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譯文】
有人向先生請教《論語》中“誌士仁人”一節。
先生說:“隻是因為世人都將自己的身家性命看得太重了,不問是否應當赴死,都想保全自己的性命,卻把天理給丟了。忍心殘害天理,還有什麽事做不出來呢?如果違背了天理,與禽獸有什麽區別,即便苟且偷生千百年,也不過是做了千百年的禽獸。為學之人在此處必須看得明白。比幹、龍逢,隻因為他們看得明白,所以能夠做到他的為人之本。”
【二三四】
問:“叔孫、武叔毀仲尼[407],大聖人如何猶不免於毀謗?”
先生曰:“毀謗自外來的,雖聖人如何免得?人隻貴於自修,若自己實實落落是個聖賢,縱然人都毀他,也說他不著。卻若浮雲掩日,如何損得日的光明?若自己是個象恭色莊、不堅不介的,縱然沒一個人說他,他的惡慝終須一日發露。所以孟子說:‘有求全之毀,有不虞之譽。’[408]毀譽在外的,安能避得,隻要自修何如爾。”
【譯文】
有人問:“《論語》中記載叔孫、武叔詆毀孔子,大聖人為何也免不了被誹謗呢?”
先生說:“誹謗都從外麵來,即便是聖人又怎能避免?人貴在自我修養,如果自己實實在在是個聖賢,縱然他人都誹謗他,也沒有什麽損害。好比浮雲遮住了太陽,又怎能損害太陽的光明呢?如果自己隻是做出個恭敬端莊的樣貌,內心卻沒有任何堅定的意誌,縱然沒有一個人誹謗他,內心的惡念終究會有一天爆發出來。所以孟子說:‘想保全聲譽卻遭到毀謗,在預料不到的時候反而受到稱譽。’毀譽都是外在的,如何能避免,隻要加強自身修養即可。”
【二三五】
劉君亮[409]要在山中靜坐。
先生曰:“汝若以厭外物之心去求之靜,是反養成一個驕惰之氣了。汝若不厭外物,複於靜處涵養卻好。”
【譯文】
劉軍亮要去山中靜坐。
先生說:“你如果隻是以厭棄外物之心去求靜,反而會養成驕奢懶惰的習氣。你如果不厭棄外物,又在靜中存養,倒是挺好的。”
【二三六】
王汝中[410]、省曾侍坐。
先生握扇命曰:“你們用扇。”
省曾起對曰:“不敢。”
先生曰:“聖人之學,不是這等捆縛苦楚的,不是妝做道學的模樣。”
汝中曰:“觀‘仲尼與曾點言誌’[411]一章略見。”
先生曰:“然。以此章觀之,聖人何等寬洪包含氣象!且為師者問誌於群弟子,三子皆整頓以對。至於曾點,瓢飄然不看那三子在眼,自去鼓起瑟來,何等狂態!及至言誌,又不對師之問目,都是狂言。設在伊川,或斥罵起來了。聖人乃複稱許他,何等氣象!聖人教人,不是個束縛他通做一般,隻如狂者便從狂處成就他,狷者便從狷處成就他。人之才氣如何同得?”
【譯文】
王汝中和黃省曾陪著先生。
先生拿著扇子說:“你們也用扇子吧。”
黃省曾站起來說:“學生不敢。”
先生說:“聖人的學問不是這樣拘束痛苦的,不是要裝作道學家的樣子。”
王汝中說:“這從《論語》中‘仲尼與曾點言誌’一節便大概可以看到。”
先生說:“是的。從這章來看,聖人是何等寬宏包容的氣象!老師問學生們的誌向,子路、冉有、公西華三人都正顏色、整儀容,認真回答。到了曾點,卻飄飄然全然不把三人放在眼裏,獨自彈起瑟來,這是怎樣的狂態!他談到誌向時,又不針對老師的問題,滿口狂言。要是換作程頤,恐怕早就責罵他了。孔子卻稱許他,這是怎樣的氣象!聖人教人,並非束縛人,使得人人做得一樣,而是對狂放不羈的人要在其狂處成就他,對潔身自好的人要在其狷處成就他。人的才能、習氣又怎會相同呢?”
【二三七】
先生語陸元靜曰:“元靜少年亦要解《五經》,誌亦好博。但聖人教人,隻怕人不簡易,他說的皆是簡易之規。以今人好博之心觀之,卻似聖人教人差了。”
【譯文】
先生對陸元靜說:“你年輕時就想要注解《五經》,也是誌在博學。然而聖人教人,隻怕人做不到簡單明白,所以講的都是一些簡單明白的規矩。用現在人崇尚博學的心態來看,卻好像是聖人教錯了似的。”
【二三八】
先生曰:“孔子無不知而作[412],顏子有不善未嚐不知,此是聖學真血脈路。”
【譯文】
先生說:“孔子從來沒有自己不知道還亂寫的,顏回對於自己做不好的地方也沒有不知道的,這就是聖學真正的脈絡。”
【二三九】
何廷仁[413]、黃正之[414]、李侯璧[415]、汝中、德洪侍坐。先生顧而言曰:“汝輩學問不得長進,隻是未立誌。”
侯璧起而對曰:“珙亦願立誌。”
先生曰:“難說不立,未是‘必為聖人’之誌耳。”
對曰:“願立‘必為聖人’之誌。”
先生曰:“你真有聖人之誌,良知上更無不盡。良知上留得些子別念掛帶,便非‘必為聖人’之誌矣。”
洪初聞時心若未服,聽說到此,不覺悚汗。
【譯文】
何廷仁、黃弘綱、李珙、王畿、錢德洪等人陪同先生。先生看著大家說:“你們的學問沒有進步,原因隻是沒有立誌。”
李珙站起來回答:“我願意立誌。”
先生說:“也不能說你沒有立誌,隻是你立的不是‘一定要做聖人’的誌向罷了。”
李珙回答說:“我願意立‘一定要做聖人’的誌向。”
先生說:“你如果真的有做聖人的誌向,在致良知時就一定會竭盡全力。如果良知上還留有別的私心雜念,就不是‘一定要做聖人’的誌向了。”
錢德洪剛聽聞時心中不服,聽到這裏,不禁渾身是汗。
【二四〇】
先生曰:“良知是造化的精靈。這些精靈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從此出,真是與物無對。人若複得他完完全全,無少虧欠,自不覺手舞足蹈,不知天地間更有何樂可代!”
【譯文】
先生說:“良知是造化的精靈。這些精靈能夠生天生地,成就了鬼神、天帝,一切都是從此而出,任何事物都無法與之比擬。人如果能完全徹底地恢複良知,沒有任何欠缺,自然就會在不知不覺間手舞足蹈,不知道天地間還有什麽快樂可以代替它!”
