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大概是因為王艮的鋒芒與棱角不能收斂,董雲則是恍然有所領悟,所以對同一個問題,先生的回答不同,這大概是針對他們的話來開導他們。

錢德洪、黃正之、張叔謙、王畿丙戌年參加會試回來,途中講授先生的學說,有人信、有人不信。

先生說:“你們一個個都扮作聖人去跟人講學,別人看到聖人來了,都害怕逃走了,怎麽能講得通呢?必須扮作愚夫愚婦的模樣,才能與人講學。”

錢德洪又說:“如今要分辨人品的高下最為容易。”

先生說:“何以見得?”

錢德洪回答:“先生好比眼前的泰山,如果有人不知道仰望先生,大概就是不長眼的人吧。”

先生說:“泰山不如平地廣大,平地有什麽值得仰望的?”

經過先生的一言點化,便破除我們多年來好高騖遠的毛病,在座之人沒有不感到心驚的。

【二九三】

癸未春,鄒謙之來越問學,居數日,先生送別於浮峰。是夕與希淵諸友移舟宿延壽寺,秉燭夜坐。先生慨悵不已,曰:“江濤煙柳,故人倏在百裏外矣!”

一友問曰:“先生何念謙之之深也?”

先生曰:“曾子所謂‘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461],若謙之者,良近之矣。”

【譯文】

嘉靖二年(1523年)春天,鄒謙之來紹興問學,住了幾天,走的時候先生送他到浮峰。當天晚上,先生與希淵等人乘船到延壽寺過夜,大家秉燭夜談。先生感慨不已,說道:“江水滔滔,煙柳朦朧,一瞬之間故人都已在百裏之外了!”

一位學友問:“先生為何如此掛念謙之?”

先生說:“曾子說過‘明明有才能卻向無才的人請教,明明有學識卻向無學識的人請教;有才卻如同沒有才能一樣,有實學卻又虛懷若穀;受到冒犯也能夠不計較’,像謙之這樣的人,就非常接近了。”

【二九四】

丁亥年九月,先生起複[462]征思田[463]。將命行時,德洪與汝中論學。汝中舉先生教言曰:“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德洪曰:“此意如何?”

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話頭。若說心體是無善無惡,意亦是無善無惡的意,知亦是無善無惡的知,物亦是無善無惡的物矣。若說意有善惡,畢竟心體還有善惡在。”

德洪曰:“心體是天命之性,原是無善無惡的。但人有習心,意念上見有善惡在。格、致、誠、正、修,此正是複那性體功夫。若原無善惡,功夫亦不消說矣。”

是夕侍坐天泉橋[464],各舉請正。

先生曰:“我今將行,正要你們來講破此意。二君之見,正好相資為用,不可各執一邊。我這裏接人,原有此二種:利根之人,直從本原上悟入,人心本體原是明瑩無滯的,原是個‘未發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體,即是功夫,人己內外一齊俱透了;其次不免有習心在,本體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實落為善去惡,功夫熟後,渣滓去得盡時,本體亦明盡了。汝中之見,是我這裏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見,是我這裏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為用,則中人上下皆可引入於道。若各執一邊,跟前便有失人,便於道體各有未盡。”

既而曰:“以後與朋友講學,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465]隻依我這話頭,隨人指點,自沒病痛,此原是徹上徹下功夫。利根之人,世亦難遇。本體功夫一悟盡透,此顏子、明道所不敢承當,豈可輕易望人?人有習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實用為善去惡功夫,隻去懸空想個本體,一切事為俱不著實,不過養成一個虛寂。此個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說破。”

是日德洪、汝中俱有省。

【譯文】

嘉靖六年(1527年)九月,先生守孝期滿複職,奉命討伐思恩、田州的叛亂。出征前,錢德洪與王汝中討論學問。王汝中舉出先生的教誨說:“無善無惡是心的本體,有善有惡是意念發動。知善知惡是良知呈現,為善去惡是格物功夫。”

錢德洪說:“這句話的意思怎麽理解?”

王汝中說:“這恐怕還沒有說盡。如果說心的本體是無善無惡的,意念也應當是無善無惡的意念,良知也應當是無善無惡的良知,物也應當是無善無惡的物。如果說意念有善有惡,那麽心的本體便還有善惡之分存在。”

錢德洪說:“心的本體是天所賦予的本性,原本就是無善無惡的。然而人有沾染習氣之心,意念上便看得到善惡。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正是要恢複天性本體的功夫。如果原本就無善無惡,那便不需要說功夫了。”

當天夜晚,兩人陪同先生一起坐在天泉橋上,各自說了自己的觀點,請先生指正。

先生說:“我馬上要出征了,正要給你們闡明這個意思。你們兩人的見解,正好可以相互補充,切不可各執一邊。我開導人的方法一直有兩種:天資聰穎的人,直接從本原上體悟,人心的本體原本就明白透徹,原本就是個‘未發之中’,聰明的人隻要領悟了本體,便有了功夫,人與己、內與外就都貫通透徹了;資質較差的人,心中難免會受到習氣的幹擾,心的本體受到蒙蔽,所以就教他們在意念上切實去下為善去惡的功夫,功夫純熟之後,心中的雜念都去幹淨了,心的本體也就明白了。汝中的見解,是我這裏開導天資聰穎之人的;德洪的見解,是我這裏開導天資較差之人的。你們兩人的觀點相互補充運用,無論天資高下,都可以引導入道;如果各執一邊,當下就會有許多人不得入道,對於道也不能窮盡。”

