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朱子晚年定論》
《定論》[497]首刻於南、贛。朱子病目靜久,忽悟聖學之淵微,乃大悔中年注述誤己誤人,遍告同誌。師閱之,喜己學與晦翁同,手錄一卷,門人刻行之。自是為朱子論異同者寡矣。師曰:“無意中得此一助!”
隆慶壬申,虯峰謝君廷傑刻師《全書》,命刻《定論》附《語錄》後,見師之學與朱子無相繆戾,則千古正學同一源矣。並師首敘與袁慶麟跋凡若幹條,洪僭引其說。
【譯文】
《朱子晚年定論》最早在南安、贛州刻行。朱子的眼睛有疾,靜處日久,突然領悟聖人之學的精深微妙,才後悔自己中年時期的著述誤己誤人,便遍告四方同道。先生讀了之後,十分高興自己的學問能和朱子的學問一致,親手抄錄一卷,門人弟子便刊刻印行。從此以後為朱子爭辯同異的人就少了。先生說:“這是不經意間得到的助力!”
隆慶六年(1572年),虯峰人謝廷傑刻印《王文成公全書》,在《語錄》後附錄《朱子晚年定論》,發現先生的學問與朱子之學並無差異,可見自古以來聖學是同宗同源的。將先生的序、袁慶麟的跋等若幹條合編成冊,我則冒昧地寫了此文作為開篇。
朱子晚年定論
陽明子序曰:
洙泗之傳[498],至孟氏而息。千五百餘年,濂溪、明道始複追尋其緒。自後辨析日詳,然亦日就支離決裂,旋複湮晦。吾嚐深求其故,大抵皆世儒之多言有以亂之。
守仁早歲業舉,溺誌詞章之習,既乃稍知從事正學,而苦於眾說之紛擾疲,茫無可入,因求諸老、釋,欣然有會於心,以為聖人之學在此矣!然於孔子之教間相出入,而措之日用,往往缺漏無歸,依違往返,且信且疑。其後謫官龍場,居夷處困,動心忍性之餘,恍若有悟,體念探求,再更寒暑,證諸《五經》《四子》,沛然若決江河而放諸海也。然後歎聖人之道坦如大路,而世之儒者妄開竇逕,蹈荊棘,墮坑塹,究其為說,反出二氏之下。宜乎世之高明之士厭此而趨彼也!此豈二氏之罪哉!間嚐以語同誌,而聞者競相非議,目以為立異好奇。雖每痛反深抑,務自搜剔斑瑕,而愈益精明的確,洞然無複可疑。獨於朱子之說有相抵牾,恒疚於心,切疑朱子之賢,而豈其於此尚有未察?及官留都[499],複取朱子之書而檢求之,然後知其晚歲故已大悟舊說之非,痛悔極艾,至以為自誑誑人之罪,不可勝贖。世之所傳《集注》《或問》之類,乃其中年未定之說,自咎以為舊本之誤,思改正而未及;而其諸《語類》之屬,又其門人挾勝心以附己見,固於朱子平日之說猶有大相繆戾者。而世之學者局於見聞,不過持循講習於此,其於悟後之論,概乎其未有聞。則亦何怪乎予言之不信,而朱子之心無以自暴於後事也乎?
予既自幸其說之不繆於朱子,又喜朱子之先得我心之同,然且慨夫世之學者徒守朱子中年未定之說,而不複知求其晚歲既悟之論,競相呶呶,以亂正學,不自知其已入於異端。輒采錄而裒集之,私以示夫同誌,庶幾無疑於吾說,而聖學之明可冀矣!
正德乙亥冬十一月朔,後學餘姚王守仁序。
【譯文】
王陽明序:
孔子至曾參的聖學傳承,到孟子便中斷了。經過一千五百多年,周敦頤、程顥等人才開始重新尋找聖學的源頭。自此以後,對於文辭的辨析日益詳盡,然而聖學也就日益支離破碎,很快就又埋沒了。我曾經深切地探求其緣故,認為大概是世俗的儒者貪務文辭所以擾亂了聖學吧。
我早年從事科舉事業,沉溺辭藻之學,慢慢想要從事正道學問了,卻又苦於眾說紛紜,找不到入口,求之於佛、道兩家學說,欣然有所領悟,認為聖人的學問就在於此!然而佛、道之學卻與孔子的學說有所出入,將其用於平日生活,往往有所缺漏,幾次比較參詳下來,便將信將疑了。後來我被貶謫到龍場,身處蠻夷困境之地,動心忍性之餘,恍然若有所悟,慢慢體會探求,又過了一年,在《五經》《四書》中尋找印證,一下子像是江河匯入大海一般豁然貫通了。然後才感慨聖人的大道就像大路一樣平坦,世俗的儒者卻妄自另辟蹊徑,步入荊棘,墮入深坑,考究他們的學說,反而不如佛、道兩家。難怪世上高明的人都厭惡儒學而去投向佛、道了!這難道是佛、道的過錯嗎?其間我曾和同道們說起這番道理,而那些聽聞的人爭相非議我的學說,認為這是為了標新立異。雖然我每次都深感痛苦,自己務求革除自己的不足,但這一觀點卻愈發精確明白,沒有任何可疑之處。隻是與朱子之學相抵牾,一直有愧於心,心想像朱子這般賢明的人,怎會對此沒有察覺呢?等到我去南京做官的時候,再次拿朱子的書來看,才知道朱子在晚年的時候已經明白自己以前的學說有誤,痛苦悔恨到了極點,認為這是自欺欺人的罪過,無法彌補。世間所流傳的《四書集注》《大學或問》等,都是朱子中年還未確定的學說,朱子將之歸咎於舊本的脫誤,想要改正卻為時太晚;《朱子語類》等文字,又是他的弟子裹挾著爭強好勝之心附會自己的意思,固然就與朱子平日的說法大相徑庭。然而世俗的儒者局限於所見所聞,不過是持守依循講習這些朱子還未確定的學說,對於朱子悔悟之後的觀點,大概並未聽說過。既然這樣,那麽我所說的話沒有人相信,朱子無法將自己的心跡昭示後世,又有什麽奇怪呢?
