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習錄上001

先生於《大學》[2]“格物”諸說,悉以舊本[3]為正,蓋先儒[4]所謂“誤本”[5]者也。愛[6]始聞而駭,既而疑,已而殫精竭思,參互錯縱,以質於先生。然後知先生之說,若水之寒,若火之熱,斷斷乎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者也。先生明睿天授,然和樂坦易,不事邊幅。人見其少時豪邁不羈,又嚐泛濫於詞章,出入二氏[7]之學。驟聞是說,皆目以為立異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載,處困養靜,精一[8]之功,固已超入聖域,粹然大中至正之歸矣。

愛朝夕炙門下,但見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見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無窮。十餘年來,竟未能窺其藩籬。世之君子,或與先生僅交一麵,或猶未聞其謦欬,或先懷忽易憤激之心,而遽欲於立談之間,傳聞之說,臆斷懸度,如之何其可得也!從遊之士,聞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遺二,見其牝牡驪黃,而棄其所謂千裏者。故愛備錄平日之所聞,私以示夫同誌,相與考而正之。庶無負先生之教雲。

門人徐愛書

【譯文】

先生對《大學》中“格物”等觀點,都以舊本為準,即二程、朱熹所謂有誤的版本。我剛聽到時很吃驚,進而有些懷疑,後來竭力思考,參詳比照兩個版本,並向先生請教,才知道先生的學說如同水性清寒、火性炙熱,就像《中庸》所說,百世之後出現的聖人也絕對不會懷疑的道理。先生有天賦的智慧,為人卻和藹親近,平日裏不修邊幅。人們隻看到他年少時豪邁不羈,曾經又熱衷詩詞文章,沉溺佛、道之學,故而突然聽到先生的學說,都認為是標新立異、散漫而不加考究的學說。但他們卻沒有看到先生貶謫至貴州待了三年,時刻於困苦中修養靜思,精研專一的功夫已經進入聖人的領域,達到純粹中正的境界了。

我每日於先生門下求學,深知先生的學說乍看起來簡單、粗疏,但鑽研探究後卻覺得十分高深、精妙,了解得越深入就愈發能夠體會其沒有止境。這十多年來,我竟不得入門。今世的學者君子,有的與先生僅一麵之交,有的從未聽過先生的教誨,有的先入為主地懷有輕視、憤懣的情緒,稍加交談便急不可待地想要根據傳聞與猜測妄加揣度,這樣怎麽能了解先生的學說呢!跟隨先生遊學的弟子們,聆聽先生的教誨,時常學得少而忘得多,如同相馬時,隻關注馬的性別和顏色,卻忽略了馬馳騁千裏的特性。因此,我將平時所受的教誨記錄下來,私下裏給同學們看,相互考據訂正。希望能夠不辜負先生的教誨。

學生徐愛書

【一】[9]

愛問:“‘在親民’,朱子謂當作‘新民’,後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據。先生以為宜從舊本作‘親民’,亦有所據否?”

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與‘在新民’之‘新’不同,此豈足為據!‘作’字卻與‘親’字相對,然非‘親’[10]字義。下麵‘治國平天下’處,皆於‘新’字無發明。如雲‘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之類[11],皆是‘親’字意。‘親民’猶《孟子》‘親親仁民’之謂,‘親之’即‘仁之’也。‘百姓不親’,舜使契為司徒[12],‘敬敷五教’[13],所以親之也。《堯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14],‘以親九族’至‘平章’‘協和’[15],便是‘親民’,便是‘明明德於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親民’。說‘親民’便是兼教養意,說‘新民’便覺偏了。”

【譯文】

徐愛問:“‘在親民’,朱熹認為應當寫作‘新民’,後麵一章有‘作新民’的文字似乎可以作為依據。先生認為應當按照舊本寫作‘親民’,有什麽根據嗎?”

先生說:“‘作新民’的‘新’字,是自新之民的意思,與‘在新民’的‘新’字含義不同,這怎麽能作為依據呢!‘作’字與‘親’字相對應,但卻不是‘新’的意思。下麵‘治國平天下’等處,對於‘新’字均未闡發。例如‘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之類的話,都是‘親’的意思。‘親民’就如同是《孟子》所謂‘親親仁民’,‘親之’就是愛他的意思。百姓不仁愛,舜就讓契任司徒之職,恭敬地施行五種倫理規範,讓百姓互相親愛。《堯典》中說的‘克明俊德’即是‘明明德’,‘以親九族’到‘平章’‘協和’,就是‘親民’,就是‘明明德於天下’。又像孔子所說的‘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親民’。說到‘親民’,便是兼有了養育教化百姓的意思,說‘新民’就有偏頗了。”

【二】

愛問:“‘知止而後有定’,朱子以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16],似與先生之說相戾。”

先生曰:“於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卻是義外[17]也。至善是心之本體,隻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處便是。然亦未嚐離卻事物。本注所謂‘盡夫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者得[18]之。”

【譯文】

徐愛問:“‘知止而後有定’,朱熹認為這句話講的是‘萬事萬物都有確定的道理’,似乎與先生您的說法相悖。”

先生說:“如果在萬事萬物上追求至善,就是把義視作外在的東西了。至善隻是心的本然麵貌,隻要通過‘明明德’的功夫達到‘精深專一’的境界便是至善了。不過,至善也從未脫離具體的事物。朱熹《大學章句》中說‘窮盡天理而使得心中無一絲一毫人欲私心’的說法就頗為在理。”

【三】

愛問:“至善隻求諸心,恐於天下事理有不能盡。”

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愛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間有許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

先生歎曰:“此說之蔽久矣,豈一語所能悟!今姑就所問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個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個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個信與仁的理,都隻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無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須外麵添一分。以此純乎天理之心,發之事父便是孝,發之事君便是忠,發之交友、治民便是信與仁。隻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愛曰:“聞先生如此說,愛已覺有省悟處。但舊說纏於胸中,尚有未脫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間溫清定省[19]之類,有許多節目,不亦須講求否?”

先生曰:“如何不講求?隻是有個頭腦。隻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講求。就如講求冬溫,也隻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間雜;講求夏清,也隻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間雜,隻是講求得此心。此心若無人欲,純是天理,是個誠於孝親的心,冬時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個溫的道理。夏時自然思量父母的熱,便自要去求個凊的道理。這都是那誠孝的心發出來的條件。卻是須有這誠孝的心,然後有這條件發出來。譬之樹木,這誠孝的心便是根,許多條件便是枝葉。須先有根,然後有枝葉。不是先尋了枝葉,然後去種根。《禮記》言:‘孝子之有深愛者,必有和氣。有和氣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須是有個深愛做根,便自然如此。”

【譯文】

徐愛問:“如果至善隻向心中去求,恐怕天底下那麽多事物的道理沒法窮盡吧?”