先生接著說:“以後與朋友們講學,你們千萬不能丟掉我的宗旨:‘無善無惡是心的本體,有善有惡是意念發動。知善知惡是良知呈現,為善去惡是格物功夫。’隻要照著我這話,隨人所需進行指點,便不會有什麽差錯,這本來就是一以貫之的功夫。天資聰穎的人,世間難遇。本體和功夫一領悟就能全然明白,即便是顏回、程顥先生都不敢當,怎能輕易期望別人呢?人有習氣沾染,不教人在良知上切實地下為善去惡的功夫,隻憑空去思考心體,一切事情都不切實應對,隻會養成好虛喜靜的毛病。這不是小病小痛,不能不早向你們說清楚。”

這一天,錢德洪與王汝中都有所省悟。

【二九五】

先生初歸越時,朋友蹤跡尚寥落,既後四方來遊者日進。癸未年以後,環先生而居者比屋,如天妃、光相諸刹,每當一室,常合食者數十人,夜無臥處,更相就席,歌聲徹昏旦。南鎮、禹穴、陽明洞諸山遠近寺刹,徙足所到,無非同誌遊寓所在。先生每臨講座,前後左右環坐而聽者,常不下數百人。送往迎來,月無虛日。至有在侍更歲,不能遍記其姓名者。每臨別,先生常歎曰:“君等雖別,不出天地間,苟同此誌,吾亦可以忘形似矣。”諸生每聽講出門,未嚐不跳躍稱快。嚐聞之同門先輩曰:“南都以前,朋友從遊者雖眾,未有如在越之盛者。”此雖講學日久,孚信漸博,要亦先生之學日進,感召之機申變無方,亦自有不同也。

【譯文】

先生剛回紹興時,前來拜訪的朋友還寥寥無幾,後來四麵八方前來拜訪的人越來越多。嘉靖二年(1523年)以後,圍繞先生居住的人也越來越多,天妃、光相兩寺,每間屋裏時常有幾十人一起吃飯,晚上沒有躺臥的地方,就輪流睡覺,歌聲通宵達旦。南鎮、禹穴、陽明洞等山中遠近的寺廟,凡是移步便能到的,都有同道們居住的地方。先生每次講學,前後左右四周圍著聽的人,常常不下數百人。迎來送往,一個月當中沒有間斷的時日。甚至有人聽講了一年多,先生還不能完全記住他們的名字。每次分別時,先生常感慨說:“你們雖然離開了,但還在天地之間,隻要我們誌向相同,我不記得你們的形貌又有什麽關係。”學生們每次聽完先生講學,出門時無不歡呼雀躍。我曾聽同門師兄說:“以前在南京講學,向先生求教的朋友雖然多,但遠不如在紹興那麽隆盛。”這固然是先生講學時日久了,獲得的信任越來越多,但關鍵還是先生的學說日益精進,感召學生的時機和方法巧妙無比,效果自然也會不同。

【二九六】

以後黃以方錄[466]。

黃以方問:“‘博學於文’為隨事學存此天理,然則謂‘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其說似不相合。”

先生曰:“《詩》《書》六藝皆是天理之發見,文字都包在其中。考之《詩》《書》六藝,皆所以學存此天理也,不特發見於事為者方為文耳。‘餘力學文’亦隻‘博學於文’中事。”

或問“學而不思”二句[467]。

曰:“此亦有為而言,其實思即學也,學有所疑,便須思之。‘思而不學’者,蓋有此等人,隻懸空去思,要想出一個道理,卻不在身心上實用其力,以學存此天理。思與學作兩事做,故有‘罔’與‘殆’之病。其實思隻是思其所學,原非兩事也。”

【譯文】

此後內容是黃以方所錄。

黃以方問:“孔子說‘博學於文’,是要人在遇到的事情上學習存養天理,然而孔子又說‘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兩個說法似乎並不一致。”

先生說:“《詩》《書》等《六經》都是天理的顯現,文字都包含在其中。考察《詩》《書》等《六經》,都是用來學習存養天理的,並不是說顯現在事情的上才叫文。‘餘力學文’也隻是‘博學於文’之中的事。”

有人向先生請教“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兩句。

先生說:“孔子說這兩句話也是有特定的目的,實際上思考就是學習,學習有疑問便需要思考。‘思而不學’的人也有,這類人隻憑空思考,想要思考出個道理來,卻全然不在自己的身體與心體上切實用功,學習存養天理。將思考與學習分作兩件事,所以才會有‘罔’和‘殆’的毛病。其實思就是思其所學,原本並不存在兩件事。”

【二九七】

先生曰:“先儒解‘格物’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謂‘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今如何去格?縱格得草木來,如何反來誠得自家意?我解‘格’作‘正’字義,‘物’作‘事’字義。《大學》之所謂‘身’,即耳、目、口、鼻、四肢是也。欲修身,便是要目非禮勿視,耳非禮勿聽,口非禮勿言,四肢非禮勿動。要修這個身,身上如何用得功夫?心者身之主宰,目雖視,而所以視者心也;耳雖聽,而所以聽者心也;口與四肢雖言、動,而所以言、動者心也。故欲修身,在於體當自家心體,常令廓然大公,無有些子不正處。主宰一正,則發竅於目自無非禮之視,發竅於耳自無非禮之聽,發竅於口與四肢自無非禮之言、動,此便是修身在正其心。

“然至善者,心之本體也,心之本體那有不善?如今要正心,本體上何處用得工?必就心之發動處才可著力也。心之發動不能無不善,故須就此處著力,便是在誠意。如一念發在好善上,便實實落落去好善;一念發在惡惡上,便實實落落去惡惡。意之所發既無不誠,則其本體如何有不正的?故欲正其心在誠意。工夫到誠意始有著落處。

