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聶文蔚(二)

除了致良知,其他都不必講

得書,見近來所學之驟進,喜慰不可言。諦視數過,其間雖亦有一二未瑩徹處,卻是致良知之功尚未純熟,到純熟時自無此矣。譬之驅車,既已由於康莊大道之中,或時橫斜迂曲者,乃馬性未調、銜勒不齊之故。然已隻在康莊大道中,決不賺入旁蹊曲徑矣。近時海內同誌,到此地位者曾未多見,喜慰不可言,斯道之幸也!

賤軀舊有咳嗽畏熱之病,近入炎方,輒複大作。主上聖明洞察,責付甚重,不敢遽辭。地方軍務冗遝,皆輿疾從事。今卻幸已平定,已具本乞回養病,得在林下稍就清涼,或可瘳耳。人還,伏枕草草,不盡傾企,外惟浚一簡,幸達致之。

來書所詢,草草奉複一二。

【譯文】

來信收悉,看到你近來學問驟進,欣慰之情難以言表。你的信我仔細讀了幾遍,中間有一兩處還未能理解透徹,恐怕是因為致良知的功夫尚未純熟,如果到了純熟的境界,自然不會如此了。這就好比是駕車,已經走在康莊大道上了,有時出現迂回曲折的情況,是馬性沒有調好、韁繩沒有勒齊的緣故。然而已經在康莊大道之上,決計不會再誤入歧途了。近來海內同道達到你這種境界的還不多見,我高興得說不出話來,這是聖人之道的萬幸!

我原有畏熱咳嗽的毛病,來到炎熱的南方後,就複發得很厲害。皇上聖明洞察,托付的責任十分重大,不敢立即推辭。地方的軍務又十分冗雜,我不得不帶病處理。好在叛亂已經平定,我已奏請皇上讓我回家養病,如能在山林清涼之處養病,或許還能痊愈。來人就要回去,我趴在枕上草草寫信,匆忙間難以訴說得盡。另外,給陳九川的信請你轉交給他。

你信中所詢問的問題,我簡單地回複一下。

近歲來山中講學者,往往多說“勿忘勿助”工夫甚難。問之,則雲:“才著意便是助,才不著意便是忘,所以甚難。”區區因問之雲:“忘是忘個甚麽?助是助個甚麽?”其人默然無對,始請問。區區因與說,我此間講學,卻隻說個“必有事焉”,不說“勿忘勿助”。“必有事焉”者隻是時時去“集義”。若時時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時間斷,此便是忘了,即須“勿忘”;時時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時欲速求效,此便是助了,即須“勿助”。其工夫全在“必有事焉”上用,“勿忘勿助”,隻就其間提撕警覺而已。若是工夫原不間斷,即不須更說“勿忘”;原不欲速求效,即不須更說“勿助”。此其工夫何等明白簡易!何等灑脫自在!今卻不去“必有事”上用工,而乃懸空守著一個“勿忘勿助”,此正如燒鍋煮飯,鍋內不曾漬水下米,而乃專去添柴放火,不知畢竟煮出個甚麽物來!吾恐火候未及調停,而鍋已先破裂矣。近日一種專在“勿忘勿助”上用工者,其病正是如此。終日懸空去做個“勿忘”,又懸空去做個“勿助”,渀渀****,全無實落下手處,究竟工夫隻做得個沉空守寂,學成一個癡呆漢。才遇些子事來,即便牽滯紛擾,不複能經綸宰製。此皆有誌之士,而乃使之勞苦纏縛,擔擱一生,皆由學術誤人之故,甚可憫矣!

