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以方錄

格物就是正事

先生曰:“先儒解‘格物’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謂‘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今如何去格?縱格得草木來,如何反來誠得自家意?我解‘格’作‘正’字義,‘物’作‘事’字義。《大學》之所謂‘身’,即耳、目、口、鼻、四肢是也。欲修身,便是要目非禮勿視,耳非禮勿聽,口非禮勿言,四肢非禮勿動。要修這個身,身上如何用得功夫?心者身之主宰,目雖視,而所以視者心也;耳雖聽,而所以聽者心也;口與四肢雖言、動,而所以言、動者心也。故欲修身,在於體當自家心體,常令廓然大公,無有些子不正處。主宰一正,則發竅於目自無非禮之視,發竅於耳自無非禮之聽,發竅於口與四肢自無非禮之言、動,此便是修身在正其心。

“然至善者,心之本體也,心之本體那有不善?如今要正心,本體上何處用得工?必就心之發動處才可著力也。心之發動不能無不善,故須就此處著力,便是在誠意。如一念發在好善上,便實實落落去好善;一念發在惡惡上,便實實落落去惡惡。意之所發既無不誠,則其本體如何有不正的?故欲正其心在誠意。工夫到誠意始有著落處。

“然誠意之本,又在於致知也。所謂‘人雖不知而己所獨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處。然知得善,卻不依這個良知便做去,知得不善,卻不依這個良知便不去做,則這個良知便遮蔽了,是不能致知也。吾心良知既不得擴充到底,則善雖知好,不能著實好了;惡雖知惡,不能著實惡了,如何得意誠?故致知者,意誠之本也。

“然亦不是懸空的致知,致知在實事上格。如意在於為善,便就這件事上去為;意在於去惡,便就這件事上去不為。去惡固是格不正以歸於正;為善則不善正了,亦是格不正以歸於正也。如此,則吾心良知無私欲蔽了,得以致其極,而意之所發,好善去惡,無有不誠矣。誠意功夫實下手處在格物也,若如此格物,人人便做得。‘人皆可以為堯舜’,正在此也。”

先生曰:“眾人隻說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說去用?我著實曾用來。初年與錢友同論,做聖賢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錢子早夜去窮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於三日,便致勞神成疾。當初說他這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窮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勞思致疾。遂相與歎聖賢是做不得的,無他大力量去格物了。及在夷中三年,頗見得此意思,乃知天下之物本無可格者,其格物之功,隻在身心上做。決然以聖人為人人可到,便自有擔當了。這裏意思,卻要說與諸公知道。”

【譯文】

先生說:“程頤先生解釋‘格物’為格天下之物,天底下那麽多物要怎麽去格呢?還說‘一草一木都有理’,如今要怎麽去格呢?縱然能夠格草木的道理,又如何用來作用於自己,來誠自己的意念呢?我把‘格’字解作‘正’字,‘物’字解作‘事’字。《大學》所謂‘身,即是耳、目、口、鼻、四肢。想要修身,就是要眼睛非禮勿視,耳朵非禮勿聽,嘴巴非禮勿言,四肢非禮勿動。想要修這個身,那麽身上的功夫怎麽去下呢?心是身體的主宰,眼睛雖然會看,但使眼睛能看的是心;耳朵雖然會聽,但使得耳朵能聽的是心,嘴巴和四肢雖然會言說、動作,但使得嘴巴、四肢能夠言說、動作的是心。所以想要修身,就應該體悟自己的心體,時常令其寬廣、公正,沒有一點不正的念頭。身體的主宰一旦正了,那麽作用於眼睛便沒有非禮之視,作用於耳朵便沒有非禮之聽,作用於嘴巴和四肢便能沒有非禮之言和動,這就是修身在正心的意思。

“然而至善是心的本體,心的本體何來不善?如今要正心,可以在本體上什麽地方用功呢?這就要在心的發動之處才能用功了。心的發動不可能沒有不善的,所以必須在此處用功,這就是誠意。如果一念發動在好善上,便切切實實去好善;一念發動在惡惡上,便切切實實去惡惡。意念的發動便沒有不誠的了,那麽本體怎麽會不正呢?所以要正心就在於誠意。功夫用到誠意上,才有了著落。

“然而誠意的根本在於致知。朱熹所謂‘人雖不知而己所獨知’,正是我們心中良知的所在。然而知道善卻不依良知去做,知道不善卻不依良知不去做,良知便被遮蔽了,這就是不能致良知。我心中的良知既然不能擴充到底,那麽雖然知道善是好的,卻不能切實去喜歡,知道惡是壞的,卻不能切實去厭惡,怎能使得意念真誠呢?所以致知是誠意的根本。

“然而也並非憑空追求致良知,致良知要在實際的事物上下手。比如意念指向為善,就要在為善的事上去做;意念指向去惡,就要在去惡的事上去做。去惡固然是糾正不正的念頭,使其歸於正;為善則是不善已經得到糾正,也同樣是糾正不正的念頭,使其歸於正。這樣,我們心中的良知便沒有私欲蒙蔽,才能擴充到極致,好善惡惡的意念發動,才沒有不真誠的。誠意功夫的切實下手之處在於格物,如果像這樣格物,人人都能做到。‘人人都能成為堯舜’,正是這個意思。”

先生說:“人人都說格物要遵照朱熹先生的教誨,但他們何曾切實把朱子的學說付諸實踐?我曾經認真實踐過。早年,我同一名姓錢的朋友一起討論,認為做聖賢就要格盡天下之物,但哪能有那麽大的力量呢?我就指了指亭前的竹子,讓他去格格看。他從早到晚去窮格竹子的道理,殫精竭慮,到了第三天,便因為勞心勞神生了病。當時我說他是精力不足,於是我就自己去格竹,從早到晚地格,也沒看出道理。到了第七天,我也勞思致病了。於是我們互相感歎,認為聖賢是做不成的,沒有那般大的力量去格物。然而在貴州龍場的三年,我對格物的道理有了自己的心得,才知道天下的事物本來就沒什麽可以格的,格物的功夫隻需要在自己的身體和心靈上做。這才相信人人都可以成聖人,才有了一分傳播聖人之道的擔當。這個道理,我要讓諸位都知道。”

【度陰山曰】

“王陽明格竹”是人類思想史上的一段佳話,《傳習錄》中特意將這段故事通過王陽明之口敘述出來,更增添其真實性:早年,我同一名姓錢的朋友一起討論,認為做聖賢就要格盡天下之物,但哪能有那麽大的力量呢?我就指了指亭前的竹子,讓他去格格看。他從早到晚去窮格竹子的道理,殫精竭慮,到了第三天,便因為勞心勞神生了病。當時我說他是精力不足,於是我就自己去格竹,從早到晚地格,也沒看出道理。到了第七天,我也勞思致病了。於是我們互相感歎,認為聖賢是做不成的,沒有那般大的力量去格物。

這是個趣聞,同時證明了無論是做學問還是做事,都應該有一種偏執的態度。王陽明後來能有龍場悟道,和他半生在學問上的進取與偏執密不可分。

朱熹說“格物”,就是探究萬事萬物,在萬事萬物上得到道理後,放進我們心裏,如果把萬事萬物全部探究完畢,那我們就成了聖人。

問題是,天地那麽大,萬事萬物那麽多,我們縱然活上一千年,也無法完成。所以,理學通往聖人之路,是一條虛幻之路。憑此修行方法,沒有人可以成為聖人。

這也是王陽明在1508年龍場悟道前,絞盡腦汁琢磨的一個大問題,他覺得這不可能。另外,即使我們格出萬事萬物的道理,這些道理真能和我們的心相契合嗎?譬如讀《山海經》,有人格出的道理是“地理”,有人格出的道理是“神話”,有人還能格出這是對現實的鞭撻。

假設有位權威人士說,《山海經》就是一部地理書,我的心卻不認可,那我該怎麽辦?

如你所知,王陽明的困惑最終得到消除,創建心學。他認為,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心上有人性,有七情六欲,還有良知,所以吾性自足。我們根本不需要去心外的萬事萬物上探究道理、真理。於是,他的“格物”之道可以這樣理解:格,是“正”的意思;物,是“事”的意思。所謂“格物”,就是在任何事情上正念頭。

比如你要吃飯,在吃飯這件事上端正你的念頭,這個念頭就是細嚼慢咽,而不是狼吞虎咽。你要看美色,在看美色這件事上端正你的念頭,這個念頭就是隻可觀賞不可褻玩。你要發家致富,在發家致富這件事上端正你的念頭,這個念頭就是要憑良知去賺錢,不能為了賺錢而害人。

無論是朱熹的格物還是王陽明的格物,都來自《大學》的八目: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朱熹說,這八條目是遞進式的,這種遞進式,會造成這樣的結果:在家一個樣,出門另外一個樣。必須先修身,然後才能齊家,問題是,修身修到什麽程度才算修成。由此,隻能導致知而不行。

王陽明則說,這八條目隻是一回事,隻是一個“格物”。你如果能像愛護家庭一樣愛護你的組織,能像愛護你的組織一樣愛護天下,那修齊治平不就易如反掌了嗎?

