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侃錄001

意誌力就是血液

侃問:“持誌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安有工夫說閑語、管閑事?”

先生曰:“初學工夫如此用亦好,但要使知‘出入無時,莫知其鄉’。心之神明原是如此,工夫方有著落。若隻死死守著,恐於工夫上又發病。”

【譯文】

薛侃問:“持守意誌好比心痛,一心一意全都放在感受這個痛上,哪還有工夫說閑話、管閑事?”

先生說:“初學時這樣用功固然好,但是要知道意誌的生發與作用是‘出現與消失都無法確定時間,也不知道去往何方’的。心的神妙靈明本來就是如此,功夫才能夠有所著落。如果隻是死守著,恐怕又犯了執著的毛病了。”

【度陰山曰】

陽明心學將意誌力解釋為:它是以我們良知的判定,對一件發自正念的事物保持長久而高度的熱情,並能知行合一,最終將此正念呈現,將事物完成。

擁有這種意誌力,就是擁有良知,無時無刻不在用良知提醒自己,現在做什麽,下一步該做什麽。所以它就如心髒病一樣,時刻都會被我們感受到。一旦擁有意誌力,就沒有工夫說閑話、管閑事,一門心思都在這意誌力上。

然而,王陽明的說法是,保持意誌力如得了心髒病,這還隻是初期。當我們做一件事,在初期階段時,為了完成此事而有此意誌力,沒有問題;可如果這件事已經到了中期甚至晚期,還把意誌力保持得如得了心髒病一樣,就有點過度了。

真正的意誌力不會有意識地展現在你心中,它就是你的血液,在你體內不停地流動,但你感覺不到它。倘若你每天都有意識地傾聽自己的血液流動,並且能聽到它,這就不是純粹的意誌力了。

如果一門心思關注意誌力,哪裏還有心思去關注必須用意誌力貫穿其中的事情呢?

成吉思汗一生的成就,靠的全是意誌力。但在他看來,意誌力就是一種看不見、摸不著,已經和你身體融為一體的東西。在無事時,它安靜如死水,一旦有事,它就在你身體裏沸騰起來,催著你向前向前。

我們過度關注意誌力,就會喪失意誌力。真正的意誌力不需要關注,它就是你的呼吸、你的細胞、你的血液。你何嚐關注過這些?

可它始終在幫你,幫你修身養性和成就功業。

涵養講求合一

侃問:“專涵養而不務講求,將認欲作理,則如之何?”

先生曰:“人須是知學,講求亦隻是涵養。不講求,隻是涵養之誌不切。”

曰:“何謂知學?”

曰:“且道為何而學?學個甚?”

曰:“嚐聞先生教,學是學存天理。心之本體即是天理。體認天理,隻要自心地無私意。”

曰:“如此則隻須克去私意便是,又愁甚理欲不明?”

曰:“正恐這些私意認不真。”

曰:“總是誌未切。誌切,目視耳聽皆在此,安有認不真的道理!‘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假外求。講求亦隻是體當自心所見,不成去心外別有個見。”

【譯文】

薛侃問:“專注於涵養德行而不注重講究求索的功夫,把私欲認作天理,應該怎麽辦?”

先生說:“人必須知道如何學習,講究求索也隻是涵養德行。不做講究求索的功夫,隻是涵養德行的意誌不夠堅定。”

薛侃問:“什麽叫知道如何學習?”

先生說:“你且說說為何要學習?學些什麽東西?”

薛侃說:“以前曾聽聞先生說過,學隻是學習如何存養天理。心的本體就是天理。體認天理,就是要使得心中沒有私欲。”

先生說:“如果是這樣,就隻需要克除私欲便可,又何愁不明白天理和私欲呢?”

薛侃說:“我正是擔心辨認不清哪些是私欲。”

先生說:“說到底還是意誌不夠堅定的緣故。如果意誌堅定,眼睛、耳朵都在察覺私欲上,怎麽會認不清呢!‘辨別是非的能力,是人天生所具備的’,不需要向外去求。講究求索也隻是體會內心的感受,並非向外去求別的認識。”

【度陰山曰】

陽明心學,最講究二合一,德行的提升屬於涵養,研究事物屬於講求。但是,王陽明卻認為,體認天理,克去私意,求之於身心,即是講求,即是涵養。向高手學習,隻要是依憑良知,真心實意,這就是講求,同時也是涵養。

人生總向外求,原因是對自己的不自信。王陽明拎出人心中能知是非善惡的良知,就給了人以高度自信。既然良知無所不能,那還向外求取什麽?

況且,王陽明斷定,心外無物。為何心外沒有事物?因為萬物是一體的。你不能把你的手當成是外物,也不能把你所看到的萬事萬物當作外物,所以隻要你用心去求索,被求索的事物就成為你心中的一部分,那麽心外哪裏還有物?

