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習錄·下 陳九川錄
心外無物
正德乙亥,九川初見先生於龍江。先生與甘泉先生論“格物”之說。甘泉持舊說。先生曰:“是求之於外了。”甘泉曰:“若以格物理為外,是自小其心也。”九川甚喜舊說之是。先生又論“盡心”一章,九川一聞卻遂無疑。
後家居,複以“格物”遺質。先生答雲:“但能實地用功,久當自釋。”山間乃自錄《大學》舊本讀之,覺朱子“格物”之說非是,然亦疑先生以意之所在為物,物字未明。
己卯,歸自京師,再見先生於洪都。先生兵務倥傯,乘隙講授。首問:“近年用功何如?”
九川曰:“近年體驗得‘明明德’功夫隻是‘誠意’。自‘明明德於天下’,步步推入根源,到‘誠意’上再去不得,如何以前又有格致工夫?後又體驗,覺得意之誠偽必先知覺乃可,以顏子‘有不善未嚐不知,知之未嚐複行’為證,豁然若無疑,卻又多了格物功夫。又思來吾心之靈何有不知意之善惡?隻是物欲蔽了,須格去物欲,始能如顏子未嚐不知耳。又自疑功夫顛倒,與‘誠意’不成片段。後問希顏,希顏曰:‘先生謂格物、致知是誠意功夫,極好。’九川曰:如何是誠意功夫?希顏令再思體看。九川終不悟,請問。”
先生曰:“惜哉!此可一言而悟,惟浚所舉顏子事便是了。隻要知身、心、意、知、物是一件。”
九川疑曰:“物在外,如何與身、心、意、知是一件?”
先生曰:“耳、目、口、鼻、四肢,身也,非心安能視、聽、言、動?心欲視、聽、言、動,無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故無心則無身,無身則無心。但指其充塞處言之謂之身,指其主宰處言之謂之心,指心之發動處謂之意,指意之靈明處謂之知,指意之涉著處謂之物,隻是一件。意未有懸空的,必著事物,故欲誠意,則隨意所在某事而格之,去其人欲而歸於理,則良知之在此事者,無蔽而得致矣。此便是誠意的功夫。”
九川乃釋然破數年之疑。
又問:“甘泉近亦信用《大學》古本,謂‘格物’猶言‘造道’,又謂窮如窮其巢穴之窮,以身至之也,故格物亦隻是隨處體認天理。似與先生之說漸同。”
先生曰:“甘泉用功,所以轉得來。當時與說‘親民’字不須改,他亦不信。今論‘格物”亦近,但不須換‘物’字作‘理’字,隻還他一物字便是。”
後有人問九川曰:“今何不疑‘物’字?”
曰:“《中庸》曰‘不誠無物’,程子曰‘物來順應’,又如‘物各付物’‘胸中無物’之類,皆古人常用字也。”他日先生亦雲然。
【譯文】
正德十年(1515年),我在龍江第一次見到先生。當時先生正與湛甘泉先生討論“格物”學說。甘泉先生堅持朱子之說。先生說:“這是向外探求。”甘泉先生說:“如果認為探求物理是外,那是把心看小了。”我本來十分讚同朱子的舊說。先生又講了《孟子》中“盡心”一章,我聽後才對先生之學沒有懷疑。
後來先生在家閑居,我又向先生請教“格物”學說。先生回答說:“隻要你能踏實用功,時日久了自會明白。”在山中居住的時間,我就抄錄了《大學》舊本閱讀,覺得朱子“格物”之說不對,但也懷疑先生將意的所在之處當作物的說法,認為這個“物”字的含義不明白。
正德十四年(1519年),我從京城歸來,於江西南昌再次拜見先生。先生當時軍務繁忙,隻能抽空講學。他首先問我:“近年來用功如何?”
我說:“近年來體會到‘明明德’的功夫隻是‘誠意’。從‘明明德於天下’,一步一步追根溯源,到‘誠意’上就推不下去了,為何‘誠意’之前還有格物、致知的功夫?又經過一番體驗,覺得意的誠偽必須先有知覺才行,顏回‘有不善未嚐不知,知之未嚐複行’可以為證。於是我豁然開朗,沒有疑問,卻又多了一個格物的功夫。又想到,憑借心的靈明怎會不知道意念的善惡?隻是被物欲遮蔽了,須格去物欲,才能像顏回那樣善惡都能知道。我又開始懷疑功夫的次序是否顛倒了,使得‘誠意’的功夫脫節。後來我問希顏,希顏說:‘先生說格物、致知是誠意的功夫,說得極好。’我又問:‘為何是誠意的功夫?’希顏讓我再仔細體察看看。但是我終究未能領悟,請先生指點。”
先生說:“真是可惜啊!這用一句話就能說明白,你所舉的顏回的例子就可以說明問題。隻要知道身、心、意、知、物是一件事就可以了。”
我疑惑地問:“物在身外,怎麽能夠和身、心、意、知是一件事呢?”
先生說:“耳、目、口、鼻、四肢,是身體的部分,但是沒有心又怎能視、聽、言、動呢?心要視、聽、言、動,沒有耳、目、口、鼻、四肢也不行。所以沒有心就沒有身,沒有身就沒有心。就其充塞於形體而言稱之為身,就其主宰行動而言稱之為心,就其發動作用而言稱之為意,就其意念靈明處而言稱之為知,就意念指涉之處而言稱之為物,隻是一件事。意念不能懸空存在,必然指向事物。所以要誠意就要隨著意所指向的事物去格,擯棄人欲使其歸於天理,那麽良知在這件事上就不會被蒙蔽,就可以致知了。這就是誠意的功夫。”
我幾年的疑惑豁然開朗。
我又接著問:“甘泉先生近來也相信《大學》舊本,認為‘格物’就是‘造道’,又說窮理的窮就是窮其巢穴的窮,是親身進去的意思,所以格物也隻是隨處體認天理,這似乎與先生的學說有些相同。”
先生說:“甘泉肯用功,所以他能轉過彎來。當時我對他說‘親民’不必改為‘新民’,他也不相信。如今所論的‘格物’同我的觀點卻相近了。不過在我看來,不必把‘物’字改為‘理’字,仍然用‘物’字就可以了。”
後來有人問我:“現在為何不懷疑‘物’字了?”