夫“必有事焉”隻是“集義”,“集義”隻是致良知。說“集義”則一時未見頭腦,說“致良知”即當下便有實地步可用工。故區區專說“致良知”。隨時就事上致其良知,便是“格物”;著實去致良知,便是“誠意”;著實致其良知,而無一毫意必固我,便是“正心”。著實致真知,則自無忘之病;無一毫意必固我,則自無助之病。故說“格、致、誠、正”,則不必更說個“忘、助”。孟子說“忘、助”,亦就告子得病處立方。告子強製其心,是助的病痛,故孟子專說助長之害。告子助長,亦是他以義為外,不知就自心上“集義”,在“必有事焉”上用功,是以如此。若時時刻刻就自心上“集義”,則良知之體洞然明白,自然是是非非,纖毫莫遁,又焉有“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之弊乎?孟子“集義”“養氣”之說,固大有功於後學,然亦是因病立方,說得大段,不若《大學》“格、致、誠、正”之功,尤極精一簡易,為徹上徹下,萬世無弊者也。

聖賢論學,多是隨時就事,雖言若人殊,而要其工夫頭腦,若合符節。緣天地之間,原隻有此性,隻有此理,隻有此良知,隻有此一件事耳。故凡就古人論學處說工夫,更不必攙和兼搭而說,自然無不吻合貫通者;才須攙和兼搭而說,即是自己工夫未明徹也。

近時有謂“集義”之功,必須兼搭個致良知而後備者,則是“集義”之功尚未了徹也。“集義”之功尚未了徹,適足以為致良知之累而已矣。謂致良知之功,必須兼搭一個“勿忘勿助”而後明者,則是“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徹也。“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徹也,適足以為“勿忘勿助”之累而已矣。若此者,皆是就文義上解釋牽附,以求混融湊泊,而不曾就自己實工夫上體驗,是以論之愈精,而去之愈遠。

【譯文】

今年來到山中講學的人,常常說“勿忘勿助”的功夫很難。我詢問原因,他們就說:“稍有意念便是助長,一不留意便是忘記,所以很難。”我就問:“忘是忘記什麽?助是助長什麽?”他們默然無言,便向我請教。我對他們說,我在這裏講學,隻講“必有事焉”的功夫,不說“勿忘勿助”。“必有事焉”就是時時刻刻去“集義”。如果時時刻刻用“必有事”的功夫,其間有中斷便是忘記,就需要“勿忘”的功夫;時時刻刻用“必有事”的功夫,求速之心切便是助長,就需要“勿助”的功夫。功夫全在“必有事焉”之上,“勿忘勿助”隻是在其中起個提點警醒的作用。如果功夫原本就不間斷,便不須說“勿忘”;功夫原本不求速效,那麽便不須說“勿助”。如此功夫何等明白簡單!何等灑脫自在!如今卻不在“必有事”上用功,卻懸空苦守著“勿忘勿助”,這好比是燒火做飯,鍋裏不添水加米,卻專門去添柴加火,不知最終能煮出個什麽東西!恐怕火候還沒調好,鍋已經先燒破了。近來專在“勿忘勿助”上用功的人,他們的毛病正是如此。整體憑空去做“勿忘勿助”的功夫,茫茫****,全然沒有落實下手之處,最終隻落得個死守空寂的功夫,學成了個癡呆。剛遇到一點事,就會心緒紛亂,難以應對。這些人都是有誌之士,卻因此勞苦困擾,耽誤一生,這都是由於學術的錯誤耽誤人的緣故,真叫人可惜呢!

“必有事焉”就是“集義”,“集義”就是致良知。說“集義”一時還未抓住主旨,說“致良知”那麽當下便有切實用功之處。所以我專門說“致良知”的功夫。隨時在事上致良知,便是“格物”;著實去致良知,便是“誠意”;著實去致良知,並且沒有一絲一毫的私心妄意,便是“正心”。著實去致良知,便沒有“忘”的毛病;沒有一絲一毫的私心妄意,便沒有“助”的毛病。所以說“格、致、誠、正”,便不需要再說“勿忘勿助”了。孟子說“勿忘勿助”,也是針對告子的毛病對症下藥。告子通過強製的功夫來框定人心,是“助”的毛病,所以孟子專門說助長的危害。告子之所以犯助長的毛病,也是因為他將義看作外在的東西,不知道在自己心中“集義”,在“必有事焉”處用功,所以才會如此。如果時時刻刻在自己心中“集義”,那麽良知本體便會豁然開朗,是是非非全都呈現,又何來的“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的毛病?孟子“集義”“養氣”的學說,固然對於後學有極大的功勞,然而也不過是對症下藥,隻說了個大概,不及《大學》中“格、致、誠、正”的功夫特別精研專一、簡單明了,這實在是上下貫通,千秋萬世永無弊病的功夫。

