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修易錄

不作惡,就是行善

黃勉叔問:“心無惡念時,此心空空****的,不知亦須存個善念否?”

先生曰:“既去惡念,便是善念,便複心之本體矣。譬如日光被雲來遮蔽,雲去光已複矣。若惡念既去,又要存個善念,即是日光之中添燃一燈。”

【譯文】

黃修易問:“心中沒有惡念時,空空****,不知道是否需要存養善念呢?”

先生說:“既然去除了惡念,自然就是善念,就是恢複心的本體了。好比太陽的光芒被烏雲遮住,烏雲過後光又重現了。如果惡念已經除去,又要存個善念,就像是在陽光下去點一盞燈。”

【度陰山曰】

中國儒家有個人生信條: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或者說是,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大多數人都認為,儒家人最高境界是“達則兼濟天下”。我們常常會讚頌那些幫助別人、一生行善的人,但是,在王陽明看來,這種行為固然是一種境界,但絕不是最高境界。最高境界則是,獨善其身。

名揚天下的穀歌公司,企業文化就是三個字:不作惡。正是這三個字,成就了今天的穀歌。

大學問家費爾南多·佩索阿說:“不作惡,不僅是因為認識到別人也擁有我裁判自己的同樣權利,有權不被別人妨礙,而且還因為我認為世界上已經有足夠的自然之惡,無須再由我來添加什麽。”

這段話的意思是,你能作惡別人,別人也能作惡你;世界上的自然之惡已經太多,你還要添加,這是多此一舉。

按王陽明的意思:不作惡就是最大的善,你如果沒有惡念,即使沒有行善的行為,那你也是在行善。行善,表麵看是一種天理,但有時候我們恐怕根本洞察不出別人到底需要的是什麽,而我們以自己的想法去幫助了別人。因此,“好心辦壞事”的行為層出不窮。

惡念已經去除,就全是善念,如果你又要存個善念,正如王陽明所說,就像是在陽光下點了一盞燈。青天白日的點燈,要麽是多此一舉,要麽就是刻意為之。這兩樣,都是人欲,而不是天理。

人生在世,幫助他人沒有問題。不過正如楊朱所說,每個人如果都不去幹擾別人,不去作惡他人,隻管好自己,根本不必行善,天下自然會太平。

相反,一個人提出各種“行善”的口號,到處去幫助別人,自己卻還沒有達到不作惡的水準,那注定這個世界會大亂。大多數人的行善是種欲望,其背後都希望得到精神上的利潤。可如果被幫的人感覺被人幫天經地義,那他就不會給幫助者精神上的利潤,最後,誰也不會幫助誰。

行善,會讓被幫助者變懶,變得不思進取。你以為你在行善,對他人而言,其實你在作惡。

行善,需要力量和智慧,它很難把控。而不作惡,全在自己手裏,相比而言,不作惡最容易,大道至簡,所以不作惡就是最大的善。

學陽明心學第一步:靜坐

問:“近來用功,亦頗覺妄念不生,但腔子裏黑窣窣的,不知如何打得光明?”

先生曰:“初下手用功,如何腔子裏便得光明?譬如奔流濁水,才貯在缸裏,初然雖定,也隻是昏濁的。須俟澄定既久,自然渣滓盡去,複得清來。汝隻要在良知上用功,良知存久,黑窣窣自能光明矣。今便要責效,卻是助長,不成功夫。”

【譯文】

黃修易問:“近來用功,頗有妄念不生的感覺,但心裏漆黑一片,不知如何使它光明起來?”

先生說:“起初用功,怎麽能使得心裏光明?好比洶湧的濁水,才貯藏在缸裏,雖然靜止不動了,也還是渾濁的。必須澄定的時間長了,水中的渣滓才會沉澱下來,才會變為清水。你隻要在良知上下功夫,良知存養久了,漆黑的地方自然能光明起來。如今你要求速效,卻有揠苗助長的毛病,不是真正的功夫。”

【度陰山曰】

靜坐方式,無論是儒釋道哪一家,都異曲同工。靜坐方式隻是形式,並不重要,靜坐的原因和靜坐的好處才重要。

王陽明年輕時在山頂靜坐,許久後,突然睜開眼對書童說:“你去山下迎接我兩位客人。”並說出了客人的名字。書童莫名其妙,因為這兩人離此處非常遠,而且很久不來往,也沒有任何蛛絲馬跡證明兩人會來。”