我說:“《中庸》說‘不誠無物’,程顥說‘物來順應’‘物各付物’‘胸中無物’等等,都是古人常用的字。”後來先生也這樣說。
【度陰山曰】
這段洋洋灑灑的陳九川追憶,歸根結底,隻是說了一個主旨:心外無物。王陽明的心外無物包含三個內容。
第一,萬物一體,萬物都是我身體的一部分,無人敢說自己的四肢、頭、五髒六腑是心外之物,因此心外沒有物。
第二,物者,事也,你做事必須用心指使你身體某些部分,不指使,心就不會動;心不指使你身體的某些部分,那麽,也就沒有事發生了。
比如,你要吃豬頭肉,豬頭肉不是一“物”,吃豬頭肉才是一“物”。表麵看,你是用嘴吃的,但背後指使你嘴的卻是你的心,隻有你的心想吃豬頭肉了,才會指使你的嘴去吃,這一吃,就有了吃豬頭肉這件事、這個“物”。
所以王陽明才說,身、心、意、知、物是一回事。先來看“身心”的關係:身心是互依互存的,沒有身就沒有心,沒有心就沒有身。
再以吃豬頭肉來講:隻有既有身又有心的大活人才能吃豬頭肉,吃這一動作的發生,是因為你想吃。“想吃”就是意,吃豬頭肉而不吃別的,是我們良知的判定,這種判定可能和你的好惡有關,可能和當時的情境(隻有豬頭肉)有關,無論是哪種,你吃豬頭肉都是正確的,因為它可以食用,而且味道不錯。
“可以食用,味道不錯”就是你良知的判定,這就是“知”。
“吃了豬頭肉”則是“物”。
由此可知,身、心、意、知、物,缺了誰,吃豬頭肉這件事都不可能發生。
第三,“心外無物”是一種概念,同時也是心學所提倡的。其實客觀存在的“物”很多,我們不能把注意力分散在所有的物上,我們隻能集中那麽幾點。這就需要我們聚精會神於某幾件事,如此一來,就能投入最大智力和精力於這件事上,成功的概率則會大大增加。
如果我們對心外的一切物都在乎,那就會成為“樣樣通,樣樣鬆”的半吊子,累個半死,到頭來一事無成。
王陽明生活的明代,社會生活五花八門,今天我們的社會生活更是豐富多彩。這就需要我們不把精力浪費在和自己不相幹的事情上,人生在世,其實隻有那麽幾件事是重要的:親人的健康、一份自己喜歡的事業、並不複雜的朋友圈。人隻需在這幾件事上用心,就足矣,如果能用心把這幾件事做好,就是陽明心學所倡導的“心外無物”。
念頭三要素:不停息、要正、要收得住
九川問:“近年因厭泛濫之學,每要靜坐,求屏息念慮,非惟不能,愈覺擾擾。如何?”
先生曰:“念如何可息?隻是要正。”
曰:“當自有無念時否?”
先生曰:“實無無念時。”
曰:“如此卻如何言靜?”
曰:“靜未嚐不動,動未嚐不靜。戒謹恐懼即是念,何分動靜。”
曰:“周子何以言‘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
曰:“‘無欲故靜’,是‘靜亦定,動亦定’的‘定’字。‘主’,其本體也。戒懼之念是活潑潑地,此是天機不息處,所謂‘維天之命,於穆不已’。一息便是死。非本體之念即是私念。”
又問:“用功收心時,有聲、色在前,如常聞見,恐不是專一?”
曰:“如何欲不聞見?除是槁木死灰,耳聾目盲則可。隻是雖聞見而不流去便是。”
曰:“昔有人靜坐,其子隔壁讀書,不知其勤惰。程子稱其甚敬。何如?”
曰:“伊川恐亦是譏他。”
【譯文】
九川問:“近年來因為討厭流行的泛濫學問,每次要靜坐,屏息凝神,不但做不到,反而覺得更為困擾。為何會這樣?”
先生說:“念頭怎麽能夠止息?隻是要讓念頭中正而已。”
九川說:“那就不存在沒有念頭的時候了嗎?”
先生說:“確實沒有。”
九川說:“如果這樣,又該如何理解靜呢?”
先生說:“靜中未嚐沒有動,動中未嚐沒有靜。戒謹恐懼就是念頭,怎能區分動靜呢?”
九川說:“周敦頤先生為何說‘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
先生說:“‘無欲故靜’,周敦頤先生所說的‘靜’,就是程子所說的‘靜亦定,動亦定’的‘定’字。‘主’是指本體。戒慎恐懼的念頭是活潑的,這正是天機流動不息之處,所謂‘維天之命,於穆不已’。一旦停息就是死亡。不是從本體發出來的念頭便是私念。”
九川又問:“當用功專心的時候,如果有聲色在麵前,還一如往常去看、去聽,恐怕就不是專一了?”
先生說:“怎麽能夠想不看、不聽呢?除非是身如槁木、心如死灰、耳聾目盲的人才能夠做到。隻要心不隨著所看、所聽的東西流轉就是了。”
九川說:“從前有人靜坐,他的兒子在隔壁讀書,他卻不知道兒子是勤奮還是懶惰。程頤先生稱讚他能夠持敬,為何?”
先生說:“伊川先生恐怕是在譏諷他。”
【度陰山曰】
程頤曾經遇到過這樣一件事。
有人來找他,說:“我是個特別專心致誌的人。”
程頤問:“為何這樣說?”
此人回答:“我在靜坐時,兒子在隔壁讀書,我都不知道他是勤奮還是懶惰。”
程頤誇獎他:“你的確是個持敬(專心致誌)的人。”
陳九川和王陽明談起這件事,王陽明卻說:“程頤恐怕是在玩冷幽默,因為這種專心致誌的程度,恐怕隻有‘身如槁木、心如死灰、耳聾目盲的人’才能夠做到。”
王陽明在這段話中談到三個問題:一是念頭不息;二是念頭要正;三是念頭要收得住。
凡是人,不可能進入莊子所謂“坐忘”的心齋境界,人縱然在靜坐時,內心深處也會有所念想,這念想就是“戒慎恐懼”,人要麽是“戒慎恐懼”,要麽就是非“戒慎恐懼”,諸如為名為利的遠大理想,整治他人的陰謀之想,天馬行空的胡思亂想。這是其一,但凡是活人,念頭就沒有息時。
其二,我們的念頭必須正,非出於本體發出的念頭就是私念,就是非正念。什麽是本體?當然是良知。所思所想,必須是良知判定為正的才是正念。
其三,壞的念想要及時去除,縱然是好的念想,也不能隨其泛濫。讀書時,突然聽到好聽的曲子,突然看到美色,欣賞一下沒有問題,但不能因此就放棄了讀書,而真的去聽曲子,賞美色了。
這就是念頭三要素,缺一不可。
事上磨煉,練的是內外合一
又問:“靜坐用功,頗覺此心收斂。遇事又斷了,旋起個念頭去事上省察。事過又尋舊功,還覺有內外,打不作一片。”
先生曰:“此‘格物’之說未透。心何嚐有內外?即如惟浚今在此講論,又豈有一心在內照管?這聽講說時專敬,即是那靜坐時心。功夫一貫,何須更起念頭?人須在事上磨煉,做功夫乃有益。若隻好靜,遇事便亂,終無長進。那靜時功夫亦差似收斂,而實放溺也。”
後在洪都,複與於中、國裳論內外之說,渠皆雲:“物自有內外,但要內外並著功夫,不可有間耳。”以質先生。
曰:“功夫不離本體,本體原無內外。隻為後來做功夫的分了內外,失其本體了。如今正要講明功夫不要有內外,乃是本體功夫。”是日俱有省。
【譯文】
九川又問:“靜坐用功,頗能感到內心的收斂。遇到事情又中斷了,馬上起個念頭到事上反省體察。事情過後又尋找以前的功夫,仍然覺得內與外有差別,無法融為一體。”
先生說:“這是對格物的學說理解得不透徹。心何曾區分內外?就像你現在在這裏講論學問,難道還有一個心在裏麵起作用嗎?在這裏聽講時專心恭敬,就是靜坐時的心。功夫是一以貫之的,何必再起一個念頭?人必須在事情上磨煉,功夫才會有長進。如果一味地喜歡靜守,遇到事情便亂了方寸,終究沒有長進。那種一味求靜的功夫看似在收斂,其實卻在放縱心體。”
後來在南昌,我又和於中、國裳討論內與外的學說,他倆都說:“事物原本有內外之分,隻是要內外一起用功,不能有所間隔。”九川就此請教先生。
先生說:“功夫離不開本體,本體原無分內外。隻是後來做功夫的人將其區分為內外,故而失卻了功夫的本然麵貌。現在正是要講清楚,功夫不必有內外,才是有本體的功夫。”這一天大家都有所領悟。
【度陰山曰】
有個叫梁日孚的向王陽明學習,學習得有滋有味,後來因為要參加進士考試,必須離開王陽明。他很不舍,認為離開了王陽明,人生就廢了。
王陽明告訴他:“你來學大道,你覺得聖人的大道真有固定的形體嗎?大道能夠被時間限製、被空間限製嗎?你一定要讓自己的心保持清醒狀態。”
梁日孚思考了半天,終於恍然道:“我慢慢地接近聖人的大道了。聖人的大道,在心上追求,所以不局限於什麽事;用心中的天理表達,所以不局限於什麽物;用與生俱來的人性發揮,所以不被時間限製;用精神駕馭,所以不被空間控製。為什麽一定要長期地待在先生的門下呢?”