【二四一】
一友靜坐有見,馳問先生。
答曰:“吾昔居滁時,見諸生多務知解口耳異同,無益於得,姑教之靜坐。一時窺見光景,頗收近效;久之,漸有喜靜厭動、流入枯槁之病。或務為玄解妙覺,動人聽聞。故邇來隻說‘致良知’。良知明白,隨你去靜處體悟也好,隨你去事上磨練也好,良知本體原是無動無靜的。此便是學問頭腦。我這個話頭,自滁州到今,亦較過幾番,隻是‘致良知’三字無病。醫經折肱,方能察人病理。[416]”
【譯文】
一位學友在靜坐中有所領悟,就跑來向先生請教。
先生回答說:“我過去在滁州時,看到學生們大多注重口耳間的知識理解,爭辯同異,沒有什麽收獲,所以姑且教他們靜坐。他們很快就能看到一些道理的大概,短時間內收獲不錯;久而久之,卻漸漸有喜靜厭動、淪入枯槁的毛病。有的人隻追求那種神妙的感覺,借此誇耀於人。所以近來我隻講致良知。良知明白了,隨你在靜坐中體悟也好,在事上磨煉也罷,良知的本體原本就是不分動靜的。這就是做學問的宗旨。我說的這番話,從滁州以來,也經過了幾番思考,隻是‘致良知’三字沒有任何弊病。好比醫生要自己骨折過,才能了解骨折的病理一樣。”
【二四二】
一友問:“功夫欲得此知時時接續,一切應感處反覺照管不及。若去事上周旋,又覺不見了。如何則可?”
先生曰:“此隻認良知未真,尚有內外之間。我這裏功夫不由人急心,認得良知頭腦是當,去樸實用功,自會透徹。到此便是內外兩忘,又何心事不合一?”
【譯文】
一位學友問:“下功夫想讓良知不間斷,但是在應付事物時卻又覺得良知照管不到。如果在事情上周旋,又感覺不到良知了。如何是好?”
先生說:“這隻是對良知認識不夠真切,還存在內與外的區分。我的功夫不能以求速之心去做,知道致良知的宗旨,踏踏實實用功,自然會體察明澈。到了那一步自然將內與外的區分給忘記了,又何愁心與事不能合一呢?”
【二四三】
又曰:“功夫不是透得這個真機,如何得他充實光輝[417]?若能透得時,不由你聰明知解接得來,須胸中渣滓渾化[418],不使有毫發沾滯始得。”
【譯文】
先生又說:“功夫不能透悟良知的真諦,怎能使它充實光大呢?如果想要透悟,不是靠你的聰明才智去掌握許多知識,而是要將心中的渣滓化去,使得心中沒有絲毫沾染與滯留才行。”
【二四四】
先生曰:“‘天命之謂性’,命即是性;‘率性之謂道’,性即是道;‘修道之謂教’,道即是教。”
問:“如何道即是教?”
曰:“道即是良知。良知原是完完全全,是的還他是,非的還他非,是非隻依著他,更無有不是處,這良知還是你的明師。”
【譯文】
先生說:“‘天命之謂性’,天命就是本性;‘率性之謂道’,本性就是天道;‘修道之謂教’,天道就是教化。”
有人問:“為何說天道就是教化?”
先生說:“天道就是良知。良知本是完完全全的,是就是是,非就是非,是非隻依此來判斷,更不會有差錯,這良知就是你的明師。”
【二四五】
問:“‘不睹不聞’是說本體,‘戒慎恐懼’是說功夫否?”
先生曰:“此處須信得本體原是‘不睹不聞’的,亦原是‘戒慎恐懼’的。‘戒慎恐懼’不曾在‘不睹不聞’上加得些子。見得真時,便謂‘戒慎恐懼’是本體,‘不睹不聞’是功夫亦得。”
【譯文】
有人問:“《中庸》裏‘不聞不睹’說的是本體,‘戒慎恐懼’說的是功夫嗎?”
先生說:“這裏必須相信本體原來就是‘不聞不睹’的,也原來就是‘戒慎恐懼’的。‘戒慎恐懼’並不是在‘不聞不睹’中再加一些什麽。想明白時,即便說‘戒慎恐懼’是本體,‘不聞不睹’是功夫也沒錯。”
【二四六】
問“通乎晝夜之道而知”[419]。
先生曰:“良知原是知晝知夜的。”
又問:“人睡熟時,良知亦不知了。”
曰:“不知,何以一叫便應?”
曰:“良知常知,如何有睡熟時?”
曰:“向晦宴息,此亦造化常理。夜來天地混沌,形色俱泯,人亦耳目無所睹聞,眾竅俱翕,此即良知收斂凝一時;天地既開、庶物露生,人亦耳目有所賭聞,眾竅俱辟,此即良知妙用發生時。可見人心與天地一體。故‘上下與天地同流’[420]。今人不會宴息,夜來不是昏睡,即是妄思魘寐。”
曰:“睡時功夫如何用。”
先生曰:“知晝即知夜矣。日間良知是順應無滯的,夜間良知即是收斂凝一的,有夢即先兆。”
【譯文】
有人向先生請教《周易》中“通乎晝夜之道而知”一句。
先生說:“良知原本就知道晝夜。”
那人又問:“人熟睡時,良知就不知道了。”
先生說:“不知道的話,怎能一叫就有反應?”
那人問:“既然良知常知,為何還有睡熟的時候?”
先生說:“晚上需要休息是天地中的常理。夜晚天地混沌,事物的形色都看不見,人的耳目也看不見、聽不到,所有器官都停止運作,這就是良知收斂凝聚的時刻;白晝到來,萬物生長,人的耳目也可以看、可以聽了,其他器官也都運作起來,這便是良知發生妙用的時刻。由此可見,人心與天地原本就是一體的。所以孟子說‘上下與天地同流’。如今的人不會休息,夜間不是昏睡,就是胡思亂想做噩夢。”
那人問:“睡覺時如何下功夫?”
先生說:“知道白天就通曉夜晚了。白天的良知暢行無阻,夜間的良知收斂凝聚,有夢就是先兆。”
【二四七】
又曰:“良知在‘夜氣’發的方是本體,以其無物欲之雜也。學者要使事物紛擾之時,常如夜氣一般,就是‘通乎晝夜之道而知’。”
【譯文】
先生又說:“良知在‘夜氣’中生發的才是本體,因為沒有物欲摻雜其中。為學之人要在事事物物紛擾的時候,時常像‘夜氣’生發時一樣持守,就是‘通乎晝夜之道而知’了。”
【二四八】
先生曰:“仙家說到‘虛’,聖人豈能‘虛’上加得一毫‘實’?佛氏說到‘無’,聖人豈能‘無’上加得一毫‘有’?但仙家說‘虛’從養生上來,佛氏說‘無’從出離生死苦海上來。卻於本上加卻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他‘虛’‘無’的本色了,便於本體有障礙。聖人隻是還他良知的本色,更不著些子意在。良知之‘虛’便是天之太虛,良知之‘無’便是太虛之無形。日、月、風、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虛無形中發用流行,未嚐作得天的障礙。聖人隻是順其良知之發用,天地萬物俱在我良知的發用流行中,何嚐又有一物超於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礙?”
【譯文】
先生說:“道家講‘虛’,聖人又怎能在‘虛’上增加一絲‘實’?佛家說‘無’,聖人又怎能在‘無’上增加一絲‘有’?然而道家說‘虛’是從養生上說的,佛家說‘無’是從脫離生死苦海[421]上說的。佛道兩家在本體上卻加了一些意思,就不是‘虛’‘無’的本體了,便對本體有所妨礙了。聖人隻是還良知的本來麵目,不添加任何意思。良知的‘虛’就是天的太虛,良知的無就是太虛的無形[422]。日、月、風、雷、山、川、民、物等,但凡有樣貌、形色的東西,都是太虛無形中的發用流行,從未是天的障礙。聖人隻是順應良知的發用,天地萬物都在我良知的發用流行之中,何曾有一件事物在良知的外部發生,成為良知的障礙的?”