聖賢講學,大多是就事而論,雖然他們的說法不一,但功夫的主旨是一致的。這是由於天地間隻有一個性,隻有一個理,隻有一個良知,隻有這一件事。所以但凡就古人論學之處討論功夫,沒有必要摻雜著牽強附會地說,自然能夠融會貫通;如果需要摻雜搭配,隻是自己的功夫沒有明白透徹罷了。

近來有人說“集義”的功夫必須搭配致良知才算完備,這是“集義”的功夫尚未透徹的緣故。“集義”的功夫尚未明了透徹,恰好成了致良知的牽累。認為致良知的功夫必須搭配“勿忘勿助”才能明白,則是“致良知”的功夫尚未透徹。“致良知”的功夫尚未明了透徹,恰好成了“勿忘勿助”的牽累。像這類情況,都是從文義上牽強附會的解釋,以求融會貫通,卻沒有自己切實地在功夫上體驗,所以論證得愈精細,實則愈偏離大道。

文蔚之論,其於“大本達道”既已沛然無疑,至於“致知”“窮理”及“忘助”等說,時亦有攙和兼搭處。卻是區區所謂康莊大道之中,或時橫斜迂曲者。到得工夫熟後,自將釋然矣。

文蔚謂“致知之說,求之事親、從兄之間,便覺有所持循”者,此段最見近來真切篤實之功。但以此自為不妨,自有得力處;以此遂為定說教人,卻未免又有因藥發病之患,亦不可不一講也。

蓋良知隻是一個天理。自然明覺發見處,隻是一個真誠惻怛,便是他本體。故致此良知之真誠惻怛以事親便是孝,致此良知之真誠惻怛以從兄便是弟,致此良知之真誠惻怛以事君便是忠。隻是一個良知,一個真誠惻怛。若是從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誠惻怛,即是事親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誠惻怛矣;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誠惻怛,即是從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誠惻怛矣。故致得事君的知,便是致卻從兄的良知;致得從兄的良知,便是致卻事親的良知。不是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卻須又從事親的良知上去擴充將來。如此,又是脫卻本原,著在支節上求了。良知隻是一個,隨他發見流行處,當下具足,更無去來,不須假借。然其發見流行處,卻自有輕重厚薄、毫發不容增減者,所謂“天然自有之中”也。雖則輕重厚薄毫發不容增減,而原又隻是一個;雖則隻是一個,而其間輕重厚薄、又毫發不容增減。若可得增減,若須假借,即已非其真誠惻怛之本體矣。此良知之妙用,所以無方體、無窮盡,“語大天下莫能載,語小天下莫能破”者也。

孟氏“堯舜之道,孝弟而已”者,是就人之良知發見得最真切篤厚、不容蔽昧處提省人。使人於事君、處友、仁民、愛物、與凡動靜語默間,皆隻是致他那一念事親、從兄真誠惻怛的良知,即自然無不是道。蓋天下之事雖千變萬化,至於不可窮詰,而但惟致此事親、從兄一念真誠惻怛之良知以應之,則更無有遺缺滲漏者,正謂其隻有此一個良知故也。事親、從兄一念良知之外,更無有良知可致得者,故曰:“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此所以為“惟精惟一”之學,放之四海而皆準,施諸後世而無朝夕者也。

【譯文】

你的觀點在“大本達道”方麵已經沒有疑問了,至於“致知”“窮理”以及“勿忘勿助”等說法,有時還是會有摻雜搭配之處。這就是我說的走在康莊大道之上,有時還會出現橫斜曲折之處。等到功夫純熟之後,這一情況自然會消失。

你說“致知的學說,從侍奉雙親、遵從兄長上就應當有所持守、遵循”,此處最能看到你近來功夫的真切篤實。你自己從這裏下功夫倒也無妨,有一個切實用力之處,但如果把此當作定論教給別人,卻難免出現用藥不當、導致疾病的情況,這不能不同你說明白。