王陽明就微笑說:“你呀,接近大道了。”
二人的對話,其實就是通過事上磨煉,達到內外合一之境。事上磨煉,不必局限時間、空間,更不能局限於事情和物體。再任何時間和空間中,對待任何事和物,都應該以一種心意對待。無事時,如此;有事時,更要如此。
人在無事時如果不胡思亂想、心中寧靜,便最接近聖人。此時的心能應對萬事萬物,但一有事,就發蒙,這就是內外沒有合一的緣故。如何做到內外合一?就是要事上磨煉。
所謂事上磨煉,則是讓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麵對哪怕最微小的名利財貨的**,也要不為所動。如此,不斷積累這種心態,積累到一定程度,最終達到內外合一的境界——即便遇到人生大事時,此心仍然是那顆對待名利財貨不動的心。
陸九淵心學“粗”在哪裏
又問:“陸子之學何加?”
先生曰:“濂溪、明道之後,還是象山,隻是粗些。”
九川曰:“看他論學,篇篇說出骨髓,句句似針膏肓,卻不見他粗。”
先生曰:“然。他心上用過功夫,與揣摹依仿、求之文義自不同,但細看有粗處,用功久當見之。”
【譯文】
九川又問:“陸九淵先生的學問如何?”
先生說:“周敦頤、程顥以後,還數陸九淵的學問最得聖道,隻是粗糙了些。”
九川說:“我看他討論學問,篇篇都道出了精髓,句句都是針砭膏肓,並沒有看出粗糙之處。”
先生說:“是的。他在心體上下過功夫,與隻是揣摩效仿、在字義上探求的學問當然不同,但仔細看看還是有粗糙之處的,你用功久了自然看得到。”
【度陰山曰】
南宋時期,理學大師朱熹和心學宗師陸九淵在鵝湖書院進行了一次長談,中國思想史將這次長談稱為“鵝湖之會”。所謂長談,就是吵架。朱熹說陸九淵的學說有問題,陸九淵說朱熹的學說有毛病,二人吵架的焦點就在“道問學”和“尊德性”上。
朱熹主張“道問學”,直白而言就是知識,陸九淵主張“尊德性”,簡單而言就是道德。
王陽明曾說朱熹的理學“支離”,意思是,知識和實踐分開了。而對陸九淵學說的評價是“粗”,認為它隻關起門來關注道德修養和靈性提升,不去現實中完成這些,可謂是空中樓閣。
簡單而言,雖然陸九淵和王陽明都主張“心即理”,但陸九淵缺少了“事上練”這一關鍵環節,所以陸九淵心學和陽明心學可謂天壤之別。
陳九川說陸九淵討論學問,篇篇道出了精髓,句句都能針砭膏肓,並沒有看出粗糙之處。王陽明隻是淡淡地告訴他,你用功久了自然能看到他的“粗”。
王陽明說,心,在物為理,心中有天理,必須去心外呈現,如此才能知行合一,內外合一。陸九淵的“粗”就是少了這個。
如果以鵝湖之會的分歧講,陸九淵主張“尊德性”,王陽明則主張“尊德性”和道問學是一回事。道德和學問本身就是一回事,真正的學問是提升道德的,真正的道德也能穩固學問。
對鏡應感,就是致良知
庚辰往虔州再見先生,問:“近來功夫雖若稍知頭腦,然難尋個穩當快樂處。”
先生曰:“爾卻去心上尋個天理,此正所謂‘理障’。此間有個訣竅。”
曰:“請問如何?”
曰:“隻是致知。”
曰:“如何致?”
曰:“爾那一點良知,是爾自家底準則。爾意念著處,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瞞他一些不得。爾隻不要欺他,實實落落依著他做去,善便存、惡便去,他這裏何等穩當快樂!此便是‘格物’的真訣,‘致知’的實功。若不靠著這些真機,如何去格物?我亦近年體貼出來如此分明,初猶疑隻依他恐有不足,精細看,無些小欠闕。”
【譯文】
正德十五年(1520年),我到虔州再次拜見先生,問:“近來我下功夫雖然稍微知道些關鍵,卻很難找到一個安心愉悅的境界。”
先生說:“你要在心上尋找天理,這就是所謂‘理障’。這當中有個訣竅。”
九川問:“請問是什麽訣竅?”
先生說:“就是致知。”
九川說:“要如何致知?”
先生說:“你那一點良知,是你自己的準則。你的意念所到之處,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一點不得隱瞞。你隻要不欺騙它,踏踏實實地按照它的指示去做,善念便存、惡念便去,這是何等安心愉悅!這便是‘格物’的秘訣,便是‘致知’的實在功夫。如果不依靠這真正的關鍵,要怎麽去格物?我也是近年來才體會得這樣明白,剛開始還懷疑僅僅依靠良知恐怕還不夠,仔細體察後才發現絲毫不曾欠缺。”
【度陰山曰】
東晉時期有個叫殷浩的清談之士,到處炒作自己,後來終於被政府重用,成為重臣。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北伐。
結果,他被打得滿地找牙,遁回東晉。中央政府大將軍桓溫咆哮如雷,上了一道奏疏,抨擊殷浩是個廢物。東晉政府立即撤了殷浩的全部職務,將他貶到一個小縣城,沒有政府命令,不得離開縣城半步。
殷浩住進淒涼的小縣城中,每日煩躁得要死。不過他掩飾得特別好,和人見麵談話,始終保持著名士的微笑,雖抑鬱地臉色鐵青,嘴唇發紫,卻常常和人說,自己為國憂勞,得了心肌炎。但如果獨處時,他就常常下意識地用手指在空中畫著“咄咄怪事”字樣。
也許他認為,北伐失敗就是咄咄怪事。他未出山時,曾多次在腦海中設想戰爭,他多次看到自己製訂了天衣無縫的作戰計劃,然後指揮若定,所向披靡。但令他大惑不解的是,想象和現實居然不是一回事!
就這樣,愁悶了很久,眼看就要鬱鬱而終。突然有一天,他接到了桓溫的來信。
桓溫在大權獨攬後,立即想到應該樹立個愛護名士的標牌。當時的名士,所剩無幾,所以,他馬上就想到了蜷縮在小縣城裏的殷浩。
但絕對不能讓殷浩帶兵,桓溫說,就讓他做個高大上卻不承擔具體事務的官——尚書令吧。
殷浩拆開這封信,迅速掃了一遍,核心字眼就進了他的心。他狂喜地險些暈倒,手指因激動而顫抖,熱血直向腦門衝。他不相信這是真的,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嘴巴,很痛,這是現實。又去看手裏的信,信在,文字清晰地顯示,桓溫要他出山做官!