所以,一切都在心中求。涵養和講求本是一回事,它們都必須在心內完成。

中國古人始終主張“德藝雙馨”。德,就是涵養;藝,就是講求。缺藝,空有德,你隻能算是個好人,影響力有限;缺德,空有藝,你也隻能算是個匠人,算不上大師。

德藝必須兼備,才算是人生大師。世上很多人,隻有其中一樣,所以費盡周折,也無法抵達圓滿境界,問題就在這裏。

因為涵養和講求是一回事啊,非要搞成兩回事,那就是分裂。這和人格分裂一樣,都不是美好。

隻談功夫

先生問在坐之友:“比來工夫何似?”

一友舉虛明意思。先生曰:“此是說光景。”

一友敘今昔異同。先生曰:“此是說效驗。”

二友惘然,請是。

先生曰:“吾輩今日用功,隻是要為善之心真切。此心真切,見善即遷,有過即改,方是真切工夫。如此,則人欲日消,天理日明。若隻管求光景,說效驗,卻是助長外馳病痛,不是工夫。”

【譯文】

先生問在座的學友:“近來功夫有何進展?”

一位學友說自己心中感到清澈明亮。先生說:“這是說做功夫的情景。”

一位學友敘述了自己過去和現在的區別。先生說:“這是說做功夫的效果。”

兩位學友一片茫然,向先生求教。

先生說:“我們現在下功夫,隻是要使得為善之心更加真切。為善之心真切了,見到善就自然會貼近,有過錯就會改正,這才是真切的功夫。隻有這樣,才能使得人欲日漸消弭,天理日漸明白。如果隻是探求做功夫的情景和效果,反而會助長向外求的毛病,不是真正的功夫。”

【度陰山曰】

按中國傳統的思想,人生隻有今生,沒有前世和來生。所以它不像宗教,對未來有所期待,隻要為善這一生,就足夠。

這為善就是功夫,為善之心真切,見到善就自然貼近,有過錯就會立即改正,這就是功夫用得好。

功夫若用得好,人欲日漸消弭,天理日漸明白。你能識得天理,還會擔心結局很差嗎?

但問題恰好在這裏,許多人不是不用功夫,而是總想用了功夫就立刻出效果,目的性太強。

一個目的性太強的人,在某件事上用功夫時就會不停地關注結果,一旦結果緩慢或者不如他意,他就會放棄這一功夫,改另外的方法。正如我們常常看到的那幅漫畫,在漫畫主人公身後有多處馬上要見到泉水的井,但沒有一處井水被挖掘出來。

隻談功夫不談結果,就是讓我們一門心思地專注於功夫,而不要分心去想結果。功夫到了,結果自然會好。功夫沒到,想那麽多結果也毫無意義。

王陽明所謂的功夫就是“存天理、去人欲”,把這一功夫做好,也就等於過好了你的人生。反之,總想著“存天理、去人欲”後會有什麽效果,這念頭就大錯特錯。因為人生就是個“存天理、去人欲”的過程。

在“存天理、去人欲”中尋找快樂,身心愉悅,功夫就成了本體。

有心求異,就是錯

朋友觀書,多有摘議晦庵者。

先生曰:“是有心求異,即不是。吾說與晦庵時有不同者,為入門下手處有毫厘千裏之分,不得不辯。然吾之心與晦庵之心,未嚐異也。若其餘文義解得明當處,如何動得一字?”

【譯文】

學友們看書,時常指摘議論朱子。

先生說:“存心去找區別,就是錯誤的。我的學說與朱子往往有所不同,在入門功夫上甚至有毫厘千裏的差別,必須分辨清楚。然而我的用心與朱子並無二致。如果朱子在文義上解釋得清楚明白的地方,又怎能改動一個字呢?”

【度陰山曰】

朱熹和王陽明的學說肯定不同,陽明心學是對朱熹理學的撥亂反正。朱熹說心能辨別出天理,王陽明卻直接說,心之好惡就是天理;朱熹說,隻有人性才符合天理,情欲不符合,王陽明則說,人性和情欲都符合天理;朱熹說先知後行,王陽明說知行合一。

兩人學說黑白分明。

在入門功夫上同樣如此。朱熹的方法論“格物”是探究萬事萬物的真理,王陽明的方法論“格物”是在事情上正念頭;朱熹說“存天理、滅人欲”,王陽明說“存天理、去人欲”。總之,方法上,一個如果是劍,那另外一個就是流星錘——二者固然都是兵器,卻一眼就能分辨出來。

王陽明的弟子們讀朱熹著作時,常常指責朱熹的錯誤(和王陽明不同就是錯誤),王陽明卻說,存心去找區別,就是錯誤。

為什麽?