雖然有種種疑惑,書童還是向山下走。走到半山腰,就看見了那兩位客人。書童驚訝得合不上嘴,把下山的原因說給兩人聽,兩人也是驚疑萬分。

有人說,王陽明有未卜先知的本領。王陽明的解釋是,靜能生慧,如果靜得很純粹,是真能看到不遠未來的。

按傳統哲學、宗教觀點,人是能和天溝通的,溝通得好,就叫天人合一。所謂“天”,可能是客觀環境,也可能是宇宙釋放的一種信號。天人合一,就是要人適應客觀環境,不逆天而行;就是要人於絕對安靜處,心平氣和下接收宇宙的信號。

人在人間是平視,天在天上,則俯瞰一切,所以天能預知,和天溝通後,人也就能預知。

當然,這隻是就理論而言。在陽明心學中,靜坐的目的是為了讓平時忙亂的心平靜下來,空下來。唯有如此,才能有下一步的可能:在良知上下功夫。

靜坐需要多久?要很久。王陽明的比喻是這樣的:總是忙來忙去的人,其心就如洶湧的濁水,雖然放在缸子裏,經過一段時間後,靜止不動了,但它依然渾濁。必須澄定的時間長了,水中的渣滓才會沉澱下來,才會變為清水。

由此可知,王陽明所說的靜坐,大致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讓心(洶湧的濁水)安靜下來(靜止不動),第二階段則是靜靜地等待水中的渣滓沉澱下去,變為清水。

在靜坐上,不可著急,一旦著急,就又回到不靜狀態,要多付出時間。時間一久,心裏自然開始光明。如果靜坐的時間功夫不到,那心裏仍然是一片漆黑。

你可以把靜坐先當成一種目的,當你的心光明時,靜坐就成了讓你心光明的功夫。

致良知的途徑:格物

先生曰:“吾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卻是有根本的學問,日長進一日,愈久愈覺精明。世儒教人事事物物上去尋討,卻是無根本的學問。方其壯時,雖暫能外麵修飾,不見有過,老則精神衰邁,終須放倒。譬如無根之樹,移栽水邊,雖暫時鮮好,終久要憔悴。”

【譯文】

先生說:“我教人致良知,要在格物上下功夫,這是有根的學問,一天比一天進步,用功越久就越精進、明白。俗儒教人在事事物物上探求,這是沒有根的學問。當他年輕力壯時,雖然能暫時修飾外表,看不出有什麽過錯,但年老時精神衰敗,就會支持不住。好比無根之木,移栽到水邊,雖然暫時生機勃勃,但終究會憔悴枯死。”

【度陰山曰】

這裏所謂的“致良知”,是實現良知之意。如何實現良知呢?答案是,要在格物上用功,王陽明的“格物”就是在事上正念頭。在王陽明看來,這是根本的學問,而朱熹的“格物”——探究萬事萬物的理——是無根本的學問。

王陽明為什麽這樣說呢?

原因是,世界上的任何事物,你雖然能通過探究而知道它,卻有一定的不可控風險。也就是說,我們對客觀世界存在的所有事物,都沒有絕對的把握來控製它。無可奈何的是,很多時候,我們對心外的各種事物幾乎沒有任何控製能力。

比如,你和人交往,有時候雙方都很和諧,而有時候卻鬧得不可開交。交往的人還是那個人,你用的交往方式還是從前的方式,但就是出了問題。

由此可知,朱熹讓人去心外探究萬事萬物的理,本身就是個偽命題。第一,萬事萬物一旦發生變化,你曾經探究出的那個理就會發生變化;第二,萬事萬物太多,你把所有精力都浪費在這上麵,往往在心上就不會用太多功;第三,一切天理都在我們心上,隻要在心中求即可,不必去外求;第四,我們唯一能掌控的隻有我們自己的心。

王陽明的“格物”是在事上正念頭。一天二十四小時裏,你若在遇到的每一件事上存正念或是去邪念,盡量不要落下任何一件事。長此以往,你就能形成正念的慣性,麵對任何事物,絕對能做出正念的判定。

事物本身,我們無法控製,但我們可以控製自己的念頭,把這念頭放置到事物上,事物就成了我們的心內之物。比如,我們無法控製美女**我們,但我們可以控製自己的念頭:要麽欣賞,要麽是發自真誠地去追求。再比如,我們無法控製風雨雷電,但我們可以在風雨雷電的事物上正念頭:下雨打傘,雷響躲避。

如果我們總是想琢磨透風雨雷電的理,即使你琢磨透了,難道你下雨不打傘,遇到雷劈不躲避嗎?