我既為自己的學說不與朱子抵牾而感到幸運,又高興朱子能夠在我之前便明白這些道理,然而也感慨世俗的學者隻守著朱子中年還未確定的學說,不知道探求其晚年悔悟的學說,爭來吵去,擾亂正學,卻不自知已墮入異端了。所以我就采錄搜集相關的文字,私下裏給同道們看,或許可以不再懷疑我的學問,那樣聖人之學得以昌明也就可以期望了吧!
正德十年(1515年)冬季十一月初一,後學餘姚王守仁序。
答黃直卿[500]書
為學直是先要立本。文義卻可且與說出正意,令其寬心玩味;未可便令考校同異,研究纖密,恐其意思促迫,難得長進。將來見得大意,略舉一二節目漸次理會,該未晚也。此是向來定本之誤,今幸見得,卻煩勇革。不可苟避譏笑,卻誤人也。
【譯文】
為學要先確立根本。文義可以在確立正確的意義後,讓人慢慢體會;不能直接叫人考證校對,做細致的研究,這樣恐怕會使心意急促緊迫,難以長進。將來如果能明白大意,約略舉一兩個細節講講,也不會太晚。這是我以前定本的錯誤,如今有幸發現,卻苦於沒有勇氣改正。不能隻為了避免被人譏笑,卻耽誤了別人。
答呂子約[501]
日用工夫,比複何如?文字雖不可廢,然涵養本原而察於天理人欲之判,此是日用動靜之間不可頃刻間斷底事。若於此處見得分明,自然不到得流入世俗功利權謀裏去矣。熹亦近日方實見得向日支離之病,雖與彼中證候不同,然忘己逐物、貪外虛內之失則一而已。程子說:“不得以天下萬物擾己,己立後自能了得天下萬物。”今自家一個身心不知安頓去處,而談王說伯,將經世事業別作一個伎倆商量講究,不亦誤乎!相去遠,不得麵論,書問終說不盡,臨風歎息而已。
【譯文】
這幾日用功,感覺如何?文字雖然不能荒廢,但涵養本原,體察天理與人欲的差別,這才是平日裏片刻都不能間斷的事情。如果在此處看得明白,自然不會流於世俗、功利與權謀之中去。我也是近來才切實發現以前學問支離破碎的毛病,雖然與那些其他的毛病不同,但忘卻本己、追逐物事,貪慕外物、忽視內心的過失卻是一樣的。程子說:“不能以天下萬物擾亂自己,本心確立後自然能明白天下萬物。”如今自己的身心不知在何處安頓,卻談論王霸事業,將經世的事業看作另一件伎倆來講求,不也是錯誤的嗎!我和你相去甚遠,不能當麵討論,通過書信交流終究說不完,隻能臨風歎息了。
答何叔京[502]
前此僭易拜稟博觀之敝,誠不自揆。乃蒙見是,何幸如此!然觀來諭,似有未能遽舍之意,何邪?此理甚明,何疑之有?若使道可以多聞博觀而得,則世之知道者為不少矣。熹近日因事方有少省發處,如“鳶飛魚躍”,明道以為與“必有事焉勿正”之意同者,乃今曉然無疑。日用之間,觀此流行之體,初無間斷處,有下工夫處。乃知日前自誑誑人之罪,蓋不可勝贖也。此與守書冊、泥言語,全無交涉。幸於日用間察之,知此則知仁矣。
【譯文】
前次我冒昧向您談到泛觀博覽的弊端,實在不能自己確信。蒙您指教,這是何等幸運的事!然而看您的來信,聽您的意思好像不能立刻舍去,這是為何呢?這個道理如此明白,有什麽疑問嗎?如果大道可以通過多見多聞、泛觀博覽獲得,那麽世間懂得大道的人恐怕不少。我最近因為一些事才稍微有所反省,比如“鳶飛魚躍”,程顥先生認為與“必有事焉勿正”的意思相同,如今才發覺沒有任何疑問。在平日裏,觀察大道流轉的本體,本來便沒有間斷之處,可以下功夫。這才醒悟自己以前自欺欺人的罪過無法彌補。體認大道與死摳書本、拘泥言語毫無關係。萬幸我能夠在日常生活中體察得到這個道理,明白這個道理就明白仁了。
答潘叔昌[503]
示喻“天上無不識字底神仙”,此論甚中一偏之弊。然亦恐隻學得識字,卻不曾學得上天,即不如且學上天耳。上得天了,卻旋學上天人,亦不妨也。中年以後,氣血精神能有幾何?不是記故事時節。熹以目昏,不敢著力讀書。閑中靜坐,收斂身心,頗覺得力。間起看書,聊複遮眼,遇有會心處,時一喟然耳!
【譯文】
以“天上沒有不識字的神仙”來比喻做學問,這一說法也有失之偏頗的毛病。恐怕隻學習認字,卻不曾學習上天,還不如隻學習上天呢。隻要能上得了天,再去向天上的神仙學習也無妨。中年以後,還能有多少氣血精神?並不是用來記那些事情與細節的。我的眼睛已經昏花,無法全力讀書。閑處靜坐,收斂身心,覺得頗為有用。其間看書,姑且遮住眼睛,遇到有會心的地方,便會有所歎息!
答潘叔度[504]
熹衰病,今歲幸不至劇,但精力益衰,目力全短,看文字不得。冥目靜坐,卻得收拾放心,覺得日前外麵走作不少,頗恨盲廢之不早也。看書鮮識之喻,誠然。然嚴霜大凍之中,豈無些小風和日暖意思?要是多者勝耳。
【譯文】
我體衰多病,今年所幸沒有加劇,然而精力日益衰竭,視力愈發退化,無法閱讀文字。閉目靜坐,反而能將放縱的心收攝起來,這才覺得以前在心外下了不少功夫,頗為悔恨盲目荒廢了這麽多時間。你說光看書很少有收獲,確實如此。然而在嚴寒凜冬之中,又怎會沒有一絲風和日暖的感覺呢?隻是較強的一方壓製了另一方罷了。
與呂子約
孟子言:“學問之道,惟在求其放心。”而程子亦言:“心要在腔子裏。”今一向耽著文字,令此心全體都奔在冊子上,更不知有己,便是個無知覺、不識痛癢之人。雖讀得書,亦何益於吾事邪?
【譯文】
孟子說:“學問的道理,隻在於尋回被放縱的心。”程子也說:“心要在自己胸中。”如今一直耽溺於文字,使得心之全體全都放縱在書冊之上,竟不知道有個本己,這便成了無知無覺、不知痛癢的人。讀了許多書,又有何益處呢?
