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龍霸王池仲容

池仲容造反是“官逼民反”的活例子。池仲容在廣東浰頭山區裏長大,放眼望去千山萬嶺,他的青少年時代就是在這樣原生態環境中度過的。池家以打獵為生,因為靠近森林,本應該衣食無憂。但政府對當地獵戶的稅收相當嚴苛,池家很快發現,一旦獲得獵物,除非不讓政府知道,否則即使把獵物全部上繳也不夠交稅的。這是一個無解的難題,池家人有著中國南方人典型的堅韌性格,他們坦然接受這樣的殘酷事實,到地主家當長工,勉強維持生存。不過當地的地主也不全是富得流油,當地多山,可耕種的土地稀少,一旦天公不作美,幹旱和暴雨就會毀了一切。地主家裏也沒有餘糧,像無數池家這樣的人家就得失業。政府本來有責任在災荒之年救濟百姓,中央政府也有撥款。然而每次從中央出來的賑災款到了災區時,就如一車鹽經過大江大河的淘洗,最後隻剩下寡淡的鹽水。

明帝國政府的官員貪汙腐敗已達極致,從處於權勢巔峰的“立皇帝”劉瑾到居於體製底層的縣長、村長,隻要有貪汙的機會從不放過。劉瑾被抄家時,金銀珠寶堆積成山,全是他貪汙所得。《明史紀事本末補編》說,劉瑾的巨額財產共有金子2987萬兩(約合人民幣2837.2億元),元寶五百萬錠,銀800餘萬兩(約合人民幣526.5億元),僅此兩項合計就高達3363.7億元。另外還有寶石二鬥,金甲二,金鉤三千,玉帶四千一百六十二束。當時,明帝國10年財政收入也就這麽多。劉瑾在高位不過四年時間,也就是說,他每天貪汙的數額達到兩億元人民幣。

在地方上,比如萬曆年間的山東昌邑令孫鳴鳳腦子裏隻有兩件事,一是貪墨,二是私自征稅。一遇災荒年,孫鳴鳳就高興得手舞足蹈,因為中央政府會發放賑災款。而這些錢全都入了他的腰包,不但如此,他還和平時一樣繼續向百姓征稅。

我們很不理解,為什麽像孫鳴鳳這樣的地方官會如此肆無忌憚地搜刮聚斂本應該屬於老百姓的錢財,難道他們不怕百姓造反?

他們當然怕,但他們好像摸透了中國老百姓的性格。中國老百姓不被逼上絕路是不會去反抗的,把他們逼到“革命”的大路上,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所有官員都相信,這個“很長很長”的時間是沒有盡頭的。即使真的到了盡頭那天,他們已被調出這塊是非之地,或者早就抱著財寶回家養老去了。正如池仲容造反多年之後所說的,我現在殺的貪官都不是我真正的仇人,我真正的仇人不知在哪裏。

朱祐樘在位的最後幾年,池仲容正在深山老林裏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父親屁股後麵。他的父親時刻如箭在弦上,機警地尋覓著倒黴的獵物。那一天,池仲容和父親一直向森林深處摸去,他們尋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一頭野獸。越向森林深處走,池仲容就越感到壓抑。他感覺如同走進一個沒有盡頭的地獄,而一旦看到盡頭,就是死亡。他又聯想到他和大多數人的生活,就像是這片史前森林,遮天蔽日,透不過氣來。

他在森林中唯一感覺良好的就是,這片森林給了他鍛煉體魄的機會。據說,池仲容能把一隻剛吃飽的老虎摔倒在地,還能在樹上和猿猴賽跑。他能鑽進水裏待半個時辰,可以捉住在水底歇息的老鱉。他後來成為廣東浰頭的霸主後,有人聲稱他能從當地森林裏最高的樹上騰躍而起,觸摸到月亮。他靠著天賦和後天的努力,終於把自己鍛造成了森林之王和山區之王。

池仲容還有一項天賦,和謝誌山異曲同工。他善於交際,能和各色人等在最短的時間裏結交下深厚的友誼。他盡最大能力仗義疏財,並且非常開心地為人解救危難。時光流逝,他漸漸地在廣東浰頭地區的廣大平民中獲得信賴和威望。人人有困難時都會去找他,人人都相信他能解決一切難題。

世界上有一種人,他們幾乎是無意識地助人為樂,他們隻看到別人的困難,卻從來對自己的艱難處境視而不見。這種人被孔孟稱為聖人,池仲容也應該是這樣的人。他在為別人排憂解難時似乎沒有注意到自己時刻都處在憂難中。

他的父親租賃了地主家的土地,因為遇到災荒,所以在地主來收租時,兩手空空。地主很不高興,就把他的父親抓走,留下一句話給池仲容和他的兩個兄弟:拿錢贖人。

池仲容和他的兩位兄弟商議了一夜,沒有任何結果。因為這種事根本不用商議,解決方式是一目了然的:拿錢贖老爹。問題就在於,這唯一的方式行不通,他們沒有錢。

這件事讓池家蒙上了一層陰影,池仲容那幾天用他那有限的知識儲備思考父親被綁架是否合理合法。當他最後認定,這既不合理也不合法時,縣衙的收稅員來了。這是一群錘子,在錘子眼中,所有的百姓都是釘子,他們所做的事就是砸釘子。他們見門就踹,見人就打,池仲容家的大門也不能幸免,池仲容和他的家人更不能幸免。每家每戶值錢的東西都被這群人強行奪走,裝上數輛大車。他們又拉出身強力壯的百姓讓他們幫助拉車。

民情沸騰起來,這些百姓的想法是,你們把我的東西搶走,還要讓我們幫你拉車,你別欺人太甚!池仲容的想法是,這是什麽世道啊!