探究萬事萬物,實在是多此一舉。我們隻需要事物來時,在事物上正念頭就是。

而為什麽我們不需要通過學習就能產生正確的念頭呢?是因為我們心上有個良知,它能知善惡。所以致良知,就是格物,格物就是致良知。

立誌就是建造房屋

問“誌於道”一章。

先生曰:“隻‘誌道’一句便含下麵數句功夫,自住不得。譬如做此屋,‘誌於道’是念念要去擇地鳩材,經營成個區宅;‘據德’卻是經畫已成,有可據矣;‘依仁’卻是常常住在區宅內,更不離去;‘遊藝’卻是加些畫采,美此區宅。藝者,義也,理之所宜者也。如誦詩、讀書、彈琴、習射之類,皆所以調習此心,使之熟於道也。苟不誌道而遊藝,卻如無狀小子,不先去置造區宅,隻管要去買畫掛、做門麵,不知將掛在何處。”

【譯文】

有人向先生請教《論語》“誌於道”這一節。

先生說:“隻‘誌於道’一句話便涵蓋了下麵幾句的功夫,自然不能停留在‘誌於道’上。好比蓋房子,‘誌於道’是去挑選木材,改成房屋;‘據德’則是房屋建成後,可以居住、依靠了;‘依仁’是要常常住在房子裏,不再離開;‘遊藝’則是裝點、美化這個房子。藝就是義,是天理的合宜之處。比如誦詩、讀書、彈琴、射箭等,都是為了調養本心,使其能夠熟稔於道。如果不先‘誌於道’就去‘遊於藝’,就像是一個毛頭小子,不先去蓋房子,隻管去買畫來裝點門麵,卻不知道要將畫掛在何處。”

【度陰山曰】

誌於道,據於德,依於仁,遊於藝,這是孔門修身、修心法則。

王陽明在這裏用了個房子的比喻。有一天,你要成家立業,第一件事恐怕就是修建房屋。修建房屋就是“誌於道”,挑選木材,建造房屋,就是立誌。

你想修建個什麽樣的房子,就決定了你挑選多少木材,花費多少工夫。房子建好後,也就是立誌完成,“據於德”的意思是可以居住了,有所依靠了。

人沒有誌向就等於沒有房屋,漂泊無依,渾渾噩噩地活著。必須確定誌向,建造房屋,身心才能安定下來。

“依於仁”就是要常常住在房子裏,不再離開,等於說,確立誌向後,千萬要按照誌向來,不能對誌向的追求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遊於藝”則是裝點、美化這個房子。

如何美化呢?

誦詩、讀書、彈琴、射箭等,這一切的目的都是為了調養本心,使其能夠熟稔於道——讓房子有價值。

依王陽明的說法,“誌於道”是總綱,立誌是人生總綱,凡是堅定立下誌向的人,後麵的“據於德、依於仁、遊於藝”必能行。

反之,如果沒有“誌於道”,那就不可能有後麵三個方麵。歸根結底,王陽明在這裏通過孔子的修身、修心法則隻想說明一件事:立誌很重要,正如我們人類生存,房子最重要!

人之大病痛:得失心

問:“讀書所以調攝此心,不可缺的。但讀之之時,一種科目意思牽引而來,不知何以免此?”

先生曰:“隻要良知真切,雖做舉業,不為心累。總有累,亦易覺,克之而已。且如讀書時,良知知得強記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誇多鬥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隻是終日與聖賢印對,是個純乎天理之心。任他讀書,亦隻是調攝此心而已,何累之有?”

曰:“雖蒙開示,奈資質庸下,實難免累。竊聞窮通有命,上智之人恐不屑此;不肖為聲利牽纏,甘心為此,徒自苦耳。欲屏棄之,又製於親,不能舍去,奈何?”

先生曰:“此事歸辭於親者多矣,其實隻是無誌。誌立得時,良知千事萬事為隻是一事。讀書作文,安能累人?人自累於得失耳!”因歎曰,“此學不明,不知此處擔擱了幾多英雄漢!”

【譯文】

有人問:“讀書是為了調節內心,是不可或缺的。然而讀書的時候,科舉的念頭又被牽扯進來,不知道該如何避免?”

先生說:“隻要良知真切,即便參加科舉,也不會是心的牽累。即便有了牽累,也容易察覺,克服即可。好比讀書時,良知明白有強記的心是不對的,就克製它;知道有求速的心是不對的,就克製它;知道有爭強好勝的心是不對的,就克製它。如此這般,整天隻是和聖賢相印證,就是一個純然天理的心。不管如何讀書,也都是調節本心罷了,何來的牽累?”