所謂良知隻是一個天理。良知自然明覺的呈現就是真誠惻隱,就是良知的本體。所以在侍奉雙親上致良知的真誠惻隱就是孝,在遵從兄長上致良知的真誠惻隱就是悌,在侍奉君主上致良知的真誠惻隱就是忠。隻有一個良知,隻是一個真誠惻隱。如果遵從兄長的良知不能達到真誠惻隱,也就是侍奉雙親的良知不能達到真誠惻隱;如果侍奉君主的良知不能達到真誠惻隱,便是遵從兄長的良知不能達到真誠惻隱。所以,能致侍奉君主的良知,便能致遵從兄長的良知;能致遵從兄長的良知,便能致侍奉雙親的良知。並不是說輔佐君主的良知不能致,卻要從侍奉雙親的良知上去擴充得來。如果這樣,便是脫離了良知的本原,在細枝末節上探求了。良知隻是一個,隨它發揮呈現,自然完備,無來無去,無須假借於外。但是良知發揮呈現之處卻有輕重厚薄的區別,絲毫不能增減,這就是所謂的“天然自有之中”。雖然輕重厚薄絲毫不能增減,但良知隻有一個;雖然隻是一個,但其中的輕重厚薄又絲毫不能增減。如果能夠增減,如果需要向外假借,那麽便已不是良知真誠惻隱的本體了。這就是良知的妙用,是良知之所以沒有形體卻無窮無盡的緣故,也是良知“說它大,天下任何東西都裝載不了它;說它小,天下任何東西都沒法攻破它”的原因。

孟子說的“堯舜之道,孝悌而已”,這是從人的良知最真切篤厚、不容蒙蔽之處提醒人。使得人在事君、處友、仁民、愛物以及其他所有動靜語默之間,都隻是致自己那一念侍奉雙親、遵從兄長的真誠惻隱的良知,那就自然處處都符合大道了。天下的事物雖然千變萬化,以至於不可窮盡,但是隻要致此侍奉雙親、遵從兄長的一念真誠惻隱的良知來應對,便沒有任何遺漏缺失之處,這正是隻有一個良知的緣故。侍奉雙親、遵從兄長的一念良知之外,沒有別的良知可以致,所以說:“堯舜之道,孝悌而已矣。”這就是“精研專一”的學問,就是放之四海而皆準,施於後世也不會過時的道理。

文蔚雲:“欲於事親、從兄之間,而求所謂良知之學。”就自己用工得力處如此說,亦無不可。若曰致其良知之真誠惻怛以求盡夫事親、從兄之道焉,亦無不可也。明道雲:“行仁自孝弟始,孝弟是仁之一事,謂之行仁之本則可,謂是仁之本則不可。”其說是矣。

“億”“逆”“先覺”之說,文蔚謂“誠則旁行曲防,皆良知之用”,甚善甚善!間有攙搭處,則前已言之矣。惟浚之言亦未為不是。在文蔚須有取於惟浚之言而後盡,在惟浚又須有取於文蔚之言而後明。不然則亦未免各有倚著之病也。舜察邇言而詢芻蕘,非是以邇言當察、芻蕘當詢而後如此。乃良知之發見流行,光明圓瑩,更無掛礙遮隔處,此所以謂之大知。才有執著意必,其知便小矣。講學中自有去取分辨,然就心地上著實用工夫,卻須如此方是。

“盡心”三節,區區曾有生知、學知、困知之說,頗已明白,無可疑者。蓋盡心、知性、知天者不必說存心、養性,事天不必說“夭壽不二,修身以俟”,而存心、養性與“修身以俟”之功已在其中矣。存心、養性、事天者,雖未到得盡心、知天的地位,然已是在那裏做個求到盡心、知天的工夫,更不必說“夭壽不二,修身以俟”,而“夭壽不二,修身以俟”之功已在其中矣。

譬之行路,盡心、知天者,如年力壯健之人,既能奔走往來於數千裏之間者也;存心、事天者,如童稚之年,使之學習步趨於庭除之間者也;“夭壽不二,修身以俟”者,如繈抱之孩,方使之扶牆傍壁,而漸學起立移步者也。既已能奔走往來於數千裏之間者,則不必更使之於庭除之間而學步趨,而步趨於庭除之間自無弗能矣;既已能步趨於庭除之間,則不必更使之扶牆傍壁而學起立移步,而起立移步自無弗能矣。然學起立移步,便是學步趨庭除之始,學步趨庭除,便是學奔走往來於數千裏之基。固非有二事,但其工夫之難易則相去懸絕矣。