他跑出房間,站在陽光裏,一個字都不落地看了一遍,再朗誦了一遍,最後,他確信桓溫是要他出山做官!
他的心,五味雜陳。當初就是桓溫這禽獸把他弄到這個小縣城的,如今卻是這個禽獸要拯救他,這個世界到底怎麽了?!
殷浩不知這個世界到底怎麽了,他隻知道一件事:桓溫請他出去做官。接下來的事自然就是,給桓溫回封信。
這封信其實很容易回,無非是感謝桓溫的賞識,然後謙虛一下,最後再說如果桓溫不嫌棄他,他願效犬馬之勞。
想起來簡單,做起來就比較麻煩。感謝桓溫的話不能說得太肉麻,否則就有失名士風範;謙虛的話要淺嚐輒止,千萬不能過了頭,讓桓溫誤會自己真不想出去做官;至於說犬馬之勞,那就更要萬分斟酌,他畢竟是個名動天下的人物,不能失了骨氣。
不考慮得這麽縝密還好,一如此考慮,殷浩就患得患失起來,提筆寫信,每寫一句,都覺不妥。最後是每寫一字,他就覺不妥。於是,他將寫好的信拆了又封,封了又拆,不斷修改,不斷重寫。如是反複了幾十次。
這種神經質的行為,不可能成全好事,隻能壞事。殷浩被自己搞得恍恍惚惚,物我兩忘。就在這種暈暈乎乎的狀態中,他把一封白紙封進信封,送了出去。
一萬分的謹慎和斟酌,換來的竟然是一封白紙信,這讓人在捧腹大笑的同時,更為殷浩扼腕長歎。
如你所知,桓溫接到那張白紙後,七竅生煙:“老子我好心好意請你出來做官,你卻弄個天書作為報答,耍猴是這樣耍的嗎?!”
自此,桓溫再也沒有和殷浩聯係過。殷浩等了很多天,不見桓溫回信,不禁懊悔道:“信中還是有不妥的言辭,我真是愚蠢啊。”
他哪裏知道,信中根本沒有不妥的言辭,而是就沒有言辭。
如何致良知?
王陽明說,你那一點良知,是你自己的準則。你的意念所到之處,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一點不得隱瞞。你隻要不欺騙它,踏踏實實地按照它的指示去做,善念便存、惡念便去,這是何等的安心愉悅!
套用殷浩寫信的故事,你的意念就是要出去做官,那就不要欺騙這種意念,立即給人家回信。可他又礙於名士的虛名,瞻前顧後,欺騙良知,如此一來,私念進來了。私念一來,顧慮就多,顧慮一多,內心就不寧靜,不信良知的初始判斷,最後,出事了。
我們的人生中,總能遇到各種事情,事情一來,我們最先做出的判斷就是良知的判斷,隻要你抓住它,不要欺騙它,是便是,非便非,立即行動,萬事大吉。
倘若抓住它,卻不相信它,按照你從前的人生經驗來否定它,甚至是欺騙它,是不是是,非又不是非,模棱兩可,或者背道而馳,這就是理障,非致良知。
致良知就是行良知,依憑良知的判定去行動,就是知行合一,就是格物(在事上正念頭),就是致知。
1519年,王陽明用了不到50天的時間,徹底平定擁有精銳20萬的寧王朱宸濠。這就是致良知的結果,以絕對劣勢的兵力擊敗強敵,這就是良知的威力。
呼風喚雨,撒豆成兵,在這一功業麵前,恐怕隻是小兒科。
事後,他總結自己的成功經驗時,如此說道:“致良知,就是對境應感……”
所謂對境應感,就是突然身臨其境,感同身受,與境合一,便能得出最佳應對的方法。
王陽明說,在突發狀態下,最容易體現良知的宏大價值。平時不遇急事,從容不迫,有充足的時間考慮。但戰場上,呼吸存亡隻在一念間,必須全神貫注。刹那之間,念頭頓生,抓住這個念頭,以良知判定,良知一判,立即行動,絕不容轉念和思考。在這刹那之間,不欺良知,不忘良知,即能天人合一,情境合一,知行合一。
人人心中都有個聖人
在虔與於中、謙之同侍。先生曰:“人胸中各有個聖人,隻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因顧於中曰,“爾胸中原是聖人。”
於中起,不敢當。
先生曰:“此是爾自家有的,如何要推?”
於中又曰:“不敢。”
先生曰:“眾人皆有之,況在於中?卻何故謙起來?謙亦不得。”
於中乃笑受。
又論:“良知在人,隨你如何,不能泯滅。雖盜賊亦自知不當為盜。喚他作賊,他還忸怩。”
於中曰:“隻是物欲遮蔽。良心在內,自不會失。如雲自蔽日,日何嚐失了?”
先生曰:“於中如此聰明,他人見不及此。”
先生曰:“這些子看得透徹,隨他千言萬語,是非誠偽,到前便明。合得的便是,合不得的便非,如佛家說‘心印’相似。真是個試金石、指南針。”
先生曰:“人若知這良知訣竅,隨他多少邪思枉念,這裏一覺,都自消融。真個是‘靈丹一粒,點鐵成金’。”
【譯文】
在虔州時,九川與於中、謙之一起陪同先生。先生說:“每個人胸中都有聖人,隻因自信不夠,自己把心中的聖人給埋沒了。”於是先生看著於中說,“你胸中本來有個聖人。”
於中站起來,表示不敢當。
先生說:“這是你自己本就有了,為何要推辭呢?”
於中又說:“不敢。”
先生說:“大家都有,何況你於中?為何要謙讓起來?這是謙讓不得的。”
於中才笑著接受。
先生又說:“良知在人心中,無論你如何做,都無法泯滅它。即便是盜賊也知道不應當做盜賊。喊他是賊,他還不好意思。”
於中說:“這隻是由於物欲遮蔽。良知在心中,自然不會喪失。好比烏雲蔽日,太陽又何曾喪失?”
先生說:“於中你如此聰明,別人未必有你這樣的見識。”
先生說:“把這些道理認識透徹,無論千言萬語,是非真假,一看便明白。符合的就對,不符合的就錯,好比佛家說的‘心印’一樣,真是個試金石、指南針。”
先生說:“人如果知道良知這個訣竅,無論有多少邪思枉念,隻要良知一覺察,自然會消除。真是‘靈丹一粒,點鐵成金’。”
【度陰山曰】
即使是十惡不赦的人,心中也有他牽掛、愛的人。嚴嵩可謂大奸大惡,但對兒子嚴世蕃確實疼愛有加,這種親情就是我們人類心中的聖人。
每個人心中都有個聖人,就是孟子所說的“人皆可為堯舜”,也是中國人的信仰“人皆可為聖賢”,用王陽明的解釋就是,我們每個人都有判斷是非善惡的良知,依著良知去做,就是聖人,違背良知去做,就是惡人。
良知在人心中,無論你怎麽做,它都不會消失,所以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個聖人。
當然,“人人心中有個聖人”還可以這樣理解:若是真正的人,心中總有股正氣在,這正氣一方麵來自良知,一方麵來自古聖先賢。而這些古聖先賢就是我們心中的聖人,他們能激勵我們天天向上,勇向光明。
最後,王陽明總結良知之神奇:人如果知道良知這個訣竅,無論有多少邪思枉念,隻要良知一覺察,自然會消除。真是“靈丹一粒,點鐵成金”。
的確,這就是良知神奇之處,也是我們人之所以為人的神奇處。
致良知,永無止境
崇一曰:“先生致知之旨發盡精蘊,看來這裏再去不得。”
先生曰:“何言之易也!再用功半年看如何?又用功一年看如何?功夫愈久,愈覺不同。此難口說。”
先生問:“九川於致知之說體驗如何?”