那人問:“承蒙先生開導,奈何我資質愚鈍,實在難以免除牽累。聽說窮困與通達都由命運決定,天資卓著的人恐怕對科舉的事業不屑一顧;而資質駑鈍的人則會為聲名利祿所牽絆,心甘情願為科舉而讀書,卻又為此痛苦。如果想要放棄科舉,又迫於父母的壓力,無法舍棄,這該如何是好?”

先生說:“把科舉之累歸罪於父母的人太多了,說到底隻是自己沒有誌向。誌向立得定,良知即便主宰了千萬件事,其實也隻有一件事。讀書寫文章,又怎麽牽累人呢?是人自己為得失之心所牽累啊!”先生因此感慨道,“良知的學說不彰明,不知道在這裏耽誤了多少英傑!”

【度陰山曰】

這是一個類似心靈雞湯的故事,但其背後的感悟,恰好能印證王陽明這段話的主旨。

曾經有個數學猜想,百年來無人能證明。突然有一天,一個叫佩雷爾曼的名不見經傳的數學程序員證明了。眾人都跑來向他請教“秘籍”。

那是晚上,佩雷爾曼指著頭頂的月亮,說:“誰能追到它,我就告訴誰。”

眾人盯著月亮猛追。

顯然,月亮比人跑得快,眾人跑得屁滾尿流,月亮還是在他們前麵。

佩雷爾曼也跟著跑,一麵跑一麵笑。眾人怒了,回頭看他的醜陋嘴臉,要揍他。佩雷爾曼說:“你們別這樣著急跑,慢慢向前走看看。”

眾人忍住怒氣,將信將疑地照做。隻過了一會兒,這些人就驚奇地發現,月亮在不緊不慢地追著他們。

這時,佩雷爾曼一本正經地說道:“人間好多事即如此,你越求之心切,越有得失心,就越患得患失,反而越得不到它。但當你專心致誌地走自己的路時,它卻緊緊地追隨著你。”

得失心是人之病痛,沒有得失心,天下無敵。

人不可能沒有得失心,如王陽明的弟子所說,即使是讀書也有得失心,寫文章也有得失心,擔心萬一讀不好、寫不好怎麽辦。

人有得失心正如房間裏不可能沒有灰塵一樣。灰塵可以打掃,得失心可以去除。王陽明的辦法就是致良知——隻要良知真切,即便參加科舉,也不會是心的牽累;即便有了牽累,也容易察覺,克服即可。好比讀書時,良知明白有強記的心是不對的,就克製它;知道有求速的心是不對的,就克製它;知道有爭強好勝的心是不對的,就克製它。

我們為什麽會有得失心呢?王陽明一貫的回答是,沒有誌向。

人一旦沒有誌向,必然患得患失。因為沒有誌向的人,隻看眼前的那點蠅頭小利,在蠅頭小利上鑽得越久,就越沒有誌向。遺憾的是,人不可能總得而不失,得了就大喜,失了就大悲,像這樣得失心太重的人,看似每天都在進取,但終究一事無成。

宇宙中有守恒定律,人生也是如此,今日得未必不是明日失,你得到了這樣,肯定就會失去那樣。你得到了娛樂,自然就失去了時間。要放下得失心,就應該明白這一點:得和失形影不離,有得就有失。

致良知就是,得失心一來,立即克掉,形成慣性,乃至信仰,最後成為你的本能。

人無得失心,就能和天地一樣,永恒長存。

隨性而為的“性”,到底是什麽

問:“‘生之謂性’,告子亦說得是,孟子如何非之?”

先生曰:“固是性,但告子認得一邊去了,不曉得頭腦。若曉得頭腦,如此說亦是。孟子亦曰:‘形色,天性也。’這也是指氣說。”

又曰:“凡人信口說、任意行,皆說‘此是依我心性出來’,此是所謂‘生之謂性’,然卻要有過差。若曉得頭腦,依吾良知上說出來、行將去,便自是停當。然良知亦隻是這口說、這身行,豈能外得氣,別有個去行去說?故曰:‘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氣亦性也,性亦氣也。但須認得頭腦是當。”

【譯文】

有人問:“告子說‘生之謂性’,未必有錯,孟子為何要否定他?”