先生說:“心即是理。天底下何來心外的事物、心外的道理呢?”

徐愛說:“譬如說侍奉父親的孝、輔佐君主的忠、與朋友交往的信、治理百姓的仁,這些具體的事裏有許多道理,恐怕不能不去仔細研究。”

先生感慨道:“這一說法已蒙蔽世人很久了,一句話怎麽能說明白呢?現在姑且就你所問的來討論一下。比如說侍奉父親,不能從父親身上去探求個孝的道理;輔佐君主,不能去君主身上探求個忠的道理;與朋友交往、治理百姓等事,也不能去朋友、百姓這些人身上求個信與仁的道理。這些道理全都在心裏,心即是理。如果這個心沒有被私欲阻隔,便是天理,不需要再從外麵添加一分。憑借此純粹都是天理的心,作用在侍奉父親上便是孝,作用在輔佐君主上便是忠,作用在交友、治民上便是信與仁。隻要在心中努力摒棄人欲、存養天理即可。”

徐愛說:“聽聞先生這麽說,我好像有所覺悟了。但以前那套說辭纏繞於胸中,尚有不解之處。以侍奉父親來說,例如使父親冬暖夏涼、早晚請安等細節,不還是需要講求的嗎?”

先生說:“怎麽能不講求呢?隻是要先有一個宗旨。隻要一心在摒棄人欲、存養天理上講求即可。例如講求冬天保暖,也僅僅是要盡孝心,唯恐有一絲一毫的人欲夾雜其間;講求夏天納涼,也僅僅是要盡孝心,唯恐有一絲一毫人欲夾雜其間,僅僅是講求這個心而已。這個心若是沒有人欲,純粹都是天理,是一顆誠敬於孝親的心,那麽一到冬天,自然會想到父母是否會冷,便去考慮給父母保暖的事;一到夏天自然會想到父母是否會熱,便會去考慮給父母納涼的事。這些全都是那顆誠敬於孝親的心自然生發出來的具體行動。隻要有這顆誠敬於孝的心,自然而然會考慮到這些具體的事。用樹木來打比方,這誠敬於孝的心便是樹根,許多具體行動便是枝葉,需要先有個根然後才會有枝葉,而不是先去尋求枝葉,然後再考慮種這個根。《禮記》說道:‘如果孝子對父母有深切的感情,那麽對待父母必然很和氣;而有和氣的態度,則必然會有愉悅的氣色;有愉悅的氣色,必定會有讓父母高興安心的儀容。”而所有這些,必須有顆真誠的心來作為根,然後自然而然就能如此。”

【四】

鄭朝朔[20]問:“至善亦須有從事物上求者?”

先生曰:“至善隻是此心純乎天理之極便是,更於事物上怎生求?且試說幾件看。”

朝朔曰:“且如事親,如何而為溫清之節,如何而為奉養之宜,須求個是當,方是至善。所以有學問思辯[21]之功。”

先生曰:“若隻是溫清之節、奉養之宜,可一日二日講之而盡,用得甚學問思辯!惟於溫凊時,也隻要此心純乎天理之極;奉養時,也隻要此心純乎天理之極。此則非有學問思辯之功,將不免於毫厘千裏之繆。所以雖在聖人,猶加‘精一’之訓。若隻是那些儀節求得是當,便謂至善,即如今扮戲子,扮得許多溫凊奉養的儀節是當,亦可謂之至善矣。”

愛於是日又有省。

【譯文】

鄭朝朔問道:“至善也需要從具體事物上去求得嗎?”

先生回答:“至善隻是使自己的心達到純粹都是天理的境界便可以了,在具體事物上又能怎麽探求呢?你倒舉幾個例子看看。”

朝朔說:“比如說侍奉雙親,怎樣才能為他們取暖納涼,怎樣才能侍奉贍養,必須做到恰到好處才是至善,所以才有學問思辨的功夫。”

先生說:“如果隻是取暖納涼、侍奉贍養得宜這些事,一兩天就可以講完,用得了什麽學問思辨?隻要在幫父母取暖納涼時,讓自己的心思純粹都在天理上即可;侍奉贍養父母時,讓自己的心思純粹都在天理上即可。這一點才是必須用學問思辨的功夫來求索的,否則不免‘差之毫厘,謬以千裏’了。所以,即便是聖人,仍然要持守‘精研專一’的功夫。如果隻認為將那些具體禮節做得恰到好處就是至善,那就好比是扮作戲子,將幫父母取暖納涼等事一一表演得當,也可以叫至善了。”

徐愛在這天又有所省悟。

【五】

愛因未會先生“知行合一”之訓,與宗賢[22]、惟賢[23]往複辯論,未能決,以問於先生。

先生曰:“試舉看。”

愛曰:“如今人盡有知得父當孝、兄當弟者,卻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與行分明是兩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斷,不是知行的本體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隻是未知。聖賢教人知行,正是要複那本體。不是著你隻恁的便罷。故《大學》指個真知行與人看,說‘如好好色,如惡惡臭’[24]。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隻見那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了後又立個心去好。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隻聞那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了後別立個心去惡。如鼻塞人雖見惡臭在前,鼻中不曾聞得,便亦不甚惡,亦隻是不曾知臭。就如稱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稱他知孝、知弟。不成隻是曉得說些孝弟的話,便可稱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饑,必已自饑了。知行如何分得開?此便是知行的本體,不曾有私意隔斷的。聖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謂之知。不然,隻是不曾知。此卻是何等緊切著實的工夫,如今苦苦定要說知行做兩個,是甚麽意?某要說做一個,是甚麽意?若不知立言宗旨,隻管說一個兩個,亦有甚用?”

愛曰:“古人說知行做兩個,亦是要人見個分曉,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卻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嚐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會得時,隻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隻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說一個知,又說一個行者,隻為世間有一種人,懵懵懂懂地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隻是個冥行妄作,所以必說個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種人,茫茫****懸空去思一索,全不肯著實躬行,也隻是個揣摸影響,所以必說一個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補偏救弊的說話,若見得這個意時,即一言而足。今人卻就將知行分作兩件去做,以為必先知了,然後能行。我如今且去講習討論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終身不行,亦遂終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來已非一日矣。某今說個知行合一,正是對病的藥,又不是某鑿空杜撰,知行本體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時,即說兩個亦不妨,亦隻是一個。若不會宗旨,便說一個,亦濟得甚事?隻是閑說話。”

【譯文】

徐愛因未能明白先生“知行合一”的教導,與宗賢、惟賢反複辯論,仍未能明白,於是向先生請教。

先生說:“舉幾個例子看看。”

徐愛說:“現如今許多人知道應當孝順父母、友愛兄弟,卻做不到孝順、友愛,這樣看來知和行分明是兩件事。”