【二四九】
或問:“釋氏亦務養心,然要之不可以治天下,何也?”
先生曰:“吾儒養心,未嚐離卻事物,隻順其天,則自然就是功夫。釋氏卻要盡絕事物,把心看做幻相,漸入虛寂去了。與世間若無些子交涉,所以不可治天下。”
【譯文】
有人問:“佛家專注於養心,然而卻不能用來治理天下,為何?”
先生說:“我們儒家養心,未曾離開事物,隻是順應天道,自然就是功夫了。佛家卻要完全拋卻事物,將心看作幻相,逐漸墮入虛空寂靜中去。與世間的事物全無交涉,所以佛家的學說無法用來治理天下。”
【二五〇】
或問異端[423]。
先生曰:“與愚夫愚婦同的,是謂同德;與愚夫愚婦異的,是謂異端。”
【譯文】
有人問到異端。
先生說:“與普通老百姓相同的,叫作同德;與普通老百姓相異的,叫作異端。”
【二五一】
先生曰:“孟子不動心與告子不動心,所異隻在毫厘間。告子隻在不動心上著功,孟子便直從此心原不動處分曉。心之本體原是不動的,隻為所行有不合義便動了。孟子不論心之動與不動,隻是‘集義’,所行無不是義,此心自然無可動處。若告子隻要此心不動,便是把捉此心,將他生生不息之根反阻橈了,此非徒無益,而又害之。孟子‘集義’工夫,自是養得充滿,並無餒歉,自是縱橫自在,活潑潑地,此便是浩然之氣。”
【譯文】
先生說:“孟子的不動心與告子的不動心,差別僅僅在毫厘之間。告子隻是在不動心上用功,孟子則是從心原本不動處用功。心的本體原本不動,隻在所作所為不合於義時才會妄動。孟子不討論心的動或不動,隻是去‘集義’,所以所作所為沒有不義的,心自然沒什麽可動的。而告子隻是要心不動,便抓住了心不放,反而將心中生生不息的根給阻撓了,這非但沒有益處,反而損害了心。孟子‘集義’的功夫,是把心存養得充實,沒有任何氣餒、虧欠之處,自由自在,生動活潑,這就是浩然之氣。”
【二五二】
又曰:“告子病源,從性無善無不善上見來。性無善無不善,雖如此說,亦無大差。但告子執定看了,便有個無善無不善的性在內。有善有惡,又在物感上看,便有個物在外。卻做兩邊看了,便會差。無善無不善,性原是如此。悟得及時,隻此一句便盡了,更無有內外之間。告子見一個性在內,見一個物在外,便見他於性有未透徹處。”
【譯文】
先生又說:“告子的病根,在於他認為性無善無不善。性無善無不善,這麽說雖然沒有大錯,但告子執著於此,便有一個無善無不善的性滯留在心裏。認為性有善有惡,是在事物的感覺上看,這就把物視作外了。將心與物視作兩邊,便會有差錯。無善無不善,性本就是如此。領悟得及時,隻此一句話便夠了,沒有什麽內外之分。告子看見一個性在內,一個物在外,便知道他對於性的理解還不透徹。”
【二五三】
朱本思[424]問:“人有虛靈,方有良知。若草木瓦石之類,亦有良知否?”
先生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無人的良知,不可以為草木瓦石矣。豈惟草木瓦石為然?天地無人的良知,亦不可為天地矣。蓋天地萬物與人原是一體,其發竅之最精處,是人心一點靈明,風雨露雷,日月星辰,禽獸草木,山川土石,與人原隻一體。故五穀、禽獸之類皆可以養人,藥石之類皆可以療疾,隻為同此一氣,故能相通耳。”
【譯文】
朱本思問:“人有靈性,所以才會有良知。像草木瓦石等東西,也有良知嗎?”
先生說:“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如果草木瓦石沒有人的良知關注,便不是草木瓦石了。難道隻有草木瓦石是這樣嗎?天地如果沒有人的良知關注,也不是天地了。概而言之,天地萬物與人原本是一體的,它最精妙、最開竅之處,是人心的一點知覺靈明,風雨露雷、日月星辰、禽獸草木、山川土石,與人原本就是一體的。所以五穀、禽獸等都可以滋養人的身體,藥石等東西可以治療疾病,是因為人與萬物所稟的氣是相同的,所以能夠相通。”
【二五四】
先生遊南鎮[425]。一友指岩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於我心亦何相關?”
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譯文】
先生遊覽南鎮。一位學友指著岩石中的花樹問道:“先生說天下間沒有心外的事物,像這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與我的心有什麽關係?”
先生說:“你未見到這花時,這花與你的心同歸於寂靜。你來看這花時,這花的顏色一下子就鮮明起來,由此可知,這花並不在你的心外。”
【二五五】
問:“大人與物同體,如何《大學》又說個厚薄[426]?”
先生曰:“惟是道理自有厚薄。比如身是一體,把手足捍頭目,豈是偏要薄手足?其道理合如此。禽獸與草木同是愛的,把草木去養禽獸,又忍得?人與禽獸同是愛的,宰禽獸以養親與供祭祀、燕賓客,心又忍得?至親與路人同是愛的,如簞食豆羹,得則生,不得則死[427],不能兩全,寧救至親,不救路人,心又忍得?這是道理合該如此。及至吾身與至親,更不得分別彼此厚薄。蓋以仁民愛物皆從此出,此處可忍,更無所不忍矣。《大學》所謂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條理,不可逾越,此便謂之義;順這個條理,便謂之禮;知此條理,便謂之智;終始是這條理,便謂之信。”
【譯文】
有人問:“大人與萬物同為一體,為何《大學》卻要分厚薄來說?”
先生說:“隻是因為道理本就有厚薄。比如人的身體是一個整體,為何要用手足保護頭部和眼睛,難道是故意輕視手足嗎?是道理本該如此。人對於禽獸與草木同樣熱愛,又怎麽忍心用草木去供養禽獸呢?人對於人與禽獸同樣熱愛,又怎能忍心宰殺禽獸供養親人、祭祀先祖、招待賓客呢?人對於至親和路人同樣熱愛,如果隻有一碗飯、一碗湯,得到就活,得不到就死,無法兩全,又怎麽忍心隻救親人而不救路人呢?這是因為道理本該如此。至於對自己和對親人,更不會區分彼此厚薄。仁民愛物都源於親情,對此都能忍心,便沒有什麽不能忍心的了。《大學》所說的厚薄,是良知自然的條理,不能逾越,這就是義;順著這個條理,就是禮;知道這個條理,就是智;始終堅持這個條理,就是信。”
【二五六】
又曰:“目無體,以萬物之色為體;耳無體,以萬物之聲為體;鼻無體,以萬物之臭為體:口無體,以萬物之味為體;心無體,以天地萬物感應之是非為體。”
【譯文】
先生又說:“眼睛沒有本體,以萬物的顏色為本體;耳朵沒有本體,以萬物的聲音為本體;鼻子沒有本體,以萬物的氣味為本體;口舌沒有本體,以萬物的味道為本體;心沒有本體,以天地萬物的感應是非為本體。”
【二五七】
問“夭壽不二”。
先生曰:“學問功夫,於一切聲利嗜好俱能脫落殆盡,尚有一種生死念頭毫發掛帶,便於全體有未融釋處。人於生死念頭,本從生身命根上帶來,故不易去。若於此處見得破、透得過,此心全體方是流行無礙,方是盡性至命之學。”
【譯文】
有人向先生請教“夭壽不二”。
先生說:“學問功夫能夠擺脫一切名利嗜好,然而隻要有一絲貪生怕死的念頭,就是心的本體還有未能融通之處。人對於生死的念頭,本來是從生命的根子上帶來的,所以要清除並不容易。如果對此能夠看得破、想得透,整個心體就會暢通無礙,這才是盡性至命的學問。”
【二五八】
一友問:“欲於靜坐時,將好名、好色、好貨等根逐一搜尋,掃除廓清,恐是剜肉做瘡否?”