先生說:“生固然是性,然而告子隻認識了一個方麵,不知道性的本質。如果知道性的本質,這麽說也不錯。孟子也說:‘形色,天性也。’這也是針對氣而說的。”

先生又說:“但凡是一個人信口說的、隨意做的,都說‘這是依照我的心性而為’,這就是所謂‘生之謂性’,然而這樣做會有許多過錯。如果知道性的本質,依照自己的良知去說、去做,便自然得當。然而良知也隻是依靠嘴巴來說、身體來行,又怎能撇開氣,另外有個東西去說、去行呢?所以程頤先生說:‘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氣即是性,性即是氣。隻是必須明白性的本質方可。”

【度陰山曰】

性,是中國傳統哲學始終繞不開的一個重要命題,它的意思有兩種:第一,生命,上天賦予我們的身體;第二,與生俱來的原始才德。

告子隻說中了生命,而對於原始才德,卻沒有肯定。所以告子說,人性這個東西啊,就像水,在自然狀態下,你挖開低的西麵,它就向西流,你挖開低的東麵,它就向東流。所以說,人性無善無惡,就如同水不分東西一樣。

孟子反對告子這種荒唐的說法,他反駁道:“自然狀態下,水確實不分向東向西,可是,卻分向上向下。人性善,就好比水朝下流一樣。人性沒有不善的,水沒有不向下流的。水,拍打一下叫它飛濺起來,也能使它高過人的額頭;阻擋住它叫它倒流,可以使它流到山上。這難道是水的本性嗎?是形勢使然。人之所以可以使他變得不善,他本性的改變也正像這樣。”

孟子這段話的意思很簡單:人性就是善的,不善的人,不是人性不善,而是後天的許多東西改變了它。

王陽明也主張人性本善,因為我們心中有良知。他在這裏特意解釋了“生之謂性”:依照上天賦予我的身體和才德而為,必須依我才德,也就是我心中的良知而為,才叫“隨性而為”,否則,就是“隨欲而為”。

很多人,總是分不清自己隨性時,是隨的良知,還是隨的人欲。這就導致了一種情況:明明覺得自己在按照自己的性情行事,卻總覺得少了點什麽,錯了點什麽。那些總是隨人欲而為的人,就是這樣。

上蒼賦予我們身體,身體需要諸多欲望的滿足才能支撐下去,但我們最需要的是上天賦予我們的才德,也就是王陽明所說的良知,隻有它,才能讓我們隨性而為,自由自在。

他人之惡即我之天堂

又曰:“諸君功夫,最不可助長。上智絕少,學者無超入聖人之理。一起一伏,一進一退,自是功夫節次。不可以我前日用得功夫了,今卻不濟,便要矯強做出一個沒破綻的模樣,這便是助長,連前些子功夫都壞了。此非小過,譬如行路的人遭一蹶跌,起來便走,不要欺人,做那不曾跌倒的樣子出來。諸君隻要常常懷個‘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之心,依此良知,忍耐做去,不管人非笑,不管人毀謗,不管人榮辱,任他功夫有進有退,我隻是這致良知的主宰不息,久久自然有得力處,一切外事亦自能不動。”

又曰:“人若著實用功,隨人毀謗,隨人欺慢,處處得益,處處是進德之資。若不用功,隻是魔也,終被累倒。”

【譯文】

先生又說:“諸位用功,切不可揠苗助長。天資卓著的人極少,為學之人沒有一步登天成為聖人的道理。在起起伏伏、進進退退之間,才是功夫的次序。不能因為我前些日子用功了,今天卻不管用,就故作一副沒有破綻的樣子,這就是揠苗助長,連以前的功夫都被敗壞了。這不是小的過錯,好比走路的人摔了一跤,爬起來便走,不要欺騙別人,裝出一副沒有跌倒過的樣子。諸位隻要時常懷揣著‘避世而內心沒有憂慮,不被人賞識內心也沒有煩悶’的心態,按照良知切實用功,無論他人譏笑也好、誹謗也罷,不管別人讚譽也好、辱罵也罷,任憑功夫有進有退,隻是堅持自己致良知的心念不停息,久而久之自然會感到有力,自然能夠不為外物所動。”

先生又說:“人如果能夠切實用功,隨便他人如何詆毀、誹謗、欺辱、輕慢,都是自己的受益之處,都是可以助長德行的資本。如果自己不用功,他人的意見就好比是妖魔,終究會被拖累倒。”

【度陰山曰】

人問智者:“人最難管住的是什麽?”

