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仲容也會用計

池仲容所謂的投降王陽明,用他的話來說就叫刺探虛實、緩兵之計、以毒攻毒。總而言之,這是一招非常漂亮的棋。王陽明善於玩詐,那我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詐,誰不會玩?不說真話,不做真事而已。

但玩詐,也有高低之分。玩得高明的人,會讓對手暈頭轉向找不到北,你永遠猜不到真假,比如王陽明。玩得拙劣的人,破綻百出,對手一眼就能看出他的虛實,比如池仲容。

池仲容雖然口口聲聲說王陽明不是等閑之輩,但表現在行為上,他還是輕視了王陽明。他要弟弟池仲安帶領二百名老弱殘兵去向王陽明投降,王陽明馬上感覺到,這些人根本就不是池仲容的武裝人員,而是匪兵家屬,其中有人走路都氣喘籲籲。

王陽明將計就計,聲稱對池仲容的改邪歸正表示讚賞,然後問池仲安:“你哥哥為何不親自來?”

池仲安按池仲容的囑咐回答:“寨子裏還有很多事務要處理,處理完畢,我哥哥會快馬加鞭趕來投降,他現在唯恐落後。”

王陽明笑了笑,說:“你們棄暗投明,應該需要我給你們個將功贖罪的機會吧?如今我正要進攻左溪,你有興趣嗎?”

池仲安慌得連連搖頭,險些把腦袋搖下來,說:“王大人您看我這些手下能打仗嗎?”

王陽明假裝掃了一眼那二百老弱殘兵,點頭道:“的確不能上戰場,那我就給你另外一個差事吧。我看他們雖然身體孱弱,但手腳還能動,我正準備在橫水建立營場,你們就辛苦一下。”

池仲安說:“我們不會啊。”

王陽明大喝一聲:“你們建了那麽多據點,怎麽就說不會!”

池仲安哆嗦了一下,連聲說“好”。

於是,在王陽明的指揮官的監視下,池仲安和他的二百人在橫水當起了農民工。

1517年農曆十月下旬,“金龍霸王”池仲容的弟弟池仲安領著二百多老弱殘兵開始在王陽明的橫水營場修營。他來投降王陽明的目的是刺探王陽明的虛實,這些虛實包括如下情況:王陽明對他池仲容的看法如何?他對三浰根據地有什麽看法?他是否有對三浰用兵的想法?如果用兵,他是等廣東特種剿匪部隊狼兵來,還是隻靠他現在的江西部隊與福建部隊?

池仲安記憶力差強人意,所以把這些問題都記在一張紙上,他以為用不上幾天時間,就能探得王陽明的虛實。可是自從當了農民工後,不用說見王陽明,就連王陽明部隊的下級軍官都見不到,池仲安刺探虛實的計劃徹底泡湯。

正當他憂心忡忡時,王陽明突然命令他跟隨部隊去打桶岡。池仲安痛快地答應了,也不管自己的老弱殘兵能否上戰場,因為畢竟跟著部隊走,會離王陽明近一點,離他那份問卷上的答案也近了點。

王陽明對他關懷備至,說:“你才來投靠,不如盧珂他們能獨當一麵,而且你的士兵恐怕也不是打硬仗的材料,但你必須要經曆戰陣。我讓你上戰場是對你信任,我不怕你陣前倒戈,天下合夥人必須要建立在信任的基礎上才能成事,你懂我的意思嗎?”