“然誠意之本,又在於致知也。所謂‘人雖不知而己所獨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處。然知得善,卻不依這個良知便做去,知得不善,卻不依這個良知便不去做,則這個良知便遮蔽了,是不能致知也。吾心良知既不得擴充到底,則善雖知好,不能著實好了;惡雖知惡,不能著實惡了,如何得意誠?故致知者,意誠之本也。

“然亦不是懸空的致知,致知在實事上格。如意在於為善,便就這件事上去為;意在於去惡,便就這件事上去不為。去惡固是格不正以歸於正;為善則不善正了,亦是格不正以歸於正也。如此,則吾心良知無私欲蔽了,得以致其極,而意之所發,好善去惡,無有不誠矣。誠意工夫實下手處在格物也,若如此格物,人人便做得。‘人皆可以為堯舜’,正在此也。”

【譯文】

先生說:“程頤先生解釋‘格物’為格天下之物,天底下那麽多物要怎麽去格呢?還說‘一草一木都有理’,如今要怎麽去格呢?縱然能夠格草木的道理,又如何用來作用於自己,來誠自己的意念呢?我把‘格’字解作‘正’字,‘物’字解作‘事’字。《大學》所謂‘身,即是耳、目、口、鼻、四肢。想要修身,就是要眼睛非禮勿視,耳朵非禮勿聽,嘴巴非禮勿言,四肢非禮勿動。想要修這個身,那麽身上的功夫怎麽去下呢?心是身體的主宰,眼睛雖然會看,但使眼睛能看的是心;耳朵雖然會聽,但使得耳朵能聽的是心,嘴巴和四肢雖然會言說、動作,但使得嘴巴、四肢能夠言說、動作的是心。所以想要修身,就應該體悟自己的心體,時常令其寬廣、公正,沒有一點不正的念頭。身體的主宰一旦正了,那麽作用於眼睛便沒有非禮之視,作用於耳朵便沒有非禮之聽,作用於嘴巴和四肢便能沒有非禮之言和動,這就是修身在正心的意思。

“然而至善是心的本體,心的本體何來不善?如今要正心,可以在本體上什麽地方用功呢?這就要在心的發動之處才能用功了。心的發動不可能沒有不善的,所以必須在此處用功,這就是誠意。如果一念發動在好善上,便切切實實去好善;一念發動在惡惡上,便切切實實去惡惡。意念的發動便沒有不誠的了,那麽本體怎麽會不正呢?所以要正心就在於誠意。功夫用到誠意上,才有了著落。

“然而誠意的根本在於致知。朱熹所謂‘人雖不知而己所獨知’,正是我們心中良知的所在。然而知道善卻不依良知去做,知道不善卻不依良知不去做,良知便被遮蔽了,這就是不能致良知。我心中的良知既然不能擴充到底,那麽雖然知道善是好的,卻不能切實去喜歡,知道惡是壞的,卻不能切實去厭惡,怎能使得意念真誠呢?所以致知是誠意的根本。

“然而也並非憑空追求致良知,致良知要在實際的事物上下手。比如意念指向為善,就要在為善的事上去做;意念指向去惡,就要在去惡的事上去做。去惡固然是糾正不正的念頭,使其歸於正;為善則是不善已經得到糾正,也同樣是糾正不正的念頭,使其歸於正。這樣,我們心中的良知便沒有私欲蒙蔽,才能擴充到極致,好善惡惡的意念發動,才沒有不真誠的。誠意功夫的切實下手之處在於格物,如果像這樣格物,人人都能做到。‘人人都能成為堯舜’,正是這個意思。”

【二九八】

先生曰:“眾人隻說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說去用?我著實曾用來。初年與錢友同論,做聖賢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錢子早夜去窮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於三日,便致勞神成疾。當初說他這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窮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勞思致疾。遂相與歎聖賢是做不得的,無他大力量去格物了。及在夷中三年,頗見得此意思,乃知天下之物本無可格者,其格物之功,隻在身心上做。決然以聖人為人人可到,便自有擔當了。這裏意思,卻要說與諸公知道。”

【譯文】

先生說:“人人都說格物要遵照朱熹先生的教誨,但他們何曾切實把朱子的學說付諸實踐?我曾經認真實踐過。早年,我同一名姓錢的朋友一起討論,認為做聖賢就要格盡天下之物,但哪能有那麽大的力量呢?我就指了指亭前的竹子,讓他去格格看。他從早到晚去窮格竹子的道理,殫精竭慮,到了第三天,便因為勞心勞神生了病。當時我說他是精力不足,於是我就自己去格竹,從早到晚地格,也沒看出道理。到了第七天,我也勞思致病了。於是我們互相感歎,認為聖賢是做不成的,沒有那般大的力量去格物。然而在貴州龍場的三年,我對格物的道理有了自己的心得,才知道天下的事物本來就沒什麽可以格的,格物的功夫隻需要在自己的身體和心靈上做。這才相信人人都可以成聖人,才有了一分傳播聖人之道的擔當。這個道理,我要讓諸位都知道。”

【二九九】

門人有言,邵端峰[468]論童子不能“格物”,隻教以灑掃應對之說。

先生曰:“灑掃應對就是一件物。童子良知隻到此,便教去灑掃應對,就是致他這一點良知了。又如童子知畏先生長者,此亦是他良知處。故雖嬉戲中,見了先生長者,便去作揖恭敬,是他能格物以致敬師長之良知了。童子自有童子的格物致知。”

又曰:“我這裏言格物,自童子以至聖人,皆是此等工夫。但聖人格物,便更熟得些子,不消費力。如此格物,雖賣柴人亦是做得,雖公卿大夫以至天子,皆是如此做。”