智者回答:“別人的嘴。”

人問仁者同樣的問題。

仁者回答:“我不知道人最難管住的是什麽,我隻知道人最容易管的是自己。”

從前有個百歲老人,長胡子飄飄,若神仙之姿。突然有人問他:“你睡覺時,胡子是放在被子裏還是放在被子外。”

老人當天晚上就失眠了,不知道該把胡子放在被子外還是被子裏。人生在世,最悲哀的不是貧窮、愚昧,而是特別在意別人的評價。

其實,越是在意的事,就越證明我們沒有十足把握控製它,越是沒有十足把握控製它,我們就越在意。即使你有通天的權力,你也管不住別人的嘴,即使你能管住別人的嘴,你也管不住別人的念頭。

儒家現實主義者們已經清晰地認識到這一點,所以提出,我們要在自己能掌控的地方下功夫,而不要把時間和精力浪費在無法掌控的地方。

我們無法掌控別人,即使通過暴力手段,你也隻能暫時把別人對你的評價逼到角落裏,稍不留神,它就會卷土重來。

我們能掌控的隻有自己的良知,王陽明說:按照良知切實用功,無論他人譏笑也好、誹謗也罷,不管別人讚譽也好、辱罵也罷,任憑功夫有進有退,隻要堅持自己致良知的心念不停息,久而久之自然會感到有力,自然能夠不為外物所動。

也就是說,在自己最得意的地方(良知)狠狠努力,別管他人的飛短流長——不是不想管,而是你管不了——擼起袖子致良知,你堅信良知能給自己帶來美好的利潤,天長日久,別人對你的評價自然會改觀,即使不改觀,你靠致良知也能產生高度自信,心外的評價,無論是正麵還是負麵,就都成了微不足道的毛毛雨。

反之,如果你總是在意別人的評價,必然失敗:你管不住別人的嘴;在浪費時間和精力管別人的嘴時,沒有時間和精力致良知,到最後,兩頭都空——自己良知不明,產生不了高度自信,又控製不了別人。

王陽明說,人如果能切實用功——堅信良知無所不能,堅信致良知是通往聖賢之道,堅信管好自己就是最好的修行——隨便他人如何詆毀、誹謗、欺辱、輕慢,都是自己的受益之處,都是可以助長德行的資本。如果自己不用功,他人的意見就好比是妖魔,終究會被拖累倒。

麵對他人的破嘴時,你隻有兩個選擇:相信他人之地獄,即我之天堂——致良知;或者是相信他人之地獄,即我之地獄——管住他人的嘴。

在意別人的評價,就是依賴心外之物,就是放棄心內之良知,可謂愚蠢至極。

良知讓你能發能收

先生一日出遊禹穴,顧田間禾,曰:“能幾何時,又如此長了!”

範兆期在旁曰:“此隻是有根。學問能自植根,亦不患無長。”

先生曰:“人孰無根?良知即是天植靈根,自生生不息,但著了私累,把此根戕賊蔽塞,不得發生耳。”

【譯文】

先生有一天去禹穴遊玩,看到田間的禾苗,說:“這麽短的時間,又長得如此高了!”

一旁的範兆期說:“這是因為禾苗有根。做學問如果能夠自己種下根,也不怕學問沒有進步。”

先生說:“人又怎麽會沒有根呢?良知就是人天生的靈根,自然生生不息,隻是被私意牽累,將這個根戕害、蒙蔽了,不能生發出來罷了。”

【度陰山曰】

劉啟(漢景帝)登基時,西漢帝國正處於上升期,但大臣晁錯卻看到危機。這危機來自西漢初期的藩王製。

晁錯一針見血地指出,各地藩王實力雄厚,又有軍隊,造反易如反掌,不如削之。

劉啟征詢大臣們的意見,有些大臣說,這是高祖(劉邦)時的政策,祖宗之法不能違。另外一些大臣支持晁錯,認為削藩刻不容緩。

於是,劉啟發布“削藩令”,讓藩王們交出地盤,交出王印,交出軍隊,總之,交出一切。

南方的七個國家以吳王劉濞為總司令官立即造反,向京師長安殺來。各地效忠中央政府的城池紛紛陷落,形勢危急。

劉啟想不到藩王聯軍實力如此雄厚,急忙找晁錯商議。

晁錯思來想去,終於想出一妙計:讓劉啟禦駕親征。

這絕對是個餿主意,劉啟一聽,頓時暴跳如雷。他不是怕死,而是覺得晁錯關鍵時刻卻不靈,讓他大失所望。

有人立即向劉啟吹風道:“晁錯這廝開始主張削藩,一旦成功,他就能獲取美名;如今形勢危急,他卻讓您親征,這是有了功勞他獨享,有了災禍讓您擔當。”