與周叔謹[505]
應之[506]甚恨未得相見,其為學規模次第如何?近來呂、陸門人互相排斥,此由各徇所見之偏,而不能公天下之心以觀天下之理,甚覺不滿人意。應之蓋嚐學於兩家,未知其於此看得果如何,因話扣之,因書諭及為幸也。熹近日亦覺向來說話有大支離處,反身以求,正坐自己用功亦未切耳。因此減去文字功夫,覺得閑中氣象甚適。每勸學者且亦看《孟子》“道性善”“求放心”兩章,著實體察收拾為要;其餘文字,且大概諷誦涵養,未須大段著力考索也。
【譯文】
十分遺憾沒能和應之見麵,他現在學習的情況和次序是怎樣的呢?近些日子呂祖謙、陸九淵的門人互相排斥,這是因為各自依循己見有所偏頗,不能以公正之心看待天下的道理,覺得不盡如人意。應之曾學習兩家的學問,不知道他會對這件事怎麽看,如果能夠就此事寫信問問他就好了。我最近覺得以前所說的話有很多漏洞,反身而求,發現自己用功還不夠真切。因此減去文字方麵的功夫,覺得在閑暇中的境界甚為舒適。每次我都勸學者要看《孟子》“道性善”和“求放心”兩章,這是因為這兩章以體察、收斂本心為要領;其餘的文字大都是勸誡涵養方麵的,不需要下大功夫來考察求索。
答陸象山
熹衰病日侵,去年災患亦不少,比來病軀方似略可支吾。然精神耗減,日甚一日,恐終非能久於世者。所幸邇來日用工夫頗覺有力,無複向來支離之病。甚恨未得從容麵論。未知異時相見,尚複有異同否耳?
【譯文】
我日益體衰病重,去年的病患也不少,近來才稍稍可以支撐。然而精神耗損,一日勝過一日,恐怕不能久於人世了。所幸近來平日裏用功夫頗為覺得有力,沒有過去支離破碎的毛病。可惜不能和你當麵討論。不知如果他日再相見,你我之間是否還會有同異之爭呢?
答符複仲[507]
聞向道之意甚勤。向所喻義利之間,誠有難擇者。但意所疑,以為近利者,即便舍去可也。向後見得親切,卻看舊事,又有見未盡舍未盡者,不解有過當也。見陸丈回書,其言明當,且就此持守,自見功效,不須多疑多問,卻轉迷惑也。
【譯文】
聽聞你向道的心意十分勤懇。我以前所說的義利之辯,實在有難以抉擇之處。其實隻要意念有所懷疑,認為近於利的,舍去便可。後來我對此理解得更加真切,回顧以前的學問,又有許多未盡之處,恐怕當時所論也有不當之處。見到陸象山的回書,他的話說得明白,就此持守,自然能見到功效,無須懷疑,那樣反而會招致迷惑。
答呂子約
日用功夫,不敢以老病而自懈。覺得此心“操存舍亡”[508],隻在反掌之間,向來誠是太涉支離。蓋無本以自立,則事事皆病耳。又聞講授亦頗勤勞,此恐或有未便。今日正要清源正本,以察事變之幾微,豈可一向汩溺於故紙堆中,使精神昏弊,失後忘前,而可以謂之學乎?
【譯文】
平日裏的功夫,我不敢因為自己年老病衰就懈怠。感覺到心體“把握住就存在,放棄了就失去”,易如反掌,以前的功夫恐怕是太支離玻碎了。沒有確立本心,任何事情都有弊病。又聽聞你講學也頗為勤勞,恐怕也會遇到問題。如今正是要正本清源,察明事變的細微之處,怎能一直沉溺在故紙堆中,使得自己精神昏蔽,失之於後而忘之於前,這樣可以稱之為學嗎?
與吳茂實[509]
近來自覺向時工夫止是講論文義,以為積集義理,久當自有得力處,卻於日用工夫全少檢點。諸朋友往往亦隻如此做工夫,所以多不得力。今方深省而痛懲之,亦欲與諸同誌勉焉。幸老兄遍以告之也。
【譯文】
最近自己覺得以前的功夫隻是講論文義,以為這是在義理上慢慢積累,久而久之自然會有所得力,然而卻在日用工夫上不太加以檢點。諸位朋友往往也都是這樣做功夫,所以有許多不得力之處。如今我才深刻反省,痛定思痛,也希望諸位同道能夠勉力於此。希望你能夠遍告天下同道就好了。
答張敬夫[510]
熹窮居如昨,無足言者。自遠去師友之益,兀兀度日。讀書反己,固不無警省處,終是旁無強輔,因循汩沒,尋複失之。近日一種向外走作,心悅之而不能自已者,皆準止酒例戒而絕之,似覺省事。此前輩所謂“下士晚聞道,聊以拙自修”[511]者,若擴充不已,補複前非,庶其有日。舊讀《中庸》“慎獨”、《大學》“誠意”“毋自欺”處,常苦求之太過,措詞煩猥;近日乃覺其非,此正是最切近處、最分明處。乃舍之而談空於冥漠之間,其亦誤矣。方竊以此意痛自檢勒,懍然度日,惟恐有怠而失之也。至於文字之間,亦覺向來病痛不少。蓋平日解經最為守章句者,然亦多是推衍文義,自做一片文字。非惟屋下架屋,說得意味淡薄,且是使人看者將注與經作兩項工夫,做了下稍,看得支離,至於本旨全不相照。以此方知漢儒可謂善說經者,不過隻說訓詁,使人以此訓詁玩索經文。訓詁經文不相離異,隻做一道看了,直是意味深長也。
【譯文】