先生說:“這是因為心已為私欲蒙蔽,不是知與行的本來麵貌了。沒有知道了卻不去做的情況,知道了而不去做,那就是不知道。聖賢教人去知、去行,用意正在於使得知與行複歸其本來的麵貌,不隻是簡單告訴你怎麽去知、去做就可以了。所以《大學》裏給出個真知、真行的例子,‘就像喜歡美色,就像討厭惡臭’。見到美色屬於知,去喜歡就是行,隻要一見到美色便自然而然地喜歡上了,並不是看到美色後又起個念頭去喜歡;聞到惡臭屬於知,去討厭便是行,隻要一聞到惡臭便自然而然地討厭上了,並不是聞到惡臭後又起個念頭去討厭。就像一個鼻塞的人雖然看到眼前惡臭的東西,但鼻子聞不到惡臭的氣味,便不會十分討厭它,這也隻是因為不曾了解到它的臭而已。例如,稱某人知道孝順父母、友愛兄弟,必然是因為這個人已有孝順父母、友愛兄弟的行為,才可以稱他為知道孝順父母、友愛兄弟。如若不然,隻是說些知道孝順父母、友愛兄弟的話,怎麽可以稱之為懂得孝順父母、友愛兄弟呢?又比如,知道痛,一定是自己痛了才知道痛;知道寒,一定是自己冷了才知道寒;知道餓,一定是自己已經餓了才知道餓。知和行如何分得開?這便是知與行的本然麵貌,不曾被私心雜念所隔斷。聖人教導世人,一定是要這樣才可以稱之為知,否則就是還沒有真正的知。這是多麽緊迫而實在的功夫啊!如今硬要說知和行分作兩件事是什麽意思?而我將知與行說成一回事,又是什麽意思?如果不知道我為何要如此說,隻是去分辨知與行究竟是兩回事還是一回事,又有什麽用呢?”

徐愛說:“古人把知和行分作兩件事,也隻是要世人明白,一方麵去做知的功夫,另一方麵做行的功夫,這樣功夫才能有著落之處。”

先生說:“你這樣的理解反而是背離了古人的意思了。我曾經說過,知是行的宗旨,行是知的落實;知是行的開端,行是知的結果。如果能夠領會,隻要說到知,行便包含在裏麵了;隻要說到行,知也包含在裏麵了。古人之所以將知和行分開來說,隻是因為世間有一類人,懵懵懂懂、任意而為,完全不加思考,隻是任意妄為,因此才要提出知的概念,這樣才能讓他們做得恰當;還有一類人,整天空想,不肯切實躬行,全憑主觀臆測,因此才要提出行的概念,這樣才能讓他們知得真切。這是古人不得已而提出的補偏救弊之說,如果能夠領會真意,隻要一句話便已足夠。現如今的人卻將知與行分作兩邊,認為必然是先知道了才能去做。如今我若隻是講習討論如何去做知的功夫,等到知得真切之後才去行,必然會導致終身一無所成,也終身一無所知。這不是小病小痛,而是由來已久。我今日提出‘知行合一’,正是對症下藥。但‘知行合一’的說法也並非我憑空杜撰出來,而是知與行的本來麵貌即是如此。如今你若能明白我為何如此說,即便將知行說成兩回事也無妨,本質上則還是一回事;如若不明白我為何這麽說,即便將知行說成一回事,又有什麽用呢?隻不過是說些無用的話罷了。”

【六】

愛問:“昨聞先生‘止至善’[25]之教,已覺功夫有用力處,但與朱子‘格物’之訓[26],思之終不能合。”

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

愛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說,似亦見得大略。但朱子之訓,其於《書》之‘精一’,《論語》之‘博約’[27],《孟子》之‘盡心知性’[28],皆有所證據,以是未能釋然。”

先生曰:“子夏篤信聖人,曾子反求諸己[29]。篤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於心,安可狃於舊聞,不求是當?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於心處,亦何嚐苟從?‘精一’‘博約’‘盡心’本自與吾說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訓,未免牽合附會,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約之功。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說,此可一言而喻。‘盡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養性事天’,是‘學知利行’事。‘夭壽不二,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30]。朱子錯訓‘格物’,隻為倒看了此意,以‘盡心知性’為‘物格知至’,要初學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愛問:“‘盡心知性’,何以為‘生知安行’?”

先生曰:“性是心之體,天是性之原,盡心即是盡性[31]。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存心’者,心有未盡也。‘知天’如知州、知縣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己與天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須是恭敬奉承,然後能無失,尚與天為二,此便是聖賢之別。至於夭壽不二其心,乃是教學者一心為善,不可以窮通夭壽之故,便把為善的心變動了,隻去修身以俟命,見得窮通壽夭有個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動心。‘事天’雖與天為二,已自見得個天在麵前;‘俟命’便是未曾見麵,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學立心之始,有個困勉的意在。今卻倒做了,所以使學者無下手處。”

愛曰:“昨聞先生之教,亦影影見得功夫須是如此、今聞此說,益無可疑。愛昨曉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從心上說。”

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於事親,即事親便是一物;意在於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於仁民愛物,即仁民愛物便是一物;意在於視聽言動,即視聽言動便是一物。所以某說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誠無物’,《大學》‘明明德’之功,隻是個‘誠意’。‘誠意’之功,隻是個‘格物’。”

【譯文】

徐愛問:“昨天聽聞先生‘止至善’的教誨,已然覺得功夫有所著落,但思前想後,覺得與朱子‘格物’之說有所不合。”

先生說:“‘格物’是‘止至善’的功夫,既然知道‘至善’了,那麽也就知道‘格物’了。”

徐愛說:“昨天以先生的教誨推及‘格物’之說,似乎也能通曉個大概。但朱子之說,有《尚書》中的‘精一’、《論語》中的‘博約’、《孟子》中的‘盡心知性’作為依據,所以我還是不明白。”

先生說:“子夏虔敬地相信聖人,曾子則切實地反省自身。相信聖人固然不錯,但不如反省自身來得好。而今你既然沒有想清楚,怎麽可以拘泥於舊的學說,而不去探求真正的道理呢?如同朱子雖然尊信二程,但在義理上有不得於心之處,又何嚐盲從了呢?‘精一’‘博約’‘盡心’,本來與我的學說也是吻合的,隻是你未曾認真思考。朱熹‘格物’的說法,不免有牽強附會之嫌,不是《大學》的本義。‘精研’是‘專一’的功夫,‘博文’是‘約禮’的功夫。你既然能夠明白‘知行合一’之說,這些話我一說你應該就能懂。‘盡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的人能夠做的事,‘存心養性事天’是‘學知利行’的人能夠做的事,‘夭壽不二,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的人做的事。朱熹錯解了‘格物’,隻是因為將之倒過來看了,認為‘盡心知性’就是‘格物致知’,要求初學者就去做‘生知安行’的事,這怎麽可能做到呢?”