因為王陽明和朱熹的出發點都是為了人能做聖賢,二人的學說、方法論雖然不同,卻都是導人向善的,沒有說讓人去做壞事。

即是說,兩個人的學說都是好學說,都是讓人為善之學說,有人可能在王陽明這裏找到方法,而有人卻能在朱熹那裏找到方法,雙方沒有高下之分。

人一旦要存心去找兩個學說的區別,就是要分門別派,就是要自立門庭,自我關閉。王陽明說,心外無學,不論是什麽學說,隻要學說的出發點是好的,那你但肯用心去鑽研,就必有所成。一切好的學說,都是從心出發的學說。你若有心求異,念頭就先錯了,求出來的東西再讓人耳目一新,它也不符合天理。

認可別人的“是”,就遵循;發現了別人的“非”,也別張牙舞爪,繞過去就是了。真正的聰明人,永遠在學別人的“是”,從不在別人的“非”上較真。

從來沒有人因為給別人挑毛病而成就學問的。一旦盯著人家的“非”不放,就忘記了人家的“是”,最後學了一肚子小肚雞腸和意氣,於學問和做人,都不是好事。

所以,做人和做學問一樣,有心求異,就是錯。

不比才力比減人欲

希淵問:“聖人可學而至,然伯夷、伊尹於孔子才力終不同,其同謂之聖者安在?”

先生曰:“聖人之所以為聖,隻是其心純乎天理而無人欲之雜。猶精金之所以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無銅鉛之雜也。人到純乎天理方是聖,金到足色方是精。然聖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猶金之分兩有輕重。堯舜猶萬鎰,文王、孔子猶九千鎰,禹、湯、武王猶七八千鎰,伯夷、伊尹猶四五千鎰。才力不同,而純乎天理則同,皆可謂之聖人。猶分兩雖不同,而足色則同,皆可謂之精金。以五千鎰者而入於萬鎰之中,其足色同也。以夷尹而廁之堯、孔之間,其純乎天理同也。蓋所以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兩;所以為聖者,在純乎天而不在才力也。故雖凡人而肯為學,使此心純乎天理,則亦可為聖人,猶一兩之金,比之萬鎰,分兩雖懸絕,而其到足色處,可以無愧。故曰‘人皆可以為堯舜’者以此。學者學聖人,不過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猶煉金而求其足色。金之成色所爭不多,則煆煉之工省而功易成;成色愈下,則煆煉愈難。人之氣質清濁粹駁;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其於道,有生知安行,學知利行。其下者必須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及其成功則一。後世不知作聖之本是純乎天理,卻專去知識才能上求聖人,以為聖人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我須是將聖人許多知識才能,逐一理會始得。故不務去天理上看工夫,徒弊精竭力,從冊子上鑽研,名物上考索,形跡上比擬。知識愈廣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正如見人有萬鎰精金,不務煆煉成色,求無愧於彼之精純,而乃妄希分兩,務同彼之萬鎰。錫、鉛、銅、鐵雜然而投,分兩愈增而成色愈下,既其梢末,無複有金矣。”

時曰仁在旁,曰:“先生此喻足以破世儒支離之惑,大有功於後學。”

先生又曰:“吾輩用力,隻求日減,不求日增。減得一分人欲,便是複得一分天理,何等輕快脫灑!何等簡易!”

【譯文】

希淵問:“聖人可以通過學習來達到,然而伯夷、伊尹與孔子相比,才學與能力終究不同,為什麽孟子均稱其為聖人呢?”

先生說:“聖人之所以為聖人,隻是心中純粹都是天理而不夾雜著人欲。好比純金之所以是純金,隻是因其成色足而沒有銅和鉛等雜質。人達到心中純然是天理就是聖人,金達到成色十足就是純金。然而聖人的才學能力也有大小的區別,好比金的分量有輕有重。堯舜好比是萬鎰的黃金,文王、孔子好比是九千鎰的黃金,大禹、商湯、武王好比是七八千鎰的黃金,伯夷、伊尹好比是四五千鎰的黃金。他們的才學與能力雖然不同,但心中純粹都是天理這一點是相同的,因此都可以稱之為聖人。這就好比黃金的分量雖然不同,但成色十足是相同的,故而都可以稱之為純金。將五千鎰的純金融入一萬鎰的純金中,成色還是相同的。以伯夷、伊尹的聖德與堯、孔子的聖德相比較,心中純粹都是天理是相同的。因此純金之所以為純金,在於成色是否十足而不在於分量的多少;聖人之所以為聖人,在於心中是否純粹都是天理,而不在於才學和能力的大小。因此,即便是一般人,隻要肯用功學習,使得心中純粹都是天理,也可以成為聖人,好比一鎰的純金,相比於萬鎰的純金,雖然分量上懸殊,但就其作為足色的黃金而言並沒有可以挑剔的地方。正因為如此,孟子才說‘人人都可以成為堯舜’。為學之人向聖人學習,也不過是學習摒棄人欲、存養天理的功夫,好比學習煉金也就是學習如何將黃金煉到純淨。如果原料成色本身就比較足,冶煉的功夫就相對省力,煉成足金也相對容易;成色越差的原料,冶煉起來也就越難。人的氣質稟賦有清澈渾濁、純粹駁雜的差異;有一般人以上、一般人以下的才能差異;對於道的體悟,有生而知之、安而行之,學而知之、踐而行之的差別。各方麵較差的人,必須比別人多下數倍,甚至數十倍、數百倍的功夫,然而一旦功夫做成了就都是一樣的。後世的學者不理解學做聖人的根本在於心中純粹都是天理,卻專門在知識與才能上下功夫,認為聖人無所不知、無所不能,認為自己必須將聖人的許多知識和才能都逐一掌握,才能成為聖人。故而,這些人不務求在存養天理上下功夫,卻費盡心思鑽研書本、考究事物、追求形跡。知識越發廣博,人欲也日益滋長;才能越發增進,天理卻日益遮蔽。好比看到有人有萬鎰的黃金,就不去冶煉黃金的成色,不求在成色上無可挑剔,卻妄想在分量上與他人相同。錫、鉛、銅、鐵等雜質一並投下去,分量是增長了,但成色卻下來了,煉到最後,連黃金都不是了。”