許多人搞不明白這點。最直接的證據就是,有人在家裏會注意環境衛生,到了旅遊景點就不能,有人對待妻兒如春天般的溫暖,可一到社會上對待他人就如對待殺父仇人。這就是內外分離,不是真正的格物。

由此可知,陽明心學簡單得要命:無時無刻不在你遇到的所有事情上正你的念頭,無關時間、地點和人物。

人人皆可格物

門人有言,邵端峰論童子不能“格物”,隻教以灑掃應對之說。

先生曰:“灑掃應對就是一件物。童子良知隻到此,便教去灑掃應對,就是致他這一點良知了。又如童子知畏先生長者,此亦是他良知處。故雖嬉戲中,見了先生長者,便去作揖恭敬,是他能格物以致敬師長之良知了。童子自有童子的格物致知。”

又曰:“我這裏言格物,自童子以至聖人,皆是此等功夫。但聖人格物,便更熟得些子,不消費力。如此格物,雖賣柴人亦是做得,雖公卿大夫以至天子,皆是如此做。”

【譯文】

弟子中有人說,大學問家邵雍(字端峰)認為兒童不能“格物”,隻能教給他們灑水掃地、酬答賓客的道理。

先生說:“灑水掃地、酬答賓客就是一件事。兒童的良知隻到這個程度,便教他們灑水掃地、酬答賓客,就是實現他們那一點的良知。又比如兒童知道敬畏師長,這也是他們的良知所在。所以即便他們正在嬉戲玩耍,見到師長也會去打躬作揖,這是他能格物、尊敬師長的良知。兒童有兒童自己的格物與致知。”

先生又說:“我這裏說的格物,從兒童到聖人,都是這樣的功夫。隻是聖人格物,功夫更純熟,不需要費力氣。這樣的格物,即便是賣柴的人也能做到,即便是公卿大夫甚至到天子,也都是這樣做。”

【度陰山曰】

戰國末期,秦國丞相呂不韋門下有個叫甘羅的小孩。他十二歲時,秦國和趙國發生領土糾紛,當時趙國和秦國之間的局勢如箭在弦上,戰爭一觸即發,所以無人敢去趙國談判。甘羅毛遂自薦,跑去趙國,用三寸不爛之舌說服趙國,讓出爭議領土,甘羅凱旋。

所有人都稱讚甘羅年少有為,隻有呂不韋說:“甘羅年紀如此小,竟然有比成人還高的智慧與辯才,並不是好事。”

人問其故。

呂不韋說:“人如樹木,發芽時不能遮蔽風雨,成長後不能供人玩耍,這是天道。小孩子就應該天真無邪,成人就該老成持重。如果反了,就是違背天道。”

呂不韋這段話也是邵雍的意思,他認為,兒童不能格物,不是不能格物,而是不應該格物。注意一點,這裏的“格物”是探究萬事萬物真理、規律的意思,是後來朱熹所謂的格物。理學家都認為,孩子天真無邪,就應該以童心看世界,不能期望他們如葫蘆娃一樣出生就打妖怪。

這是大多數理學家的看法,而王陽明在這裏說,小孩子也能格物。他所謂的“格物”是在事上正念頭,不是探究萬事萬物。

王陽明說,灑水掃地、酬答賓客就是一件事,兒童隻要在這件事上正自己的念頭:用心灑水掃地,發自真誠地酬答賓客,這就是他們兒童的格物,怎麽能說兒童不會格物呢?

邵雍說兒童不能格物,理由是兒童還沒有分辨是非善惡的能力,所以格物會出問題。王陽明則說,人皆有良知,兒童也不例外,他們無法分清大是大非,但能分得清小是小非。比如兒童知道敬畏師長,這就是他的良知在發揮作用,遇到師長去打躬作揖,這就是在格物。

隻不過,兒童的格物相比大人的格物,簡單了許多。雖然簡單,可也是在格物,也是在致良知,所以大家都是一樣的,平等的。

格物並非高不可攀,人人皆能格物,無論你是兒童還是成人,無論你是什麽階級,做什麽樣的工作,隻要明白自己的位置和使命,在人生中發自真誠地致良知,這就是格物。倘若你搞不清自己的位置,想和別人格同一件物,那就麻煩了。

一個砍柴的看到放羊的在山坡上休息,於是跑來和對方談人生理想。結果傍晚回家,放羊人的羊吃飽喝足回家,砍柴的卻兩手空空。

兒童不在自己的位置上灑掃應對,非要和大人一樣痛苦地思考人生,這就不是格物。所以,人人都能格物,但必須在自己的位置上格,跳出自己的位置去格物,往往是一場空。

良知必須致

或疑知行不合一,以“知之匪艱”二句為問。

先生曰:“良知自知,原是容易的。隻是不能致那良知,便是‘知之匪艱,行之惟艱’。”

【譯文】

有人懷疑知行合一之說,向先生請教《尚書》中的“知之匪艱,行之惟艱”兩句。

先生說:“良知自然知道,原本是容易的。隻是因為不能致良知,才會有‘知道並不難,做到卻很難’的說法。”

【度陰山曰】

《尚書》中說,“知之匪艱,行之惟艱”。意思是,知道並不難,做到卻很難。

這也就是說,知和行,本來是分開的啊。王陽明卻總是提“知行合一”,知行怎麽能合一。

王陽明的解釋是,良知自然知道,原本很容易。隻是因為不能致良知,所以才會有“知道並不難,做到卻很難”的說法。

做不到,其實等於你沒有知道。我們總聽別人說,我知道了,但知道之後呢,沒有行動。這說明他所謂的“我知道”並沒有真正地知道。如果真的知道,那他肯定會去做。

由此可見,王陽明更重視的是行,是做到。因為知道太簡單,人皆有良知,良知無所不知。但致良知恐怕就很難了。

有人問王陽明:“良知真光明者,是不是必能行。”

王陽明回答:“是的。”

人再問:“那致良知的“致”是多餘的吧?”

王陽明回答:“對上等人而言,是多餘,對下等人而言,要重點加強“致”字,唯有如此,他才能有意識地去“致”。”

遺憾的是,世間大多數人,都是下等人。所以1521年,王陽明提出“致良知”後,有點沾沾自喜道:我平生講學,隻是“致良知”三字。

因為他感覺自己找到了人類的痛點:有良知沒什麽了不起,人人皆有,關鍵是很多人不能致。致,最重要。

心即理的立言宗旨

門人問曰:“知行如何得合一?且如《中庸》言‘博學之’,又說個‘篤行之’,分明知行是兩件。”

先生曰:“博學隻是事事學存此天理,篤行隻是學之不已之意。”

又問:“《易》‘學以聚之’,又言‘仁以行之’,此是如何?”

先生曰:“也是如此。事事去學存此天理,則此心更無放失時,故曰‘學以聚之’。然常常學存此天理,更無私欲間斷,此即是此心不息處,故曰‘仁以行之’。”

又問:“孔子言‘知及之,仁不能守之’,知行卻是兩個了。”

先生曰:“說‘及之’,已是行了,但不能常常行,已為私欲間斷,便是‘仁不能守’。”

又問:“心即理之說,程子雲‘在物為理’,如何謂‘心即理’?”

先生曰:“‘在物為理’,‘在’字上當添一‘心’字,此心在物則為理。如此心在事父則為孝、在事君則為忠之類。”

先生因謂之曰:“諸君要識得我立言宗旨。我如今說個‘心即理’是如何?隻為世人分心與理為二,故便有許多病痛。如五伯攘夷狄、尊周室,都是一個私心,使不當理。人卻說他做得當理,隻心有未純,往往悅慕其所為,要來外麵做得好看,卻與心全不相幹。分心與理為二,其流至於伯道之偽而不自知。故我說個‘心即理’,要使知心理是一個,便來心上做工夫,不去襲義於義,便是王道之真。此我立言宗旨。”

又問:“聖賢言語許多,如何卻要打做一個?”

曰:“我不是要打做一個,如曰‘夫道,一而已矣’,又曰‘其為物不二,則其生物不測’,天地聖人皆是一個,如何二得?”