徐愛問:“‘盡心知性’怎麽就是‘生知安行’了呢?”

先生說:“性是心的本體,天理是性的本原,盡心便是盡性。《中庸》說:‘隻有天下最為誠摯的人,才能真正盡性,才能通曉天地造化。’‘存心’,是因為心有未盡之處。知曉天道的知,如同知州、知縣的知,是將此作為自己分內的事,所以知天就是與天合一。‘事天’,如同兒子侍奉父親、臣子輔佐君主,必須是恭敬小心侍奉,才能夠沒有過失,然而卻是與天分離了。這便是聖人與賢者的區別。至於‘夭壽不二’的心,是教人一心行善,不可因為處境順逆、壽命長短的緣故改變行善的心,而要時刻修養自身、以待天命。隻要領悟到處境順逆、壽命長短都是命中注定的,我也能夠做到不為此改變心意。‘事天’雖然與天分離,但已然看到有個天道。‘俟命’則是尚未看見天道,好比是在等候自己與天道相見。這便是初學者確立其心的開端,是要其於困苦中勉力。如今卻倒過來去做,所以使得學者無從下手。”

徐愛說:“昨日聽聞先生教誨,於隱約之間體會到應當怎樣用功了。今日聽聞先生此言,更沒有什麽可懷疑的。我昨天早上想,‘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都是從人的心上說的。”

先生說:“是的。身體的主宰便是心,心的作用便是意,意的本體便是知,意所指的對象便是物。如果意念作用於侍奉雙親,那麽侍奉雙親便是一件事物;意念作用於輔佐君主,那麽輔佐君主便是一件事物;意念作用於友愛百姓、善待萬物,那麽友愛百姓、善待萬物便是一件事物;意念作用於視、聽、言、動,那麽視、聽、言、動便是一件事物。所以我才說‘不存在心之外的道理和心之外的事物’。《中庸》裏說‘不誠無物’,《大學》裏說‘明明德’的功夫,都是要教人‘誠意’,而‘誠意’的功夫就是‘格物’。”

【七】

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體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無時無處不是存天理,即是窮理。‘天理’即是‘明德’。‘窮理’即是‘明明德’。”

【譯文】

先生又說:“‘格物’的‘格’,如同孟子所說的‘大人格君心’的‘格’,是去除心中不正的念頭,使心之全體歸於正當。隻要意念所到之處,均要革除其不正之處而使心的全體歸於正當,即是無時無刻不存養天理,即是窮盡事物的道理。‘天理’就是‘明德’,‘窮理’就是‘明明德’。”

【八】

又曰:“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會知。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發,更無私意障礙,即所謂‘充其惻隱之心,而仁不可勝用矣’。然在常人不能無私意障礙,所以須用致知格物之功,勝私複理。即心之良知更無障礙,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則意誠。”

【譯文】

先生又說:“知是心的本體,心自然會去知。見到父親自然知道孝順,見到兄弟自然知道友愛,見到小孩兒墜入井中自然會有所不忍。這便是良知,不需要往外去求。如果良知能夠發用,且沒有私意的障礙,就是所謂‘隻要能夠擴充悲憫同情的心,那麽仁的作用便可用之不竭’。然而,一般人恐怕不能沒有私心妄意的障礙,所以才須要用‘致知’‘格物’的功夫,克除私意、複歸天理。這樣心中的良知才能沒有障礙,才能充塞、周流於心間,這便是致良知。良知得以恢複,那麽意念也得以誠敬了。”

【九】

愛問:“先生以‘博文’為‘約禮’功夫,深思之未能得,略請開示。”

先生曰:“‘禮’字即是‘理’字。理之發見可見者謂之文,文之隱微不可見者謂之理[32],隻是一物。‘約禮’隻是要此心純是一個天理。要此心純是天理,須就理之發見處用功。如發見於事親時,就在事親上學存此天理;發見於事君時,就在事君上學存此天理;發見於處富貴貧賤時,就在處富貴貧賤上學存此天理;發見於處患難夷狄時,就在處患難夷狄上學存此天理;至於作止語默,無處不然,隨他發見處,即就那上麵學個存天理。這便是‘博學之於文’,便是‘約禮’的功夫。‘博文’即是‘惟精’,‘約禮’即是‘惟一’。”

【譯文】

徐愛問:“先生將‘博文’視作‘約禮’的功夫,仔細思考後,還是不能領悟,請先生稍加提點。”

先生說:“‘禮’字就是‘理’字。‘理’表現出來被人看見就是‘文’,‘文’隱藏起來不為人所見就是‘理’,兩者是一個東西。‘約禮’是要讓人的心中純粹都是天理。要做到這一點,就需要在‘理’能被人所看見的地方下功夫。例如,呈現在侍奉雙親上,就要在侍奉雙親上學習如何存養天理;呈現在輔佐君主上,就要在輔佐君主上學習如何存養天理;呈現在身處富貴貧賤的境遇中,就要在富貴貧賤的境遇中學習如何存養天理;呈現在身處患難、身處荒蠻之地時,就要在身處患難、身處荒蠻之地中學習如何存養天理。無論有所作為還是無所事事,與人交談還是處於靜默之中,沒有一處不是這樣,隨著天理呈現於具體的事物,就要在具體的事物上去學習存養天理。這便是‘博學之於文’的含義,便是‘約禮’的功夫。‘博學於文’就是‘精研’的功夫,‘約之以禮’就是‘專一’的功夫。”

【一〇】

愛問:“‘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33],以先生精一之訓推之,此語似有弊。”

先生曰:“然。心一也,未雜於人謂之道心。雜以人偽謂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謂‘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語若分析,而意實得之。今曰‘道心為主,而人心聽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並立,安有天理為主,人欲又從而聽命者?”

【譯文】

徐愛問:“朱子說‘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如果以先生‘精研專一’的教誨來推斷,這一說法似乎有弊端。”

先生說:“是的。心隻是一個心,不夾雜著人欲便是道心,夾雜著人的偽飾就是人心。人心如果能夠使其歸於正道,則是道心;道心如果失去正當,即是人心。起初並非有兩個心。程頤先生認為‘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這話乍聽之下像是將心分開來說了,實則是一個心的意思。如朱熹所說‘道心為主,而人心聽命’,則認為有兩個心了。天理與人欲從來不能並立共存,哪有以天理為主宰,而人欲聽命於天理的道理呢?”

【一一】

愛問文中子[34]、韓退之[35]。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賢儒也。後人徒以文詞之故,推尊退之,其實退之去文中子遠甚。”

愛問:“何以有擬經之失?”