先生正色曰:“這是我醫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過了十數年亦還用得著。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壞我的方子!”
是友愧謝。
少間曰:“此量非你事,必吾門稍知意思者,為此說以誤汝[428]。”
在坐者皆悚然。
【譯文】
一位學友問:“我想在靜坐時,將好名、好色、好貨等病根逐一找出來,掃除幹淨,恐怕這是割肉補瘡的做法吧?”
先生嚴肅地說:“這是我治病的方子,確實能去掉人的病根。即便有再大本事的人,過了十幾年也還用得著。你如果不用就放下,不要糟蹋了我的方子!”
這位學友十分慚愧地道了歉。
過了一會兒,先生說:“我猜這也不是你的想法,一定是我那些略通皮毛的弟子這樣說,誤導了你。”
在座的學生都十分驚恐。
【二五九】
一友問功夫不切。
先生曰:“學問功夫,我已曾一句道盡。如何今日轉說轉遠,都不著根?”
對曰:“致良知蓋聞教矣,然亦須講明。”
先生曰:“既知致良知,又何可講明?良知本是明白,實落用功便是。不肯用功,隻在語言上轉說轉糊塗。”
曰:“正求講明致之之功。”
先生曰:“此亦須你自家求,我亦無別法可道。昔有禪師,人來問法,隻把麈尾提起。一日,其徒將其麈尾藏過,試他如何設法。禪師尋麈尾不見,又隻空手提起。我這個良知就是設法的麈尾,舍了這個,有何可提得?”
少間,又一友請問功夫切要。
先生旁顧曰:“我麈尾安在?”
一時在坐者皆躍然。
【譯文】
一位學友問先生,功夫不真切應該怎麽辦。
先生說:“學問功夫我已經一句話和你說明白了。為何現在越說越遠,找不到學問的根了呢?”
那位學友回答說:“我已聽你講過致良知的功夫,但還需要進一步說明。”
先生說:“既然知道致良知,又有什麽需要說明的呢?良知本就明白,實實在在下功夫即可。不肯用功,隻在言語上說來說去,越說越糊塗。”
那人說:“我正是想請教講明致良知的功夫。”
先生說:“這也必須你自己去探求,我也沒有別的方法可講。過去有一位禪師,有人來問佛法,他就把拂塵提起來。有一天,他的徒弟將拂塵藏了起來,想看看他用什麽方法說法。禪師找不到拂塵,隻好徒手做了個提拂塵的樣子。我說的良知就是這個說法的拂塵,除了它,還有什麽可以提起的呢?”
不一會兒,又有一位學友來請教功夫的要領。
先生看看旁邊的學生,說:“我的拂塵哪兒去了?”
一時間在座的人哄堂大笑。
【二六〇】
或問“至誠”“前知”[429]。
先生曰:“誠是實理,隻是一個良知。實理之妙用流行就是神,其萌動處就是幾。‘誠、神、幾,曰聖人’[430]。聖人不貴前知,禍福之來雖聖人有所不免,聖人隻是知幾,遇變而通耳。良知無前後,隻知得見在的幾,便是一了百了。若有個‘前知’的心,就是私心,就有趨避利害的意。邵子[431]必於前知,終是利害心未盡處。”
【譯文】
有人向先生請教《中庸》裏的“至誠”“前知”。
先生說:“誠是實在的道理,隻是一個良知。實在的道理妙用流行就是神,它的萌動之處就是幾。所以周敦頤說‘具備誠德、感悟神化、通曉幾微,即是聖人’。聖人並不注重事先知道,即便是聖人也無法免於禍福,聖人隻是知道事物的前兆,遇到事情變化能夠通達而已。良知則沒有前後,隻要知道事物的前兆,便能解決所有問題。如果有一個要想事先知道的心,就是私心,就有趨利避害的念頭。邵雍硬要追求事先知道,終究是利害之心沒有除盡。”
【二六一】
先生曰:“無知無不知,本體原是如此。譬如日未嚐有心照物,而自無物不照。無照無不照,原是日的本體。良知本無知,今卻要有知;本無不知,今卻疑有不知。隻是信不及耳。”
【譯文】
先生說:“無知而無所不知,心的本體原本就是如此。好比太陽何嚐有意去照耀萬物,然而卻無物不照。無意去照卻無所不照,便是太陽的本體。良知本來無所謂知,而今卻要其有知;本來無所不知,而今卻懷疑其有不知。隻是對良知不夠相信罷了。”
【二六二】
先生曰:“‘惟天下至聖為能聰明睿知’,舊看何等玄妙,今看來原是人人自有的。耳原是聰,目原是明,心思原是睿知。聖人隻是一能之爾,能處正是良知。眾人不能,隻是個不致知。何等明白簡易!”
【譯文】
先生說:“《中庸》說‘隻有天下最聖明的人才能具備聰明睿智’,以前看這句話覺得十分玄妙,如今看來卻是人人都具有的。耳朵本來就聰,眼睛本來就明,心思對知本來就敏感。聖人隻是具備某種才能,也就是實現自己良知的才能而已。眾人之所以不能,隻是因為不能實現自己的良知。多麽簡單明白呢!”
【二六三】
問:“孔子所謂‘遠慮’[432],周公‘夜以繼日’,與‘將迎’[433]不同。何如?”
先生曰:“‘遠慮’不是茫茫****去思慮,隻是要存這天理。天理在人心,亙古亙今,無有終始。天理即是良知,千思萬慮,隻是要致良知。良知愈思愈精明,若不精思,漫然隨事應去,良知便粗了。若隻著在事上茫茫****去思,教做遠慮,便不免有毀譽、得喪、人欲攙入其中,就是‘將迎’了。周公終夜以思,隻是‘戒慎不睹,恐懼不聞’的功夫。見得時,其氣象與‘將迎’自別。”
【譯文】
有人問:“孔子所說的‘遠慮’,周公的‘夜以繼日’思考,這與程顥所謂‘將迎’有何不同?”
先生說:“‘遠慮’不是空空****去思慮,是要存養天理。天理自在人心,從古至今,無始無終。天理即是良知,千思萬慮隻是要致良知。良知越思考越精細明白,如果不認真思考,漫不經心地隨事而應,良知就會粗疏了。如果將在事上空空****去思慮叫作‘遠慮’,則免不了有毀譽、得失、私欲摻雜其中,這就是‘將迎’。周公整夜思索的,隻是‘戒慎不睹,恐懼不聞’的功夫。明白這一點,就能明白周公的境界與‘將迎’的區別了。”
【二六四】
問:“‘一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朱子作效驗[434]說,如何?”