【譯文】

有弟子問:“知行如何能夠合一?比如《中庸》說‘博學之’,又說‘篤行之’,知行分明是兩件事。”

先生說:“博學隻是每件事上都學習存養天理,篤行也隻是學習不已的意思。”

那位弟子又問:“《易》說‘學以聚之’,又說‘仁以行之’,這話如何理解?”

先生說:“也是如此。每件事上學習存養天理,那麽心就沒有放縱丟失的時候,所以說‘學以聚之’。然而,時常存養天理,又沒有私欲中斷,這就是心體生生不息之處,所以說‘仁以行之’。”

那位弟子又問:“孔子說‘知及之,仁不能守之’,知和行就成了兩件事。”

先生說:“談到‘及之’,那就已經是行了,隻是不能一直去行,有私欲阻隔,所以才說‘仁不能守’。”

又問:“關於心即理的說法,程頤先生說‘在物為理’,先生為何說‘心就是理’呢?”

先生說:“‘在物為理’,‘在’字上應當加一個‘心’字,心呈現在物上便是理。比如心呈現在侍奉父親上就是孝,呈現在事君上就是忠,等等。”

先生繼而又說:“諸位要明白我立言的宗旨。我如今說‘心就是理’是為何?隻是因為世人將心和理分作兩邊,所以有許多毛病。比如春秋五霸尊王攘夷,都是為了一己私心,便不符合天理。有人卻說他們做得符合天理,這是因為他們的心還不純正,往往會羨慕他們的事功,隻求外表做得好看,實則與自己的內心毫不相幹。將心與理分作兩邊,就會流於霸道虛偽而不自知。所以我說‘心就是理’,就是要人在心上用功,不去心外求義,這才是至純至真的王道。這就是我立言的宗旨。”

這位弟子又問:“聖賢說了許多話,為何要把它們概括成一個道理呢?”

先生說:“並非我要概括成一個道理,比如孟子說‘世間的道隻有一個’,《中庸》又說‘道與物並行不二,道生物神妙不測’,天地與聖人都是一個,怎能把它分作兩個呢?”

【度陰山曰】

春秋五霸,名揚天下。但王陽明卻不承認他們,因為在他看來,春秋五霸都是為了一己之私。為什麽這樣說呢?

春秋五霸尊王,並非是心甘情願,而是為時勢所逼。心裏想的是權欲,掛出來的卻是光明正大的幌子,這就是本心和事物上的理分裂了。

心即理就是心理合一:發自本心的念頭傾注到事物上。知行合一,其實也是如此:依憑本心的良知的指引去行動。所以,知行合一就是心理合一,就是心即理。

管仲臨死前,齊桓公去請教未來之路。管仲說:“在您的放權和我的管理下,齊國已屹立世界之巔,但需要保持。所以我死後,請你離那三個東西遠點。”

管仲所謂的“三個東西”就是齊桓公最寵愛的三個人:易牙、衛開方、豎刁。

三人對齊桓公可謂是忠心耿耿。

齊桓公有次對易牙說:“大王我什麽都吃過,就是沒吃過人肉。”

晚飯時,易牙就端上一盤肉,齊桓公吃了後大讚爽口過癮,問是什麽肉。

易牙回答:“我兒子的肉。”

齊桓公感動得稀裏嘩啦。

衛開方本是衛國的公子,不遠萬裏來到齊桓公身邊,全身心侍奉。齊桓公曾問他:“你遠離故土,拋棄父母妻兒,難道不想念他們嗎?”

衛開方回答:“這一切跟您一比,就是糞土。”

齊桓公為之哽咽。

而另外一個叫豎刁的,自願閹割自己來宮中伺候齊桓公。

齊桓公始終把這三人當成人生最寶貴的財富,如今管仲卻讓他遠離,他自然感到莫名其妙。

管仲解釋道:“人性都是自私的,然後是愛自己的妻兒,然後是愛自己的父母。豎刁把自己給閹割了,對自己都敢下狠手,何況對別人?易牙連自己的兒子都能殺,何況對別人?衛開方連自己的妻兒都肯拋棄,何況別人?”

齊桓公說:“這才說明他們對我恩重如山,高風亮節呢。”

管仲說:“胡扯,您將來會把位置傳給兒子,還是傳給一個陌生人?”

齊桓公說:“當然是傳給兒子。”

管仲說:“人愛自己勝過愛別人,這是天性。如果有人愛別人勝於愛自己,那就是偽,就是心理不一。心理不一的人,可什麽事都能做得出來。”

齊桓公對管仲的這段話大不以為然。管仲死後,他繼續寵幸這三人,結果是,當他生病在床,無可救藥時,三個高風亮節的人發現效忠他已不能帶來利益,立即鎖閉宮門,活活餓死了他。

倘若齊桓公懂心學,懂心理合一,就不會有那種下場。當然,這件事也告訴我們,倘若不具備一雙慧眼,良知光明,我們很容易被別人做出來的各種“真誠”所打動。這個時候,你隻要把管仲那段關於人性解析的話拿出來提醒自己就可以了。

心不僅僅是塊血肉

“心不是一塊血肉,凡知覺處便是心。如耳目之知視聽,手足之知痛癢,此知覺便是心也。”

【譯文】

“心並不是一團血肉,隻要有知覺的地方就是心。比如耳朵眼睛可以聽或看,手足知道痛癢,這些知覺便是心。”

【度陰山曰】

現代科學已經證實,控製人的不是心,而是腦。但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心”是個大概念,它不是腦子,而是我們和外界發生感應的橋梁。

王陽明所處的16世紀,大家都是這樣認為的:我們的“心”有知覺力,它能控製我們的行為,指使我們去和外界溝通、聯係。

那麽,為什麽王陽明又說“心並不是一團血肉(器官)”呢?

原因是,很多人根本不用心為人處世,活得渾渾噩噩,該看的看,不該看的也看,該聽的聽,不該聽的也聽。王陽明說這句話的意思是,讓人用心用良知生活,而不是隨心所欲,懵懵懂懂。

智慧力來自頭腦,它是我們分析和解決問題的關鍵。但除了分析和解決問題之外,我們還應該有充滿情感的知覺力,這知覺力來自我們的心。人隻有先有情感、有知覺力,再加上智慧力,才是真正的人。

所以,王陽明警告我們,別拿心不當心,唯有用心,才能成就人生。

“尊德性”和“道問學”合一

以方問“尊德性”一條。

先生曰:“‘道問學’即所以“尊德性’也。晦翁言:‘子靜以‘尊德性’誨人,某教人豈不是‘道問學’處多了些子?’是分‘尊德性’‘道問學’作兩件。且如今講習討論,下許多工夫,無非隻是存此心,不失其德性而已。豈有‘尊德性’隻空空去尊,更不去問學,問學隻是空空去問學,更與德性無關涉?如此,則不知今之所以講習討論者,更學何事!”

問“致廣大”二句。

曰:“‘盡精微’即所以‘致廣大’也,‘道中庸’即所以‘極高明’也。蓋心之本體自是廣大底,人不能‘盡精微’,則便為私欲所蔽,有不勝其小者矣。故能細微曲折無所不盡,則私意不足以蔽之,自無許多障礙遮隔處,如何廣大不致?”

又問:“精微還是念慮之精微,事理之精微?”

曰:“念慮之精微,即事理之精微也。”

【譯文】

黃以方向先生請教“尊德性”的意思。

先生說:“‘道問學’就是為了‘尊德性’。朱熹先生說過:‘子靜用‘尊德性’來教誨人,我教人豈不是‘道問學’的地方多一些呢?’這是將‘尊德性’和‘道問學’分作兩件事了。如今我們講習討論,下許多功夫,無非都是為了存養此心,使自己不失去‘德性’罷了。豈有憑空去‘尊德性’而不去問學,憑空去問學而全然與‘德性’無關的道理?若是如此,就不知道我們現在的講習討論和學習的究竟是什麽了!”

黃以方向先生請教“致廣大”兩句的意思。

先生說:“‘盡精微’就是為了‘致廣大’,‘道中庸’就是為了‘極高明’。因為心的本體原本就是廣大的,人不能‘盡精微’就會被私欲蒙蔽,在細微之處無法致知。所以如果能在細微曲折的地方都窮盡精微,那麽私意就不足以蒙蔽心體,自然就沒了許多障礙阻隔,又怎能不廣大呢?”

黃以方又問:“精微是指意念思慮的精微,還是事物道理的精微?”