九川曰:“自覺不同。往時操持常不得個恰好處,此乃是恰好處。”
先生曰:“可知是體來與聽講不同。我初與講時,知爾隻是忽易,未有滋味。隻這個要妙,再體到深處,日見不同,是無窮盡的。”
又曰:“此‘致知’二字,真是個千古聖傳之秘,見到這裏,‘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
【譯文】
崇一說:“先生把致良知的宗旨闡釋得淋漓盡致,看來在這個問題上已經沒有深入的餘地了。”
先生說:“怎麽能說得如此容易!你再用半年功夫看看如何?再用一年功夫看看如何?功夫越久,越覺得不同。這很難用語言表達清楚。”
先生問:“九川你對致良知的學說體會得怎樣了?”
九川說:“感覺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操持時常常不能恰到好處,現在可以了。”
先生說:“由此可知體會到的與聽到的不一樣。我剛同你講的時候,知道你稀裏糊塗,體會不到什麽。從恰到好處再往下深入,每天都會有所不同,沒有窮盡。”
先生又說:“這‘致知’二字,真是千百年來聖賢流傳的秘密,懂得這個道理,便能‘百年以後聖人複出也不會有疑惑’。”
【度陰山曰】
王陽明“致知”之旨是如何發揮的呢?
致知就是致良知——你那一點良知,是你自己的準則,你的意念所到之處,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一點不得隱瞞;你隻要不欺騙它,踏踏實實地按照它的指示去做,善念便存、惡念便去。
弟子歐陽崇一覺得,王老師已經把“致知”的宗旨闡釋得淋漓盡致,成為永恒真理,從此後,眾人致良知隻要按這一模式,就一勞永逸,亙萬古而不滅了。
但王陽明卻說他說得太容易了。
王陽明為何這樣說,因為在他的心學中,沒有永恒真理這一說。今日學到這裏,感覺有所收獲,那就按這收獲去做。明日又有收獲,那就按明日收獲去做,千萬不能用前日之收獲來恒定將來一切,這就犯了執的毛病。
也就是說,致良知是永無止境的。一方麵,我們要不停地致良知,將其培養成慣性,日後一遇事,良知不用你思考,馬上會給你做出正確判定;另外一方麵,良知雖然現成,但其光明程度有不同,今日致良知光明了一點,明日致良知又光明了一點,這就是進步。
這就是致良知永無止境的原因。
我們不能因為今日聽憑良知做了件簡單的好事,就認為我們以後能做所有的好事;我們不能因為我們今日聽憑良知去除了一個簡單的惡念,就認為以後能去除所有的複雜的惡念。世界複雜,沒有那麽簡單。
所以我們才要每天都致良知,學致良知,優化自己的道德感、強化自己的判斷力,永無止境。唯有如此,我們才能明白王陽明所謂的“致良知是千百年來聖賢流傳的秘密”這句話的真諦!
致良知就是體用一源
九川問曰:“伊川說到‘體用一源,顯微無間’處,門人已說是泄天機。先生致知之說,莫亦泄天機太甚否?”
先生曰:“聖人已指以示人,隻為後人掩匿,我發明耳,何故說泄?此是人人自有的,覺來甚不打緊一般。然與不用實功人說,亦甚輕忽,可惜彼此無益;與實用功而不得其要者提撕之,甚沛然得力。”
【譯文】
九川問:“程頤先生談到‘體用一源,顯微無間’時,學生說他泄露天機。先生致知的學說,莫不是泄露了太多天機?”
先生說:“聖人早已把致知的學問指示給人看,隻是被後人掩蓋了,我不過是把它揭示出來罷了,怎麽能說是泄露天機呢?良知是人人具有的,隻是人們無知無覺罷了。如果對那些不肯切實下功夫的人說,他們對此肯定十分輕視,對彼此都沒有益處;如果對那些肯切實用功卻不得要領的人講明白,對他們就大有裨益了。”
【度陰山曰】
程頤閣下曾提出這樣的理念——體用一源,顯微無間,有弟子一驚一乍地說:“老師,您泄露天機了。”其實說泄露天機,隻是弟子拍馬屁,因為還遠未到那個程度。不過,“體用一源”的確有些意義。
在程頤之前,有人看重“用”輕視“體”,因為“體”虛幻而難以認知,“用”則顯而易見。比如一個人從樓上跳下來,大家都看到了他的墜落過程,這是顯而易見的,可人們看不到的是他為何會向下落,而不是向上,這就是“體”——重力。
程頤則說,沒有“體”就沒有“用”,體用一源,你必須知道“體”,才能更加清晰地明白“用”——知道了重力,當看到有人站在高處時,就該立即阻止他向下跳。
致良知其實也是體用一源,有弟子學程頤弟子拍王陽明馬屁:“您這個致良知學說恐怕是道破天機了。”
王陽明心不在焉地說:“這算什麽天機,聖人早就把致良知的學問指出來了,隻不過,沒有人看罷了。良知人人都有,我現在隻是告訴了他們這一事實而已,天機如果這麽簡單,那還叫天機嗎?!”
一個人說,我有良知,但不致,這就是體用分離,體用本是一源,如果分離,不但沒有了“用”,“體”也沒有了。
所以,真正的天機就是,體用合一,知行合一。
若說王陽明道破天機,正在此。他是想告訴我們,世界上任何的“體”都必須以“用”呈現,就不是真的“體”,自然也就沒有“用”。
正如他解釋知行合一:真知必能行,不行就不是真知。套到體用合一上,真體必能用,不用和不能用就不是真體。
經曆之後才能真知
又曰:“知來本無知,覺來本無覺。然不知則遂淪埋。”
【譯文】
先生又說:“知道了才知道本無所謂知道,覺悟了才發現本無所謂覺悟。但如果不知道,那麽自己的良知便會淪陷、埋沒。”
【度陰山曰】
漢初名將周勃,年輕時曾聽人說監獄黑幕,無論你是多麽大的官,隻要進了監獄,哪怕一個小小看守都能把你治得服服帖帖。
周勃不相信,他說,一個小看守能有多大本事。
後來,漢文帝上台,周勃功高蓋主,漢文帝就找了個罪名,把他扔進監獄。
這回,周勃終於明白了監獄黑幕是怎麽回事。他開始還想在監獄裏耍威風,仗著自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沒有把獄卒們放在眼裏,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犯了大錯。
獄卒們開始羞辱他,他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後來,他開始巴結獄卒們,送錢送物。獄卒們很高興,就給他出主意:“你若想出去啊,隻能找你兒子。”
周勃的兒子是駙馬,其實獄卒說找他兒子,說白了就是讓他找公主。
公主很快就出馬,請來了薄太後,薄太後就去對兒子漢文帝說:“把周勃放了吧,他也知道自己錯了。”
漢文帝立刻放了周勃。周勃出了監獄門,大有重生之感,不由歎道:“我曾經隻當率領千軍萬馬就已夠威風了,直到今天才知道,原來一個小小的獄卒有時候也比我強啊!”