【譯文】

弟子中有人說,邵端峰認為兒童不能“格物”,隻能教給他們灑水掃地、酬答賓客的道理。

先生說:“灑水掃地、酬答賓客就是一件事。兒童的良知隻到這個程度,便教他們灑水掃地、酬答賓客,就是實現他們那一點的良知。又比如兒童知道敬畏師長,這也是他們的良知所在。所以即便他們正在嬉戲玩耍,見到師長也會去打躬作揖,這是他能格物、尊敬師長的良知。兒童有兒童自己的格物與致知。”

先生又說:“我這裏說的格物,從兒童到聖人,都是這樣的功夫。隻是聖人格物,功夫更純熟,不需要費力氣。這樣的格物,即便是賣柴的人也能做到,即便是公卿大夫甚至到天子,也都是這樣做。”

【三〇〇】

或疑知行不合一,以“知之匪艱”[469]二句為問。

先生曰:“良知自知,原是容易的。隻是不能致那良知,便是‘知之匪艱,行之惟艱’。”

【譯文】

有人懷疑知行合一之說,向先生請教《尚書》中的“知之匪艱,行之惟艱”兩句。

先生說:“良知自然知道,原本是容易的。隻是因為不能致良知,才會有‘知道並不難,做到卻很難’的說法。”

【三〇一】

門人問曰:“知行如何得合一?且如《中庸》言‘博學之’,又說個‘篤行之’,分明知行是兩件。”

先生曰:“博學隻是事事學存此天理,篤行隻是學之不已之意。”

又問:“《易》‘學以聚之’,又言‘仁以行之’[470],此是如何?”

先生曰:“也是如此。事事去學存此天理,則此心更無放失時,故曰‘學以聚之’。然常常學存此天理,更無私欲間斷,此即是此心不息處,故曰‘仁以行之’。”

又問:“孔子言‘知及之,仁不能守之’[471],知行卻是兩個了。”

先生曰:“說‘及之’,已是行了,但不能常常行,已為私欲間斷,便是‘仁不能守’。”

又問:“心即理之說,程子雲‘在物為理’,如何謂‘心即理’?”

先生曰:“‘在物為理’,‘在’字上當添一‘心’字,此心在物則為理。如此心在事父則為孝、在事君則為忠之類。”

先生因謂之曰:“諸君要識得我立言宗旨。我如今說個‘心即理’是如何?隻為世人分心與理為二,故便有許多病痛。如五伯攘夷狄、尊周室,都是一個私心,使不當理。人卻說他做得當理,隻心有未純,往往悅慕其所為,要來外麵做得好看,卻與心全不相幹。分心與理為二,其流至於伯道之偽而不自知。故我說個‘心即理’,要使知心理是一個,便來心上做工夫,不去襲義於義[472],便是王道之真。此我立言宗旨。”

又問:“聖賢言語許多,如何卻要打做一個?”

曰:“我不是要打做一個,如曰‘夫道,一而已矣’[473],又曰‘其為物不二,則其生物不測’[474],天地聖人皆是一個,如何二得?”

【譯文】

有弟子問:“知行如何能夠合一?比如《中庸》說‘博學之’,又說‘篤行之’,知行分明是兩件事。”

先生說:“博學隻是每件事上都學習存養天理,篤行也隻是學習不已的意思。”

那位弟子又問:“《易》說‘學以聚之’,又說‘仁以行之’,這話如何理解?”

先生說:“也是如此。每件事上學習存養天理,那麽心就沒有放縱丟失的時候,所以說‘學以聚之’。然而,時常存養天理,又沒有私欲中斷,這就是心體生生不息之處,所以說‘仁以行之’。”

那位弟子又問:“孔子說‘知及之,仁不能守之’,知和行就成了兩件事。”

先生說:“談到‘及之’,那就已經是行了,隻是不能一直去行,有私欲阻隔,所以才說‘仁不能守’。”

又問:“關於心即理的說法,程頤先生說‘在物為理’,先生為何說‘心就是理’呢?”

先生說:“‘在物為理’,‘在’字上應當加一個‘心’字,心呈現在物上便是理。比如心呈現在侍奉父親上就是孝、呈現在事君上就是忠等等。”

先生繼而又說:“諸位要明白我立言的宗旨。我如今說‘心就是理’是為何?隻是因為世人將心和理分作兩邊,所以有許多毛病。比如春秋五霸尊王攘夷,都是為了一己私心,便不符合天理。有人卻說他們做得符合天理,這是因為他們的心還不純正,往往會羨慕他們的事功,隻求外表做得好看,實則與自己的內心毫不相幹。將心與理分作兩邊,就會流於霸道虛偽而不自知。所以我說‘心就是理’,就是要人在心上用功,不去心外求義,這才是至純至真的王道。這就是我立言的宗旨。”

這位弟子又問:“聖賢說了許多話,為何要把它們概括成一個道理呢?”

先生說:“並非我要概括成一個道理,比如孟子說‘世間的道隻有一個’,《中庸》又說‘道與物並行不二,道生物神妙不測’,天地與聖人都是一個,怎能把它分作兩個呢?”

【三〇二】

“心不是一塊血肉,凡知覺處便是心。如耳目之知視聽,手足之知痛癢,此知覺便是心也。”

【譯文】

“心並不是一團血肉,隻要有知覺的地方就是心。比如耳朵眼睛可以聽或看,手足知道痛癢,這些知覺便是心。”

【三〇三】

以方問曰:“先生之說格物,凡《中庸》之‘慎獨’及‘集義’‘博約’等說,皆為格物之事?”