我過日子還是像以前那樣困窘,沒有什麽值得說的。自從離開師長朋友的幫助,隻是平白度日。讀書反求諸己,固然也有警醒之處,終究因為身邊沒有強大的助力,隻能因循守舊、汩沒學問,很快便又迷失。近日又有心向外放縱的意思,感到喜悅而不能自已,就戒了酒,好像覺得省事。這就是蘇軾所說的“下士晚聞道,聊以拙自修”,如果能就此不停擴充,修補以前的過錯,有朝一日還可能得以改正。以前讀《中庸》“慎獨”、《大學》“誠意”“毋自欺”等處,時常覺得要辛苦探求,措辭繁雜;近日才覺得以前的過錯,這些正是最為切近之處、最為分明之處。舍去這些切近、分明的道理而空談,也是錯誤的。這才以這個意念檢點自己,戒慎恐懼地度日,唯恐自己怠惰了會導致錯誤。至於文字方麵,也覺得以前有諸多錯誤。大概是因為平日裏解釋經文都執著於章句,大都將功夫用在推衍文義,自己又做出一番文字來。這不僅是像在房屋下麵架房屋般多此一舉,還將意思說得淡薄了,這是叫人將注釋與經文分作兩項,落了下乘,把意思理解得支離破碎,至於本意則完全沒有談到。由此才知道漢代的儒者可以說是善於說經的,隻不過光說了訓詁,叫人以訓詁之學探索經文。訓詁與經文實則並不相異,應當合在一起看,這真是意味深長的道理。
答呂伯恭[512]
道間與季通[513]講論,因悟向來涵養功夫全少,而講說又多,強探必取尋流逐末之弊。推類以求,眾病非一,而其源皆在此。恍然自失,似有頓進之功。若保此不懈,庶有望於將來。然非如近日諸賢所謂頓悟之機也。向來所聞誨諭諸說之未契者,今日細思,吻合無疑。大抵前日之病,皆是氣質躁妄之偏,不曾涵養克治,任意直前之弊耳。
【譯文】
路上與季通討論,悟到以前涵養功夫少了,講論說辭多了,強行探求必然招致舍本逐末的流弊。以此類推,雖然有許多不同的毛病,但源頭都在於此。恍然若失,似乎有頓悟精進的效果。如果保持這個意念,不懈地用功,將來或許有希望能夠成功。不過這並不是近日諸位所說的頓悟的契機。過去所聽聞的教誨曉喻中未能契合的部分,近日想來也大都吻合無疑。大概前些日子的毛病,都是因為焦躁偏頗,自己又不曾涵養克製,任其肆意妄為而導致的。
答周純仁
閑中無事,固宜謹出,然想亦不能一並讀得許多。似此專人來往勞費,亦是未能省事隨寓而安之病。又如多服燥熱藥,亦使人血氣偏勝,不得和平,不但非所以衛生,亦非所以養心。竊恐更須深自思省,收拾身心,漸令向裏,令寧靜閑退之意勝,而飛揚燥擾之氣消,則治心養氣、處世接物自然安穩,一時長進,無複前日內外之患矣。
【譯文】
閑來無事,固然應當謹慎而行,然而想來也不能一口氣讀許多書。像這樣專門來往勞碌,也是不能省事、不能隨遇而安的毛病。我又服了許多燥熱的藥,使得人血氣上湧,不能平和,不僅不能養身,還不能養心。我以為做學問更應當深刻反省,收拾身心,漸漸向裏探求,使寧靜閑居的意念勝出,飛揚躁擾的習氣消退,隻有這樣,治心養氣、待人接物自然能夠安穩,每日都有所長進,自然不會有之前內與外的擔憂了。
答竇文卿[514]
為學之要,隻在著實操存,密切體認,自己身心上理會。切忌輕自表襮[515],引惹外人辯論,枉費酬應,分卻向裏工夫。
【譯文】
為學的宗旨,隻在於切實地操持存守,仔細體認,在自己身心上領會。切忌輕浮誇耀,引得外人非議辯論,浪費時間去應對,分散了許多向內的功夫。
答呂子約
聞欲與二友俱來而複不果,深以為恨。年來覺得日前為學不得要領,自做身主不起,反為文字奪卻精神,不是小病。每一念之,惕然自懼,且為朋友憂之。而每得子約書,輒複恍然,尤不知所以為賢者謀也。且如臨事遲回,瞻前顧後,隻此亦可見得心術影子。當時若得相聚一番,彼此極論,庶幾或有剖決之助。今又失此幾會,極令人悵恨也!訓導後生,若說得是,當極有可自警省處,不會減人氣力。若隻如此支離,漫無統紀,則雖不教後生,亦隻見得展轉迷惑,無出頭處也。
【譯文】
聽聞你想要與兩位學友一起來卻未能成行,真是一件憾事。今年覺得以前為學不得要領,自己不能做自己身體的主宰,反而被文字奪去了精神,這不是小病小痛。每次念及,都會感到恐懼,還會憂心朋友是否也有這毛病。而每次收到你的書信,就會再次猛然醒悟,卻不知道你這是為了賢者在考慮。這好比遇到事情晚歸,瞻前顧後,也能夠看到自己本心的影子。當時如果能夠與你相聚,彼此討論一番,應該會有剖析決斷的幫助吧。今又失去這次機會,真是令人十分惆悵悔恨!教導學生,如果說得對,應當有可以警醒自己的地方,不會浪費精力。如果隻是像這樣做支離破碎的功夫,漫無綱領,即便不教導學生,也隻是自己輾轉迷惑,沒有出頭之日。
答林擇之
熹哀苦之餘,無他外誘。日用之間,痛自斂飭,乃知“敬”字之功親切要妙乃如此。而前日不知於此用力,徒以口耳浪費光陰,人欲橫流,天理幾滅。今而思之,怛然震悚,蓋不知所以措其躬也!
【譯文】
我除了悲哀痛苦之外,並沒有其他外在的人欲擾亂本心。平日裏痛苦自然收斂,這才知道“敬”字的功夫是如此親切神妙。然而以前不知道在此用功,隻是在口耳的功夫上浪費時間,使得人欲橫流,天理幾近消亡。如今想來,感到十分驚恐,不知道以前到底在做什麽!
又
此中見有朋友數人講學,其間亦難得樸實頭負荷得者。因思日前講論,隻是口說,不曾實體於身,故在己在人,都不得力。今方欲與朋友說,日用之間常切點檢氣習偏處、意欲萌處,與平日所講相似與不相似。就此痛著工夫,庶幾有益。陸子壽[516]兄弟近日議論,卻肯向講學上理會。其門人有相訪者,氣象皆好,但其間亦有舊病。此間學者卻是與渠相反,初謂隻如此講學,漸涵自能入德,不謂末流之弊,隻成說話,至於人倫日用最切近處,亦都不得毫毛氣力。此不可不深懲而痛警也!