這時徐愛在旁邊,說:“先生這個比喻足以破除現今儒者唯恐學問支離破碎的困惑,對後世的學者大有裨益。”

先生又說:“我們做功夫,隻求每日減少,不求每日增加。減去一分人欲,便恢複得一分天理,多麽輕快灑脫、多麽簡單的功夫!”

【度陰山曰】

這段“精金分量之喻”在陽明心學中,分量重如泰山。

古人認為,人稟氣而生,含氣而長,得貴則貴,得賤則賤。朱熹一針見血地說:人人都是稟氣而生,稟氣之清者,為聖為賢;稟氣之濁者,為愚為不肖。

也就是說,人的生死貴賤是由生而稟受的氣所決定,這是典型的宿命論。幸好,古人還認為,氣的清濁隻能決定你後天的才力(智商、家庭背景、事功、影響力)大小,卻無法決定你是否能成為堯舜那樣的聖賢。

王陽明說,你的氣注定你是一斤重的金子,而有人的氣注定他是十斤重的金子。在金子的分量上,你肯定比不過人家。

有人是含著金湯勺出生,有人在娘胎裏智商就比你高,有人天賦中就有影響別人的能力,這些硬指標,你是絕對比不了的。

在事功上,有人被萬眾矚目,有人卻默默無聞,有人能飛黃騰達,有人卻總遭遇失敗。如果你的奮鬥方式是正確的,卻仍無法超越別人,那可能就是你稟的氣不怎樣。

如果你非要在才力上超越那些比你稟氣好的人,那如王陽明所說,你就要在金子上增加重量,把些破銅爛鐵摻雜進來——重量雖然上去了,你卻不純了。

這就是為什麽有些人在開始的時候為求目的不擇手段,到最後又長期處於心不安的狀態。那麽,我們是否要通過奮鬥來完成我們的人生價值?

當然要!但要量力而行。別拿你的努力去和人家的天賦拚,這樣會累死你的。

王陽明認為,才力限於氣稟,你若非要在才力上和別人比拚,那你會發現不可能成為聖人;但你若在天理上用功而不論才力,那你就很容易成為聖賢。

在天理上用功,其實就是向內求,接受自己金子的重量,而不是向外求,去弄些破銅爛鐵。向內求,就是減少欲望,“減去一分人欲,便恢複得一分天理,多麽輕快灑脫、多麽簡單的功夫”。

當你毫無欲望時,你就成了聖人。聖人就是好人,好人就是在你的人生圈子裏被所有人喜歡,即使有一天你離開這個人間,也會活在別人心中。

能活在別人心中的人,世界上還真沒有幾個。

歸根結底,王陽明就是讓你做最好的自己,而不是做最傳奇的別人。深刻認識到自己有聖人潛質,而開發潛質的方法也在自己身上——事事時時都依著自己的良知去做,就能成為最好的那個金燦燦的自己。

別給事物貼標簽

侃去花間草,因曰:“天地間何善難培,惡難去?”

先生曰:“未培未去耳。”少間曰,“此等看善惡,皆從軀殼起念,便會錯。”

侃未達。

曰:“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惡之分?子欲觀花,則以花為善,以草為惡。如欲用草時,複以草為善矣。此等善惡,皆由汝心好惡所生,故知是錯。”

曰:“然則無善無惡乎?”

曰:“無善無惡者理之靜,有善有惡者氣之動。不動於氣,即無善無惡,是謂至善。”

曰:“佛氏亦無善無惡,何以異?”

曰:“佛氏著在無善無惡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聖人無善無惡,隻是‘無有作好’‘無有作惡’,不動於氣。然‘遵王之道’‘會其有極’,便自一循天理,便有個裁成輔相。”

曰:“草既非惡,即草不宜去矣?”

曰:“如此卻是佛老意見。草若是礙,何妨汝去?”

曰:“如此又是作好作惡。”

曰:“不作好惡,非是全無好惡,卻是無知覺的人。謂之不作者,隻是好惡一循於理,不去又著一分意思。如此,即是不曾好惡一般。”

曰:“去草如何是一循於理,不著意思?”

曰:“草有妨礙,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未即去,亦不累心。若著了一分意思,即心體便有貽累,便有許多動氣處。”

曰:“然則善惡全不在物?”

曰:“隻在汝心。循理便是善,動氣便是惡。”

曰:“畢竟物無善惡?”

