時刻,江彬已穩操勝券,朱厚照又要悔棋,而且是三步。

朱厚照剛要去棋盤上抽子,江彬按住了朱厚照的手,說:“皇上,您這哪裏叫下棋,簡直是耍無賴。”

朱厚照笑嘻嘻的,當時在場的錦衣衛官員周騏卻血向上湧,一直衝到腦門,衝破了理性,但他認為這是忠心的體現。他大喝一聲:“江彬,你是什麽東西,敢不讓皇帝棋子,敢說皇帝是無賴,敢按著皇帝的手!”

三個排比句如三道巨浪,把江彬打得冷汗馬上就下來了。他急忙把手從朱厚照手上拿下來,跪下說:“該死,我該死。”

朱厚照哈哈一笑,讓他起來,並且訓斥周騏:“我們在玩,搞那麽多事幹什麽,你真是多事!”

周騏隻好啞口無言。

江彬為朱厚照的南征所做的準備工作很快完成,京城衛戍部隊和臨時從北方幾大軍區抽調來的部隊十幾萬人集結完畢,朱厚照以威武大將軍朱壽的身份在北京城外誓師,然後浩浩****地向南方開拔。

王陽明的倒黴日子倒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