人總是這樣,沒有經曆過就不知道,隻有經曆過了,才會豁然大通:哎呀,原來是這樣啊。
人生的境界,就是經曆許多事後的真知。沒有經曆就沒有人生境界。但經曆之後,總會有種“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的感覺:原來不過如此。
這不是好了傷疤忘了疼,這才叫人生境界。我們絕不能把經曆過的事,無論好事還是壞事,一直放在心上,而是要把它快速忘記,所經曆的事本身不寶貴,它留在你心上的那些感悟才最寶貴。
這就是王陽明所謂的“知道了才知道本無所謂知道,覺悟了才發現本無所謂覺悟”,它既是一種境界感悟,也是一種提醒。
對朋友的態度:勸導鼓勵
先生曰:“大凡朋友,須箴規指摘處少,誘掖獎勸意多,方是。”
後又戒九川雲:“與朋友論學,須委曲謙下,寬以居之。”
【譯文】
先生說:“但凡對待朋友,應當少一些批評指摘,多一些勸導鼓勵才好。”
爾後先生又告誡九川,說:“與朋友討論學問,應當謙虛委婉,寬以待人。”
【度陰山曰】
春秋時期,齊國人管仲和鮑叔牙是好朋友。
管仲家裏窮,鮑叔牙小康,所以鮑叔牙總給予經濟救助。鮑叔牙後來和管仲做生意,鮑叔牙投資金錢,管仲投資頭腦,賺了錢後,鮑叔牙拿得少,管仲拿得多。
有人就為鮑叔牙打抱不平,說:“你出的錢,他出的力,為什麽分錢時他拿得多,至少應該一人一半。”
鮑叔牙說:“管仲家裏貧窮,多拿錢是要養家。”
後來,二人去參軍。每次進攻時,管仲都躲在鮑叔牙身後,而且一見苗頭不對就逃跑。有人說,管仲是個膽小鬼。鮑叔牙解釋道:“你們誤會他了,他不是怕死,他得留著他的命去照顧老母親呀!”
管仲聽到鮑叔牙這些話後,流下眼淚道:“生我的是父母,最了解我的人是鮑叔牙呀!”
後來,管仲在鮑叔牙的推舉下成為齊國宰相,他輔佐齊桓公把齊國鍛造成第一光輝帝國,齊桓公也成為霸主。
管仲後來說:“如果沒有鮑叔牙的體諒和鼓勵,哪裏有我的今天啊。”
這就是管鮑之交。
“管鮑之交”的主題就是王陽明所說的,對待朋友應該“少一些批評指摘,多一些勸導鼓勵”。
鮑叔牙對管仲的鼓勵簡直是縱容。管仲家貧,他就給錢;管仲需要錢,他就毫無原則地把做生意賺來的大部分錢都給管仲;管仲陣前逃跑,他還為管仲開脫。
其實交朋友,不就是應該像鮑叔牙一樣嗎?
每個人身上都有缺點,如果你隻盯著對方的缺點,批評指責,那你們的友誼肯定會夭折,因為不是每個人都能聽進逆耳之言。
我們為何要對朋友勸導鼓勵?因為人皆有良知,當你為他好,並且把他看得很重要時,他的良知能做出正確判斷,會和你肝膽相照。
中國古人最偉大的發明就是,人性本善。無論是什麽人,本性是善的,當他做了一件錯事時,如果我們能考慮其本性,就會多一份寬容和包容。而這種寬容和包容正是最完美的為人處世之道。
勸導鼓勵,不僅僅是對朋友,對我們身邊的每一個人,哪怕是初次見麵的人,都是致良知。
九川臥病虔州。
先生雲:“病物亦難格,覺得如何?”
對曰:“功夫甚難。”
先生曰:“常快活便是功夫。”
九川問:“自省念慮,或涉邪妄,或預料理天下事,思到極處,井井有味,便繾綣難屏。覺得早則易,覺遲則難。用力克治,愈覺扞格。惟稍遷念他事,則隨兩忘。如此廓清亦似無害。”
先生曰:“何須如此,隻要在良知上著功夫。”
九川曰:“正謂那一時不知。”
先生曰:“我這裏自有功夫,何緣得他來?隻為爾功夫斷了,便蔽其知。既斷了,則繼續舊功便是。何必如此?”
九川曰:“直是難鏖。雖知,丟他不去。”
先生曰:“須是勇。用功久,自有勇。故曰‘是集義所生者’。勝得容易,便是大賢。”
九川問:“此功夫卻於心上體驗明白,隻解書不通。”
先生曰:“隻要解心。心明白,書自然融會。若心上不通,隻要書上文義通,卻自生意見。”
【譯文】
九川在虔州生病了。
先生說:“病這一事物很難格正,你覺得如何?”
九川說:“這個功夫確實很難。”
先生說:“時常保持快活就是功夫。”
九川問:“我反省自己的念頭思慮,有時涉及邪惡妄念,有時又思考平治天下,想得最深的時候,感覺到津津有味,難以擯去。發現得早還容易去除,發現得晚就很難去除。用力克製,越發覺得難以抵擋。隻有去想別的事才能忘掉。這樣清除思慮好像也沒什麽害處。”
先生說:“何須如此?隻需要在良知上下功夫。”
九川說:“我說的正是良知不在的時候。”
先生說:“我這裏自然是有功夫的,怎麽會出現你說的這種情況呢?隻因為你的功夫間斷了,蒙蔽了良知。既然功夫間斷了,繼續原來的功夫便可。何必要那樣做呢?”
九川說:“那真是一場鏖戰。雖然知道卻又去不掉。”
先生說:“這需要勇氣。用功久了,自然勇敢。所以說‘是集義所生者’。如果能輕易戰勝思慮,便是大賢人了。”
九川問:“致良知的功夫雖能在心上體驗明白,卻解釋不通書上的文句。”
先生說:“隻需要在心中理解便可。心中明白,書上的文句自然融會貫通。如果心中不通透,隻想在書中的文義上求通透,卻會生出許多其他意思來。”
【度陰山曰】
1507年,王陽明抵達貴州龍場驛站時,麵對的是絕境。當人麵對絕境時,最先感知這絕境的其實是身體,然後才是心理。
當時的貴州龍場驛站,有瘴癘之氣,有密不透風的原始森林,有陰暗潮濕的山洞,就是沒有正常人可以居住的地方。王陽明天生又有肺病和腸胃疾病,來到這種地方,身體自然無法忍受,所以很快,他就想到死亡。
離王陽明一千五百多年前,有個叫蘇武的漢朝官員被匈奴扣押,匈奴人把他流放到環境惡劣的貝加爾湖放羊,蘇武每天缺衣少食,很多次險些被凍死。身體受到的巨大創痛,讓他也多次想一死了之。
但無論是蘇武還是王陽明,最後都活了下來,而且名垂史冊。
我們一定要明白一點:有時候,肉體的痛苦比精神的痛苦更易讓人崩潰,向生命繳械投降。因為肉體痛苦是迅猛而易感的,哪裏疼痛立即就會有反應,不像心理疾病那樣悠長緩慢。人的肉身很難經得起那些直接的痛苦,肉體痛苦的可怕不在其本身,而是接踵而來的精神痛苦。
人但有一口氣在,就能活。但沒有了鬥誌,死亡就在眼前。
陳九川得病後,感覺到痛苦不堪,所以他對王陽明說,這個肉體疾病很難格。
王陽明也承認,因為他也遭受過。他之所以能挺過來,有個秘訣:常快活。
當初他在龍場,千方百計轉移肉體帶來的疼痛的注意力,他修建簡陋的住所,給其取一個好名字,他常常唱家鄉小調,而且學著種菜煮飯。
常快活其實就是轉移注意力,而這種轉移又有個訣竅,就是勇。
人肉體受傷害時,精神會來幫忙,生出種種思慮。這個時候,我們該怎麽辦?