曰:“在心如此,在物亦然。世儒惟不知此,舍心逐物,將‘格物’之學錯看了,終日馳求於外,隻做得個‘義襲而取’,終身行不著、習不察。”

曰:“‘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則如何?”

曰:“此正是一循於理,是天理合如此,本無私意作好作惡。”

曰:“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安得非意?”

曰:“卻是誠意,不是私意。誠意隻是循天理。雖是循天理,亦著不得一分意。故有所忿懥好樂,則不得其正。須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體。知此,即知‘未發之中’。”

伯生曰:“先生雲‘草有妨礙,理亦宜去’,緣何又是軀殼起念?”

曰:“此須汝心自體當。汝要去草,是甚麽心?周茂叔窗前草不除,是甚麽心?”

【譯文】

薛侃在花園裏除草,問道:“天地間為何善難以培養,惡難以除去呢?”

先生說:“隻是因為沒去真正去做培養善、去除惡的功夫罷了。”過了一會兒又說,“像你這樣看待善和惡,都是因為從自己的身體出發來思考,這樣就會出錯。”

薛侃沒有理解。

先生說:“天地間的生命,比如花和草,又有什麽善惡之分?你想要賞花,就認為花是好的,草是壞的。如你想要用草,又會認為草是好的了。像這樣的善惡之分,都來自你心中喜歡與厭惡的感情,所以我才知道這是錯的。”

薛侃說:“難道世間就沒有善惡之分了嗎?”

先生說:“無善無惡是天理的靜止狀態,有善有惡的是氣化的流動。氣如果不動,便沒有善與惡的區分,這就是至善。”

薛侃說:“佛家也說無善無惡,如何與之區別開來呢?”

先生說:“佛家執著於無善無惡,一切人事都不管不顧,不能用來治理天下。聖人所說的無善無惡,隻是讓人‘別刻意去為善為惡’,不為氣所動。然而‘遵循王道’‘歸於標準’,就是自然遵循天理,自然會有幫助天地萬物各得其所的力量。”

薛侃說:“既然草並不是壞的,那也沒有除去的必要了。”

先生說:“這樣說的話就又是佛、道的觀點了。草如果有所妨礙,去掉又何妨?”

薛侃說:“那這樣又是刻意地為善為惡了。”

先生說:“不刻意去為善為惡,並不是要你完全沒有好惡之心,要是這樣就成了沒有知覺的人了。所謂不刻意,隻是說好惡都依循天理,不夾雜一點私意。做到這樣,就好像自己沒有了好惡一樣。”

薛侃說:“去除雜草怎樣才能算是依循天理,不夾雜一點私意?”

先生說:“草有妨礙,理當去除,去除便是;即便並未去除,也不要放在心上。如若夾雜了一點私意,那麽心就會受到拖累,就會為氣所動。”

薛侃說:“那麽善惡完全與事物無關嗎?”

先生說:“善惡隻在你自己的心上。依循天理就是善,為氣所動就是惡。”

薛侃說:“事物本身終究沒有善惡嗎?”

先生說:“對於心而言是如此,對事物而言也是這樣。世俗之儒就是因為不知道這個道理,舍棄本心去追逐外物,將格物的意思理解錯了,整日向外去求,隻是妄想‘不通過積累便獲得成就’,剛開始做時不明白其所以然,習慣後更不明白其所以然。”

薛侃說:“‘好比喜歡美色,好比厭惡惡臭’,要如何理解呢?”

先生說:“這正是依循天理,是天理要求人應當如此,並非刻意而為。”

薛侃說:“喜歡美色、厭惡惡臭,如何不是刻意的行為呢?”

先生說:“這是因為其中的意念是誠摯的意念,而非私意。誠意隻是依循天理。依循天理,便是沒有一絲一毫私意。故而有憤怒、怨恨、喜歡、快樂的感情,心便無法保持中正。必須使得心胸廣闊公正,才是心的本體。了解到這個層麵,就能知道什麽是感情未發時的中正了。”

孟源說:“先生說‘草如果有妨礙,理當去除’,為何又說是從自己身上產生的念頭呢?”

先生說:“這需要你自己去心中體會。你要除草,是出於什麽用心?周敦頤窗前的草不除去,又是什麽用心?”

【度陰山曰】

人因為發自真誠的好惡,而給事物貼上善惡的標簽,這沒有問題。問題是,人在給某事物貼上善惡標簽後,忘記了摘,那件事物的善惡就成了天經地義、自然而然了。

於是,明明是被我們所掌控的事物,反過來控製了我們。

譬如,當你把金錢貼上善的標簽而忘記摘下後,“金錢是善的”就成了不言而喻的真理。賺到金錢,你高興;失去金錢,你痛苦。金錢控製了你,你卻永遠都不會反省,其實金錢是無善無惡的,之所以有了善,隻是你給它貼的標簽。

你痛恨一個人,就給他貼上惡的標簽,當你忘記摘下後,“此人是壞蛋”就成了不言而喻的“真理”,你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著他。如果他倒黴了,你就大笑;如果他比你風光了,你就如喪考妣。他成了你人生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他控製了你的喜怒哀樂。