先生說:“意念思慮的精微就是事物道理的精微。”

【度陰山曰】

《中庸》:“故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意為重視德行而致力於學問,追求廣大而窮盡精微,十分高明而通達中庸。

“尊德性”是德行修養,道問學是研究學問,陸九淵重視前者,朱熹重視後者,其實二人既重視尊德行,又重視道問學,隻不過為了突出自己,故意強化了某一方麵。

如王陽明所說,致力於學問的目的是什麽?還不是涵養德行!世界上哪裏有憑空去涵養德行的事?

我們讀書做學問,書中不僅有顏如玉,有黃金屋,還有德行。讀書就是為了涵養德行,隻是有人讀書讀偏了,把讀書當作是發家致富的途徑。

“尊德性”和“道問學”,是中國傳統哲學,尤其是理學、心學特別喜歡討論的問題。王陽明將這兩個問題合二為一,“道問學”就是“尊德性”,“尊德性”就是“道問學”。一個人德行很好,就是學問,一個人致力於學問,目的就是“尊德性”。

在聲、色、貨、利上致良知

問:“聲、色、貨、利,恐良知亦不能無?”

先生曰:“固然。但初學用功,卻須掃除**滌,勿使留積,則適然來遇,始不為累,自然順而應之。良知隻在聲、色、貨、利上用工。能致得良知精精明明,毫發無蔽,則聲、色、貨、利之交,無非天則流行矣。”

【譯文】

有人問:“聲、色、貨、利,恐怕良知裏也不能沒有吧?”

先生說:“當然。隻是初學用功時,需要將其掃除幹淨,不能有存留,這樣偶然遇到了,也不會為其所牽累,自然能順良知去應對。致良知隻在聲、色、貨、利上用功。能把良知致得精細明白,沒有絲毫遮蔽,即便與聲、色、貨、利交往,也無非是天理的流轉罷了。”

【度陰山曰】

北宋初期,南唐未被平定,趙匡胤(宋太祖)很是焦慮,宰相趙普卻大大咧咧,認為南唐不足慮,而且消滅它易如反掌,隻是要等待個有利時機。

趙匡胤幾次催促趙普拿出南征方案,趙普都找各種理由搪塞。有一天,趙匡胤冒雪去趙普家,趙普把他請進書房,兩人談了許久,也沒有接觸到本質問題。趙匡胤偶然發現趙普書架旁有許多罐子,就詢問趙普裏麵是什麽。

趙普支支吾吾,趙匡胤就跑去親自打開,發現罐子裏都是金塊。趙普立即承認道,這的確是金塊,而且還是南唐政府送來的。

趙匡胤大怒:“好啊趙普,你總是在滅南唐的問題上推三阻四,原來是收了人家的賄賂。”

趙普慌忙跪下道:“皇上,這正是我的計謀。南唐認為收買了我,就可以保他們平安,他們一有這種心思,則會懈怠無防守,正是我們進攻的好機會。”

趙匡胤觀察了一下趙普的神情,發現他沒有說謊,就心平氣和道:“那這些金子,你準備怎麽辦?”

趙普說:“我留一小部分,剩下的都交給朝廷。”

趙匡胤同意。

趙普貪汙不對,但他貪汙的念頭是正確的。中國古人向來認為,一個人追求利就是壞蛋,一提到利和義,正人君子們就吹胡子瞪眼,因為義利是勢不兩立的。所有的人都注重義,很少談到義。特別是在聲色貨利這些純利益上,大家都捂起耳朵不聽不談。當然,不聽不談不代表不去做。

我們如何對待聲色貨利呢?

王陽明的看法是,利絕對不能沒有,因為它是物質保障,沒有了物質保障,你還能做成什麽事?但談利的前提是,要以“義”貫穿其中,也就是以良知之心對待聲色貨利,隻要能做到這點,隨便別人如何說。

唐德宗時期的官員崔祐甫做了宰相後,開始建立領導班子。崔祐甫效率奇高,很快就向皇帝推薦了八百多人。

後來,唐德宗聽到小道消息,說崔祐甫表麵公正無私,其實任人唯親,這次選任的人,大都是和他沾親帶故的。

唐德宗找來崔宰相,把小道消息一說。崔宰相立即承認,他解釋道:“我既然為陛下您選任百官,就不敢不認真負責,那些我不認識的人,我不知道他們的品行才能如何,如何任用他們?隻有我熟識的人,我了解他的能力,以及為人品德,這樣才敢放心選任他們哪!”

這是歪理還是天理,隻有崔祐甫知道。不過以情理來判斷,他說得沒有錯。什麽是對錯,你隻要依憑自己良知去做的事,管別人說什麽。即使是聲色貨利這種最敏感的事,隻要你用良知貫穿其中,你的心必然是安的,既然心安,就是天理。反對天理就是罪孽。

什麽是見性

一友舉:“佛家以手指顯出,問曰:‘眾曾見否?’眾曰:‘見之。’複以手指入袖,問曰:‘眾還見否?’眾曰:‘不見。’佛說:‘還未見性。’此義未明。”

先生曰:“手指有見有不見,爾之見性常在。人之心神隻在有睹有聞上馳騖,不在不睹不聞上著實用功。蓋不睹不聞是良知本體,‘戒慎恐懼’是致良知的工夫。學者時時刻刻常睹其所不睹,常聞其所不聞,工夫方有個實落處。久久成熟後,則不須著力,不待防檢,而真性自不息矣。豈以在外者之聞見為累哉?”

【譯文】

一位學友舉佛家的例子問道:“佛伸出手指問:‘諸位可曾看到?’眾人說:‘看到了。’佛又把手指縮回袖子裏,問:‘諸位還能看到嗎?’眾人說:‘看不到了。’佛說:‘你們還沒有見性。’我不明白佛的意思。”

先生說:“手指有時看得到,有時看不到,但你的本性卻一直存在。人的心神往往隻在看得見、摸得著的地方馳騁,卻不在看不見、摸不著的地方切實用功。然而看不見、摸不著才是良知的本然狀態,‘戒慎恐懼’才是致良知的功夫。為學之人時時刻刻去體察那些眼睛看不到的地方,聽聞那些耳朵聽不到的地方,功夫才有個切實的著落。久而久之,功夫純熟之後,便不費力,也不需要時刻提防檢查,真正的本性自然生生不息。怎能為外在的見聞所牽累呢?”

【度陰山曰】

佛伸出手指時,眾人都能見,佛藏起手指,眾人就見不到了。這隻是眼見,不是心見,所以佛才說:“你們呀,沒有見性。”

心見就是,手指雖然被佛祖藏了起來,但你剛才已經看到它了,如果你是用心看的,那手指已經在你心裏,所以說,心外無物。

良知就是這樣,人人都在別人和自己能看得見的地方致良知,一旦別人看不見了,自己就把良知藏起來,這就是沒有見性。真正的見性,在他人和自己能看得見的地方展現良知,在別人看不見的時候更應該展現良知,這才是真修行,才是真見性。

不為外在見聞所牽累就是這個意思:不能等到事情來了,才想到良知忘家裏了。刻意拿出良知對待外在見聞,就是被外在見聞所牽累。

真正見性的人,不會這樣。隻有那些沒有見性的人,才在人前裝成一副良知光明的樣子。

致良知是“必有事”的功夫

問:“先儒謂‘鳶飛魚躍’與‘必有事焉’,同一活潑潑地?”

先生曰:“亦是。天地間活潑潑地,無非此理,便是吾良知的流行不息。致良知便是‘必有事’的工夫。此理非惟不可離,實亦不得而離也。無往而非道,無往而非工夫。”

【譯文】

有人問:“程顥先生認為‘鳶飛魚躍’和‘必有事焉’,同樣都是生動活潑的嗎?”