池仲安像磕頭蟲一樣連連點頭,王陽明就把吉安府知府伍文定介紹給池仲安,說:“你和你的兵由他指揮,去前線吧。”

池仲安有些小感動,王陽明對他如此信任,他險些忘了池仲容交給他的另一項任務:及時把王陽明的行動通知給咱們的同誌藍天鳳。他後來在行軍路上想起這項任務時,前麵的部隊突然停了下來。伍文定派人告訴他,咱們就在這裏埋伏。池仲安問:“此是何處?”回答:“新地。”

池仲安七竅生煙:王陽明你這王八蛋,這不是耍我嗎?新地是離藍天鳳的桶岡最遠的一個隘口,藍天鳳隻有走投無路時才會從這裏突圍,守在這裏,等於守個墳墓,什麽消息都得不到,什麽消息也送不出。

王陽明交給他任務時,他又驚又喜;現在,他卻如喪考妣。

尤其要命的是,新地離三浰的路程非常遙遠,如果回三浰,定會經過王陽明的控製區。如果被王陽明的巡邏隊捉住了,他就不好解釋回三浰的理由。

桶岡被剿滅後,池仲安越來越心神不寧。他拿出那張紙來看著那些問題,隻憑感覺就能得出正確的答案,王陽明對池仲容和三浰的態度很明朗:剿為主,撫為次。

如果說池仲安還有可取的地方,那就是他的這份答案。他無法對王陽明本人做出評價,這超出了他的能力,有時候他認為王陽明就是個書呆子,因為他每次見王陽明時,王陽明都在看書。有時候他又認為王陽明是個混世魔王,橫水、左溪、桶岡戰場屍橫遍野,他看到那些同誌的屍體時,心驚肉跳。還有的時候,他認為王陽明是個快要死掉的病夫,臉色青黑,聲音嘶啞飄忽,雙手好像總是吃不準要夠的東西的位置。

他對王陽明的種種印象交織在一起,像一隻大蝴蝶盤旋在他頭上,折磨得他痛苦不堪。他想把王陽明對待三浰態度的情報送出去,但這不可能,王陽明有一支小部隊如影隨形。

實際上,他對於王陽明會如何對待三浰上的直覺是對的。消滅桶岡後,王陽明就四處尋找和池仲容打過交道的官員和受他騷擾過的地方士紳。這些人向他著重指出,池仲容這種人隻能剿滅,不能招撫。因為在整個南贛地區,他的實力最強,而且犯下滔天大罪。他也明白自己十惡不赦,所以他絕不會相信投降後會得到好下場。

而沒太遭受池仲容傷害的士紳卻有不同意見。意見是這樣的:王巡撫您自來南贛後,每天的太陽都是血紅的,每夜的月亮也是血紅的,不知道我是不是老眼昏花,有時候我看這天空都是血一樣的紅。雖然他們是盜賊,罪大惡極,但上天有好生之德,純靠殺戮不能解決問題。孔孟說,要以仁義感化人,不嗜殺,能不殺人就不要殺人。

持這種論調的人在王陽明看來,既可悲又可恨。王陽明很想對他說,我來南贛的目的就是剿匪,不是向土匪傳播他們不屑一顧的仁義道德的。除非是神仙,否則沒有人可以讓豬欣賞交響樂。用他的心學來說就是,人人都有良知,盜賊也有。但他們的良知被欲望遮蔽太久,靠理論灌輸,不可能讓他們的良知光明。盜賊的良知正如一麵斑駁陸離的鏡子,他們映照不出真善美,必須要通過強大的外力擦拭。可他們不讓你擦,難道你能把每個人都活捉來,廢寢忘食地擦他們的鏡子嗎?隻有一個辦法:消滅他們。

王陽明心學雖然和朱熹理學一樣,把道德提到至高無上的位置,但王陽明心學有一條很重要:提升個人道德固然重要,不過用嚴厲的手段掃**那些不道德的人和事更重要。

池仲容就是那個良知之鏡斑駁陸離的人,誰要是指望他能自我更新光明良知,隻能等到死。實際上,王陽明並非是嗜血如命的人,他每次消滅一處盜賊見到血流成河時,良心就會受到譴責。每當有盜賊被他感化前來投降時,他就異常高興。他是個有良知的人,而有良知的人有時候也要做些讓良知不好受的事,但這絕不是違背良知。王陽明的良知告訴他的是,還南贛一個清平世界是他的任務,想要做到這點,剿匪不容置疑。所以對於池仲容,王陽明還抱著一絲希望,麵對這個最大的敵人,他也不希望發生硬碰硬、血流漂杵的決戰。