心也,性也,天也,一也。故及其知之成功則一。然而三者人品力量自有階級,不可躐等而能也。細觀文蔚之論,其意以恐盡心、知天者,廢卻存心、修身之功,而反為盡心、知天之病。是蓋為聖人憂工夫之或間斷,而不知為自己憂工夫之未真切也。吾儕用工,卻須專心致誌,在“夭壽不二,修身以俟”上做,隻此便是做盡心、知天工夫之始。正如學起立移步便是學奔走千裏之始,吾方自慮其不能起立移步,而豈遽其不能奔走千裏?又況為奔走千裏者而慮其或遺忘於起立移步之習哉?

【譯文】

你說:“想在侍奉雙親、遵從兄長之中,探求我所說的良知的學問。”從自己用功得力之處來說,這是可行的。如果說用致良知的真誠惻隱來探求侍奉雙親、遵從兄長的道理,也無不可。程顥先生說:“行仁從孝悌開始,孝悌是仁的一件事,說孝悌是踐行仁的根本是可以的,說孝悌是仁的根本就不對了。”他說得對。

關於“不億不信”“不逆詐”“先覺”等觀點,你認為“隻要真誠,即便是旁門左道、刻意提防,也都是良知的運用”,這話說得很對!其中有摻雜搭配之處,前麵已經討論過了。陳九川的說法也未必是錯的。對你而言,要吸取九川的觀點才能完備;對九川而言,要吸取你的觀點才能明白。否則你們免不了各自有偏倚的毛病。舜對淺近之言也要加以思考並向樵夫請教,並不是因為淺近之言值得思考,而是樵夫值得請教,舜才這樣做。這是良知的發用呈現,自然光明瑩透,毫無任何障礙,這就是所謂的大知。一有執著和私意,知就會變小。講學中自然有取舍分辨,然而,隻要心中踏實下功夫,就必須這樣才對。

“盡心”三節,我曾用生知、學知、困知的說法來解釋,已經十分清楚,沒有可懷疑的了。盡心、知性、知天的人不必說存心、養性,事天不必說“夭壽不二,修身以俟”,而存心、養性與“修身以俟”的功夫已經在其中了。存心、養性、事天的人,雖然沒有到盡心、知天的境界,然而已經在那裏做探求盡心、知天的功夫了,更不必說“夭壽不二,修身以俟”,“夭壽不二,修身以俟”的功夫已然包含在其中了。

這就好比是走路,盡心、知天的人,如同年輕力壯之人,能夠往返奔走於數千裏之間;存心、事天的人,如同兒童,隻能在院子裏學習走走路;而“夭壽不二,修身以俟”的人,如同繈褓中的嬰兒,隻能使他扶著牆壁慢慢學習站立走動。已經往返奔走於數千裏之間的人,就沒有必要再讓他在庭院中學習走路,因為學習走路已經不存在問題;已經能在院子裏走路的人,就不必讓他再扶著牆學習站立走動,因為站立走路已經不存在問題了。然而,學習站立走動是在院子裏學習走路的開始;在院子裏學習走路,是往來奔走於數千裏之間的基礎。本來就不是兩件事,隻不過功夫的難易程度懸殊。

心、性、天的本質是一樣的。所以等到這三類人各自修養成功後,便是相同的。然而這三類人的品行、才能存在差異,因此不能超越自身能力去修養。我仔細思考了你的觀點,你的意思是害怕盡心、知天之人,荒廢了存心、修身的功夫,反而成了盡心、知天的弊病。這大概是擔心聖人的功夫會有間斷,卻不知道擔憂自己的功夫尚未真切。我們這類人用功,必須專心致誌在“夭壽不二,修身以俟”上,這樣就是盡心、知天功夫的開始。正如同學習起立移步便是學習奔走於千裏之間的開始,我正擔心自己不能起立移步,又怎麽會去擔心不能奔走於千裏呢?更何必去擔心能夠奔走千裏的人忘了起立移步的功夫呢?