先生曰:“聖賢隻是為己之學,重功夫不重效驗。仁者以萬物為一體,不能一體,隻是己私未忘。全得仁體,則天下皆歸於吾仁,就是‘八荒皆在我闥’[435]意。天下皆與,其仁亦在其中。如‘在邦無怨,在家無怨’,亦隻是自家不怨,如‘不怨天,不尤人’之意。然家邦無怨,於我亦在其中,但所重不在此。”
【譯文】
有人問:“朱熹認為《論語》所謂‘一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是從效驗上說,如何理解?”
先生說:“聖賢的學問隻是為了自己,重視功夫本身而非效驗。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不能一體的話,隻是因為自己的私意未能忘盡。全然都是仁的本體,那麽天下都歸於我仁的本體了,就是‘天下萬物全在我心’的意思。天下都歸於我的仁,那麽仁也就包含在天下之中了。比如《論語》中的‘在邦無怨,在家無怨’,也隻是在自己家沒有可怨的,就如同‘不怨天,不尤人’的意思。然而如果在家、在邦都無可怨,我自然也在其中,隻是重點不在於效驗而已。”
【二六五】
問:“孟子‘巧、力、聖、智’[436]之說,朱子雲‘三子力有餘而巧不足’[437],何如?”
先生曰:“三子固有力,亦有巧。巧、力實非兩事,巧亦隻在用力處,力而不巧,亦是徒力。三子譬如射:一能步箭,一能馬箭,一能遠箭。他射得到俱謂之力,中處俱可謂之巧。但步不能馬,馬不能遠,各有所長,便是才力分限有不同處。孔子則三者皆長。然孔子之和隻到得柳下惠而極,清隻到得伯夷而極,任隻到得伊尹而極,何曾加得些子?若謂三子力有餘而巧不足,則其力反過孔子了。巧、力隻是發明聖、知之義,若識得聖、知本體是何物,便自了然。”
【譯文】
有人問:“孟子‘巧、力、聖、智’的說法,朱熹認為‘伯夷、伊尹、柳下惠三人力有餘而巧不足’,對嗎?”
先生說:“這三人當然有力,但也有巧。巧與力並非兩回事,巧也體現在用力之處,有力而不巧,隻是蠻力。以射箭來比喻三人:一個能夠步行射箭,一個能夠騎馬射箭,一個能夠很遠射箭。他們都能射到一定的距離就是力,而射得中就都是巧。然而能步行射箭的不能騎馬射箭,能騎馬射箭的不能遠處射箭,各有所長,這便是才力的局限有所不同。孔子則兼有三者的長處。然而孔子的‘和’隻能到柳下惠的限度,‘清’隻能到伯夷的限度,‘任’隻能到伊尹的限度,何嚐在三人的限度上多加了一些嗎?如果說這三人力有餘而巧不足,那就是說他們的力反而超過孔子了。巧和力的比喻隻是用來說明聖和知的含義,如果能夠知道聖和知的本意是什麽,便自然了然於心了。”
【二六六】
先生曰:“‘先天而天弗違’,天即良知也;‘後天而奉天時’,良知即天也。[438]”
【譯文】
先生說:“‘先天而天弗違’,天就是良知;‘後天而奉天時’,良知就是天。”
【二六七】
“良知隻是個是非之心,是非隻是個好惡。隻好惡就盡了是非,隻是非就盡了萬事萬變。”
【譯文】
“良知隻是個是非之心,是非隻是好惡。知道好惡就窮盡了是非,懂得是非就窮盡了萬事萬物的變化。”
又說:“但‘是非’這兩個字也隻是個大的原則,具體運用還是得因人而異。”
【二六八】
“聖人之知,如青天之日,賢人如浮雲天日,愚人如陰霾天日。雖有昏明不同,其能辨黑白則一。雖昏黑夜裏,亦影影見得黑白,就是日之餘光未盡處。困學功夫,亦隻從這點明處精察去耳。”
【譯文】
“聖人的良知好比晴天的太陽,賢人的良知好比多雲天的太陽,愚人的良知好比陰霾天的太陽。雖然在昏聵與明白之間有所區別,但是在能辨別黑白上則是一致的。即便在昏暗的夜裏,也能隱隱看得清黑與白,這是太陽的餘光沒有完全消失的緣故。在困境之中學習的功夫,也隻是從這點光明之處去精確體察而已。”
【二六九】
問:“知譬日,欲譬雲。雲雖能蔽日,亦是天之一氣合有的,欲亦莫非人心合有否?”
先生曰:“喜、怒、哀、懼、愛、惡、欲,謂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合有的,但要認得良知明白。比如日光,亦不可指著方所,一隙通明,皆是日光所在。雖雲霧四塞,太虛中色象可辨,亦是日光不滅處。不可以雲能蔽日,教天不要生雲。七情順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不可分別善惡,但不可有所著。七情有著,俱謂之欲,俱為良知之蔽。然才有著時,良知亦自會覺;覺即蔽去,複其體矣。此處能勘得破,方是簡易透徹功夫。”
【譯文】
有人問:“先生以太陽比喻良知,以烏雲比喻私欲。烏雲雖然能遮蔽太陽,那也是天地之間的氣所本該有的,私欲難道也是人心中本該有的嗎?”
先生說:“喜、怒、哀、懼、愛、惡、欲,是人的七情,這都是人心本該有的,隻是必須把良知體認明白。比如陽光,也不能局限在一個固定的地方,隻要有一絲的光亮,都是陽光的所在之處。雖然雲霧蔽日,在空虛之中依然能辨別顏色外貌,這也是因為日光尚存的緣故。不能因為烏雲會遮蔽太陽,就讓天不產生烏雲。七情順其自然地流露,都是良知的作用,不能認為七情有善有惡,但也不能有所執著。執著於七情,就稱之為欲,就是良知的遮蔽。不過七情稍有執著,良知也自然會覺察;覺察後便要去掉蒙蔽,恢複本體。對這個問題能夠看得明白,才是簡易透徹的功夫。”
【二七〇】
問:“聖人‘生知安行’是自然的,如何?有甚功夫?”
先生曰:“‘知行’二字即是功夫,但有淺深難易之殊耳。良知原是精精明明的,如欲孝親。‘生知安行’的隻是依此良知實落盡孝而已;‘學知利行’者隻是時時省覺,務要依此良知盡孝已;至於‘困知勉行’者,蔽錮已深,雖要依此良知去孝,又為私欲所阻,是以不能,必須加人一己百、人十己千之功,方能依此良知以盡其孝。聖人雖是‘生知安行’,然其心不敢自是,肯做‘困知勉行’的功夫。‘困知勉行’的卻要思量做‘生知安行’的事,怎生成得?”
有人問:“聖人‘生知安行’是自然而然的,這話對嗎?有什麽功夫嗎?”