【譯文】
曾見到幾位朋友在講學,其間也很難做到樸實、踏實。因而思考以前講論的學問,都是嘴巴上說說,未曾切身去體會,所以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對別人,都沒什麽用。如今我想要和朋友們說,在日常用功的時候,要經常檢點習氣的偏頗之處、私意的萌動之處,與平日裏所講是不是符合。隻要在此痛下功夫,便對自己十分有益。陸氏兄弟近日的討論,倒是肯向講學上去體會。他們的門人來拜訪我,看上去氣象也都不錯,但其中還是有以前的毛病。這裏的學者卻與他們正相反,起初以為隻要這樣講學,便能慢慢涵養、提升德性,卻不知道已淪入末流、造成弊端,隻成天空談,至於人倫日用等最為關鍵的地方,卻不花絲毫力氣。這不能不懲治警醒!
答梁文叔[517]
近看孟子見人即道性善、稱堯舜,此是第一義。若於此看得透、信得及,直下便是聖賢,便無一毫人欲之私做得病痛。若信不及孟子,又說個第二節工夫,又隻引成覸、顏淵、公明儀[518]三段說話教人,如此發憤勇猛向前,日用之間,不得存留一毫人欲之私在這裏,此外更無別法。若於此有個奮迅興起處,方有田地可下功夫。不然,即是畫脂鏤冰,無真實得力處也。近日見得如此,自覺頗得力,與前日不同,故此奉報。
【譯文】
近來看到孟子見人就說性善、說話必舉堯舜,這是最重要的道理。如果對此能夠看得明白、理解到位,當下便是聖賢,便沒有一絲一毫人欲之私導致的病痛。如果不理解孟子,又隻追求次要的道理,隻引用成覸、顏淵、公明儀三段來教人,這樣就要發憤向前,平日裏不存留一絲一毫人欲在其中,此外別無他法。如果在此處能夠奮進興起,才有可以下功夫的地方。如若不然,就像是在油脂上畫畫、在冰上雕刻,沒有切實所得。最近明白這些,自覺頗為得力,與以前不同,所以就告知你。
答潘叔恭
學問根本在日用間,持敬集義工夫,直是要得念念省察。讀書求義,乃其間之一事耳。舊來雖知此意,然於緩急之間,終是不覺有倒置處,誤人不少。今方自悔耳!
【譯文】
學問的根本就在日常生活中,持敬與集義的功夫,真是要念念不忘、時刻省察。讀書求義,隻是其中的一件事。以前雖然知道這個道理,但是礙於輕重緩急,仍是在不知不覺間將功夫顛倒了,誤導了不少人。如今才自覺後悔!
答林充之
充之近讀何書?恐更當於日用之間為仁之本者,深加省察,而去其有害於此者為佳。不然,誦說雖精,而不踐其實,君子蓋深恥之。此固充之平日所講聞也。
【譯文】
充之你近來讀什麽書?恐怕還是更應當在平日生活中體悟仁的本質,深加反省,去除那些有害的東西為好。如若不然,即便能夠將文字講誦得十分精到,卻不去實踐,君子大概也會深以為恥。這本就是你平時所聽所講的學問。
答何叔景
李先生[519]教人,大抵令於靜中體認大本,未發時,氣象分明,即處事應物,自然中節。此乃龜山[520]門下相傳指訣。然當時親炙之時,貪聽講論,又方竊好章句訓詁之習,不得盡心於此。至今若存若亡,無一的實見處,辜負教育之意。每一念此,未嚐不愧汗沾衣也。
【譯文】
延平先生教人,大都令人在靜中體認本心,情感未萌發時的境界是清靜分明的,這時處事接物自然會符合中道。這是楊龜山門人相傳的訣竅。然而當時在先生門下受教時,貪於聽習論辯的技巧,私下又喜歡章句訓詁的學問,沒能專心學習先生靜中體認的功夫。至今若有若無,沒有切實的見地,辜負了先生的教育。每每念及於此,無不慚愧得汗流浹背。
又
熹近來尤覺昏憒,無進步處。蓋緣日前偷墮苟簡,無深探力行之誌,凡所論說,皆出入口耳之餘,以故全不得力。今方覺悟,欲勇革舊習,而血氣已衰,心誌亦不複強,不知終能有所濟否。
【譯文】
我近來尤其覺得昏聵,沒有任何進步。大概是由於之前偷懶苟且,沒有深切探求、勉力而行的誌向,凡是所講論的,都是嘴上說說、耳朵聽聽,所以完全沒有用。如今方才覺悟,想要革去舊習,然而精力已經衰退,心誌也不如以往強健,不知最終能否成功了。
又
向來妄論“持敬”之說,亦不自記其雲何。但因其良心發現之微,猛省提撕,使心不昧,則是做工夫底本領。本領既立,自然下學而上達矣。若不察良心發現處,即渺渺茫茫,恐無下手處也。中間一書論“必有事焉”之說,卻盡有病,殊不蒙辨詰,何邪?所喻多識前言往行,固君子之所急。熹自來所見亦是如此。近因反求未得個安穩處,卻始知此未免支離。如所謂因諸公以求程氏,因程氏以求聖人,是隔幾重公案,曷若默會諸心、以立其本,而其言之得失,自不能逃吾之鑒邪?欽夫之學所以超脫自在,見得分明,不為言句所桎梏,隻為合下入處親切。今日說話雖未能絕無滲漏,終是本領,是當非吾輩所及。但詳觀所論,自可見矣。
【譯文】
以前胡亂說“持敬”的學問,現在也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麽。其實隻要良心有微妙的發現,猛然提醒,使得心中不蒙昧,就是做功夫的本領。本領既然確立,自然能夠通過做學問而通達天道。如果不去察覺良知的發用之處,就會迷迷糊糊,沒有下功夫的地方。中間有一封書信談到“必有事焉”,然而其中都是毛病,卻沒有受到質疑,為什麽呢?因為所說的都是過去的言行,那些功夫固然也是君子的當務之急。我以前的見解也確實是如此。近來因為反求諸己,未能找到安穩之處,才開始明白這樣的學問未免支離破碎。如果通過大家的講解學習二程,再通過二程的講解學習聖人,畢竟是隔了幾重,何不默會於心、確立本心,言語上的得失,自然逃不出自己心的鑒別?張栻先生的學問之所以超脫自在,見得明白,不被語句所桎梏,隻是因為功夫下得貼切。如今他說話雖然不能毫無紕漏,但這終究是一門本領,固然不是我等所能達到的。隻要詳細觀察他的言論,自然能夠看到的。
答林擇之
所論顏、孟不同處,極善極善!正要見此曲折,始無窒礙耳。比來想亦隻如此用功。熹近隻就此處見得向來未見底意思,乃知存久自明、何待窮索之語,是真實不誑語。今未能久,已有此驗,況真能久邪?但當益加勉勵,不敢少弛其勞耳!