先生說:“這樣說也對。天地之間,生動活潑的無非是這個理,就是我們的良知流行不息。致良知便是‘必有事’的功夫。這個理不僅不能脫離,也確實無法脫離。世間所有的事物都符合大道,世間所有的事物都是這個功夫。”

【度陰山曰】

王陽明所謂的“良知”是個活的東西,它自己能感知,清楚應該喜歡什麽厭惡什麽。喜歡的就是天理,厭惡的就是人欲。

人生在世,你能發自真誠地去厭惡,去喜歡,那就是聖人。我們每天都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事情,這些事情就是“必有事”,如何應對這些“必有事”,隻有一種辦法,那就是致良知。

如果良知是生命體,它不需要你再判定是非善惡,它已經告訴了你答案,剩下的事就靠你去行。

王陽明心學靈動、活潑,就在此:良知是個生命體,活潑潑的,可以立即判定是非善惡,不像其他理論,心隻能發現理,王陽明則說,心的好惡就是理。“心發現一種事物”和“心就是這種事物”不可同日而語。

你發現理,你不是理本身,發現了還要去判定它,再去行動,效率就降低了。你本身是理,就不需要判定,立即行動,效率提高。

此為知行合一可以提高效率的理論基礎。

良知,就是永遠都知

一友自歎:“私意萌時,分明自心知得,隻是不能使他即去。”

先生曰:“你萌時這一知處,便是你的命根。當下即去消磨,便是立命工夫。”

【譯文】

一位學友感歎:“私欲萌動時,心裏分明也知道,但是卻不能立刻去除。”

先生說:“你的私欲萌動時能覺察到,這是你的性命之根本。當即能夠消除私欲,就是確立性命的功夫了。”

【度陰山曰】

但他沒有警告後麵的同伴,所以B翻過來也掉了進來。

B正要提醒C,卻被A捂住了嘴,而且還高聲大喊:“快點啊,這裏有世界上最好吃的李子。”

C流著口水跳了進來。

三個小偷爬出糞坑,C就指責兩個同伴。B大喊冤枉說:“我是想告訴你的,可A不讓。”

A笑著說:“如果你二人中有一個沒有落入坑中,他就會沒完沒了地嘲笑我。”

現在的問題是,A是否在致良知?

答案似乎很明顯,A沒有致良知。大家會說,如果他真的致良知,就應該在掉下糞坑後開始警告同夥,即使這個時候不警告,第二個小偷進來要喊時,他就不該阻止。

其實,答案是錯的。之所以說A沒有致良知,不是因為他在自己掉下井時未發出警告,更不是捂第二個小偷的嘴,而是在翻牆之前。

他不應該翻那道牆,或者說,他就不該存了偷李子的念頭。如果這個念頭沒有產生,或產生後被他去除了,那才是他真的在致良知。

我們常常會因為搞砸一件事而懊悔和憤恨,並且在這件事上傾注過多的精力思考為何會搞砸。可很少有人想過,我們搞砸的許多事,有很大一部分,是不應該有開始的。

三個人都知道,偷竊是不對的,這就是私意萌發時的知道,但很多人不會去除,於是事態就會惡化下去。

王陽明說,私意萌發時,就是你的性命之根本,立即消除這私欲,就是確立性命的功夫。可有幾人能做到?

人的良知無所不知,你產生壞念頭時,它知道,你有好念頭時,它也知。雖然它無所不知,你卻不能行,這就是問題所在。

另外,良知的確無所不知,但有時會被遮蔽得暗無天日。

北宋末年,金兵南下,宋徽宗將帝位傳給兒子宋欽宗,宋欽宗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引得群情激憤的蔡京貶官,逐出京城。

蔡京做官時貪汙了大批金銀財寶,雖然官丟了,但並不難過。

在回老家的路上,蔡京難過起來。

沿途百姓深恨蔡京,自動自發地聯合起來,不售賣任何東西給蔡京。

蔡京被餓得頭暈眼花,不但吃不上飯,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任何一家旅店都說住滿了人,包括政府本該照顧他的驛站。

蔡京感慨萬千,吐出幾個字來:“想不到我失人心到如此地步了。”

蔡京的故事告訴我們,你在舒適的環境下待的時間太久,就會讓良知喪失無所不知的效能,當你知道時,已經晚了。

無善無惡之念

先生嚐語學者曰:“心體上著不得一念留滯,就如眼著不得些子塵沙。些子能得幾多?滿眼便昏天黑地了。”

又曰:“這一念不但是私念,便好的念頭亦著不得些子。如眼中放些金玉屑,眼亦開不得了。”

【譯文】

先生曾對為學之人說:“心的本體上不能存留一絲念頭,好比眼中揉不得一點沙子。一點沙子能有多少?卻能使人滿眼的昏天黑地。”

先生又說:“這個念頭不單隻私念,即便是好的念頭也不能有。好比在眼睛裏放一些金玉碎屑,眼睛也一樣會睜不開。”

【度陰山曰】

《莊子》中有個故事:南海的帝王名叫倏,北海的帝王名叫忽,中央的帝王名叫渾沌。倏和忽常跑到渾沌住的地方去玩,渾沌像對待兄弟一樣對待他們。由於兩人總是白吃白喝,所以就想報答渾沌的恩情。渾沌知道後,說:“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報答。”

倏和忽認為渾沌在客氣,就商議說:“渾沌老哥的確是無所不能,但你發現沒有,人都有七竅,用來看外界、聽聲音、吃食物、呼吸空氣,渾沌卻沒有七竅,咱們就給他鑿個七竅出來吧。”

二人說幹就幹,趁渾沌睡覺時,在他身上開了七個竅。渾沌一命嗚呼。

莊子評論說,人的本性無為自然,如果有意地加上心機、智巧等等小聰明,人純淨的本性就會遭到破壞而滅亡。人的本性都是好的,但後天卻被一些人破壞,人就變壞了。

這個故事除了莊子的評析外,還有另外的意義,那就是為善是否可行?

王陽明認為不可行,他的兩個比喻很有意思:將私欲比喻為塵沙,將善念比喻成金玉屑。單純從比喻角度,並沒有什麽錯處,私欲就如塵沙般惹人厭惡,善念則如金玉屑般討人喜歡。

言內之意,王陽明想說的是,人人都討厭別人的私欲,喜歡別人的善念。按孔子的思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那我們就應該對別人心存善念,不要對別人施加我們的私欲。

私欲肯定要去除,這沒有問題,問題就在於:善念是否要永遠保持。即是說,當沒有對象接收我們的善念時,我們心中是否還要存個善念。

王陽明說,這就如同你眼中放進了金玉屑,眼睛是我們的心,金玉屑是善念,心上時常保持善念,就如同我們的眼睛放了些金玉屑一樣。

不能有私欲,很容易理解,但為什麽在沒有對象接收我們善念時,我們就不需要保持善念?

玄機就在“無善無惡”這四個字上。在王陽明看來,人心非常純粹時,就是無善無惡的,既沒有惡念也沒有善念,沒有惡念就是善念。倘若我們總是存著善念,就是刻意為之,刻意為之就失去了心之本體的純粹。

我們隻有在別人特別需要我們幫助的時候,才能心發善念,去幫助別人。在別人沒有許可的情況下,凡是為善,就是為惡。

王陽明為何讓你勿存善念,是因為善惡是同時出現的。你能存善念,也必存惡念,因為善會招惹惡,兩者是相輔相成的。所以,王陽明要人無善無惡,隻要你沒有惡念了,就是善念,何必刻意存善念呢!

為什麽說萬物是一體的

問:“人心與物同體,如吾身原是血氣流通的,所以謂之同體。若於人便異體了,禽獸草木益遠矣。而何謂之同體?”

先生曰:“你隻在感應之幾上看,豈但禽獸草木,雖天地也與我同體的,鬼神也與我同體的。”

請問。

先生曰:“你看這個天地中間,什麽是天地的心?”

對曰:“嚐聞人是天地的心。”

曰:“人又甚麽教做心?”

對曰:“隻是一個靈明。”

“可知充天塞地中間,隻有這個靈明。人隻為形體自間隔了。我的靈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仰他高?地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俯他深?鬼神沒有我的靈明,誰去辯他吉凶災祥?天地鬼神萬物離卻我的靈明,便沒有天地鬼神萬物了;我的靈明離卻天地鬼神萬物,亦沒有我的靈明。如此便是一氣流通的,如何與他間隔得?”

又問:“天地鬼神萬物,千古見在,何沒了我的靈明便俱無了?”

曰:“今看死的人,他這些精靈遊散了,他的天地鬼神萬物尚在何處?”

【譯文】

有人問:“人心與萬物同為一體,比如我的身體原本是血氣流通的,因而可以說是同體。如果對其他人異體了,禽獸草木就相差更遠了,還怎能稱為同體呢?”

先生說:“你隻要在事物感應的微妙之處看,何止禽獸草木,即使天地也與我同體,鬼神也與我同體。”

那人請先生解釋。

先生說:“你看這天地中間,什麽是天地之心?”

那人回答說:“曾經聽聞說人是天地之心。”

先生說:“人又憑什麽叫作天地之心呢?”

那人回答:“是因為人有靈性。”

“由此可知,天地之間充塞的,隻是這個靈性。人與天地萬物,隻是被形體間隔開了。我的靈性,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失去了我的靈性,誰去仰望它的高?地失去了我的靈性,誰去俯視它的深?鬼神沒有我的靈性,誰去辨別吉凶災祥?天地鬼神萬物離開了我的靈性,便沒有天地鬼神萬物了;我的靈性離開了天地鬼神萬物,也無所謂我的靈性了。所以說人與天地鬼神萬物一氣相通,怎能分隔開來呢?”