先生曰:“非也。格物即‘慎獨’,即‘戒懼’。至於‘集義’‘博約’,工夫隻一般,不是以那數件都做‘格物’底事。”[475]

【譯文】

黃以方問:“先生解釋格物,像《中庸》所說的‘慎獨’、《孟子》所說的‘集義’、《論語》所說的‘博約’等,都包括在格物之中嗎?”

先生說:“不是。格物就是‘慎獨’,就是‘戒慎恐懼’。至於‘集義’‘博約’,隻是一般的功夫,並不能說那幾件都是格物的事。”

【三〇四】

以方問“尊德性”[476]一條。

先生曰:“‘道問學’即所以“尊德性’也。晦翁言:‘子靜[477]以‘尊德性’誨人,某教人豈不是‘道問學’處多了些子?’是分‘尊德性’‘道問學’作兩件。且如今講習討論,下許多工夫,無非隻是存此心,不失其德性而已。豈有‘尊德性’隻空空去尊,更不去問學,問學隻是空空去問學,更與德性無關涉?如此,則不知今之所以講習討論者,更學何事!”

問“致廣大”二句。

曰:“‘盡精微’即所以‘致廣大’也,‘道中庸’即所以‘極高明’也。蓋心之本體自是廣大底,人不能‘盡精微’,則便為私欲所蔽,有不勝其小者矣。故能細微曲折無所不盡,則私意不足以蔽之,自無許多障礙遮隔處,如何廣大不致?”

又問:“精微還是念慮之精微,事理之精微?”

曰:“念慮之精微,即事理之精微也。”

【譯文】

黃以方向先生請教“尊德性”的意思。

先生說:“‘道問學’就是為了‘尊德性’。朱熹先生說過:‘子靜用‘尊德性’來教誨人,我教人豈不是‘道問學’的地方多一些呢?’這是將‘尊德性’和‘道問學’分作兩件事了。如今我們講習討論,下許多功夫,無非都是為了存養此心,使自己不失去德性罷了。豈有憑空去‘尊德性’而不去問學,憑空去問學而全然與德性無關的道理?若是如此,就不知道我們現在的講習討論和學習的究竟是什麽了!”

黃以方向先生請教“致廣大”兩句的意思。

先生說:“‘盡精微’就是為了‘致廣大’,‘道中庸’就是為了‘極高明’。因為心的本體原本就是廣大的,人不能‘盡精微’就會被私欲蒙蔽,在細微之處無法致知。所以如果能在細微曲折的地方都窮盡精微,那麽私意就不足以蒙蔽心體,自然就沒了許多障礙阻隔,又怎能不廣大呢?”

黃以方又問:“精微是指意念思慮的精微,還是事物道理的精微?”

先生說:“意念思慮的精微就是事物道理的精微。”

【三〇五】

先生曰:“今之論性者紛紛異同,皆是說性,非見性[478]也。見性者無異同之可言矣。”

【譯文】

先生說:“現在討論性的人都在爭同辯異,這隻是談論性,卻沒有真正懂得性。如果真正懂得性,便沒什麽同異可以爭辯的了。”

【三〇六】

問:“聲、色、貨、利,恐良知亦不能無?”

先生曰:“固然。但初學用功,卻須掃除**滌,勿使留積,則適然來遇,始不為累,自然順而應之。良知隻在聲、色、貨、利上用工。能致得良知精精明明,毫發無蔽,則聲、色、貨、利之交,無非天則流行矣。”

【譯文】

有人問:“聲、色、貨、利,恐怕良知裏也不能沒有吧?”

先生說:“當然。隻是初學用功時,需要將其掃除幹淨,不能有存留,這樣偶然遇到了,也不會為其所牽累,自然能順良知去應對。致良知隻在聲、色、貨、利上用功。能把良知致得精細明白,沒有絲毫遮蔽,即便與聲、色、貨、利交往,也無非是天理的流轉罷了。”

【三〇七】

先生曰:“吾與諸公講‘致知’‘格物’,日日是此,講一二十年俱是如此。諸君聽吾言,實去用功,見吾講一番,自覺長進一番。否則隻作一場話說,雖聽之亦何用?”

【譯文】

先生說:“我與諸位講‘致知’‘格物’,每天如此,講個一二十年都是如此。諸位聽了我的話,切實去用功,那麽聽我講一次,自然會感覺到長進一次。否則隻是一場空談,即便聽了又有什麽用?”

【三〇八】

先生曰:“人之本體常常是寂然不動的,常常是感而遂通的。‘未應不是先,已應不是後。’[479]”

【譯文】

先生說:“人的本體時常是寂然不動的,又時常是一有感應就能通的。程頤先生說:‘未有感應的心體未必就在先,有所感應的作用也未必就在後。’正是這個道理。”

【三〇九】

一友舉:“佛家以手指顯出,問曰:‘眾曾見否?’眾曰:‘見之。’複以手指入袖,問曰:‘眾還見否?’眾曰:‘不見。’佛說:‘還未見性。’此義未明。”

先生曰:“手指有見有不見,爾之見性常在。人之心神隻在有睹有聞上馳騖,不在不睹不聞上著實用功。蓋不睹不聞是良知本體,‘戒慎恐懼’是致良知的工夫。學者時時刻刻常睹其所不睹,常聞其所不聞,工夫方有個實落處。久久成熟後,則不須著力,不待防檢,而真性自不息矣。豈以在外者之聞見為累哉?”