先生曰:“擬經恐未可盡非。且說後世儒者著述之意與擬經如何?”

愛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無,然期以明道。擬經純若為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曰:“孔子刪述《六經》[36]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則擬經獨非效法孔子乎?”

愛曰:“著述即於道有所發明,擬經似徒擬其跡,恐於道無補。”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樸還淳而見諸行事之實乎?抑將美其言辭,而徒以譊譊於世也?天下之大亂,由虛文勝而實行衰也。使道明於天下,則《六經》不必述。刪述《六經》,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畫卦,至於文王、周公[37]。其間言《易》,如《連山》《歸藏》[38]之屬,紛紛籍籍,不知其幾,《易》道大亂。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風日盛,知其說之將無紀極,於是取文王、周公之說而讚之,以為惟此為得其宗。於是紛紛之說盡廢,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書》《詩》《禮》《樂》《春秋》皆然。《書》自“典謨”[39]以後,《詩》自“二南”[40]以降,如《九丘》《八索》[41],一切**哇逸**之詞,蓋不知其幾千百篇。禮樂之名物度數,至是亦不可勝窮。孔子皆刪削而述正之,然後其說始廢。如《書》《詩》《禮》《樂》中,孔子何嚐加一語?今之《禮記》諸說,皆後儒附會而成,已非孔子之舊。至於《春秋》,雖稱孔子作之,其實皆魯史舊文。所謂‘筆’者,筆其舊;所謂‘削’者,削其繁。是有減無增。孔子述《六經》,懼繁文之亂天下,惟簡之而不得,使天下務去其文以求其實,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後,繁文益盛,天下益亂。始皇焚書得罪[42],是出於私意,又不合焚《六經》。若當時誌在明道,其諸反經叛理之說,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刪述之意。自秦、漢以降,文又日盛,若欲盡去之,斷不能去。隻宜取法孔子,錄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則其諸怪悖之說,亦宜漸漸自廢。不知文中子當時擬經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於其事,以為聖人複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隻因文盛實衰,人出己見,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譽。徒以亂天下之聰明,塗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爭務修飾文詞以求知於世,而不複知有敦本尚實,反樸還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啟之。”

愛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經,若無《左傳》[43],恐亦難曉。”

先生曰:“《春秋》必待《傳》而後明,是歇後謎語矣。聖人何苦為此艱深隱晦之詞?《左傳》多是魯史舊文。若《春秋》須此而後明,孔子何必削之?”

愛曰:“伊川亦雲:‘《傳》是案,《經》是斷。’如書弒某君、伐某國,若不明其事,恐亦難斷。”

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說,未得聖人作經之意。如書‘弒君’,即弒君便是罪,何必更問其弒君之詳?征伐當自天子出,書‘伐國’,即伐國便是罪,何必更問其伐國之詳?聖人述《六經》,隻是要正人心。隻是要存天理、去人欲。於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則嚐言之。或因人請問,各隨分量而說。亦不肯多道,恐人專求之言語。故曰‘予欲無言’[44]。若是一切縱人欲、滅天理的事,又安肯詳以示人?是長亂導奸也。故孟子雲:‘仲尼之門,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後世無傳焉。’[45]此便是孔門家法。世儒隻講得一個伯者的學問,所以要知得許多陰謀詭計,純是一片功利的心,與聖人作經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

因歎曰:“此非達天德者未易與言此也!”

又曰:“孔子雲:‘吾猶及史之闕文也。’[46]孟子雲:‘盡信《書》,不如無《書》,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47]孔子刪《書》,於唐、虞、夏四五百年間,不過數篇,豈更無一事,而所述止此?聖人之意可知矣。聖人隻是要刪去繁文,後儒卻隻要添上。”

愛曰:“聖人作經,隻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伯[48]以下事,聖人不欲詳以示人,則誠然矣。至如堯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見?”

先生曰:“羲黃之世[49],其事闊疏,傳之者鮮矣。此亦可以想見其時全是淳龐樸素,略無文采的氣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後世可及。”

愛曰:“如《三墳》[50]之類,亦有傳者,孔子何以刪之?”

先生曰:“縱有傳者,亦於世變漸非所宜。風氣益開,文采日勝,至於周末,雖欲變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況唐虞乎?又況羲黃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則一。孔子於堯舜則祖述之,於文武則憲章之。文武之法,即是堯舜之道,但因時致治,其設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業,施之於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51],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繼日。’況太古之治,豈複能行?斯固聖人之所可略也。”

又曰:“專事無為,不能如三王之因時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學術。因時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於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業。後世儒者,許多講來講去,隻是講得個伯術。”

徐愛問先生,如何評價王通和韓愈二人。

先生說:“韓愈是文人中的佼佼者,王通則是賢者大儒。後世之人僅從文章詩詞方麵考量兩人,推崇韓愈,實則韓愈相較於王通差得遠了。”

徐愛問:“那麽,王通為何會犯仿作經書的過失呢?”

先生說:“仿作經書恐怕也不能全盤否定。你來說說,後世儒者著書立說、闡述經典,與仿作經書相比怎麽樣?”

徐愛說:“後世儒者著書講經,當然有追求名利的私意,然而主要的目的卻在於闡明聖賢之道,而仿作經書就純粹是為了個人的名聲。”

先生說:“以著書的方式來闡述經典,又是效仿誰呢?”

徐愛說:“效仿的是孔子通過刪述《六經》來闡明聖賢之道。”

先生說:“那麽王通仿作經書就不是效法孔子了嗎?”

徐愛說:“著書闡述經典對於聖賢之道總會有所發揚,而仿作經書則隻是在形跡上模仿,對於聖賢之道恐怕沒有任何補正。”