王陽明說,天地萬物是無善無惡的,之所以有了善惡,隻是我們人類用心給他們貼的標簽。沒有了我們人類,天地萬物也就沒有了善惡是非的意義。任何一件事物如果沒有了善惡是非的意義,它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所以說,善惡隻在我們人類心中,而不在我們心外的萬事萬物上。

薛侃花園除草,是《傳習錄》中最詳細、最有味道的一個故事,從這個故事中我們清晰地認知到:善惡隻在人心,不在萬事萬物。所以說,心外無物。

同時,我們在人世間做的每一件事,隻要是傾聽內心的聲音去做的,事後就不要回想,一回想就是心有掛礙,就不符合天理。

薛侃要除草,那就除掉,除掉後就把這件事拋到九霄雲外去。薛侃不除草,那就暫時不除,不能因為沒有除草,就整日想著除草這件事,這又是混進了私欲,而不是天理了。

所以我們應該明白的是,人生在世,難免給事物貼標簽。但貼過之後要立刻摘下——摘下也別理解為放下,不是手上的放下,更不是心上的放下——如果你不摘,被貼的事物就有了善惡,它會反過來控製你。

為學宗旨:行良知

先生謂學者曰:“為學須得個頭腦,工夫方有著落。縱未能無間,如舟之有舵,一提便醒。不然,雖從事於學,隻做個‘義襲而取’,隻是行不著、習不察,非大本、達道也。”

又曰:“見得時,橫說豎說皆是。若於此處通,彼處不通,隻是未見得。”

【譯文】

先生對學生們說:“做學問必須有個宗旨,功夫才有著落之處。即便功夫與宗旨之間有所阻斷,但就好比船有舵一樣,隻要一提就能明白。如若不然,雖然還是做學問,卻隻是做個‘不通過積累便想獲得成就’的功夫,剛開始做時不明白其所以然,習慣後更不明白其所以然,這不是學習的根本,也不是通往大道的路徑。”

先生又說:“如果能夠明白為學的宗旨,怎麽說都能明白。如果這裏懂了,那裏卻不懂,那隻是因為還沒把握為學的宗旨。”

【度陰山曰】

學問分很多種,自然科學、人文科學、宗教,甚至鬼神研究。無論你選擇的是研究原子彈的學問還是烹飪學問,在中國古人看來,你都避不開人生學問。

人生學問貫穿我們整個人生,不懂人生,你就萬事難成。

要做人生學問,就必須有個宗旨。這個宗旨,在王陽明看來就是行良知。

很多人會不解,人生中有太多的學問要學,一個“行良知”就全部解決了嗎?

完全可以解決。按王陽明的意思,人生在世,你能掌控的東西很少。天下大勢你掌控不了,不可抗力你掌控不了,人生中許多偶然因素你更掌控不了,你所能掌控的隻有良知。因為它是我們心上的,行良知是我們一念之事,這是很容易被操控的。

所以,無論外麵發生什麽,你隻專注於行良知這一學問,把“行良知”作為你做學問的宗旨,你就能掌控自己的命運。

倘若能明白這一點,並且做到這一點,那外麵的任何風浪和**都無法動搖你,因為一旦遇上風浪和**,你就會想到你的學問宗旨是,隻行我心上的良知,不管其他。

這樣,你就能心平氣和,繼續走向通往人生大道的路上。

倘若做學問沒有個宗旨,一遇外部**和風浪,人就很容易放棄這門學問,隨波逐流,半途而廢。

說到底,為學須有個宗旨,這也是立誌的問題。無論做哪一門學問,都要先有誌向和宗旨,它就如同船之舵。無論你遇到什麽困難,隻要想起你的誌向和宗旨,馬上就能聚精會神於學問,從而獲得成功。

明白了這個,怎麽說都明白,不明白這個,說破天,也沒用。

因為宗旨,是靠你自己的心來決定的,外力幫不上任何忙。

有誌向,就沒有牽累

或問:“為學以親故,不免業舉之累。”

先生曰:“以親之故而業舉為累於學,則治田以養其親者,亦有累於學乎?先正雲:‘惟患奪誌。’但恐為學之誌不真切耳。”

【譯文】

有人問:“為父母參加科舉,難免要被科舉所牽累。”

先生說:“為父母參加科舉會妨礙學習,那麽種田贍養父母也會妨礙學習嗎?程頤先生說:‘隻是害怕科舉事業會使學者失去誌向。’為學之人隻需要擔心自己為學的誌向不夠堅定罷了。”

【度陰山曰】

這段對話,要認真看才能明白。

問的人,想必是在王陽明門下學心學很有收獲。但是,陽明心學不是科舉考試的內容,隻是課外興趣班。問的人的父母,希望他能學朱熹理學(科舉考試內容),通過科舉考試,升官發財,贍養父母。

所以,此人才哀歎說:“為父母參加科舉,難免要為科舉所牽累,而不能專心學習陽明學。”

王陽明告訴他:“父母讓你去參加科舉,你說妨礙學習,那麽父母讓你去種田,你也說妨礙學習嗎?”