有人說,要拚命地克製它。這種論調也有道理,可未必有效。我們在經受肉體痛苦時會產生各種思慮,而思慮或者說是心理是有一定規律的。恐懼、焦慮、空虛,這些負麵的心理就會冒出。當它們冒頭時,千萬別拚命克製它,而是要順著它的規律。所有的心理情緒,無論是正麵還是負麵的,都有一定規律,這個規律就是,產生、發展、**、沒落、死亡。
要勇,就是要敢於承認它的這個規律,然後勇敢地順應這個規律。
如何順應這個規律呢?
通俗而言就是,為所當為。問自己一句:如果沒有這些負麵情緒時,你平時都做什麽?
吃飯、工作、睡覺……
總之,就是要以“平常心”——平常是怎樣,現在就是怎樣——來對付它。
這需要足夠的勇氣,隻要用心用力,就必能成功。
生活和工作中才是最好的修行道場
有一屬官,因久聽講先生之學,曰:“此學甚好,隻是簿書訟獄繁難,不得為學。”
先生聞之,曰:“我何嚐教爾離了簿書訟獄懸空去講學?爾既有官司之事,便從官司的事上為學,才是真格物。如問一詞訟,不可因其應對無狀,起個怒心;不可因他言語圓轉,生個喜心;不可惡其囑托,加意治之;不可因其請求,屈意從之;不可因自己事務煩冗,隨意苟且斷之;不可因旁人譖毀羅織,隨人意思處之。這許多意思皆私,隻爾自知,須精細省察克治,惟恐此心有一毫偏倚,杜人是非。這便是格物、致知。簿書訟獄之間,無非實學。若離了事物為學,卻是著空。”
有一位先生的屬官,長期聽先生講學,說道:“先生您的學問十分好,可是文書、斷案繁雜困難,無暇去學習。”
先生聽到這句話,說:“我何時教你離開文書、斷案憑空去做學問?你既然要處理官司,便在處理官司上做學問,這才是真正的格物。比如斷案,不能因當事人回答時無禮就發怒;不能因其言辭婉轉就高興;不能因厭惡其說情就故意懲罰;不能因其苦苦哀求就屈意答應;不能因自己事務繁冗就隨意糊弄;不能因旁人詆毀、羅織罪名就聽之任之。這許多的情況都是私意在作祟,隻有你自己知道,必須精細體察、反省克製,唯恐心中有一絲一毫的偏移就錯斷了案件的是非。這就是格物,就是致知。文書、斷案之間,無非都是實實在在的學問。如果離開了事物去做學問,反而會落空。”
【度陰山曰】
王陽明曾在給弟子徐成之的一封信中明白無誤地說道:政事雖劇,即是學問之地,因為修己治人,本無二道。
“修己治人,本無二道”就是對“政事雖劇,即是學問之地”的解釋:修己要在治人中,憑空修己,絕對治不了人。再進一步說,修己治人是一回事。
和王陽明談話的這位官員就有這樣的錯誤認識:修己治人是兩回事,要修己就不能治人,要治人就無法修己。
王陽明則說:“我什麽時候讓你離開治人去憑空修己?”
接著他就開始教育這位官員:斷案時,不能因當事人回答時無禮就發怒,不能因其言辭婉轉就高興,不能因厭惡其說情就故意懲罰,不能因其苦苦哀求就屈意答應,不能因自己事務繁冗就隨意糊弄,不能因旁人詆毀、羅織罪名就聽之任之。這許多的情況都是私意在作祟,且隻有你自己知道。你必須精細體察、反省克製,唯恐心中有一絲一毫的偏移就錯斷了案件的是非。
認真讀王陽明這一大通道理,很容易能看明白,王陽明是讓對方“在事情(斷案)上正念頭”,這就是格物,就是致知。
脫離了事物,憑空去格,什麽都格不出來,隻會流落到“枯禪”境地。
常常能聽到一些人說,天天忙得要命,哪裏有時間修身養性?這話的錯誤就在於,忙的過程中才是修身養性的最佳道場。
我們最應該搞清楚的是修身養性的目是什麽。這目的無須多說,當然是應對人情事變。
不在隨處可見的人情事變上用功,卻脫離人情事變去刻意修身養性,這是畫蛇添足,既浪費了時間,也降低了效率。
生活和工作才是最鍛煉人的道場,除此而外,全是虛無。正如王陽明所說,離了事物去做學問,必然落空。我們說,離了生活和工作去修身養性,這“身”和“性”一無是處。
虔州將歸,有詩別先生雲:“良知何事係多聞,妙合當時已種根。好惡從之為聖學,將迎無處是乾元。”
先生曰:“若未來講此學,不知說‘好惡從之’從個甚麽。”
敷英在座,曰:“誠然。嚐讀先生《大學古本序》,不知所說何事。及來聽講許時,乃稍知大意。”
【譯文】
我將要離開虔州時,寫了一首詩向先生告別:“良知何事係多聞,妙合當時已種根。好惡從之為聖學,將迎無處是乾元。”
先生說:“你如果沒有來此討論學問,那麽就不知道‘好惡從之’的‘從’說的是什麽意思。”
敷英也在座,說:“是啊!我曾經讀先生的《大學古本序》,不知道說的是什麽。在這裏聽講了一段時日,才稍稍明白其中的大意。”
【度陰山曰】
“好惡”二字在陽明心學中至為關鍵,因為王陽明清楚地說過,良知就是好惡之心。什麽是好惡之心,人人都喜歡生,所以“生”就是天理,你無緣無故剝奪別人的生命就是傷天害理。人人都喜歡美色,所以“美”就是天理,你如果特別喜歡醜的東西,說明你正在傷天害理。
良知就是好惡之心,這話乍看上去有點不嚴謹。我們喜歡香的東西,香是天理,但中國古代卻有“逐臭之夫”;我們喜歡生,生是天理,可有人就是喜歡自殺,或者殺人。
這些變態的好惡真實存在著,那麽該如何來理解王陽明所謂的“好惡”呢?
其實,王陽明所謂的“好惡”有以下幾個特征:
第一,好惡的流露必須是刹那之間,發自本能和直覺的,好惡一流露,絕對不能摻雜進思想,一旦有了思想,這種“好惡”就不是王陽明所謂的“好惡”之心了。
這也正是王陽明提醒陳九川的,好惡從的是什麽?如果你從的是本能和直覺,那沒有問題;如果你從的是摻雜了思考後的好惡,這可能就有問題了。
第二,好惡之心,必須是大多數人認可的那個好惡。我們喜歡生,但有人就喜歡死,這“有人”畢竟是少數,是變態而非常態,我們不會忽略它,卻也沒有必要以它們來反駁“良知是好惡之心”。
第三,好惡之心,是反應神速的,它反映到事物上麵是好還是惡,那它就一定是,絕不懷疑。譬如你喜歡吃米飯不喜歡狗屎,喜歡吃米飯就是天理,你見到米飯和狗屎,根本不需要考慮,這就是好惡之心。
“好惡從之”從的是什麽?