文蔚識見本自超絕邁往,而所論雲然者,亦是未能脫去舊時解說文義之習,是為此三段書分疏比合,以求融會貫通,而自添許多意見纏繞,反使用工不專一也。近時懸空去做勿忘勿助者,其意見正有此病,最能擔誤人,不可不滌除耳。

所謂“尊德性而道問學”一節,至當歸一,更無可疑。此便是文蔚曾著實用工,然後能為此言。此本不是險僻難見的道理,人或意見不同者,還是良知尚有纖翳潛伏。若除去此纖翳,即自無不洞然矣。

已作書後,移臥簷間,偶遇無事,遂複答此。文蔚之學既已得其大者,此等處久當釋然自解,本不必屑屑如此分疏。但承相愛之厚,千裏差人遠及,諄諄下問,而竟虛來意,又自不能已於言也。然直戇煩縷已甚,恃在信愛,當不為罪。惟浚處及謙之、崇一處,各得轉錄一通寄視之,尤承一體之好也。

右南大吉錄。

【譯文】

你的見識原本就超凡脫俗,不過就你所論而言,也還是沒能去掉過去講求文義的習氣,所以你才將知天、事天、夭壽不二當作三部分,進行分析綜合,以求得融會貫通,結果自己添加了許多糾纏不清的想法,反而使得自己用功不夠專一。近來憑空去做勿忘勿助的功夫的人正是犯了這個毛病,這個毛病最為耽誤人,所以不能不徹底清除。

你認為“尊德性而道問學”一節,應當統合為一,這沒有什麽可疑的。這是你切實用功之後說出來的話。這本來不是生僻難懂的道理,人們卻有不同的意見,這還是因為良知中尚有灰塵潛伏的緣故。如果除去這些灰塵,良知便會豁然洞見了。

信寫完後,我躺在屋簷下,正好閑來無事,就再寫幾句。你的學問已然得到要領,這些問題時間久了也會自然明白,本不必我來細細講解。但承蒙你的厚愛,不遠千裏派人請教,為了不辜負你的來意,我自然得有所回報。然而我所說的過於直白瑣碎,你對我如此信任,應當不會怪罪於我吧!還請你把這封信抄幾份,分別寄給九川、謙之、崇一,讓他們共同分享你的一片善意。

以上南大吉錄。

【度陰山曰】

這封信,王陽明談了很多問題。這些問題,在《傳習錄》上下卷中都有講述,但仍有令人眼前一亮的論點。

第一,“必有事焉”就是“集義”,“集義”就是致良知。說“集義”一時還未抓住主旨,說“致良知”,那麽當下便有切實用功之處。隨時在事上致良知,便是“格物”;著實去致良知,便是“誠意”;著實去致良知,並且沒有一絲一毫的私心妄意,便是“正心”。所以說“格、致、誠、正”。

譬如吃飯,我們在吃飯上致良知,便是“格物”——在吃飯這件事上正念頭,念頭就是細嚼慢咽,著實細嚼慢咽,就是“誠意”,把細嚼慢咽從頭到尾堅持下來,沒有絲毫的私心妄意,就是“正心”。

第二,良知純粹地發用呈現,自然光明瑩透,毫無任何障礙,這就是所謂的大知。一有執著和私意,良知就會變小,良知一旦變小,你對事物的道德感和判斷力就減弱,就無法處理問題。

第三,良知就是個誠,以此誠意去對待天地萬物,無往而不利。如果沒有這誠意,你就不能有真正的良知來對待天地萬物——能致侍奉君主的良知,便能致遵從兄長的良知;能致遵從兄長的良知,便能致侍奉雙親的良知。並不是說輔佐君主的良知不能致,而是要從侍奉雙親的良知上去擴充得來。

第四,做學問,一定要找到好學問。好比駕車,已經走在康莊大道上,如果偶爾出現迂回曲折的情況,那隻是馬性沒有調好、韁繩沒有勒齊的緣故。然而已經在康莊大道之上,決計不會再誤入歧途。可如果你做學問、做人,一開始就走上歧途,那就永遠走不上康莊大道了。所以說,做學問做人做事,要立定根基,這根基就是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