劉啟如被狗咬了小腿,一跳三丈高,殺心已起。

後來,劉啟向和七國談判,七國提出條件說:“先把那個搞幺蛾子的晁錯宰了,咱們再談。”

劉啟毫不猶豫,命人去騙晁錯上朝,就在路上,把晁錯斬殺於市。

一直以來,大家都認為晁錯之死是天大冤,但說實話,晁錯死得一點都不冤。

晁錯最初要劉啟削藩,晁老爹就勸他說:“這是皇帝的家事,你一外人操什麽心啊。”

晁錯說:“這可不是皇帝的家事,這是天下事,若要天下太平,非削藩不可。”

這段話,可看作是晁錯的正念,他真就這麽想的,而且立即行動,但這還不是知行合一。隨著事態的嚴峻,七國勢如破竹,直逼京城,晁錯蒙了,於是才出了那麽個餿主意——讓劉啟禦駕親征。

其實,他根本沒有蒙,而是利害纏身,忘了初心。用王陽明的話說就是,晁錯被私意牽累,將良知的根戕害,蒙蔽,良知不能生發出來了。

在我們的人生中,總能遇到這種人,形勢對自己有利時,大刀闊斧,風風火火,看上去像是一往無前的真英雄,良知光明,天下無敵。但一遇挫折,立即轉向,仿佛換了一個人。

不遇困難,人人皆有良知,一遇挫折,皆是喪盡天理之輩——晁錯讓皇帝頂包,就是喪盡天理。

為什麽會這樣?

王陽明說,如同禾苗,要有根,才能生發。人能從一而終地做一件事,也要有根,這根就是良知。良知不是瞬間而發,必須平時事上磨煉,無時無刻不抱著致良知的態度去致良知,唯有如此,才能根深蒂固,有突發事件時,才能能發能收。

晁錯平時恐怕沒有培養這個根——良知,雖然削藩是正念,可一旦順境變逆境,因為沒有根的緣故,立即被生死、榮辱這些私意牽累,遮蔽良知,終於做出愚蠢行為,被腰斬於市。

他的死,怨不得別人,隻能怨他自己,平時沒有好好滋養良知這個根。若能滋養良知這個根,晁錯就不會被生死、榮辱這些私意牽累,良知不被遮蔽,他就會主動請纓,雖然結局未知,但絕對不會被腰斬於市。

最笨的人,就是總指責他人

一友常易動氣責人。先生警之曰:“學須反己。若徒責人,隻見得人不是,不見自己非;若能反己,方見自己有許多未盡處,奚暇責人?舜能化得象的傲,其機括隻是不見象的不是。若舜隻要正他的奸惡,就見得象的不是矣。象是傲人,必不肯相下,如何感化得他?”

是友感悔。

曰:“你今後隻不要去論人之是非,凡當責辯人時,就把做一件大己私,克去方可。”

【譯文】

一位學友時常容易生氣,指責別人。先生警告他說:“做學問必須反求諸己。如果隻是指責別人,就隻看到他人的不是,看不到自己的過錯;如果能夠反省自己,便能看到自己許多做得不到位的地方,哪有空指責別人?舜之所以能感化象的傲慢,關鍵在於不去理會象的不是。如果舜隻是想要糾正象的奸惡,就隻會看到象的許多不是了。象是個傲慢的人,肯定不會服氣,又怎能感化得了呢?”

這個學友有所感悟,十分後悔。

先生說:“你今後不要去議論他人的是非,但凡當你想要指責別人的時候,就把它當作一個大的私意,隻有克服掉才行。”

【度陰山曰】

我們為什麽特別喜歡、擅長,甚至有時候是無意識地指責別人?

歸根結底,其實隻有一個原因。先讓我們來看個小寓言:有隻狐狸在跨越籬笆時腳滑了一下,幸運的是,它抓住了一株薔薇。雖然沒有摔倒,但它的腳卻被薔薇的刺紮傷,血流不止。受傷的狐狸立即指責薔薇:“你太壞了,我是向你求救,你卻傷害我!”

薔薇回答:“這是你的錯,我的本性就帶刺,你非要抓我的刺,而不抓我沒有刺的地方,因此才被我刺到的啊!”