池仲容隻能咀嚼著無聲的怨恨想到這裏,即使是王陽明恐怕也不會想到這樣一個地步:財產權是人不可侵犯的天賦權力之一。中國古代人沒有財產權的概念,因為沒有人權的概念。僅以明帝國為例,皇帝想殺誰就殺誰,不需要通過法律。一個人連生命權都沒有,何談別的權力。中國古代政治史上有一個特別令人作嘔的現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實際上,這是政治家最不要臉的行為之一。僅以池仲容所在的廣東浰頭為例,浰頭是自然形成的村鎮,這裏所有的百姓都是靠自力更生和互相尊重而維持村落的穩定和發展的,明帝國政府沒有為他們做任何事,相反,他們聽說有這樣一個地方後,立即派人到這裏組建政府,他們唯一做的事就是收稅和沒收無辜百姓的財產。

那天夜裏,在家家戶戶的哭聲中,池仲容對著昏黃的燈光和他的兩個兄弟池仲安、池仲寧說:“你們把青壯年組織起來,我們必須要去打仗。”

他兩個兄弟不以為然,說:“武器呢?所有的鐵器都被他們收走了。”

“用拳頭!”池仲容握緊了拳頭,平靜地說。

那天後半夜,在一次亂哄哄的行動中,池仲容和他年輕力壯的老鄉們用拳頭向縣衙的稅務官們發起了進攻,兩名政府官員被殺,剩下的都被活捉。池仲容割下了他們的耳朵,放他們回去報信。他站到最高處,對他的戰士們發表演講。他說:“我們忍了半輩子終於決定不再忍受,因為我們發現一味忍受永遠換不來吃飽穿暖。我們必須做出改變,我們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

接下來的幾天裏,池仲容解救了自己的父親,用他多年來積攢下的人脈迅速壯大了他的隊伍。他們打劫一些地方政府,獲得了武器。他們用“打土豪分田地”的方式獲得了整個浰頭地區百姓的強力支持。

池仲容審時度勢,把三浰(上、中、下)作為自己的根據地,並在附近設立了三十八個據點。好像是神鬼附體,池仲容豐富的想象力和創造力源源不斷地噴湧而出。他組建政府,封官拜爵,他自稱“金龍霸王”,一條畫著蜈蚣的鮮紅色大旗在浰頭迎風飄揚。他組建紀律嚴明的軍隊,在根據地開荒種地、屯兵耕活,同時讓人邀請一批鐵匠到根據地來製造武器。他創造了一個像王陽明心學精髓的新天地:自給自足,不需外求。

池仲容的精力好如泉水,永無枯竭。他努力發展壯大自己的同時,還把眼光投向外麵。他以飽滿的熱情和謝誌山、藍天鳳、高快馬等同誌取得聯係,他提醒這些兄弟們,大家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既然大家都是抱著“和政府作對”的共同目的,那就應該緊密地聯合起來。隻有強強聯合,才能把事業做大。他還指出,我們最終的目的不是占山為王,我們將來有一天必須走出深山老林,掃滅明帝國的牛鬼蛇神,取締明帝國的統治。也許很多人都認為,我們現在不過占據個山頭,實力太弱,能打的太少。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隻要我們站在鄉親們這一麵,就一定能打敗站在鄉親們對立麵的明政府。

池仲容的語言動人心弦,謝誌山被深深地吸引,“喜歡拉攏好漢”的江湖脾性被激發出來,他給池仲容寫信說,要親自去拜訪他。他設想能像拜訪藍天鳳一樣把池仲容也籠絡到自己門下。但池仲容比他的野心還要大,在給他的回信中,池仲容態度堅決:你別胡思亂想,我們隻是聯合的關係,我也沒有讓誰來我門下的意思。

謝誌山很沮喪,歎息說,可惜了池仲容這位好漢不能為己所用。實際上,他不知道池仲容的誌向要遠比他大。當池仲容站在山頭的最高處,向下望去時,他的理想不但超越了他目光的範圍,還超越了他可以想象的範圍。

他滿臉的胡子迎風飄**,像是要脫離他的下巴飛向天際。他堅毅的眼神、高聳的顴骨、熠熠生輝的皮膚都讓他驕傲萬分,正如他在給他的同誌的信中所說,他不僅要做山中之王,還要做一個帝國的王。

事實上,在池仲容造反的開始階段,一係列的成功都在支撐他這個理想。他和謝誌山、藍天鳳、高快馬聯合攻打過附近的無數城池,並且成績不俗。他活捉過地方官和部隊指揮官,還曾在翁源城裏檢閱過他那支衣衫襤褸的軍隊。