先生說:“‘知行’二字就是功夫,但是有深淺難易的區別。良知原本是精察明白的,比如想要孝順雙親。‘生知安行’的人隻要依此良知切實去孝親即可;‘學知利行’的人隻要時時反省覺察,努力按照良知去盡孝而已;至於‘困知勉行’的人,因為良知受到蒙蔽禁錮十分深重,雖然要按照良知去行孝,但又被私欲阻隔,所以才做不到,必須付出比別人多千百倍的功夫,才能按照良知去盡孝。聖人雖然是‘生知安行’的,然而聖人的心卻不敢自以為是,願意做‘困知勉行’的功夫。那些‘困知勉行’的人卻想著去做‘生知安行’的事,這怎麽做得到呢?”
【二七一】
問:“樂是心之本體,不知遇大故,於哀哭時,此樂還在否?”
先生曰:“須是大哭一番了方樂,不哭便不樂矣。雖哭,此心安處即是樂也,本體未嚐有動。”
【譯文】
有人問:“樂是心的本體,不知遇到父母故去,哀悼痛哭之時,心中的樂是否還存在呢?”
先生說:“必須大哭一番後才能快樂,不哭便無法快樂。雖然痛哭,但心安理得之處便是樂,心的本體並不為之所動。”
【二七二】
問:“良知一而已,文王作《彖》,周公係《爻》,孔子讚《易》,何以各自看理不同?”
先生曰:“聖人何能拘得死格?大要出於良知同,便各為說何害?且如一園竹,隻要同此枝節,便是大同。若拘定枝枝節節,都要高下大小一樣,便非造化妙手矣。汝輩隻要去培養良知,良知同更不妨有異處。汝輩若不肯用功,連筍也不曾抽得,何處去論枝節?”
【譯文】
有人問:“良知隻是一個,然而文王作《卦辭》,周公作《爻辭》,孔子寫《十翼》,為何他們對於《易》理的看法不同呢?”
先生說:“聖人怎會拘泥於教條呢?隻要大體上是出於相同的良知,即便各為其說又有什麽害處呢?好比一個竹園裏的竹子,隻要長著竹子的枝節,就是本體上的相同。如果拘泥於具體的枝節,非要竹子每一節的高下大小都一樣,就不是天地造化的妙用了。你們隻要用心去培養良知,隻要良知相同,其他方麵有差異也無妨。你們如果不肯用功,就好比種竹子連筍都發不出,還談什麽具體的枝節?”
【二七三】
鄉人有父子訟獄,請訴於先生。侍者欲阻之,先生聽之。言不終辭,其父子相抱慟哭而去。
柴鳴治[439]入,問曰:“先生何言,致伊感悔之速?”
先生曰:“我言舜是世間大不孝的子,瞽是世間大慈的父。”
鳴治愕然,請問。
【譯文】
鄉裏有父子倆打官司,請先生裁斷。先生的侍從意欲阻止,先生卻聽著他們說。話還沒說完,父子倆就抱頭痛哭離去了。
柴鳴治進來,問道:“先生說了什麽,使他們那麽快就悔悟了?”
先生說:“我說舜是世間最不孝的兒子,瞽叟是世間最慈愛的父親。”
柴鳴治很驚訝,請教先生為何這麽說。
先生說:“舜時常認為自己最不孝,所以才能孝順;瞽叟時常認為自己很慈愛,所以做不到慈愛。瞽叟隻記得舜是自己從小養大的,現在為何不能讓自己高興?卻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已經被後妻改變了,還以為自己能夠慈愛,所以愈發不能慈愛。舜則一直想到父親在自己小時候如何愛自己,如今不愛自己隻是因為自己不能盡孝,所以每天考慮自己為何不能盡孝,所以愈發孝順。等到瞽叟高興的時候,隻不過恢複了心中原本慈愛的狀態。所以後世稱讚舜是古往今來最孝的兒子,瞽叟也就成了慈愛的父親。”
【二七四】
先生曰:“孔子有鄙夫來問,未嚐先有知識以應之,其心隻空空而已,但叩他自知的是非兩端[440],與之一剖決,鄙夫之心便已了然。鄙夫自知的是非,便是他本來天則,雖聖人聰明,如何可與增減得一毫?他隻不能自信,夫子與之一剖決,便已竭盡無餘了。若夫子與鄙夫言時,留得些子知識在,便是不能竭他的良知,道體即有二了。”
【譯文】
先生說:“有農夫來向孔子請教時,孔子並非預先有知識來應對他,心中隻是空空如也,隻是孔子根據農夫所問來判斷是非,幫他分析,農夫便能夠明白。農夫自己知道的是非,是他內心本就有的天賦準則,即便如聖人那般聰明,又怎能增減得一絲一毫?農夫隻是不自信,孔子幫他一分析,是非曲直就一覽無餘了。如果孔子跟農夫講的時候,想要告訴他一些知識,就不能使他悟到自己的良知,反而將良知與道一分為二了。”
【二七五】
先生曰:“‘烝烝乂,不格奸’[441],本注說象已進進於義,不至大為奸惡。舜征庸後,象猶日以殺舜為事[442],何大奸惡如之!舜隻是自進於乂,以乂熏烝,不去正他奸惡。凡文過掩慝,此是惡人常態,若要指摘他是非,反去激他惡性。舜初時致得象要殺己,亦是要象好的心太急,此就是舜之過處。經過來,乃知功夫隻在自己,不去責人,所以致得‘克諧’。此是舜‘動心忍性,增益不能’[443]處。古人言語,俱是自家經曆過來,所以說得親切,遺之後世,曲當人情。若非自家經過,如何得他許多苦心處?”
先生說:“《尚書》有言‘烝烝乂,不格奸’,舊注認為象已接近於義,不至於去做大奸大惡的事。但舜被堯征召為官後,象還是每天想著要殺舜,還有什麽大奸大惡可以與此相比!舜隻是自己發揚義,用義來感化他,而不是去糾正他的奸惡。文過飾非,掩蓋罪惡,這是惡人的常態,如果要去批評他的錯誤,反而會激化他的惡性。舜當時就知道象要殺他,但那時想要象變好的心太急切,這是舜的過失。有了這次的教訓,舜才知道功夫隻在自己,不要去苛責他人,所以才能與象和平相處。這是舜‘動心忍性,增益不能’的地方。古人的話,都是從自身經曆過的事情上感悟得來,所以說得親切,流傳到後世,經過變通仍能適用於人情事變。如果不是自己經曆過,怎能體會得了聖人的苦心呢?”
【二七六】
先生曰:“古樂不作久矣。今之戲子,尚與古樂意思相近。”
未達,請問。
先生曰:“《韶》之九成[444],便是舜的一本戲子;《武》之九變[445],便是武王的一本戲子。聖人一生實事,俱播在樂中。所以有德者聞之,便知他盡善盡美與盡美未盡善處[446]。若後世作樂,隻是做些詞調,於民俗風化絕無關涉,何以化民善俗!今要民俗反樸還淳,取今之戲子,將妖**詞調俱去了,隻取忠臣孝子故事,使愚俗百姓人人易曉,無意中感激他良知起來,卻於風化有益,然後古樂漸次可複矣。”
曰:“洪要求元聲[447]不可得,恐於古樂亦難複。”
先生曰:“你說元聲在何處求?”
對曰:“古人製管候氣,恐是求元聲之法。”
先生曰:“若要去葭灰黍粒中求元聲,卻如水底撈月,如何可得?元聲隻在你心上求。”
曰:“心如何求?”