池仲容也不希望他和王陽明在戰場上相見。他派池仲安去刺探王陽明虛實,其實心中已有了判斷:王陽明在未等到廣東部隊和湖廣部隊到來前,不會輕易發動進攻。畢竟他的三浰不是公共廁所,想進就能進。即使是廣東部隊和湖廣部隊來了,他也不會驚慌。用他的說法,我閉門不出,你們軍糧一盡,不用我動手,你們馬上就灰溜溜地走了。

他也想用這招拖垮王陽明。不過局勢越來越緊張,左溪、桶岡消失後,他稍顯慌張,開始在老巢和各個據點備戰。

可王陽明不可能讓他拖,於是開始穩住他。王陽明讓池仲安回三浰,同時還拉了幾大車酒肉。臨行前,他對池仲安推心置腹地說,你哥哥池仲容已經宣稱投降我,我覺得我已仁至義盡,沒有催促他趕緊來報到。可他現在卻備戰起來,你回去傳達我的意思,既然已經投降,為何要備戰?如果不投降,何必又派你來,這不是羊入虎口嗎?

池仲安被這番話驚了一下,此時此刻,他才發現自己已身處險境多日。他哥哥在三浰搞備戰,幾乎是把他推上了斷頭台。他的雙手直顫,想說些感謝王陽明不殺之恩的話,但咬了咬嘴唇,沒有說。

池仲安和王陽明的慰問團到達三浰後,池仲容舉行了熱烈的歡迎儀式。當被問到為何要備戰時,池仲容早已準備好了答案:盧珂那廝要對我下手,我是防備他,並非是防備官兵。

池仲容說的恐怕有點道理。盧珂的根據地龍川山區離池仲容的三浰很近。池仲容當初四方聯合他的同誌們,隻有盧珂不搭理他,盧珂並不想做他的小弟。兩人的梁子就此結下,不過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兩人的矛盾並未白熱化,因為他們當時最大的敵人是政府剿匪部隊。盧珂投降王陽明後,池仲容怒氣衝天,他對人說,我早就知道這小子不可靠,今日果然。池仲容所以發如此大的邪火,一是和盧珂早有矛盾,二是他憎恨軟骨頭。

盧珂打完桶岡後,王陽明讓他帶著那支山賊為主的剿匪部隊回龍川,目的就是監視池仲容的一舉一動。王陽明對池仲容的打擊戰略是從遠到近,一步一步地圍困,盧珂隻是其中一個點,桶岡戰役結束後,他把精銳分成數路,慢慢地向池仲容三浰合圍。由於盧珂離池仲容最近,所以池仲容馬上就察覺到了盧珂的威脅。

王陽明回信給池仲容,他說:“如果情況屬實,我肯定會嚴辦盧珂,他真是賊心不改。”池仲容冷笑,對他的“文武百官”說:“我倒要睜著兩眼看王陽明怎麽嚴辦盧珂!”

王陽明說到做到,立即派出一支農民工打扮的部隊來三浰,說要開一條道去龍川。池仲容驚叫起來,因為去龍川最近的路必須經過三浰,池仲容擔心王陽明會在借道過程中對自己發動突襲。他回信給王陽明,說自己的武裝雖然沒有政府軍強大,但抵禦龍川盧珂還是綽綽有餘。他同時問,盧珂現在是政府人員,他總對我虎視眈眈是他本人的行為,還是代表政府?

王陽明讓池仲容不要疑神疑鬼,還是那句話,你已投降我,我何必還多此一舉對你動兵。你如果不相信的話,我現在就回贛州,我請你來贛州商談你的有條件投降事宜,你意下如何?