這段話其實是點出了中國傳統思想的一個重點:孝。

凡是父母讓你做的事,你都要去做,不能有怨言說妨礙了你的事情。當你認為父母讓你做的事妨礙了你的事時,其實問題不在於你的父母,而在於你的誌向。程頤就說過,科舉之事,無論是誰讓你做的,你都應該抱怨自己為學的誌向不夠堅定,而不應該抱怨其他。

天下事成敗的關鍵點就在於誌向的堅定與否。誌向堅定,心外無物,就什麽事情都妨礙不著你;誌向不堅定,一有風吹草動,你馬上就會發出抱怨,然後放棄。

隻要你確立“學心學是做聖人”這一誌向,什麽種田、科舉,根本礙不著你什麽;如果你這個“學心學是做聖人”的誌向不堅定,豈止是科舉、種田,天熱天冷都會讓你覺得受到妨礙。

很多人為什麽會有那麽多抱怨,就是因為不能堅定誌向,甚至沒有誌向,所以總活在渾渾噩噩中,身邊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會成為他的絆腳石。有誌向的人,心中堅定,必須實現這誌向,在通往誌向這條路上,遇到石頭就踢開,遇到鬼怪就繞開,哪裏有時間抱怨?

所以,人有誌向,是多麽重要的事,它不但能讓你意誌堅定,心想事成,還能讓你去除負麵情緒,光明上路。

天,為什麽不忙

崇一問:“尋常意思多忙,有事固忙,無事亦忙,何也?”

先生曰:“天地氣機,元無一息之停。然有個主宰,故不先不後,不急不緩。雖千變萬化,而主宰常定。人得此而生。若主宰定時,與天運一般不息,雖酬酢萬變,常是從容自在,所謂‘天君泰然,百體從令’。若無主宰,便隻是這氣奔放,如何不忙?”

【譯文】

歐陽德問:“平常思想意念多忙亂,有事時固然忙亂,無事時卻也忙亂,這是為何?”

先生說:“天地萬物生生不息,沒有一刻停止。然而天地之間有一個主宰,所以天地萬物才不會亂了秩序。雖然有千變萬化,但主宰不變。人正是因這個主宰才得以產生的。主宰恒定不變,與天地運動不息一起存在,即便萬物運動變化不止,主宰還是能夠從容自在,這就是所謂‘天君泰然不動,百體遵令而從’。如果沒有主宰,隻是氣的奔放流竄,怎麽能夠不忙亂呢?”

【度陰山曰】

陽明心學和孔孟思想一樣,隻注重人生觀,而很少關注宇宙觀。一切貌似宇宙觀的東西,比如“天”這個字,其實也是為人生觀服務的。確切地說,就是看宇宙識人生、指導人生。

王陽明說:“你看天地萬物,生生不息,從來沒有停止過。人也應該是這樣的,倘若你真的感覺心上不忙了,要麽就是死了,要麽就是枯禪,這就不是人生觀了。”

天地的忙碌有個主宰,這主宰就是從容不迫、自然而然的生生不息。天如果著急了,就會加速度日升日落,地如果著急了,就會快速旋轉,天搖地動之下,豈有生靈?

萬物如果著急了,違背了其生長規律,那長出來的東西肯定不會好吃,今天我們吃的各種催生食物就是證明。

速度快了,急功近利,非但心上忙亂,而且還很難抵達目的地,人生就是如此。我們每個人和天地萬物一樣,也有個主宰,這個主宰就是良知。

凡事按照良知去做,不急不緩,不焦不躁,形成一種生生不息的慣性,而不要像亂氣一樣奔放流竄,這樣,我們就是天地。

反之,倘若不能按良知來,時時事事都要爭先恐後,該是你的你拿,不該是你的你還拿,你就不可能沒有無事之時。即使有無事之時,也會被閑思雜慮充斥,心上煩亂。

越有事,就越有事;越無事,則越無事。

我們唯一能控製的名就是務實

先生曰:“為學大病在好名。”

侃曰:“從前歲自謂此病已輕,此來精察,乃知全未。豈必務外為人?隻聞譽而喜,聞毀而悶。即是此病發來?”

曰:“最是。名與實對。務實之心重一分,則務名之心輕一分。全是務實之心,即全無務名之心。若務實之心如饑之求食,渴之求飲,安得更有工夫好名?”

又曰:“‘疾沒世而名不稱’,‘稱’字去聲讀,亦‘聲聞過情,君子恥之’之意。實不稱名,生猶可補,沒則無及矣。‘四十五十而無聞’,是不聞道,非無聲聞也。孔子雲:‘是聞也,非達也。’安肯以此望人?”

【譯文】

先生說:“做學問最大的毛病在於愛好虛名。”

薛侃說:“從去年起,我認為我的這個毛病已經減輕了,現在認真省察,才知道並非如此。難道我真的十分在意外人的看法嗎?隻是聽到讚譽便高興,聽到詆毀便鬱悶罷了。想必這就是這個毛病發作時的表現?”