先生說:“你去看那些死了的人,他們的靈魂都散去了,他們的天地鬼神萬物還在哪裏呢?”

【度陰山曰】

北宋哲學家張載說,為天地立心。

有人就抱了大疑問:“天地沒有心嗎?”

張載回答:“有。”

人問:“什麽是天地之心。”

張載回答:“人。”

人大笑:“既然天地有心,你又立個心,這不就是二心了嗎?”

其實,此人還未悟道。張載所謂為天地立心,就是要人正心。人心一正,天地之心頓立。到王陽明這裏,人的正心就是與生俱來的靈性,就是良知。

弟子問王陽明的這句話很犀利:“我的身體各個部分和我是一體的,因為血脈流通,可我的身體和其他人、天地萬物就是異體了,因為我們沒有血脈流通,瞎子都能看得出來,我就是我,他人就是他人,萬物就是萬物。”

王陽明回答道:“你要在感應之幾上看,這個‘幾’是事物互相感應的微妙處,是我們和萬物接觸時的刹那。”

隻要你明白刹那之間的一感應,你就明白了,高山大海沒有我的一瞥,它“高大精深”的價值就不能實現,天地鬼神萬物沒有我的一瞥,它“吉凶災祥”的價值也不能實現,沒有了我的心,沒有了我心賦予它們的價值,它們就什麽都不是。

一旦我賦予了它們價值,它們就和我是同體了。而沒有了它們,我的心就如屠龍之技,看不到任何東西,心也就沒用了。你看,天地萬物和我的心同等重要,缺了誰都不成。正如我的身體和心,沒有了心,身體就沒有了,同樣,沒有了身體,心又有什麽用。

這就是感應,我感知它,它就回應。我感知山川,山川就給了我氣勢雄偉的回應;我感知鬼神,鬼神就給我法力無邊的回應。一切都是感應,沒有感應,就沒有天地萬物。一有感應,我就和天地萬物成為一體,是為萬物一體。

所以,最後王陽明說,那些死掉的人,沒有了心,他的天地萬物就不存在了,因為沒有了感應。

上麵這段很重要,原因就在於,王陽明說萬物一體隻是其中一個目的,字裏行間似乎透露著另外一種思想:那些號稱聖君賢主的王八蛋,我和你感應,你才是聖君賢主,我不和你感應,你就什麽都不是。天地間流傳的所有權威、真理同樣如此,我隻有和你感應,你才有價值,才有意義,否則,你就是垃圾。

這種論調再次證明,陽明心學要人擁有獨立意誌和自由精神,不可被外界的繩索捆綁。如果真被捆綁,喪失的不僅僅是思想,恐怕還有生命。

要順流而不逆流

先生起行征思、田,德洪與汝中追送嚴灘。汝中舉佛家實相、幻相之說。

汝中曰:“有心俱是實,無心俱是幻,是本體上說工夫;無心俱是實,有心俱是幻,是功夫上說本體。”

先生然其言。

洪於是時尚未了達,數年用功,始信本體功夫合一。但先生是時因問偶談,若吾儒指點人處,不必借此立言耳。

【譯文】

先生起行征討思恩、田州,錢德洪與王汝中送先生一路到嚴灘(浙江桐廬縣富春江邊的富春山)。王汝中向先生請教佛家的實相和幻相之說。

先生說:“有心都是實相,無心都是幻相;無心都是實相,有心都是幻相。”

王汝中說:“有心都是實相,無心都是幻相,是從本體出發理解功夫;無心都是實相,有心都是幻相,是從功夫出發通達本體。”

先生肯定他的說法。

錢德洪當時尚不明白,幾年用功後,才開始相信本體與功夫是合一的。但是,先生當時是因為王汝中的問題才偶然這樣說,如果我們儒家要指點人,並不需要這種說法來立論。

【度陰山曰】

趙光義(宋太宗)執政初期,京城有許多人偷讀《推背圖》——這是唐朝道士袁天罡搞的一本據說能道破天機的奇書,對於統治者而言,這種書危害無窮,雖然不可能有人真的能讀懂其中天機,但難保有些人不懂裝懂。

大臣們讓趙光義禁絕此書,趙光義琢磨了一會兒說:“這玩意兒,本來就神秘,能吸引人的好奇心,你一禁絕,豈不是把更多人吸引來了?”

趙光義出了個絕妙的主意:官方出版《推背圖》,把敏感神秘的內容刪掉,加些無關緊要的內容進去,老百姓一看,內容不過如此,以後也就不看了。

事實證明,趙光義非常英明。老百姓覺得《推背圖》不過如此,慢慢也就興趣全無,民間文化恢複正常。

先來看王陽明上麵的這段論述:

從本體出發來理解功夫,說的是怎樣做功夫。我們如何做功夫呢?必須有心,要用心,專心致誌於功夫本身,而不是三心二意,這就是“有心都是實相,無心都是幻相”。

從功夫出發通達本體,說的是怎樣達到本體,如何達到本體呢?做功夫時絕對不能想著怎樣達到本體,所以說“有心都是幻相”,隻專注去做功夫是正道不問本體,所以說“無心都是實相”。

我們可以用趙光義禁絕《推背圖》一事來理解這段話:趙光義不許老百姓看《推背圖》是本體,禁絕《推背圖》就是功夫。從本體出發,也就是如何做到不許百姓看《推背圖》,那就要禁絕,禁絕《推背圖》要用心,暴力阻止不是用心。

從禁絕《推背圖》這一功夫達到本體(讓老百姓不看《推背圖》),就是絕對不能想著怎樣達到本體,而是要順著本體——讓他們看《推背圖》,在本體上下功夫,而不是在功夫上下功夫。

理障會阻礙你提升心性

嚐見先生送二三耆宿出門,退坐於中軒,若有憂色。

德洪趨進請問。

先生曰:“頃與諸老論及此學,真圓鑿方枘。此道坦如道路,世儒往往自加荒塞,終身陷荊棘之場而不悔,吾不知其何說也!”

德洪退,謂朋友曰:“先生誨人不擇衰朽,仁人憫物之心也。”

【譯文】

曾見先生送兩三位老先生出門,回來後坐在走廊上,麵有憂色。

錢德洪上前問先生。

先生說:“剛才我與諸位老先生談到致良知的學說,就好像圓孔和方榫之間格格不入。大道就像道路一樣,世俗的儒者往往自己將道路荒蕪、蔽塞了,終身陷溺在荊棘叢中而不知悔改,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說!”

錢德洪退下來,對朋友們說:“先生教人,無論對象是否衰老、腐朽,這便是先生的仁人愛物之心。”

【度陰山曰】

王陽明的憂慮,可謂仁人愛物之心。他巴不得人人都能做聖賢,但有些人就是做不了。上麵故事中的“二三耆宿”都是當時學識很深的知識分子,他們修習的是朱熹理學,正因為學識深,所以很不容易轉變。因為他們有了理障——被從前學到的“理”困住了。

東漢時期邊疆司令甘延壽、陳湯領兵西征,幹掉了不服東漢王朝的匈奴頭領,然後把他的頭砍下寄回首都,請中央政府允許將其頭懸掛在少數民族居住的地方,以示天下,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

中央政府進行了討論,丞相匡衡深思熟慮後,說:“懸掛那顆臭頭,不是不可。但有一事須注意。”

皇帝問:“何事?”