池仲容不回信,靜觀王陽明行動。王陽明說到做到,1517年農曆十二月初九,王陽明從前線撤兵回南康。六天後,王陽明到達南康,給池仲容寫信說:“我從前線回來所過之處,老百姓對我們感恩戴德,頂香迎拜,甚至還有老百姓自動自發地捐款為我立生祠。我從前還對殺了那麽多山賊而良心不安,現在我完全釋懷,因為老百姓用行動告訴了我,我們代表了民心。如今我在南康城,正要回贛州,隨時恭候你的到來。”

池仲容看完信,撚著胡子,做思考狀,還是不給王陽明回信。

王陽明不必等他的回信,因為盧珂來到南康,把池仲容三浰的情況向他做了詳細匯報。他判斷說,池仲容必反!

王陽明笑了:“他根本沒有歸順我,何來‘反’?”

盧珂雖然知道王陽明奇計百出,不過此時對王陽明的表現卻還是深有疑慮。他小心地提醒王陽明:“我們應該做好準備。”王陽明又笑了笑:“做什麽準備?池仲容不敢出三浰,他無非是擺出如臨大敵的姿態,讓我不敢攻他。那我就做給他看看。”

1517年農曆十二月二十,王陽明和他的部隊回到南贛巡撫辦公地贛州,他宣布:休兵,本地士兵回家務農,外地士兵自由活動。

當池仲容在三浰寨子裏思考王陽明這一行動時,王陽明又給他來了封信。王陽明說,整個南贛地區的匪患已徹底清除。有人說還有勢力最大的你,可我告訴他們,你已經投降了,隻不過還沒有辦理投降手續。我已把部隊解散,並且準備了好酒好肉在贛州城裏等你,你何時來?

池仲容拿著信給他的“文武百官”看,說:“王陽明是不是病糊塗了?南贛地區除了我之外,還有高快馬啊。他難道把高快馬忘了?”

王陽明沒有忘記高快馬。除了池仲容,高快馬在他的黑名單上堅持的時間最長。王陽明一直沒有抽出時間對高快馬動手,是因為高快馬在廣東樂昌的根據地與他距離遙遠。他動用大部隊圍剿高快馬,和從前的南贛巡撫剿匪四省聯剿一樣得不償失。他隻是派出一支敢死隊,時刻注意高快馬的動向。幸運的是,高快馬是個神經質。每當王陽明剿滅一處山賊時,他就在根據地裏如熱鍋上的螞蟻。一有風吹草動,他立刻心跳加速、渾身發抖。當王陽明消滅桶岡後,高快馬的精神已近崩潰,他認為自己的大本營很快就會被王陽明攻破。有一天夜裏,他突然發起神經,讓他的兩個老婆收拾金銀財寶,帶著幾十人組成的衛隊潛出大本營,奔到他自認為不會被人尋到的地下據點,像老鼠一樣躲了起來。

王陽明的敢死隊在他後麵悄悄跟蹤,第二天,就對他的據點發起了猛攻。高快馬魂飛魄散,跳出據點就跑,連老婆和衛隊也不要了。敢死隊緊追不舍,終於在他徹底精神失常前活捉了他。

高快馬的事跡告訴我們,做任何事,尤其是做賊,沒有過硬的心理素質,是絕對不成的。

池仲容取笑王陽明遺忘了高快馬的第二天,高快馬被捕的消息傳來。他急忙要池仲安帶口信給王陽明:盧珂是我的一塊心病啊。

這是以攻為守,他想看看王陽明怎麽做。王陽明就當著池仲安的麵把盧珂叫來,訓斥他道:“你這廝總對池仲容心懷不軌,還誣陷他要造反。你看,人家把親弟弟都派來和我談判投降事宜,你罪大惡極,本應就地正法。看在你戰場上的表現,暫時放你一馬。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你去監獄裏待著,你的未來到底如何,該由池仲容來決定。”

王陽明這是胡說。池仲容很快連自己的未來都無法決定,何況是別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