【譯文】

一位學友舉佛家的例子問道:“佛伸出手指問:‘諸位可曾看到?’眾人說:‘看到了。’佛又把手指縮回袖子裏,問:‘諸位還能看到嗎?’眾人說:‘看不到了。’佛說:‘你們還沒有見性。’我不明白佛的意思。”

先生說:“手指有時看得到,有時看不到,但你的本性卻一直存在。人的心神往往隻在看得見、摸得著的地方馳騁,卻不在看不見、摸不著的地方切實用功。然而看不見、摸不著才是良知的本然狀態,‘戒慎恐懼’才是致良知的功夫。為學之人時時刻刻去體察那些眼睛看不到的地方,聽聞那些耳朵聽不到的地方,功夫才有個切實的著落。久而久之,功夫純熟之後,便不費力,也不需要時刻提防檢查,真正的本性自然生生不息。怎能為外在的見聞所牽累呢?”

【三一〇】

問:“先儒謂‘鳶飛魚躍’與‘必有事焉’,同一活潑潑地[480]?”

先生曰:“亦是。天地間活潑潑地,無非此理,便是吾良知的流行不息。致良知便是‘必有事’的工夫。此理非惟不可離,實亦不得而離也。無往而非道,無往而非工夫。”

【譯文】

有人問:“程顥先生認為‘鳶飛魚躍’和‘必有事焉’,同樣都是生動活潑的嗎?”

先生說:“這樣說也對。天地之間,生動活潑的無非是這個理,就是我們的良知流行不息。致良知便是‘必有事’的功夫。這個理不僅不能脫離,也確實無法脫離。世間所有的事物都符合大道,世間所有的事物都是這個功夫。”

【三一一】

先生曰:“諸公在此,務要立個必為聖人之心,時時刻刻須是‘一棒一條痕,一摑一掌血’,方能聽吾說話,句句得力。若茫茫****度日,譬如一塊死肉,打也不知得痛癢,恐終不濟事,回家隻尋得舊時伎倆而已,豈不惜哉?”

【譯文】

先生說:“諸位在這裏一定要立個必須做聖人的決心,時時刻刻都要有朱熹說的‘一棒一條痕,一摑一掌血’的覺悟,隻有這樣,聽我講學才能句句得力。如果茫茫****過日子,好比一塊死肉,被打了也不知道痛癢,恐怕最終也無濟於事,回家後還是遵照自己以前的為學方法,難道不可惜嗎?”

【三一二】

問:“近來妄念也覺少,亦覺不曾著想定要如何用功,不知此是工夫否?”

先生曰:“汝且去著實用工,便多這些著想也不妨,久久自會妥帖。若才下得些功,便說效驗,何足為恃?”

【譯文】

有人問:“我近來覺得妄念少了,也不去想一定要怎樣用功,不知道這是不是功夫呢?”

先生說:“你隻管切實去用功,即便有這些想法也無妨,久而久之自然會妥當。如果才下了一點功夫,就想要見到效果,怎麽靠得住呢?”

【三一三】

一友自歎:“私意萌時,分明自心知得,隻是不能使他即去。”

先生曰:“你萌時這一知處,便是你的命根。當下即去消磨,便是立命工夫。”

【譯文】

一位學友感歎:“私欲萌動時,心裏分明也知道,但是卻不能立刻去除。”

先生說:“你的私欲萌動時能覺察到,這是你的性命之根本。當即能夠消除私欲,就是確立性命的功夫了。”

【三一四】

“夫子說‘性相近’[481],即孟子說‘性善’,不可專在氣質上說。若說氣質,如剛與柔對,如何相近得?惟‘性善’則同耳。人生初時善原是同的,但剛的習於善則為剛善,習於惡則為剛惡;柔的習於善則為柔善,習於惡則為柔惡。[482]便日相遠了。”

【譯文】

“孔子說‘性相近’,就是孟子所謂的‘性善’,不能僅從氣質方麵說性。如果僅從氣質上說,剛柔對立,怎能相近?隻是‘性善’是相同的。人初生時的善原本是相同的,隻是氣質剛強的人受到善性的熏染則表現為剛善,受到惡性的熏染則表現為剛惡;氣質柔弱的人受到善性的熏染則表現為柔善,受到惡性的熏染則表現為柔惡。這才愈行愈遠了。”

【三一五】

先生嚐語學者曰:“心體上著不得一念留滯,就如眼著不得些子塵沙。些子能得幾多?滿眼便昏天黑地了。”

又曰:“這一念不但是私念,便好的念頭亦著不得些子。如眼中放些金玉屑,眼亦開不得了。”

【譯文】

先生曾對為學之人說:“心的本體上不能存留一絲念頭,好比眼中揉不得一點沙子。一點沙子能有多少?卻能使人滿眼的昏天黑地。”

先生又說:“這個念頭不單隻私念,即便是好的念頭也不能有。好比在眼睛裏放一些金玉碎屑,眼睛也一樣會睜不開。”

問:“人心與物同體,如吾身原是血氣流通的,所以謂之同體。若於人便異體了,禽獸草木益遠矣。而何謂之同體?”

先生曰:“你隻在感應之幾上看,豈但禽獸草木,雖天地也與我同體的,鬼神也與我同體的。”

請問。

先生曰:“你看這個天地中間,什麽是天地的心?”

對曰:“嚐聞人是天地的心[483]。”

曰:“人又甚麽教做心?”

對曰:“隻是一個靈明。”

“可知充天塞地中間,隻有這個靈明。人隻為形體自間隔了。我的靈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仰他高?地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俯他深?鬼神沒有我的靈明,誰去辯他吉凶災祥?天地鬼神萬物離卻我的靈明,便沒有天地鬼神萬物了;我的靈明離卻天地鬼神萬物,亦沒有我的靈明。如此便是一氣流通的,如何與他間隔得?”

又問:“天地鬼神萬物,千古見在,何沒了我的靈明便俱無了?”

曰:“今看死的人,他這些精靈遊散了,他的天地鬼神萬物尚在何處?”