匡衡一本正經地說:“《月令》(當時經典)上說,春天,是掩埋白骨和腐肉的時候,不適宜懸掛腐臭的人頭。”

皇帝笑了,眾臣也笑了。隻有匡衡認為這一點都不好笑,保持著莊嚴的神態,暗暗歎息:除了皇帝外,全是無知的蠢貨。

朱宸濠被王陽明擒拿後,關在南昌城一小政府部門內。朱宸濠當王爺時,驕奢**逸,如今身為階下囚,仍是死性不改。

他先是大吵大鬧,說居所太小,然後又說沒有仆人。最後,當有人給他用銅盆端來洗臉水時,他暴跳如雷說:“本王一向都用金盆洗臉。”

人回答他:“沒有。”

他說:“那總該有銀盆吧,你這破銅盆當我尿壺都不配。”

王陽明聽說這件事後,歎息連連,於是,他說了一句話:

“高者蔽於見聞;卑者昏於嗜欲。”

這兩句話恰好解釋了匡衡和朱宸濠的故事。

所謂蔽於“見聞”,就是被心外的權威、經典所製造的道理綁架,成為外在道理的奴隸。殺死匈奴首領,砍其人頭,本是功勳蓋世的一件大事,而匡衡卻斤斤計較《月令》的記載。

最要命的是,他一本正經,大有我是真理的架勢。

大部分人都會被外在的道理所捆綁,比如:科學家說,運動使人健康,大家都去運動;又一天科學家說,靜止使人健康,大家就都靜坐;再有人說,早睡早起身體好,於是大家就都早睡早起……

當我們被外在的看上去很正確的道理所綁架時,我們就失去了自我,毫無分辨力,和匡衡一樣,隻知道照本宣科,成為一可悲的奴隸。

朱宸濠顯然是“卑者”——昏於嗜欲。

本來,人最低級也最基本的欲望隻有兩種,食、色。

但太多人都陷在這二者上麵,不能自拔。過多的貪欲影響了他們的良知,導致道德感和判斷力下降,甚至消失。

最終,他們會走上一條和良知背道而馳的路,這自然也是知行不一,不是致良知。

高者和卑者,雖都不是知行合一,但最可怕的卻不是卑者,而是高者。

若能將良知的道理以合適的方式灌輸給卑者,卑者可能會警醒。

但你若將良知的道理灌輸給高者,讓他警醒,卻是難於登天。因為他們心中有太多外在的道理,這些和他們良知並不一定契合的道理已經代替了良知本身。於是,他們會將良知的道理拋棄,堅信心外的那些道理。

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兵遇到秀才,縱然能說清理,你以為秀才會聽?

傲,是眾惡之祖

先生曰:“人生大病,隻是一‘傲’字。為子而傲必不孝,為臣而傲必不忠,為父而傲必不慈,為友而傲必不信。故象與丹朱俱不肖,亦隻一‘傲’字,便結果了此生。諸君常要體此。人心本是天然之理,精精明明,無纖介染著,隻是一‘無我’而已。胸中切不可‘有’,‘有’即‘傲’也。古先聖人許多好處,也隻是‘無我’而已。‘無我’自能謙,謙者眾善之基,傲者眾惡之魁。”

【譯文】

先生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一個‘傲’字。做兒子的如果傲慢一定會不孝,做臣子的如果傲慢一定會不忠,做父親的如果傲慢一定會不慈,做朋友的如果傲慢一定會不誠。所以象和丹朱都不賢明,也隻是因為一個‘傲’字,便斷送了自己的一生。諸位要時常體會這一點。人心本就具備天然的道理,精確明白,沒有絲毫沾染,隻是一個‘無我’罷了。因此,心中絕對不能‘有我’,‘有我’就是‘傲’了。古聖先賢許多長處,也隻是‘無我’而已。‘無我’自然能夠謙虛,謙虛是所有善德的基礎,傲慢是所有惡行的根源。”

一個暴風雨之夜,你開車經過公交站,站台上有三個人正在焦急等車。一個是渾身發抖的老人,必須盡快去醫院;一個是醫生,他曾救過你的命,最後一個則是你的夢中情人。你的車裏隻能坐下一個人,現在,你要做出選擇,帶上誰?

選擇至少有三種,理由都充分。帶上老人,因為人都有惻隱之心;帶上醫生,因為人都有知恩圖報之心;帶上夢中情人,因為人都有為自己謀取幸福的心。

其實無論你做出哪種選擇,都會留下遺憾。但在王陽明看來,倘若良知光明,你做任何事時都不會留下遺憾。那麽,為什麽這三種選擇都不完美呢?

原因就在我們自己身上。無論做哪種選擇,車裏永遠都有一個“我”,我不會下車。因為有“我”,所以我們隻能再帶一個。

如果我們無“我”呢?也就是說,我下車,讓醫生帶老人去醫院,我陪伴夢中情人一起等公交車?

顯然,這是個絕妙的辦法,辦法的玄機隻是“有我”轉換成“無我”而已,所謂“有我”就是一切以自己為中心,以自己為出發點,不肯放下“我”。正如你不肯下車,就不可能有完美答案一樣。

王陽明說,“有我”的原因是“傲”。他說,人生千罪百惡皆從“傲”來:身為子女的傲慢,必然不孝順;身為人臣的傲慢,必然不忠誠;身為父母的傲慢,必然不慈愛;身為朋友的傲慢,必然不守信。

“傲”,人皆有之,人之所以“傲”,是確信自己在某一方麵具有卓越能力,這是一種內在的自我肯定。正如上麵測試題中的“車”,它就是我們的卓越能力,公交站的那三個人都沒有這個能力——車。

人人都有某方麵的卓越能力,做兒子的和父親比,就有身體強壯的能力,父親已老,事業定型,做兒子的認為自己將來肯定比父親強。做臣子的和做君主的比,就有旁觀者清的能力,君主處理很多事務,難免出錯,臣子就覺得君主不如自己。做父親的和做兒子的相比,也有社會經驗豐富的能力,如果這種能力加強,他就會瞧不起未經世事的兒子。

總之,人一旦刻意放大,且不肯掩藏自己在某一方麵的卓越能力,就會傲。不過,傲的人,往往忽視了一件事:人皆有良知,良知能斷是非善惡,所以人人都是平等的。從這一點而言,傲的人,其實並沒有什麽值得傲慢。倘若一個人本性很好,又不自恃己長,與別人和睦相處,以平等的態度對待別人,他人就會真誠坦率地待他。

反之,死抱著自己的卓越能力不放,而且還到處炫耀,你終究什麽都得不到。

王陽明說,傲慢是所有惡行的祖宗。即是說,所有惡行,追根溯源,都可以歸結為傲慢。沒有了傲慢,其他惡行就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易生也易滅。可一旦有了傲慢,就是給各種惡行提供了營養和溫床,要想為善去惡,下的功夫可就曠日持久了。

良知是大道,不須知,隻須致

又曰:“此道至簡至易的,亦至精至微的。孔子曰:‘其如示諸掌乎。’且人於掌何日不見?及至問他掌中多少文理,卻便不知。即如我‘良知’二字,一講便明,誰不知得?若欲的見良知,卻誰能見得?”

問曰:“此知恐是無方體的,最難捉摸。”

先生曰:“良知即是《易》‘其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柔相易,不可為典要,惟變所適’。此知如何捉摸得?見得透時便是聖人。”

【譯文】

先生又說:“大道極其簡單平易,也極其精微神妙。孔子說:‘就像看自己手掌上的東西一樣。’人哪天看不到自己的手掌?可是當你問他掌上有多少紋理時,他卻不知道。這就像我所說的‘良知’,一說就明白,有誰不知道呢?但要真的體認到良知,卻又有誰做到了呢?”

有人問:“這恐怕是因為良知沒有固定的方向和處所,很難把握。”

先生說:“良知就是《易》所說的‘道變動不居,周流於天地之間,上下流轉沒有常態,剛柔變化沒有定體,不能以此為根本依據,隻有隨時而變’。良知要怎樣才能把握呢?弄清這個問題就是聖人了。”

【度陰山曰】

公元前500年,中國有人製造出了一種會飛的竹蜻蜓,這是一種兒童玩具:以一根小木棍做軸,軸頂有螺旋槳(羽毛)翼片,人用手把小棍一搓,竹蜻蜓就向上螺旋飛升。

以今天的科學來解釋竹蜻蜓就很玄乎:旋轉運動產生氣流,翼片切入氣流,產生升力,這就是直升機的原理。

如果你回到公元前500年,問那個造出竹蜻蜓的人,是否懂這個原理,他肯定大搖其頭。這就是我們要探討的問題:有些時候,明白一個道理很難,但做起來就很簡單。或者說,用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每個人都知道從高樓跳下會摔死,所以沒有人喜歡跳樓,但你問他為何不跳,他也隻能告訴你,會摔死。而為什麽會摔死,是因為萬有引力。

若想告訴一個人,人從高處向空中一跳,肯定落地而不是飛上天,會費很多事。你要講各種物理知識才有可能說服他,但要他做,就很簡單了,當然,他不會做。

這就是中國古人常常不離口的“大道至簡”,真正的“大道”理論上並不簡單,它隻是做起來特別簡單。你讓一個人明白消化學,要費很多工夫,但你若讓他做,他隻需要吃正確的食物就可以了。歸根結底,“大道至簡”是說起來不簡,做起來簡。

王陽明舉的例子是,人人都有手掌,每天都能見到,可你若問他掌上有哪些紋理,他就蒙了。紋理就是講大道,見到手掌,使用手掌就是用大道。

至於“良知”,其實大多數人都在行良知,可你若把“良知”的概念、運行原理說給他聽,他就會愕然。如何體認良知,就是要在人生中踐行、驗證。

良知無所不在,無時不在,變動不居,周流於天地之間,上下流轉沒有常態,剛柔變化沒有定體,不能以此為根本依據,隻有隨時而變。

你不可能把握這種“隨時而變”的東西,有意識地去致良知,不是真正的致良知。致良知是一種本能,事物一來,良知自覺發動,你按照它的判定去行動就是了。

如何掌控良知?隻有一種辦法:讓良知掌控你——它一判定善惡是非,你立即服從它去行動,你和良知才能雙贏。

這就是“大道”,說起來不簡單,做起來實在太簡單。

很多人也意識到,我們無從推理,但卻能做出決策,原因正在此——我們內心深處的良知從來不做推理,而是直接給出決策。

所以,凡是那些糾纏於良知理論的,都是錯的,隻有服從良知才是正確的。因為良知沒有推理,隻有決策。

老師弟子,互相成全

問:“孔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是聖人果以相助望門弟子否?”