【譯文】
你所說的顏回、孟子的不同之處,說得極好!正是要看到這些曲折細微之處,才能沒有障礙!近來想想也確實須這樣用功。我最近隻在這裏就看到以前未能看到的意思,才知道存養久了自能明白、無須窮索的語言,這就是真真切切的語言。如今還沒有存養長久,就有這樣的效果,何況真的能長久呢?隻會愈加勉力,不敢有絲毫鬆弛懈怠!
答楊子直[521]
學者墮在語言,心實無得,固為大病;然於語言中,罕見有究竟得徹頭徹尾者。蓋資質已是不及古人,而功夫又草草,所以終身於此,若存若亡,未有卓然可恃之實。近因病後,不敢極力讀書,閑中卻覺有進步處。大抵孟子所論“求其放心”,是要訣爾!
【譯文】
為學之人沉溺在語言上,心中卻沒有實在的收獲,固然是做學問的大毛病;然而在語言之中,卻很少有能夠徹頭徹尾說明白的。大概是資質已經不如古人,功夫又十分草率,所以終生耗費在這裏,若有若無,沒有切實的學問可以作為基礎。如今我生病後,不敢極力讀書,在閑暇之中卻覺得有所進步。大概孟子所說的“尋回放縱的心”,是其中的訣竅吧!
與田侍郎子真
吾輩今日事事做不得,隻有向裏存心窮理,外人無交涉。然亦不免違條礙貫,看來無著力處。隻有更攢近裏麵,安身立命爾。不審比日何所用心?因書及之,深所欲聞也。
【譯文】
如今我們每件事都做不好,隻有向內心存養、追求天理,與外人沒有任何關係。然而也免不了違背條理、阻礙一貫之道,看上去沒有著力之處。隻有更深入內心求索,才能安身立命。不知以前是如何用心的?因為談到這個問題了,所以很想聽聽你的看法。
答陳才卿[522]
詳來示,知日用工夫精進如此,尤以為喜。若知此心此理端的在我,則參前倚衡,自有不容舍者,亦不待求而得、不待操而存矣。格物致知,亦是因其所已知者推之,以及其所未知。隻是一本,原無兩樣工夫也。
【譯文】
你詳細告訴我近況,得知你日常用功精進到了這般地步,為你感到高興。如果能夠知道此心與此理都在自己的心中,言行都有所憑依,自然有不容舍去的東西,有不待探求就得到、不待操持就存有的東西。格物致知,也都是憑借自己已經知道的推而廣之,達到自己本來所不知道的。其實隻有一個根本,原本就不是兩件功夫。
與劉子澄[523]
居官無修業之益——若以俗學言之,誠是如此;若論聖門所謂德業者,卻初不在日用之外隻押文字,便是進德修業地頭,不必編綴異聞,乃為修業也。近覺向來為學,實有向外浮泛之弊,不惟自誤,而誤人亦不少。方別尋得一頭緒,似差簡約端的,始知文字言語之外,真別有用心處,恨未得麵論也。浙中後來事體,大段支離乖僻,恐不止似正似邪而已,極令人難說,隻得惶恐,痛自警省!恐未可專執舊說以為取舍也。
為官對於修養的事業沒有好處——如果以一般的學問而言,確實是如此;如果談論聖人所說的德業,其原本就不是日常事物之外隻在文字上下功夫,為官才是進德修業之處,不必編收其他不同學說,這就是修習德業。近日覺得以前做學問,實在是有向外探求、浮於泛泛的毛病,不僅耽誤了自己,也誤導了不少學者。我才從別的地方尋找為學的頭緒,簡約了許多,才知道在文字語言之外,真的另有可用心的地方,可惜不能和你當麵討論。到浙江後的事情,大都支離乖僻,恐怕不隻是似正似邪而已,讓人難以說明,隻感到惶恐,痛切警醒!恐怕不能隻執著於舊日的學說來做取舍。
與林擇之
熹近覺向來乖繆處不可縷數,方惕然思所以自新者,而日用之間,悔吝潛積,又已甚多。朝夕惴懼,不知所以為計。若擇之能一來輔此不逮,幸甚!然講學之功,比舊卻覺稍有寸進。以此知初學得些靜中功夫,亦為助不小。
【譯文】
我近來覺得以前謬誤之處不可勝數,才惶恐地考慮要改進自己的想法,然而平日裏,過錯不知不覺地積累,已經十分多了。從早到晚都惴惴不安,不知如何是好。如果擇之你能夠來幫助我的話就好了!然而講學的功夫,比之於以前卻覺得稍有進步。由此可知,初學時能夠做些靜中的功夫,也有不小的幫助。
答呂子約
示喻日用工夫如此,甚善!然亦且要見一大頭腦分明,便於操舍之間有用力處。如實有一物,把住放行在自家手裏。不是漫說“求其放心”,實卻茫茫無把捉處也。