先生曰:“古人為治,先養得人心和平,然後作樂。比如在此歌詩,你的心氣和平,聽者自然悅懌興起,隻此便是元聲之始。《書》雲‘詩言誌’,誌便是樂的本;‘歌永言’,歌便是作樂的本;‘聲依永,律和聲’,律隻要和聲,和聲便是製律的本[448]。何嚐求之於外?”
曰:“古人製候氣法,是意何取?”
先生曰:“古人具中和之體以作樂。我的中和原與天地之氣相應,候天地之氣,協鳳凰之音,不過去驗我的氣果和否。此是成律已後事,非必待此以成律也。今要候灰管先須定至日[449],然至日子時恐又不準,又何處取得準來?”
【譯文】
先生說:“古代的樂曲不流行已經很久了。如今的戲曲與古代的樂曲還有些相近。”
錢德洪不明白,向先生請教。
先生說:“《韶》有九章,就是舜的戲曲;《武》有九變,就是武王的戲曲。聖人一生的事跡,都記錄在樂曲之中。所以品德高尚的人聽了樂曲,就能知道其中盡善盡美以及盡美而不盡善的地方。後世作曲,隻是作一些詞調,與民俗風化沒有任何關係,這怎麽可以用來教化風俗呢!現在要想使民風返樸還淳,就要將當今戲曲中的**詞濫調都刪去,隻保留忠臣孝子的故事,使得愚笨庸俗的百姓都能人人明白,在潛移默化之中激發他們的良知,這對於風俗教化大有益處,然後古代的樂曲便能漸漸恢複了。”
先生說:“你說元聲去哪裏找呢?”
錢德洪回答:“古人製造律管來確定節氣,這大概就是尋找元聲的方法吧。”
先生說:“如果你要在草灰稻穀裏尋找元聲,就好像在水裏撈月,怎麽可能找得到呢?元聲隻在你心中尋找。”
錢德洪說:“如何在心中尋找?”
先生說:“古人治理天下,先將人心存養得中正平和,然後製作音樂。比如在此吟詠詩歌,你的心氣平和,聽的人自然能感到愉悅興奮,這就是元聲的發端。《尚書》說:‘詩言誌’,誌便是樂的根本;‘歌永言’,歌便是作樂的根本;‘聲依永,律和聲’,音律隻要聲音和諧,和諧的聲音就是製律的根本。何曾向外求過?”
錢德洪說:“那麽古人製作律管來確定節氣的方法,是根據什麽呢?”
先生說:“古人具備中正平和的心體才製作樂曲。我中正平和的心體原本與天地之氣相對應,測定天地之氣、協調鳳凰的聲音,不過是為了驗證自己的氣是否中正平和。這些都是製成音律之後的事了,並非根據這些來製作音律。如今要用律管來確定節氣,必須先確定冬至的日子,但是到了冬至的子時,又怕時間不準確,這又要去何處尋找標準呢?”
【二七七】
先生曰:“學問也要點化,但不如自家解化者,自一了百當。不然,亦點化許多不得。”
【譯文】
先生說:“學問也需要開導,隻是不如自己領悟那樣一通全通。如果自己不能領悟,靠別人開導,也開導不了許多。”
【二七八】
“孔子氣魄極大,凡帝王事業無不一一理會,也隻從那心上來。譬如大樹有多少枝葉,也隻是根本上用得培養功夫,故自然能如此,非是從枝葉上用功做得根本也。學者學孔子,不在心上用功,汲汲然去學那氣魄,卻倒做了。”
【譯文】
先生說:“孔子的氣魄十分大,但凡帝王的事業他都一一學過,不過這些也都是從他的本心得來。好比一棵大樹,無論有多少枝葉,隻要在樹根上下培養的功夫,自然能夠枝繁葉茂,而不是從枝葉上用功去培養樹根。學者學習孔子,不在自己的心體上用功,卻時刻想著去學孔子的氣魄,這是把功夫做顛倒了。”
【二七九】
“人有過,多於過上用功,就是補甑,其流必歸於文過。”
【譯文】
“人有過錯,如果多在過錯上用功,就好像修補打碎的瓦罐,時日一長必然會產生文過飾非的毛病。”
【二八〇】
“今人於吃飯時,雖無一事在前,其心常役役不寧。隻緣此心忙慣了,所以收攝不住。”
【譯文】
【二八一】
“琴瑟簡編,學者不可無。蓋有業以居之,心就不放。”
【譯文】
“琴瑟與書籍,為學之人不能沒有。因為有了這些事情來安定,心就不至於放縱了。”
【二八二】
先生歎曰:“世間知學的人,隻有這些病痛打不破,就不是‘善與人同’[450]。”
崇一曰:“這病痛隻是個好高不能忘己爾。”
【譯文】
先生感慨道:“世上懂得學問的人,隻要這些毛病改不掉,就不是‘善與人同’了。”
歐陽崇一說:“這毛病也隻是因為好高騖遠、不能忘掉私意罷了。”
【二八三】
問:“良知原是中和的,如何卻有過、不及?”
先生曰:“知得過、不及處,就是中和。”
【譯文】
有人問:“良知原本是中正平和的,為何卻有過與不及的情況?”
先生說:“知道自己在哪裏過與不及,就是中正平和的良知。”
【二八四】
“‘所惡於上’是良知,‘毋以使下’即是致知。[451]”
【譯文】
先生說:“‘所惡於上’便是良知,‘毋以使下’便是致良知。”
【二八五】
先生曰:“蘇秦、張儀之智,也是聖人之資。後世事業文章,許多豪傑名家,隻是學得儀、秦故智。儀、秦學術善揣摸人情,無一些不中人肯綮[452],故其說不能窮。儀、秦亦是窺見得良知妙用處,但用之於不善爾。”
【譯文】
先生說:“蘇秦、張儀的才智,也具備了聖人的資質。後世的事業和文章,許多豪傑名家,隻是學到了蘇秦、張儀的皮毛。蘇秦、張儀的學問擅長揣摩人情,沒有一點不切中要害的,所以他們的學問不能窮盡。張儀、蘇秦也是窺見了良知的妙用,隻是把它用在不好的地方罷了。”
【二八六】
或問“未發”“已發”。
先生曰:“隻緣後儒將‘未發’‘已發’分說了,隻得劈頭說個無‘未發’‘已發’,使人自思得之。若說有個‘已發’‘未發’,聽者依舊落在後儒見解。若真見得無‘未發’‘已發’,說個有‘未發’‘已發’,原不妨,原有個‘未發’‘已發’在。”
問曰:“‘未發’未嚐不和,‘已發’未嚐不中。譬如鍾聲,未扣不可謂無,既扣不可謂有。畢竟有個扣與不扣,何如?”
先生曰:“未扣時原是驚天動地,既扣時也隻是寂天寞地。”
【譯文】
有人向先生請教“未發”與“已發”。
先生說:“隻是因為後世儒者將‘未發’和‘已發’分開來說,我隻能劈頭蓋臉先說沒有‘未發’和‘已發’,讓學者自己思考。如果說有‘未發’和‘已發’,聽的人仍然擺脫不了後世儒者的見解。如果真的能懂得沒有‘未發’和‘已發’之分,即便說個‘未發’和‘已發’也無妨,因為原本就有‘未發’和‘已發’存在。”
先生說:“不敲時的鍾聲原本是驚天動地的,敲了後的鍾聲原本是寂寞無聲的。”
【二八七】
問:“古人論性各有異同,何者乃為定論?”