【譯文】

有人問:“人心與萬物同為一體,比如我的身體原本是血氣流通的,因而可以說是同體。如果對其他人異體了,禽獸草木就相差更遠了,還怎能稱為同體呢?”

先生說:“你隻要在事物感應的微妙之處看,何止禽獸草木,即使天地也與我同體,鬼神也與我同體。”

那人請先生解釋。

先生說:“你看這天地中間,什麽是天地之心?”

那人回答說:“曾經聽聞說人是天地之心。”

先生說:“人又憑什麽叫作天地之心呢?”

那人回答:“是因為人有靈性。”

“由此可知,天地之間充塞的,隻是這個靈性。人與天地萬物,隻是被形體間隔開了。我的靈性,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失去了我的靈性,誰去仰望它的高?地失去了我的靈性,誰去俯視它的深?鬼神沒有我的靈性,誰去辨別吉凶災祥?天地鬼神萬物離開了我的靈性,便沒有天地鬼神萬物了;我的靈性離開了天地鬼神萬物,也無所謂我的靈性了。所以說人與天地鬼神萬物一氣相通,怎能分隔開來呢?”

那人又問:“天地鬼神萬物,從古至今都在,為何沒了我的靈性,就都不存在了呢?”

先生說:“你去看那些死了的人,他們的靈魂都散去了,他們的天地鬼神萬物還在哪裏呢?”

【三一七】

先生起行征思、田,德洪與汝中追送嚴灘[484]。汝中舉佛家實相、幻相之說。

先生曰:“有心俱是實,無心俱是幻;無心俱是實,有心俱是幻。”

汝中曰:“有心俱是實,無心俱是幻,是本體上說工夫;無心俱是實,有心俱是幻,是功夫上說本體。”

洪於是時尚未了達,數年用功,始信本體功夫合一。但先生是時因問偶談,若吾儒指點人處,不必借此立言耳。”

【譯文】

先生起行征討思恩、田州,錢德洪與王汝中送先生一路到嚴灘。王汝中向先生請教佛家的實相和幻相之說。

先生說:“有心都是實相,無心都是幻相;無心都是實相,有心都是幻相。”

王汝中說:“有心都是實相,無心都是幻相,是從本體出發理解功夫;無心都是實相,有心都是幻相,是從功夫出發通達本體。”

先生肯定他的說法。

錢德洪當時尚不明白,幾年用功後,才開始相信本體與功夫是合一的。但是,先生當時是因為王汝中的問題才偶然這樣說,如果我們儒家要指點人,並不需要這種說法來立論。

【三一八】

嚐見先生送二三耆宿出門,退坐於中軒,若有憂色。

德洪趨進請問。

先生曰:“頃與諸老論及此學,真圓鑿方枘。此道坦如道路,世儒往往自加荒塞,終身陷荊棘之場而不悔,吾不知其何說也!”

德洪退,謂朋友曰:“先生誨人不擇衰朽,仁人憫物之心也。”

【譯文】

曾見先生送兩三位老先生出門,回來後坐在走廊上,麵有憂色。

錢德洪上前問先生。

先生說:“剛才我與諸位老先生談到致良知的學說,就好像圓孔和方榫之間格格不入。大道就像道路一樣,世俗的儒者往往自己將道路荒蕪、蔽塞了,終身陷溺在荊棘叢中而不知悔改,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說!”

錢德洪退下來,對朋友們說:“先生教人,無論對象是否衰老、腐朽,這便是先生的仁人愛物之心。”

【三一九】

先生曰:“人生大病,隻是一‘傲’字。為子而傲必不孝,為臣而傲必不忠,為父而傲必不慈,為友而傲必不信。故象與丹朱[485]俱不肖,亦隻一‘傲’字,便結果了此生。諸君常要體此。人心本是天然之理,精精明明,無纖介染著,隻是一‘無我’而已。胸中切不可‘有’,‘有’即‘傲’也。古先聖人許多好處,也隻是‘無我’而已。‘無我’自能謙,謙者眾善之基,傲者眾惡之魁。”

【譯文】

先生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一個‘傲’字。做兒子的如果傲慢一定會不孝,做臣子的如果傲慢一定會不忠,做父親的如果傲慢一定會不慈,做朋友的如果傲慢一定會不誠。所以象和丹朱都不賢明,也隻是因為一個‘傲’字,便斷送了自己的一生。諸位要時常體會這一點。人心本就具備天然的道理,精確明白,沒有絲毫沾染,隻是一個‘無我’罷了。因此,心中絕對不能‘有我’,‘有我’就是‘傲’了。古聖先賢許多長處,也隻是‘無我’而已。‘無我’自然能夠謙虛,謙虛是所有善德的基礎,傲慢是所有惡行的根源。”

又曰:“此道至簡至易的,亦至精至微的。孔子曰:‘其如示諸掌乎。’[486]且人於掌何日不見?及至問他掌中多少文理,卻便不知。即如我‘良知’二字,一講便明,誰不知得?若欲的見良知,卻誰能見得?”

問曰:“此知恐是無方體的,最難捉摸。”

先生曰:“良知即是《易》‘其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柔相易,不可為典要,惟變所適’[487]。此知如何捉摸得?見得透時便是聖人。”

【譯文】

先生又說:“大道極其簡單平易,也極其精微神妙。孔子說:‘就像看自己手掌上的東西一樣。’人哪天看不到自己的手掌?可是當你問他掌上有多少紋理,他卻不知道。這就像我所說的‘良知’,一說就明白,有誰不知道呢?但要真的體認到良知,卻又有誰做到了呢?”