子約複書雲:“某蓋嚐深體之,此個大頭腦本非外麵物事,是我元初本有底。其曰‘人生而靜’,其曰‘喜怒哀樂之未發’,其曰‘寂然不動’。人汩汩地過了日月,不曾存息,不曾實現此體段,如何會有用力處?程子謂:‘這個義理,仁者又看做仁了,智者又看做智了,百姓日用不知,此所以君子之道鮮。’此個亦不少,亦不剩,隻是人看他不見,不大段信得此話。及其言於勿忘勿助長間認取者,認乎此也。認得此,則一動一靜皆不昧矣!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四端之著也,操存久則發現多;忿懥憂患好樂恐懼,不得其正也,放舍甚則日滋長。記得南軒先生謂‘驗厥操舍,乃知出入’,乃是見得主腦,於操舍間有用力處之實話。蓋苟知主腦不放下,雖是未能常常操存,然語默應酬間曆曆能自省驗;雖其實有一物在我手裏,然可欲者是我底物,不可放失,不可欲者非是我物,不可留藏;雖謂之實有一物在我手裏,亦可也。若是漫說,既無歸宿,亦無依據,縱使強把捉得住,亦止是襲取,夫豈是我元有底邪?愚見哪些,敢望指教。”
【譯文】
你告訴我你最近怎樣用功的,十分好!然而也要明白看見為學的宗旨,這樣在收放之間就有用力之處。就好像有個實實在在的東西,握在手裏收放自如。不能隨口空說“求其放心”這種話,而實際上卻又是茫茫然沒有把握到。
呂子約回信道:“對此我也有切身體會,這個為學的宗旨本來就不是外麵的東西,是我原本初生就有了的。所謂‘人生而靜’‘喜怒哀樂之未發’‘寂然不動’等等說的就是這個道理。人渾渾噩噩地度日,不曾存養,不曾切實明白,怎會知道怎樣用功?程子說:‘這個義理,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百姓身處其中卻渾然不知,這就是君子之道難以得見的緣故。’這個道理並不缺少,也沒有多餘,隻是人們看不見它,並不真正相信這個道理。說到要在勿忘記、勿助長中體認,便是體認這個道理。認得這個道理,那麽無論是動是靜就都不會蒙昧了!惻隱、羞惡、辭讓、是非,是四端之心的顯現,操持存守久了就會顯現得多;發怒、憂患、好樂、恐懼的感情,就是心不得其正,放縱太過,便會日益滋長。記得南軒先生曾說‘能夠體驗收攝與放鬆,就能明白心體的出與入了’,這就是看到了為學的宗旨,在收放間能下功夫的實在話。隻要把握住為學的宗旨不放,即便不能時常操持存守,但在說話與靜默、應答與會賓之間也能夠時常自我反省檢驗;即便真的有一件東西在我手裏,然而可以去追求的是我自己的東西,不能放任丟失,不能去追求的不是我的東西,不能保留收藏;這樣即便說是確實有一件東西在我手裏,也是可以的。如果隻是隨便說說,既沒有歸宿,也沒有依據,縱使強行把握得住,也隻是“義襲而取”,難道是我原本就有的嗎?這是我不成熟的見解,還望您指教。”
朱子回信說:“這段話大概十分恰當確切。”
答吳德夫[524]
承喻“仁”字之說,足見用力之深。熹意不欲如此坐談,但直以孔子、程子所示求仁之方,擇其一二切於吾身者,篤誌而力行之,於動靜語默間,勿令間斷,則久久自當知味矣。去人欲,存天理,且據所見去之存之。功夫既深,則所謂似天理而實人欲者次第可見。今大體未正,而便察及細微,恐有放飯流啜,而問無齒決之譏也。如何如何?
【譯文】
承蒙您給我解說“仁”字,由此可見您用功紮實。我並不想就此坐著空談,而是想以孔子、程子所開示的求仁的方法,選擇其中一兩個適合自己的,篤誌力行,在動與靜、說話與靜默之間,不令其間斷,那麽久而久之自然會有所體悟。去人欲,存天理,姑且依據所見所聞去去、去存。功夫做到精深之處,那些像是天理實則是人欲的部分就慢慢可見了。如今學問大體還沒有確立、匡正,便要去觀察細微之處,恐怕有大口吃飯喝湯,卻不用牙齒咀嚼的毛病。是否可以這麽理解呢?
“中和”二字,皆道之體用。舊聞李先生論此最詳,後來所見不同,遂不複致思。今乃知其為人深切,然恨己不能盡記其曲折矣。如雲“人固有無所喜怒哀樂之時,然謂之未發,則不可言無主也”;又如先言“慎獨”,然後及“中和”,此亦嚐言之。但當時既不領略,後來又不深思,遂成蹉過,孤負此翁耳!
【譯文】
“中和”二字,都是道的本體與作用。曾聽聞李先生講解這兩個字講得最為詳備,後來自己的見解有所不同,就不再思考了。如今才知道李先生為人真切,可惜自己已經不能完全記得李先生所說的細節了。比如他說“人固然能夠有喜怒哀樂等感情不抒發的時候,然而稱其為未發,便不能說是沒有主宰的意思在裏頭”;又比如他先談“慎獨”,然後才說到“中和”,這也是先生曾說過的。隻是當時不得要領,後來又不深思,蹉跎而過,辜負先生的教誨!