先生曰:“亦是實話。此道本無窮盡,問難愈多,則精微愈顯。聖人之言本自周遍,但有問難的人胸中窒礙,聖人被他一難,發揮得愈加精神。若顏子聞一知十,胸中了然,如何得問難?故聖人亦寂然不動,無所發揮,故曰‘非助’。”

【譯文】

有人問:“孔子說:‘顏回並非有助於我的人。’聖人果真希望弟子幫助自己嗎?”

先生說:“這也是實話。聖人之道本就沒有窮盡,問題疑難越多,精微之處就越能顯明。聖人的言辭本就周密完備,然而有問題疑難的人胸中有所困惑,聖人被他一問,便能把道理發揮得越發精妙。像顏回那樣的學生,聽聞一件事可以推知十件事,心裏什麽都清楚,又怎會發問呢?所以聖人的心體也就寂然不動,沒什麽可發揮的,所以孔子才說顏回對自己沒有幫助。”

【度陰山曰】

孔子的弟子顏回,在孔門中大名鼎鼎,其成名原因是太聰明,聞一知十。孔子說一句話,他就能悟出九句來。眾人都認為孔子收了個好徒弟,但孔子卻很委屈地說:“顏回這小子是個能人,但絕對不是個好弟子,他一點都幫不了我。”

王陽明的弟子莫名其妙,孔子可是無所不知的聖人,難道還要別人幫助?

王老師就解釋道:“聖人之道本就沒有窮盡,問題疑難越多,精微之處就越能顯明。聖人的言辭本就周密完備,然而有問題疑難的人胸中有所困惑,聖人被他一問,便能把道理發揮得越發精妙。”

這意思似乎是說,聖人的知識如同茶壺裏的餃子,雖然有餃子(知識),但若讓他主動從壺口向外倒,他倒不出來。弟子的問難,就是打開了壺蓋,餃子就能出來了。再舉個例子,聖人的知識如同一座金山,金山自己很難變現,而弟子的問難就是挖山采金,這樣金子才能發光。

弟子向老師的問難是命題作文,老師得到這命題後,仍是用他的大體思路來作文,而由於問題的不同,其回答的角度也不同,於是,如被圍堵多年的江河突然決口,思路大開,弟子和老師都受益無窮。

對於一般老師而言,最差的弟子就是一問三不知,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最好的弟子就是聞一知十。但對於真正的老師而言,最差的就是那些聞一知十的弟子,最好的則是那些“愚蠢”地常常問難的弟子。

偉大的老師不怕被問住,就怕無人詢問,因為一旦無人詢問,他那個茶壺裏雖然有餃子,卻永遠都爛在肚子裏。這對於偉大老師而言,是最大的傷害。

然而事實是,如孔子、王陽明這樣理性的偉大導師實在是鳳毛麟角,大多數老師都是傲慢之輩,自信自己的學識天下無敵,人一旦有這樣的意識,絕對不會接受別人的問難,不接受別人的問難,茶壺裏的餃子就出不來。當然,這種人,他的茶壺裏縱然有餃子,也屈指可數。

隋朝末年,楊廣(隋煬帝)征召天下儒學泰鬥們到洛陽城集會,要他們分享自己的儒學心得。

有個叫孔穎達的儒生也來湊熱鬧。孔穎達雖然年輕,但儒學造詣極深,並擁有超人的智慧,經過麵試後,順利過關,正式步入儒學分享大會。

那時的分享會可不是現在的溫情脈脈,因為有問難這一環節,所以總顯得刀光劍影。所謂“問難”,就是分享人說一段,你若有疑問,就可站起來提問,他答一句,你可以再追問一句。如果他答不上來,你就出名了。

孔穎達初生牛犢,聽了幾堂分享課後,發現這些老夫子講的東西太平淡,非但沒有創新,連保守都做得差強人意。於是,在一堂分享課上,他站出來問難,最後把分享嘉賓問得火冒三丈,舉著拐棍要揍他。

孔穎達雖然險些受到拐棍的招呼,但死性不改,接下來的日子,他把凡是上台分享的嘉賓都問得啞口無言、瞠目結舌。最後,這群滿口仁義的老夫子們雇用了一個殺手,要幹掉孔穎達。

幸好孔穎達跟當時的大官楊玄感關係不錯,跑到楊玄感家才躲過這場災難。

孔穎達後來感慨,孔子說,真弟子要向老師問難,這事很難啊,天下恐怕到處都是這樣的弟子,但卻找不到孔子那樣的老師。

養身貴在養心

鄒謙之嚐語德洪曰:“舒國裳曾持一張紙,請先生寫‘拱把之桐梓’一章。先生懸筆為書,到‘至於身,而不知所以養之者’,顧而笑曰:‘國裳讀書中過狀元來,豈誠不知身之所以當養?還須誦此以求警。’一時在侍諸友皆惕然。”

【譯文】

鄒謙之曾對錢德洪說:“舒國裳曾拿一張紙,請先生寫‘拱把之桐梓’一章。先生提筆,寫到‘至於身,而不知所以養之者’一句,回過頭笑著說:‘國裳都中了狀元,難道還不知道應該怎麽修身嗎?但他還是要誦讀這章來警示自己。’一時間在座的朋友都警醒起來。”

【度陰山曰】

“拱把之桐梓”是《孟子》裏的內容,孟子說:“細小的桐樹、梓樹,人如果要它生長,都知道如何去養護它,對於自己的身體,卻不知道如何愛惜,這難道是因為愛護自己的身體還不如愛護桐樹、梓樹嗎?是因為不用腦袋思考的緣故啊!”(拱把之桐梓,人苟欲生之,皆知所以養之者。至於身,而不知所以養之者,豈愛身不若桐梓哉?弗思甚也。)

一部《傳習錄》,從精神上的獨立意誌開始,到身體的養護結束,恰好闡明了人生存的兩大要素:精神和物質。

人類有身體,如同烏龜有殼。沒有了身體,一切都是虛無。正如我們常聽到的那樣:健康是一,其他都是零,沒有了健康,後麵的零無意義。譬如你家財萬貫,很多個零,但沒有了健康的一,萬貫家財對你而言毫無意義。不過,換個角度說,你的一沒有了,別人還有一,你死了,你的萬貫家財、妻兒自會有個一進來,後麵的零又有了意義。隻不過,那些零永遠不屬於你了。

所以,一定要保重身體。人類曆史上那些偉大的人物,麵對各種艱難困苦,日夜操勞,身體是支撐。英年早逝的人,沒有創建輝煌事功,和身體差關係密切。

如何保養我們的身體呢?

王陽明從小就鍛煉身體,他善搏擊,輕功了得。當然,這隻是一方麵,正如細小的桐樹、梓樹,要它生長,必須給予陽光、水分,這是硬指標。然而,還有軟指標,那就是精神養護。

時刻保持快樂的心態,做事盡量符合道義,視聽言動聽命良知,問心無愧,人常常能心安,負麵情緒流露得少,身體就會健康。

中國傳統醫學講養生,其實是雙管齊下,既要養護身體,又要養護心靈。利以養身,義以養心。大樹能參天,陽光和水分必不可少,但其自身的質量不可或缺,這自身的質量挪移到我們人類身上來,就是義,就是道義,做任何事都依憑良知,就必能符合道義。

很多人看似懂,天天養生,喝湯吃素,鍛煉身體,然而這種養生太低級了,至多不過是養了個百年之身。中國古代聖人要你養千萬年不死之生,這就是身心俱養。心尤其要好好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