有人問:“這恐怕是因為良知沒有固定的方向和處所,很難把握。”

先生說:“良知就是《易》所說的‘道變動不居,周流於天地之間,上下流轉沒有常態,剛柔變化沒有定體,不能以此為根本依據,隻有隨時而變’。良知要怎樣才能把握呢?弄清這個問題就是聖人了。”

【三二一】

問:“孔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488]是聖人果以相助望門弟子否?”

先生曰:“亦是實話。此道本無窮盡,問難愈多,則精微愈顯。聖人之言本自周遍,但有問難的人胸中窒礙,聖人被他一難,發揮得愈加精神。若顏子聞一知十[489],胸中了然,如何得問難?故聖人亦寂然不動,無所發揮,故曰‘非助’。”

【譯文】

有人問:“孔子說:‘顏回並非有助於我的人。’聖人果真希望弟子幫助自己嗎?”

先生說:“這也是實話。聖人之道本就沒有窮盡,問題疑難越多,精微之處就越能顯明。聖人的言辭本就周密完備,然而有問題疑難的人胸中有所困惑,聖人被他一問,便能把道理發揮得愈發精妙。像顏回那樣的學生,聽聞一件事可以推知十件事,心裏什麽都清楚,又怎會發問呢?所以聖人的心體也就寂然不動,沒什麽可發揮的,所以孔子才說顏回對自己沒有幫助。”

【三二二】

鄒謙之嚐語德洪曰:“舒國裳曾持一張紙,請先生寫‘拱把之桐梓’[490]一章。先生懸筆為書,到‘至於身,而不知所以養之者’,顧而笑曰:‘國裳讀書中過狀元來,豈誠不知身之所以當養?還須誦此以求警。’一時在侍諸友皆惕然。”

【譯文】

鄒謙之曾對錢德洪說:“舒國裳曾拿一張紙,請先生寫‘拱把之桐梓’一章。先生提筆,寫到‘至於身,而不知所以養之者’一句,回過頭笑著說:‘國裳都中了狀元,難道還不知道應該怎麽修身嗎?但他還是要誦讀這章來警示自己。’一時間在座的朋友都警醒起來。”

繼後同門各以所記見遺,洪擇其切於問正者,合所私錄,得若幹條。居吳時[492],將與《文錄》並刻矣,適以憂去,未遂。當是時也,四方講學日眾,師門宗旨既明,若無事於贅刻者,故不複營念。

去年,同門曾子才漢[493]得洪手抄,複傍為采輯,名曰《遺言》,以刻行於荊。洪讀之,覺當時采錄未精,乃為刪其重複,削去蕪蔓,存其三分之一,名曰《傳習續錄》,複刻於寧國之水西精舍。

今年夏,洪來遊蘄,沈君思畏[494]曰:“師門之教久行於四方,而獨未及於蘄。蘄之士得讀《遺言》,若親炙夫子之教,指見良知,若重睹日月之光。惟恐傳習之不博,而未以重複之為繁也。請裒[495]其所逸者增刻之,若何?”洪曰然。師門致知格物之旨,開示來學,學者躬修默悟,不敢以知解承,而惟以實體得。故吾師終日言是而不憚其煩,學者終日聽是而不厭其數。蓋指示專一,則體悟日精,幾迎於言前,神發於言外,感遇之誠也。

今吾師之沒未及三紀,而格言微旨漸覺淪晦,豈非吾黨身踐之不力、多言有以病之耶?學者之趨不一,師門之教不宣也。乃複取逸稿,采其語之不背者,得一卷。其餘影響不真,與《文錄》既載者,皆削之。並易中卷為問答語,以付黃梅尹張君[496]增刻之。庶幾讀者不以知解承而惟以實體得,則無疑於是錄矣。

嘉靖丙辰夏四月

門人錢德洪拜書於蘄之崇正書院

【譯文】

嘉靖七年(1528年)冬天,我和王汝中奔赴江西上饒處理先生的喪事,向同門發出訃告,約定三年之期收錄先生的遺言。

之後,同門各自將自己記錄的遺言寄了過來,我擇取其中能夠切合先生思想的,加上自己所輯錄的內容,共有若幹條。在蘇州時,我曾想把這些記錄同先生的《文錄》一並刊刻出來,剛好趕上我回家守喪,未能如願。當時,四麵八方講授先生學說的人聲勢日盛,先生的學說既然已經昌明於天下,好像也沒有必要再刊刻出版了,就把這個念頭打消了。

去年,同學曾才漢得到了我的手抄本,又廣為搜集,取名為《遺言》,在江陵刊刻出版。我看了以後,覺得自己當時搜集得不夠精細,於是刪去其中重複的,削去蕪雜的內容,隻保留了《遺言》的三分之一,取名為《傳習續錄》,在安徽寧國的水西書院刊刻印行。

今年夏天,我到湖北蘄春遊學,沈思畏先生說:“先生的教誨在其他地方傳播已經很久了,唯獨在蘄春還沒有。蘄春這裏的有誌之士讀到《遺言》,就好像親自聆聽先生的教誨,明白良知的作用,好像重見日月之光一樣。他們擔心搜集不夠廣博,並不因為其中有重複就認為繁雜。能否請您把散佚的部分增刻出來?”我答應了他。先生致知格物的宗旨,開導後學,為學之人躬身修行,靜默領悟,不敢隻以知識見解來繼承先生的學說,而是通過切實體悟來修行。所以先生整天講學而不厭其煩,學生們整日聽講也不嫌重複。正是因為先生的教誨專一,所以學生們的體悟日益精進,話未出口便能領悟,意思不待說明學生就能明白,這都是師生間真誠相交的緣故。

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夏天四月

學生錢德洪謹拜寫於蘄春崇正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