這個小寓言的道理是,有時候我們總指責別人,就是因為我們不了解人心。

中國人始終相信,人性是善的,有人做出了惡事,隻是他們的七情六欲超標,私欲太盛,但善的人性沒有變,這就要求我們對他人的錯誤采取寬容、包容的態度。寬容和包容,就是不要隨便指責別人。

每個人心中都有個良知,良知是羞惡之心,一個賊,你喊他賊,他也特別不高興。所以,大多數人犯錯後,羞惡之心幾乎是本能地要保護自己不受批評。此時,你一旦戳他的羞惡之心,批評他一無是處,必定惹他起羞怒之心。你的批評就起了反效果。

王陽明舉例說,舜能把渾蛋弟弟象引向正道,用的可不是批評,而是無限的包容,因為舜覺得象的本性是善的,所以做出那麽多壞事,是情欲的問題。而人類的情欲忽上忽下,左右波動,總有平息之時,你用包容的態度對他,天長日久,他的人性萌發,自然會痛改前非。

倘若用批評,那就是火上澆油。

當我們準備議論他人是非時,要明白一點:你自己身上是否全是“是”而沒有“非”,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你不趕緊檢討自己的是非,還有時間去管他人的是非,這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人一生要做的事,隻有一件:讓自己完美無缺。其途徑則是,觀自己,莫論他人。

總是指責他人,是顧外不顧內。還是那句陽明心學的經典句子:我們所能控製的隻有“內”——自己的良知,指責他人屬於“外”,你就是氣得死去活來,對方無動於衷,你得不到想要的,反而會讓對方記恨,這又何必呢?

指責是一種向外求,必如夢幻泡影。

所以王陽明說,不要去議論他人的是非,當你想要指責別人的時候,就把它當作一個大的私意,努力克服掉。

此為致良知。

心存良知,就是最靈驗的占卜

問:“《易》,朱子主卜筮,程《傳》主理,何如?”

先生曰:“卜筮是理,理亦是卜筮。天下之理孰有大於卜筮者乎?隻為後世將卜筮專主在占卦上看了,所以看得卜筮似小藝。不知今之師友問答、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之類,皆是卜筮。卜筮者,不過求決狐疑,神明吾心而已。《易》是問諸天,人有疑,自信不及,故以《易》問天。謂人心尚有所涉,惟天不容偽耳。”

有人問:“朱子認為《易經》重在卜筮,程頤先生則認為《易經》重在闡明天理,怎麽理解?”

先生說:“卜筮也是天理,天理也是卜筮。天下的道理難道有比卜筮還大的嗎?隻是後世之人將卜筮專門理解為占卦,所以將卜筮看作雕蟲小技了。卻不知如今師友之間的問答、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等等,都是卜筮。卜筮不過是解決疑惑,使得人心變得神妙、明白而已。《易經》是向天請教,人有疑問,缺乏自信,所以用《易經》請教天。所以說,人心或許還有偏倚,隻有天不容得任何虛假。”

【度陰山曰】

大明帝國開國帝師劉伯溫,能掐會算,享譽民間。朱元璋初次見劉伯溫時,問的也是劉伯溫最擅長的占卜內容。後來,劉伯溫對朱元璋說:“所謂占卜,就是預料即將發生的事,隻要做好當下每一步,未來必是美好的。如果走不好當下每一步,無論如何占卜,未來一定不明朗。”

1368年,朱元璋在今南京建立大明帝國,正所謂“大兵過後必有凶年”,多年混戰讓百姓民不聊生,天災處處可見。

朱元璋要劉伯溫占卜,劉伯溫弄了一番玄虛後,說:要以仁義治天下,對待百姓要施舍全部的愛。朱元璋聽從,經過幾年時間的仁義之政,大明帝國開始蒸蒸日上。

其實,預知能力是一種不屬於人類的超能力,它不穩定,沒有可操作性。人類之所以特別喜歡占卜,就是對未來充滿恐懼,希望能找到有效的方式來應對不可知的未來。

劉伯溫的每次占卜,結果大同小異,都是讓朱元璋勤政愛民。這種“勤政愛民”還需要占卜?這是作為人君的本分,一旦做到這點,未來就可預知,必然是向好的方向發展。

人隻要不作惡,就是在給美好未來加砝碼,何須占卜?一個人若總是作惡,就是在給美好未來挖牆腳,無論怎樣占卜,美好未來必然崩塌。

王陽明指出,真正的占卜,就是解惑。占卜有兩種,一種是請師友占卜:問答、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但這種占卜,由於人常常會被智識、私欲遮蔽良知,往往會出現錯誤。所以第二種占卜就顯得重要,那就是請天占卜,向天問天理。

人可能犯錯,但天不會犯錯,要如何請天占卜呢?

由於心即理,天理在我心中,繞了個大圈子,最終我們要請求占卜的對象就是我們的心。心存良知,知行合一,就是最靈驗的占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