先生說:“你認為闡明聖賢之道,是使得道理返璞歸真,見之於平常生活呢?還是用美豔的言辭嘩眾取寵呢?天下大亂的原因,就是由於空洞的言辭泛濫,而切實的行為卻衰敗了。如果聖賢之道彰明於天下,孔子就不必刪述《六經》了。而孔子之所以如此做,實在是因為不得已而為之。自從伏羲畫八卦,到文王演卦、周公作辭,中間闡釋《易》的著述,如《連山》《歸藏》等,數不勝數,可是《易》中的道理卻變得混亂。孔子發現世上崇尚文辭的風氣日盛,知道《易》的學說將沒有窮盡,故而采用文王、周公的學說加以闡發,並將之作為《易》之正宗。從此,紛繁複雜的學說均被廢棄,而天下闡述《易》的學說得以統一。其餘《五經》的情況,也是如此。《尚書》從《典》《謨》之後,《詩》從《周南》《召南》之後,像《九丘》《八索》這類浮誇的辭章,多達上千篇。《禮經》《樂經》中關於事物以及規則的解釋更是多到數不甚數。孔子對此也都進行了刪削、訂正,然後奇談怪說才得以廢止。像《尚書》《詩經》《禮經》《樂經》等典籍,孔子何曾在其中加過一句話?而現在《禮經》中的許多闡釋,大都是後世的儒者穿鑿附會所加,早已不是孔子所刪定的版本了。至於《春秋》,雖然都說是由孔子所作,但其實是魯國史書中的一些舊的文獻。所謂‘筆’,也就是抄錄舊文;所謂‘削’,就是刪除繁雜。都是有所刪減但並無增加的。孔子刪述《六經》,是害怕繁雜的文辭惑亂天下,想要簡易卻很難做到,使天下之人務必去其繁文而求其實質,而不是用文辭來教化天下。《春秋》以後,各種繁雜的文辭日益盛行,天下也就更加混亂。秦始皇因焚書得罪了天下的讀書人,固然是出於一己的私心,也確實不應該焚毀《六經》。但如果當時秦始皇的目的在於彰明聖賢之道,把那些離經叛道的書籍統統焚毀,倒正合了孔子刪述《六經》的用意。自從秦漢以來,崇尚文辭的風氣又日益盛行,要想根除這一風氣恐怕不可能了。隻能效法孔子,選取那些與《六經》的道理接近的加以宣傳表彰,這樣其他異端邪說就會慢慢自行滅絕。我不知道王通當時為何要仿作經書,卻對這一事跡深有同感,認為即便聖人重生,也不會改變王通的做法。天下沒有治理好的原因,就在於文辭盛行而實行衰敗。每個人都提出自己的見解,新奇的觀點競相高下,眩惑人的耳目以得到名聲。而這隻能混淆天下人的視聽,使得天下靡亂相爭、崇尚文辭,以求得在世上出名,卻不再知道還有實事求是、返璞歸真的做法。這都是由那些著作闡述經典的人所開的風氣。”

先生說:“《春秋》的微言大義如果必須要有《左傳》才能明白,那就變成猜謎語了。聖人為何要寫這些晦澀難懂的文章呢?《左傳》大多是魯國史書的舊文,如果讀《春秋》必須參考《左傳》才能明白,那孔子又何苦要把魯國史書刪改成《春秋》呢?”

徐愛說:“程頤先生也曾說過:‘《左傳》就好比一個一個的案子,而《春秋》則是對案子的裁斷。’比如《春秋》記載著殺某個國君、征伐某個國家,如果不明白這些事情的經過,恐怕也很難做出裁斷。”

先生說:“程頤先生這句話恐怕也是沿襲後世儒者的說法,沒有真正領會聖人寫這些經典的本意。比如寫‘弑君’,那麽殺害國君本身就是大罪,何必要問他殺害國君的詳情?征戰討伐的命令應當由天子發布,書中寫‘伐國’,就是諸侯擅自討伐某國,這本身便是大罪,何必要問討伐某國的詳情?聖人闡述《六經》,隻是為了端正人的心思,隻是要存養天理、去除人欲。對於存養天理、去除人欲的事情,孔子曾經就說過。有時候學生來請教,就因人而異來講解。但也不肯多說,因為擔心學生們專注於言辭表達。所以孔子說‘我不想說什麽了’。如果《春秋》裏都是一些放縱私欲、泯滅天理的事情,又怎麽能夠詳細地告訴世人呢?這豈不是教導人去作奸犯科嗎?所以孟子說:‘孔子的門下不記述齊桓公、晉文公的事跡,所以他們征戰侵伐的事情就沒有流傳後世。’這是孔子一派的家法。後世的儒者隻是去討論霸道的學問,所以他們要去了解許多陰謀詭計的事情。這全都是出於功利之心,與孔子刪述《六經》的宗旨背道而馳,怎麽能夠想得明白呢?”

先生接著感慨道:“除非是與天同德的人,否則不能輕易和他們講這些道理!”

先生又說:“孔子說:‘我還能見到史書上有存疑而未記錄的地方。’孟子說:‘完全相信《尚書》,還不如不看《尚書》。我隻從《武成》篇裏取兩三卷來讀讀而已。’孔子刪述《尚書》,對於堯舜以及夏朝四五百年的曆史也不過保存了數篇,這難道是因為沒有更多的事情可以記述了嗎?但孔子隻記述了這麽幾件事,他的目的和用意可想而知。聖人隻是要刪掉那些繁雜的文字,後世的儒者卻硬生生地又把繁文添了上去。”

徐愛說:“孔子刪述《六經》,隻是要去除人欲、存養天理。比如春秋五霸以後的事,孔子不想詳細告訴世人,固然是這個道理。至於堯舜以前的事,為何也記載得十分簡略呢?”

先生說:“上古時代離孔子已經很久遠了,事跡也十分模糊,流傳下來的很少。這也是可以理解的。那時的民風淳樸,沒有浮誇文飾的風氣,這就是上古時代的社會狀況,不是後世所能比擬的。”

先生說:“即使有傳下來的,也與時事的變革有所不合了。社會風氣更加開放,文采更勝以往,到了周朝末年,即便想要恢複夏商時期的淳樸風俗,也已經不可能了,何況恢複到堯舜的時代呢?更不必說恢複到上古時代的風俗了!雖然各個時代的社會治理有所不同,但所遵循的道理卻是一致的。孔子遵循堯舜之道,效法周文王、周武王之製。文王、武王之道即是堯舜之道。隻是因為時代不同,社會治理也有所不同,所施的教化與所設的政令自然也不同。即便把夏商時代的製度政令在周代推行,恐怕也不合時宜了。所以周公對於大禹、商湯及周文王的製度都有所研究,遇到有不合時宜的地方就反複琢磨,以至於夜以繼日地思考。更何況上古時代的典章製度,又怎麽能夠恢複施行呢?這就是孔子為何要刪述上古時代之事的緣由了。”

先生又說:“隻采取無為而治的措施,不如像三王那樣因時製宜地治理。如果一定要恢複實行上古時代的典章製度,就是佛家和道家的觀點。如果能因時製宜地治理,但不能像三王那樣本於大道,而是出於功利的心態來推行治理,則是春秋五霸以後的社會治理了。後世的儒者討論來討論去,隻是講如何實行霸道而已。”

【一二】

又曰:“唐虞以上之治,後世不可複也,略之可也。三代以下之治,後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惟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論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則亦不可複矣。”

【譯文】

先生又說:“堯舜以前的社會治理,後世不可能恢複,因此可以略去不記。夏、商、周三代以後的社會治理,後世不能仿效,因此可以刪減。隻有三代的社會治理是可行的。然而現在那些討論三代之治的學者,不明白三代之治的根本,卻鑽研那些細枝末節,這樣三代之治也不可能恢複了!”