答劉子澄
日前為學,緩於反己,追思凡百,多可悔者。所論注文字,亦坐此病,多無著實處。回首茫然,計非歲月功夫所能救治,以此愈不自快。前時猶得敬夫、伯恭時惠規益,得以自警省;二友雲亡,耳中絕不聞此等語。今乃深有望於吾子澄,自此惠書,痛加鐫誨,乃君子愛人之意也。
【譯文】
以前做學問,不抓緊反求諸己地思考,回憶往昔,多有後悔。所論所注的文字,也都有這個毛病,大多沒有切實之處。回首往昔,四顧茫然,想來這絕非花時間下功夫就能救治的毛病,因此越來越不快活。前些時日還得到敬夫、伯恭兩人的規勸幫助,得以自己警醒;現在兩人西去,便再也聽不到這些話了。如今我寄希望於你,從此以後能夠多寫信給我,對我嚴加教誨,這是君子愛人的意思。
朱子之後,如真西山、許魯齊、吳草廬[525]亦皆有見於此,而草廬見之尤真,悔之尤切。今不能備錄,取草廬一說附於後。
臨川吳氏曰:“天之所以生人,人之所以為人,以此德性也。然自聖傳不嗣,士學靡宗,漢唐千餘年間,董、韓二子依稀數語近之,而原本竟昧昧也。逮夫周、程、張、邵興,始能上通孟氏而為一。程氏四傳而至朱,文義之精密,又孟氏以來所未有者。其學徒往往滯於此而溺其心。夫既以世儒記誦詞章為俗學矣,而其為學亦未離乎言語文字之末,此則嘉定[526]以後朱門末學之敝,而未有能救之者也。
“夫所貴乎聖人之學,以能全天之所以與我者爾。天之與我,德性是也,是為仁義禮智之根株,是為形質血氣之主宰。舍此而他求,所學何學哉?假而行如司馬文正公,才如諸葛忠武侯,亦不免為習不著、行不察,亦不過為資器之超於人,而謂有得於聖學則未也。況止於訓詁之精、講說之密,如北溪之陳[527]、雙峰之饒[528],則與彼記誦詞章之俗學,相去何能以寸哉?聖學大明於宋代,而踵其後者如此,可歎已!澄也鑽研於文義,毫分縷析,每以陳為未精,饒為未密也,墮此科臼中垂四十年,而始覺其非。自今以往,一日之內子而亥,一月之內朔而晦,一歲之內春而冬,常見吾德性之昭昭,如天之運轉,如日月之往來,不使有須臾之間斷,則於尊之之道殆庶幾乎?於此有未能,則問於人、學於己,而必欲其至。若其用力之方,非言之可喻,亦味於《中庸》首章、《訂頑》[529]終篇而自悟可也。”
朱子之後,如真德秀、許衡、吳澄等人也都明白了這一道理。而吳澄的見解尤為真切,悔恨之意尤為痛切。如今不能全都收錄,隻取他的一篇附於後。
臨川吳澄說:“天之所以生人,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這個德性的存在。然而聖人之道無法傳承,士大夫的學問沒有榜樣,漢唐以來千餘年間,隻有董仲舒、韓愈二人的寥寥數語接近聖人之道,然而聖道的本源竟昏暗不明。等到周敦頤、二程、張載、邵雍興起,才能上通於孟子而與聖學為一。二程之學四代後到朱子,文義的考證愈發精密,又是孟子以來所沒有的。然而朱子的學問往往滯留於文義,汩沒了本心。雖然認為世俗儒者記誦辭章的學問為粗俗的學問,但朱子一門為學卻也脫離不了言語文字這些末流之學,這是嘉定年之後朱子一門末流之學的弊端,然而卻沒有能夠救治這一弊端的。
“聖人之學之所以尊貴,是因為能夠將天下萬物與我合二為一。上天所賦予我的,是德性,是仁義禮智的根本,是人的形體與血氣的主宰。舍棄德性而向別處探求,所學所求的是什麽呢?假如有司馬光的能力、諸葛亮的才華,也免不了行不著、習不察,也隻不過是資質超於常人,卻不能說這是有得於聖學。何況止步於訓詁上的精確、講說上的細致,例如陳北溪、饒雙峰之徒,他們的學問與記誦辭章的俗學,又能有什麽差別呢?聖學彰明於宋代,而後來者竟發展到如此地步,真是可歎啊!我也曾鑽研文義,條分縷析,時常認為陳北溪、饒雙峰的學問不夠精密,墮入此等窠臼,度過四十多年,這才發覺其中的錯誤。自此以後,一天之內從子時到亥時,一月之內從月初到月末,一年之內從春季到冬季,時常能體會到自己光明的德性,就像天的運轉、日月的往來,不讓它有一分一秒的間斷,這樣對於尊崇聖人之道或許有所幫助吧?自己如果還做不到,就向人請教、自己學習,務必要達到。用功的方法,不能用言語說明,應當通過去體會《中庸》首章、《訂頑》終篇的意思而自己有所領悟。”
《朱子晚年定論》,我陽明先生在留都時所采集者也。揭陽薛君尚謙舊錄一本,同誌見之,至有不及抄寫,袖之而去者。眾皆憚於翻錄,乃謀而壽諸梓,謂:“子以齒,當誌一言。”
惟朱子一生勤苦,以惠來學,凡一言一字,皆所當守,而獨表章是、尊崇乎此者,蓋以為朱子之定見也。今學者不求諸此,而猶踵其所悔,是蹈舛也,豈善學朱子者哉?麟無似,從事於朱子之訓餘三十年,非不專且篤,而竟亦未有居安資深之地,則猶以為知之未詳,而覽之未博也。戊寅夏,持所著論若幹卷來見先生。聞其言,如日中天,睹之即見;如五穀之藝地,種之即生。不假外求,而真切簡易,恍然有悟。退求其故而不合,則又不免遲疑於其間。及讀是編,始釋然,盡投其所業,假館而受學,蓋三月而若將有聞焉。然後知向之所學,乃朱子中年未定之論,是故三十年而無獲;今賴天之靈,始克從事於其所謂定見者,故能三月而若將有聞也。非吾先生,幾乎已矣!敢以告夫同誌,使無若麟之晚而後悔也。若夫直求本原於言語之外,真有以驗其必然而無疑者,則存乎其之自力,是編特為之指迷耳。
門人雩都袁慶麟謹識
【譯文】
《朱子晚年定論》,是陽明先生在南京時所輯錄的。揭陽薛尚謙曾抄錄一本,同道們見了,有的人還來不及抄,就攜帶走了。眾人都唯恐被盜版,就考慮將其付諸刊刻,說:“你最年長,應該寫一篇跋。”
朱子一生勤苦,有惠於後學,一言一字,都應當持守,而唯獨表彰、尊崇這些文字,是因為這些是朱子的確定之見。如今的學者不探求朱子的定見,卻追隨朱子所悔悟的學說,這是遵從錯誤,難道能說是擅長朱子之學嗎?我愚笨,從事於朱子之學三十多年,不僅不專精篤誌,而且也沒有達到安於所學、造詣精深的境界,還以為是由於自己知道得還不夠詳細,看得還不夠廣博。戊寅年(1518年)夏天,我拿著所著的若幹卷文字來拜見先生。聽聞先生的學說,好比正午的太陽,一看就明白;好比種五穀的沃土,一種就生長。無須向外探求,真切簡單,恍然大悟。回去後對照以前的學問卻有不大相符,又難免困惑懷疑。等讀到先生輯錄的這些文字,才真正釋然,全身心地投入先生的學問,借了房子來聽先生講學,三個月後便好像有所明白。這才知道以前所學的,是朱子中年還未確定的學說,所以我學了三十年也沒有收獲;如今上天保佑,才能夠讓我學到朱子的確定之論,所以三個月就有所明白。如果不是先生,我的一生就算完了!因此我鬥膽告誡諸位同道,不要像我這樣那麽晚才悔悟。如果想要在語言之外直接探求本原,真打算驗證學問的必然無疑,這就必須靠自身努力,先生編輯這些文字就是為學者指點迷津的。
正德戊寅六月十五
弟子雩都袁慶麟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