王陽明的前幾任南贛巡撫被他頻繁的攻城掠寨折磨得痛苦不堪。這些人一聽說一麵蜈蚣大旗迎風飄揚時,就手足無措。王陽明到南贛之前,池仲容曾獨自麵對兩次四省圍剿。最後一次圍剿大軍無計可施撤退時,他甚至還進行了一次非常漂亮的追擊。對於四省部隊指揮官來說,池仲容部隊和他的根據地三浰是擁有人類智慧的毒蛇猛獸,最好的辦法就是不去碰它。

“金龍霸王”池仲容威震四方,南贛地區的各路山賊難以望其項背。王陽明在萬安遇到水盜時,池仲容聽說有新巡撫到來,就給了王陽明一個下馬威:圍攻南贛巡撫辦公地贛州南部的信豐城。池仲容雖然沒有攻下信豐城,但王陽明得到消息後的確吃了一驚。

池仲容沒有把王陽明放在眼裏,還是緣於他的經驗。多年以來,南贛巡撫如走馬燈似的換,沒有一個能動他分毫,他覺得王陽明也不例外。直到王陽明以迅雷般的速度消滅了詹師富、溫火燒等人後,他才把狂熱的自信收起來,認真地審視起王陽明來。

池仲容就是有這樣的自製力和領悟力,一旦發現情況不對,立即轉向。他的兩位兄弟安慰他:“王陽明沒有那麽可怕,消滅詹師富隻是瞎貓碰上死耗子。況且,他原本說要打橫水、左溪、桶岡,要打咱們,可他也沒有打啊。這隻是揀柿子挑軟的捏。”

池仲容正色道:“詹師富經曆的政府軍圍剿次數最多,可謂身經百戰。他的象湖山又是易守難攻,隻幾天時間就被王陽明拿下,這人不可輕視。”

兩個兄弟毫不在乎,說:“隻要我們在山裏不出去,他王陽明難道長了翅膀能飛進來嗎?”

池仲容不和兩個兄弟說話,而是把他的元帥高飛甲叫來,憂慮地說:“王陽明此人不可輕視,看他消滅詹師富的用計和排兵,就知道他不是個省油的燈,咱們要多加防範。”

高飛甲也是不以為然:“咱們經曆過多少事,四省聯軍都被咱們趕跑了,那些政府軍隊裏的指揮官們還不是對咱們無計可施。據說王陽明不過一書生,能有什麽本事?”

池仲容深呼吸,說:“你們呀,還是年輕。這都是在順境中消磨了機警和智慧。總之,王陽明不可輕視,要時刻關注他的舉動。”

池仲容的確在關注王陽明的舉動。當他看到王陽明四處散發的《告諭巢賊書》時,他大叫不妙。他趕緊給各地的同誌們發消息說,我知道你們對這封信心動了。但我提醒你們,我等做賊不是一年兩年,官府來招安我們也不是一次兩次,可哪一次是真的?王陽明這封信就是個圈套,讓我們自投羅網,任他宰割。

當黃金巢和盧珂投降王陽明後,池仲容仍然是信心滿滿的樣子,說:“等黃金巢和盧珂得到官職再說。”當盧珂得到官職並被王陽明大力重用後,池仲容有點蒙了。他想,難道這次是真的招撫?

這種想法隻是靈光一現,他很快就認為,即使是真的招撫,他也不能就這樣投降。他的造反字典裏根本就沒有“投降”這兩個字。

局勢瞬息萬變。很快,陳曰能倒下了。池仲容背剪雙手在房間裏踱步,陳曰能是第一個宣稱拒不接受招安的人,並且放出狠話,要把王陽明裝進他的囚車裏。池仲容從陳曰能的覆滅總結出這樣一件事:王陽明對拒不投降的人,隻有一個字——殺。

這還不是要命的,要命的是,王陽明總能把拒不投降的人殺掉。

如果陳曰能的覆滅讓池仲容心緒波動的話,那麽,謝誌山的橫水、左溪的覆滅則讓池仲容萬分驚恐起來。

他急忙審視自己的根據地,這塊據點無論從哪方麵來論,都和謝誌山的橫水、左溪差不多。謝誌山的才能和自己也是不相上下,卻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灰飛煙滅。這足以說明下麵的問題:王陽明對剿匪太在行了,無論他想剿誰,那個人應該沒有可能躲過。

在第二天的會議上,池仲容把這種擔憂說給他的兄弟聽。這些人已經對王陽明重視起來,現在隻希望池仲容拿出像樣的解決方案來。

池仲容就領著他的“文武百官”在根據地巡視,他看到人們在收割莊稼,聽到鐵匠鋪裏叮叮當當的打鐵聲,士兵們在巡邏,他一會兒搖頭一會兒點頭,眼珠子亂轉。在一處亂石中間,他停下腳步。池仲容轉身看了看他的“文武百官”,說了兩個字:“投降。”

眾人張大了嘴:“什麽?!”

池仲容一字一句地說:“我們向王陽明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