【一三】

愛曰:“先儒論《六經》,以《春秋》為史。史專記事,恐與《五經》事體終或稍異。”

先生曰:“以事言謂之史,以道言謂之經。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經,《五經》亦史。《易》是包犧氏之史,《書》是堯、舜以下史,《禮》《樂》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謂異?”

【譯文】

徐愛說:“以前的儒者討論《六經》,認為《春秋》是史書。而史書專門記載具體的曆史,恐怕與其餘《五經》的題材體例有所不同。”

先生說:“從記事的角度來說就是史書,從論道的角度來說就是經典。曆史就是大道的具體呈現,大道就是曆史的根本緣由。《春秋》也是經典,其餘《五經》也是史書。《易》是伏羲時的史書,《尚書》是堯舜以後的史書,《禮經》《樂經》是三代的史書。其中的史實並無區別,其中的大道更是一致,怎麽會有所謂的區別呢?”

又曰:“《五經》亦隻是史。史以明善惡,示訓戒。善可為訓者,特存其跡以示法;惡可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

愛曰:“存其跡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奸,亦是遏人欲於將萌否?”

先生曰:“聖人作經,固無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著文句。”

愛又問:“惡可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何獨於《詩》而不刪鄭、衛?先儒謂‘惡者可以懲創人之逸誌’,然否?”

先生曰:“《詩》非孔門之舊本矣。孔子雲:‘放鄭聲,鄭聲**。’又曰:‘惡鄭聲之亂雅樂也。’‘鄭衛之音,亡國之音也。’此是孔門家法。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謂雅樂,皆可奏之郊廟,奏之鄉黨,皆所以宣暢和平、涵泳德性、移風易俗,安得有此!是長**導奸矣。此必秦火之後,世儒附會,以足三百篇之數。蓋**泆之詞,世俗多所喜傳,如今閭巷皆然。惡者可以懲創人之逸誌,是求其說而不得,從而為之辭。”

【譯文】

先生又說:“《五經》也隻是史書。史書的目的是辨明善惡,將經驗教訓告訴世人。曆史上可以作為示範的善行,就記錄具體的事跡讓後世效法;曆史上可以作為教訓的惡行,就記錄教訓而刪去具體的事跡,杜絕類似的奸惡之事。”

徐愛說:“保存善行的具體事跡讓後世效法,自然也是存養天理。刪去惡行杜絕奸惡,也是為了把人欲遏製在將要萌芽的時候嗎?”

先生說:“孔子刪編《六經》,當然就是這個用意,但也不必拘泥於具體的詞句。”

徐愛問:“可以作為教訓的惡行,要保存其教訓而刪去惡行以杜絕奸惡,那為何不刪除《詩經》中的《鄭風》《衛風》呢?朱熹認為‘惡行可以懲戒人們散漫安逸的心誌’,是這樣的嗎?”

先生說:“現在的《詩經》已不是孔子刪定的舊本了。孔子說:‘要遠離鄭國的音樂,鄭國的音樂十分**靡。’孔子還說:‘我厭惡鄭國的音樂擾亂了典雅的音樂。’‘鄭國、衛國的音樂是亡國的音樂。’這是孔子一派的家法。孔子所刪定的三百篇,都是典雅的音樂,都是可以在祭祖的時候,或是在鄉村中演奏的,都可以起到使人的心誌舒暢平和、涵養德性、改變社會風化風俗的作用,怎麽會有****的音樂呢?那樣隻會助長**靡之風,倡導奸邪啊!《鄭風》《衛風》等**逸的詩肯定是秦始皇焚書之後,世間的俗儒為了補足三百篇之數而穿鑿附會的。所謂**逸的歌曲,民間有很多人喜歡傳唱,如今的街頭巷尾也是如此。惡行可以懲戒人們散漫安逸的心誌,隻是無法解釋清楚,不得已才這麽說的。”

愛因舊說汩沒,始聞先生之教,實是駭愕不定,無入頭處。其後聞之既久,漸知反身實踐,然後始信先生之學為孔門嫡傳,舍是皆傍蹊小徑、斷港絕河矣。如說“格物”是“誠意”的工夫,“明善”是“誠身”的工夫,“窮理”是“盡性”的工夫,“道問學”是“尊德性”的工夫,“博文”是“約禮”的工夫,“惟精”是“惟一”的工夫。諸如此類,始皆落落難合,其後思之既久,不覺手舞足蹈。

【譯文】

我因受程朱之學的影響,剛聽聞先生教誨的時候,真的是驚愕不已,茫茫然沒有頭緒。後來受先生教導的時間久了,漸漸知道要回到自己身上去躬行實踐,然後才相信先生的學說是孔門的嫡傳,其他學說都是旁門左道、殘斷支流。比如先生說“格物”是“誠意”的功夫、“明善”是“誠身”的功夫、“窮理”是“盡性”的功夫、“道問學”是“尊德性”的功夫、“博文”是“約禮”的功夫、“惟精”是“惟一”的功夫。諸如此類的說法,一開始都覺得難以領會,思考得久了便會有所領悟,高興得手舞足蹈。

以上是徐愛所錄。

【一五】[52]

陸澄[53]問:“主一之功,如讀書則一心在讀書上,接客則一心在接客上,可以為主一乎?”

先生曰:“好色則一心在好色上,好貨則一心在好貨上,可以為主一乎?是所謂逐物,非主一也。主一是專主一個天理。”

【譯文】

陸澄問:“專注於一的功夫,是否就像是讀書一心一意在讀書上,待客一心一意在待客上?這是否就是專一的功夫?”

先生說:“好色就一心一意在好色上,貪財就一心一意在貪財上,也可以算作是專一嗎?這不過是追逐物欲罷了。專一是一心專注於天理。”

【一六】

問立誌。

先生曰:“隻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誌。能不忘乎此,久則自然心中凝聚。猶道家所謂‘結聖胎’[54]也。此天理之念常存,馴至於美大聖神[55],亦隻從此一念存養擴充去耳。”

【譯文】

有人問如何立誌。

先生說:“隻要心心念念存養天理,就是立誌。能夠不忘記這一點,久而久之天理自然會在心中凝聚。就像是道家所說的修煉內丹一樣。而心中時刻不忘存養天理,逐漸達到孟子所說的美、大、聖、神的境界,也隻不過是從起初的念頭不斷存養、擴充出去的罷了。”

【一七】

“日間工夫,覺紛擾,則靜坐;覺懶看書,則且看書。是亦因病而藥。”

【譯文】

“如果白天用功時,覺得受到幹擾,那就靜坐;如果懶得看書,那就看書。這也是對症下藥。”

【一八】

“處朋友,務相下,則得益,相上則損。”

【譯文】

“與朋友相處,務必相互謙讓,這樣才會得益,如果相互競爭比較,則會受損。”