是從良知,而非從人欲。一旦從了“人欲”,這好惡就不是真正的好惡,也就不是良知了。
知識和見識,是兩回事
於中、國裳輩同侍食。
先生曰:“凡飲食隻是要養我身,食了要消化。若徒蓄積在肚裏,便成痞了,如何長得肌膚?後世學者博聞多識,留滯胸中,皆傷食之病也。”
於中、國裳等人陪同先生吃飯。
先生說:“但凡飲食都是為了滋養我們的身體,吃了就要消化。如果隻是把食物積蓄在肚子裏,就成了不消化的腫塊,如何能夠滋養身體?後世的學者博聞多識,卻把知識滯留在胸中,這都是患了消化不良的毛病。”
【度陰山曰】
食物如果不能被吸收,那就隻是腫塊,而不是營養,正如知識如果不能被我們的心轉化就不是知識,隻能是妨礙我們解決問題的荊棘。
東漢中後期,中國曆史上第一次宦官之禍開始,中國曆史上第一次外戚之禍開始,中國曆史上第一次文禍(文字之禍)開始。
強盛的西漢滅亡後,仍留下一筆寶貴的思想遺產給東漢,諸如董仲舒的“天人三策”、劉徹對儒家體係的認可、儒法並駕齊驅的高明思想策略。但誰又能想到,這一切在東漢開始發生變化,最終變質,讓東漢創造了三個低能的第一。
始作俑者,就是東漢中後期的知識分子。
西漢後期,思想逐漸統一,知識分子隻能在這個統一的圈子裏發揮能量,經學崛起。
所謂經學,就是注解從前的經典。好處是,它能讓從前不被人注意和見過的知識點流行於天下。壞處是,它不是發揮再創造,而是錦上添花,甚至是畫蛇添足。
所有的知識分子都在知識點上用力,又抬出高調的道德理想主義和政權抗衡,所以無論是外戚還是宦官掌控政權,對這些整日窮嚼咀的知識分子都不待見。
純粹玩知識點的人,一旦遇事,必然魂不附體,因為知識點不能產生解決問題的方法,它隻是平時無事時的點綴。
所以,宦官搞知識分子,輕而易舉,於是就有了數次黨錮之禍。外戚也搞,但比宦官溫柔,知識分子也是俯首帖耳,這種俯首帖耳是發自內心的,因為他們沒有能力解決麵臨的問題。
世上很多人都在學習,有人學得越多越發現自己的無知,所以拚命學。有人學得越多越自卑,因為天下知識太多了,所以也拚命學。
但這學,後麵沒有跟著“習”,學本身就成了背誦知識點的庸碌行為。
孔子說,學而時習,學是學知識點,習,則是練習,練習的肯定不是你的知識點,而是從知識點中突破出來,甚至是徹底放棄知識點。
理論上,知識點是敲門磚,知識越高,敲起門來越容易。可惜的是,很多人一生都在練搬磚,根本就沒有去敲門。
正如東漢那些經學家,論知識儲備,連腸子裏都是《詩》《書》《老》《莊》,但一遇到人生危境,馬上屎尿齊下。
古語雲,水大漫不過鴨子背。如果把水比作知識,鴨子背就是你要處理的事。一根筋的人認為,若想漫過鴨子背,我隻要不停增加水量就可以,但你越是專注於增加水量,你要處理的問題的難度就越高。
為什麽我們會不停地注水,而忘記了可以把鴨子捉來殺掉扔水裏來解決“水能漫過鴨子背”這個難題?
因為我們的腦子始終關注於知識點和知識量。很少有人注意到,我們學到的知識量和我們要在現實中解決問題的方法,不是一回事。
人類所有的知識,都是人類自己創造的,人類創造出這些知識後又讓這些知識反過來管束人類。
這就是畫地為牢。
它大概有好處,可以使人類有秩序地生活,但它的壞處就在於,創造這些知識的人,本人可能是見識高手,其創造的知識對他人卻毫無用處。
《大學》三綱八目,絕大多數人都了解,但這隻是知識點,就如你會背誦中國曆史歌謠一樣,你真的了解中國曆史嗎?
知識點太容易學,正因為容易,所以它不可靠。見識,就不一樣。它是越過知識點,甚至是避開知識點,直奔問題本身,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一切知識,都是在給本質添油加醋,像包裹木乃伊一樣,把本質包裹起來,迷惑你。你知道得越多,就會越恐懼、自卑,忘記了它們是一種偽裝。
人世間所有的問題,隻要剝開它的偽裝,其實隻是一個問題。包子是拿來吃的,這就是見識。包子有十八個褶、一百個褶就是知識,關注於褶皺,不知道吃,非餓死你不可。
抓住本質,就是見識,被這個問題搞得暈頭轉向,還以為自己才華橫溢,就是蠢材。
致良知,聖人、凡人都要學
先生曰:“聖人亦是‘學知’,眾人亦是‘生知’。”
問曰:“何如?”
曰:“這良知人人皆有,聖人隻是保全無些障蔽,兢兢業業、亹亹翼翼,自然不息,便也是學。隻是生的分數多,所以謂之‘生知安行’。眾人自孩提之童,莫不完具此知,隻是障蔽多,然本體之知自難泯息,雖問學克治,也隻憑他。隻是學的分數多,所以謂之‘學知利行’。”
【譯文】
先生說:“聖人也是‘學而知之’,眾人也是‘生而知之’。”
九川問:“怎麽理解?”
先生說:“良知人人具有,聖人隻是保全得好而沒有受到任何蒙蔽,兢兢業業、勤勤懇懇,良知自然不息,這也是學。隻是天生的成分多,所以說聖人‘生知安行’。常人從孩提時代也都具有完備的良知,隻是遮蔽得多,然而本體的良知難以泯滅、止息,雖然通過學問克製的功夫,但也隻是憑借天生的良知。隻是通過學習的成分多,所以才說常人是‘學知利行’。”
【度陰山曰】
從資質上論,人分為三種:生知安行、學知利行、困知勉行。
我們必須承認的是,人與人永不可能平等,至少在靈性上麵就不平等。有的人靈性十足,有的人靈性極差。
晚清三傑中的曾國藩、李鴻章就是鮮明對比。
曾國藩靈性低下,李鴻章天分極高。曾國藩一篇文章要背誦十幾遍才能記住,李鴻章過目不忘。
但兩人都有大建樹,超凡脫俗。如果一份試卷滿分為一百分,兩人的成績都是一百。但是,曾國藩的一百分已是頂點,而李鴻章的一百分,是因為試卷隻有一百分。
所以說,生知安行和學知利行之人,如果成就相同,兩者所需付出的努力必定有天淵之別,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而無可奈何就是人生。
王陽明說,生知安行的聖人也要通過後天學習來培育知識,而眾人(更多的是學知利行的人)也有先天而知的“知識”。
而這個“知識”就是良知。
生知安行的人,如果不用心培養良知,那也會遮蔽良知;眾人雖然沒有生知安行的人的靈性高,但他們心中也有良知,隻要後天去努力學習致良知,那他就和聖人一樣偉大。
良知人人皆有,學就是學致良知,唯有把致良知學好,才能見天道,見真理。而這種學,不需要去外麵求,它就在我們心上,凡事皆向心中求。每遇事,多聽聽內心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