先生曰:“性無定體,論亦無定體。有自本體上說者,有自發用上說者,有自源頭上說者,有自流弊處說者。總而言之,隻是一個性,但所見有淺深爾。若執定一邊,便不是了。性之本體,原是無善無惡的,發用上也原是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的,其流弊也原是一定善、一定惡的。譬如眼,有喜時的眼,有怒時的眼,直視就是看的眼,微視就是覷的眼。總而言之,隻是這個眼。若見得怒時眼就說未嚐有喜的眼,見得看時眼就說未嚐有覷的眼,皆是執定,就知是錯。孟子說性,直從源頭上說來,亦是說個大概如此;荀子性惡之說,是從流弊上來,也未可盡說他不是,隻是見得未精耳。眾人則失了心之本體。”
問:“孟子從源頭上說性,要人用功在源頭上明徹;荀子從流弊說性,功夫隻在末流上救正,便費力了。”
先生曰:“然。”
【譯文】
有人問:“古人論性的說法各有異同,誰的說法可以作為定論呢?”
先生說:“性沒有定體,關於性的說法也不存在定論。有的人從本體上說,有的人從發用上說,有的人從源頭上說,有的人從流弊上說。總而言之,隻是一個性,隻是見解有深有淺罷了。如果執著於一家之言,便流於偏頗了。性的本體原本無分善惡,在作用上也隻是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的,性的流弊也是有一定的善、一定的惡的。好比眼睛,有高興時的眼睛,有憤怒時的眼睛,直視時就是正麵看的眼睛,偷看時就是窺視的眼睛。總而言之,隻是同一個眼睛。如果看到憤怒時的眼睛就說沒有高興時的眼睛,看到直視時的眼睛就說沒有窺視時的眼睛,這就都是執著,顯然是錯誤的。孟子說性,都是從源頭上說的,也隻說了個大概;荀子說性惡,是從流弊上說,也不能認為他說的就一定不對,隻是認識得不精到而已。但一般人卻失去了心的本體。”
那人問:“孟子從源頭上說性,要人用功,從源頭上開始就明白透徹;荀子從流弊上說性,所以在功夫上就舍本逐末,白費了許多力氣。”
先生說:“是的。”
【二八八】
先生曰:“用功到精處,愈著不得言語,說理愈難。若著意在精微上,全體功夫反蔽泥了。”
【譯文】
先生說:“用功到純粹之處,就越難訴諸言語,說理也就越難。如果執意在精微之處探求,功夫的全體反而被遮蔽了。”
“楊慈湖[453]不為無見,又著在無聲無臭上見了。”
【譯文】
“楊簡並非沒有見識,他隻是執著在無聲無味中去體認罷了。”
【二九〇】
“人一日間,古今世界都經過一番,隻是人不見耳。夜氣清明時,無視無聽,無思無作,淡然平懷,就是羲皇世界;平旦時,神清氣朗,雍雍穆穆,就是堯舜世界;日中以前,禮儀交會,氣象秩然,就是三代世界;日中以後,神氣漸昏,往來雜擾,就是春秋戰國世界;漸漸昏夜,萬物寢息,景象寂寥,就是人消物盡世界。學者信得良知過,不為氣所亂,便常做個羲皇以上人。”
【譯文】
“人在一日之間,從古至今的世界都能遊曆一番,隻是人自己沒有意識到罷了。夜晚清爽明白之時,沒有視覺和聽覺,沒有思想和作為,心中淡然平靜,就是伏羲的時代;清晨時,人神清氣爽,安定莊嚴,便是堯舜的時代;中午以前,人們禮貌交往,秩序井然,就是夏商周的時代;中午以後,人的精神昏蔽,往來雜擾,就是春秋戰國的時代;等到夜晚漸漸昏黑,萬物休息,景象寂然,便是人與物都消失殆盡的時代。學者如果能堅信良知,不為氣的變化所擾亂,就能一直做伏羲時代的人。”
【二九一】
薛尚謙、鄒謙之、馬子萃、王汝止[454]待坐,因歎先生自征寧藩[455]以來,天下謗議益眾。請各言其故。有言先生功業勢位日隆,天下忌之者日眾;有言先生之學日明,故為宋儒爭是非者亦日博;有言先生自南都以後,同誌信從者日眾,而四方排阻者日益力。
先生曰:“諸君之言,信皆有之。但吾一段自知處,諸君俱未道及耳。”
諸友請問。
先生曰:“我在南都以前,尚有些子鄉願[456]的意思在。我今信得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著些覆藏。我今才做得個狂者[457]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說我行不掩言也罷。”
尚謙出曰:“信得此過,方是聖人的真血脈。”
【譯文】
薛尚謙、鄒謙之、馬子萃、王艮坐在先生旁,感歎先生從平定寧王之亂以來,天下誹謗議論的人越來越多。先生就讓大家談談是何原因。有人說是因為先生的功業權勢日盛,天下嫉妒的人越來越多;有人說是因為先生的學說日益昌明,所以替宋儒爭辯是非的人越來越多;有人說是先生從南京講學以後,同道和信眾越來越多,所以四麵八方的排擠阻撓也越來越多。
先生說:“你們說的這些原因,想來也都存在。隻是我有一些自己的感受,你們都沒有說到。”
大家向先生請教。
先生說:“我到南京以前,還有一些鄉願的想法。如今我確信良知能夠知道真是真非,便放手去做,不去遮掩。我如今才有狂放的心胸,即便天下人都說我做得不如說得好也沒有關係。”
【二九二】
先生鍛煉人處,一言之下,感人最深。
一日,王汝止出遊歸,先生問曰:“遊何見?”
對曰:“見滿街人都是聖人。”
先生曰:“你看滿街人是聖人,滿街人倒看你是聖人在。”
又一日,董蘿石[458]出遊而歸,見先生曰:“今日見一異事。”
先生曰:“何異?”
對曰:“見滿街人都是聖人。”
先生曰:“此亦常事耳,何足為異?”
蓋汝止圭角[459]未融,蘿石恍見有悟,故問同答異,皆反其言而進之。
洪與黃正之、張叔謙[460]、汝中丙戌會試歸,為先生道塗中講學,有信、有不信。
先生曰:“你們拿一個聖人去與人講學,人見聖人來,都怕走了,如何講得行?須做得個愚夫愚婦,方可與人講學。”
洪又言:“今日要見人品高下最易。”
先生曰:“何以見之?”
對曰:“先生譬如泰山在前,有不知仰者,須是無目人。”
先生曰:“泰山不如平地大,平地有何可見?”
先生一言翦裁,剖破終年為外好高之病,在座者莫不悚懼。
【譯文】
先生點化人,一句話就能使人有很深切的感受。
一天,王艮出門歸來,先生問他:“出門看到了什麽?”
王艮回答:“我看到滿街都是聖人。”
先生說:“你看滿街都是聖人,滿街的人倒看你是個聖人了。”
有一天,董雲外出歸來,見到先生,說:“今天看到一件怪事。”
先生問:“什麽怪事?”
董雲說:“我看到滿街都是聖人。”
先生說:“這不過是平常事,有什麽好奇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