【一九】

孟源[56]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屢責之。一日,警責方已,一友自陳日來工夫請正。源從旁曰:“此方是尋著源舊時家當。”

先生曰:“爾病又發。”源色變,議擬欲有所辨。

先生曰:“爾病又發。”因喻之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內,種此一大樹,雨露之滋,土脈之力,隻滋養得這個大根。四旁縱要種些嘉穀,上麵被此樹葉遮覆,下麵被此樹根盤結,如何生長得成?須用伐去此樹,纖根勿留,方可種植嘉種。不然,任汝耕耘培壅,隻是滋養得此根。”

孟源有自以為是、愛好虛名的毛病,先生曾多次批評他。有一天,先生剛剛批評過他,一位學友來談自己修養的近況,請先生指正。孟源在旁邊說:“你才剛剛達到我以前修行的水平。”

先生說:“你的毛病又發了。”孟源臉色通紅,想要為自己辯解。

先生說:“你的毛病又發了。”先生借此教導孟源,“這是你人生中最致命的病根!就像方圓一丈的地裏種了一棵大樹,雨露滋潤,土壤栽培,隻是滋養這棵大樹的根。如果在這棵大樹周圍種些好的莊稼,上麵的陽光被樹葉遮蔽,下麵的土壤為樹根纏繞,這些莊稼怎麽長得成呢?隻有砍去這棵大樹,將樹根拔得一幹二淨,才可以種植這些好莊稼。如若不然,任憑你如何努力耕耘栽培,也不過是滋養這個樹根罷了。”

【二〇】

問:“後世著述之多,恐亦有亂正學?”

先生曰:“人心天理渾然,聖賢筆之書,如寫真傳神,不過示人以形狀大略,使之因此而討求其真耳;其精神意氣,言笑動止,固有所不能傳也。後世著述,是又將聖人所畫,摹仿謄寫,而妄自分析加增,以逞其技,其失真愈遠矣。”

【譯文】

陸澄問:“後世的著述汗牛充棟,恐怕也會擾亂儒家的正宗吧?”

先生說:“人心與天理本就渾然一體,聖賢將之寫進書裏,就像給人畫像一般,隻不過是給人看一個基本的輪廓,使得人們能夠據此探求真正的心體;至於所畫之人的精神相貌、言談舉止,本來就不太能表現出來。後世的許多著述,是將聖人所畫的像再描摹謄寫,又在裏麵加入許多妄自尊大的理解,試圖展示自己才能,這樣就離真正的聖學越來越遠了。”

【二一】

問:“聖人應變不窮,莫亦是預先講求否?”

先生曰:“如何講求得許多?聖人之心如明鏡。隻是一個明,則隨感而應,無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若後世所講,卻是如此,是以與聖人之學大背。周公製禮作樂,以文天下,皆聖人所能為。堯舜何不盡為之,而待於周公?孔子刪述《六經》以詔萬世,亦聖人所能為,周公何不先為之,而有待於孔子?是知聖人遇此時,方有此事。隻怕鏡不明,不怕物來不能照。講求事變,亦是照時事。然學者卻須先有個明的工夫。學者惟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變之不能盡。”

曰:“然則所謂‘衝漠無朕,而萬象森然已具’[57]者,其言何如?”

曰:“是說本自好,隻不善看,亦便有病痛。”

【譯文】

陸澄問:“聖人能夠隨機應變以至於無窮,難道不是因為預先都研究過嗎?”

先生說:“怎麽可能預先研究那麽多事呢?聖人的心就如同一麵明亮的鏡子。正是因為鏡子明亮,一旦有東西出現在鏡子前麵就能有所感應,沒有東西能夠不被照到。鏡子過去所照的東西不會滯留在鏡子裏,未曾照過的東西也不可能事先就存留在鏡子裏,這是後世儒者的說法,與聖人的學問相悖甚遠。周公製禮作樂、教化世人,這是任何一個聖人都能夠做到的事。堯和舜為何不如此做,卻非要等周公來做呢?孔子刪述《六經》流傳萬世,也是聖人都能做的,周公為何不先做,非要等孔子來做?這是因為聖人隻是在特定的時機,才會應對特定的事情。因此,做學問的人隻要擔心鏡子是否明亮,不需要考慮事物出現在鏡子前麵時能否照見。探究時事的變化,也就像是拿鏡子來照。然而,為學之人必須先下功夫,使得自己的心如明鏡。為學之人隻要擔心自己的心不能明亮,而不必擔心時事之變化無法窮盡。”

先生說:“這句話本身沒錯,隻是後人並未好好地加以領會,也就有所偏頗了。”

【二二】

“義理無定在,無窮盡。吾與子言,不可以少有所得,而遂謂止此也。再言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未有止也。”

他日又曰:“聖如堯舜,然堯舜之上善無盡;惡如桀紂,然桀紂之下惡無盡。使桀紂未死,惡寧止此乎?使善有盡時,文王何以‘望道而未之見”[58]

【譯文】

先生說:“義理沒有固定的處所,沒有窮盡的可能。我與你講學,不能因為稍有所得,便覺得滿足。即便與你再講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也沒有止境。”

一天,先生又說:“聖人做到像堯和舜一樣就足夠了,但在堯舜之上,善也還未窮盡;惡人做到像桀和紂那樣就十分可惡了,但在桀和紂之下,惡也並未窮盡。假如桀和紂不死,惡難道到他們那兒就終止了嗎?假如善有盡頭,周文王為何會‘看到大道,卻還像沒有見到一樣’呢?”

【二三】

問:“靜時亦覺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

先生曰:“是徒知靜養,而不用克己工夫也。如此,臨事便要傾倒。人須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靜亦定,動亦定’[59]。”

【譯文】

陸澄問:“靜守時感覺不錯,但遇到事情就感覺不同。為何會如此?”

先生說:“這是因為你隻知道在靜守中存養,卻不去努力下克製私欲的功夫。這樣一來,遇到事情就會動搖。人必須在事情上磨煉自己,這樣才能站得穩,達到“無論靜守還是做事,都能夠保持內心的安定”的境界。

【二四】

問上達[60]工夫。

先生曰:“後儒教人,才涉精微,便謂‘上達’未當學,且說‘下學’。是分‘下學’‘上達’為二也。夫目可得見,耳可得聞,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學也;目不可得見,耳不可得聞,口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上達’也。如木之栽培灌溉,是‘下學’也;至於日夜之所息,條達暢茂,乃是‘上達’。人安能預其力哉?故凡可用功、可告語者皆‘下學’,‘上達’隻在‘下學’裏。凡聖人所說,雖極精微,俱是‘下學’。學者隻從‘下學’裏用功,自然‘上達’去,不必別尋個‘上達’的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