先生說:“正是如此。虛名與實務相對。務實之心多一分,務名之心就少一分。如果全都是務實之心,就沒有務名之心了。如果務實之心像餓了要吃飯、渴了要喝水一樣迫切,哪裏還有工夫愛好虛名呢?”

先生又說:“‘疾沒世而名不稱’中的“稱”字讀第四聲,也就是‘聲名超過實情,君子感到羞恥’的意思。實情與聲名不相稱,在世時還可以彌補,過世後便沒有辦法了。‘四十五十而無聞’是指沒有聽聞大道,並不是沒有聲名在外的意思。孔子說過‘這是聲名,並非賢達’的話,他又怎麽會用聲名來評價人呢?”

孔子有個極端嚴肅的主張,就是正名。孔子堅信,名可以控製實,隻有名實相符才是正道。當時的楚國早就是王國了,但孔子偏不承認它,非要稱它的國王為楚子。子是“公侯伯子男”的倒數第二級,是很多年前由西周國王封賜給楚國國君的。

在現在看來,孔子有點掩耳盜鈴。但孔子卻格外嚴肅地認為,名可以控製實,讓實和名不相符合的人感到慚愧,最後自動自發地承認錯誤,達到名實相符。此意為,楚王會取消國王稱謂,改邪歸正為子。

實大於名,對個人而言是好事。一個人功力深厚,卻寂寂無名,這是符合天道的。最怕的就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的名大於實。

愛好虛名,是人之通病。其實愛好虛名的人,並非真的是愛好那個名,而是名背後的利。名利向來是孿生兄弟,有了名自然就有了利。

在王陽明看來,人追求名聲沒有問題,中國古人最稱讚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就是名。但是,一個人若想三不朽,必須有立德、立功、立言這個實。沒有了實的名,就成了虛名,不堪一擊。

我們以一杯茶來做比喻。名是水,實是茶葉,一滿杯茶裏,茶葉多些,水就會少些;水多些,茶葉就會少些。水太多,茶水沒有味道,就不是茶水了,當然,全是茶葉而沒有水,也不能稱為茶水。

所以說,名和實都要有。不過,人還是要重實輕名,這就如同一個少林寺掃地僧,毫無名氣,但一展露實力,就立刻名聞天下。但如果你名聲在外,就會引得人都來和你爭,萬一你實力一般,身敗名裂可立而待也。

王陽明說:“虛名與實務相對。務實之心多一分,務名之心就少一分。如果全都是務實之心,就沒有務名之心了。”沒有了務名之心就全是務實,雖然沒有名氣,但一有機會,立即會名動天下。

倘若全是務名之心,總在名上下功夫,而不去務實,就是舍本逐末,揚湯止沸,最終什麽都不會得到,唯一能得到的就是別人的嘲諷。

務實是向內求,專心用功即可,所以它可被我們控製;務名是向外求,千方百計要別人認可,而我們根本無法控製別人。

我們唯一能控製的名就是務實。

最好的後悔藥就是立即改正

侃多悔。

先生曰:“悔悟是去病之藥,然以改之為貴。若留滯於中,則又因藥發病。”

【譯文】

薛侃經常後悔。

先生說:“悔悟是治病的良藥,然而悔後能改才難能可貴。如果悔悟之情滯留在心中,又會因藥而病了。”

【度陰山曰】

人非聖賢,亦非未卜先知的魔法師,所以人人都做過後悔的事,但不同的人麵對後悔的事,行為截然不同。

有人會悔悟,而悔悟又分兩種。一種人是捶胸頓足,大罵自己是豬,罵完後就把這件事拋到九霄雲外了。另一種是懊惱後,立即想辦法補救,這補救可能無效,但它是陽明心學真正的後悔藥——他在以行動為自己做的錯事負責,也就是王陽明所謂的“改過”。

悔悟之後改過,一方麵是良知的譴責,另一方麵則是良知給出的最佳方式。正如王陽明所說,如果悔悟之情滯留在心中,又會因藥而病了。

陽明心學主張:心,在物為理。即是說,你的每個念頭,都要去物(事情)上將其呈現,否則就不符合真正的“心即理”。

悔悟也是一樣,悔悟本身就是良知光明的人心中的一個“理”,可如果你不把它呈現出去,那這個理就不能稱為真正的理。它會一直在你心裏折磨你,讓你痛苦,最後就真的病了。

我們必須把悔悟這個天理呈現出去,那就是要改過。一旦改過,就符合了陽明學的基石“心即理”這個理論。

從這一點而言,行動正是陽明心學的特征,一切事情都必須以行動來衡量。離了行動,再偉大的概念、理論也隻是水中月、鏡中花。

古人雲,世上沒有後悔藥可以吃,言外之意是,人做任何事都要謹慎。可一旦做了讓自己懊悔的事,也別焦慮。

首先,你還知道懊悔,就說明你良知還算光明;其次,知道懊悔是“知”,改過是“行”,要把“知”和“行”合一;最後,懊悔和改過這個“知行合一”就是世界上最有效的後悔藥。

萬不可“希高慕大”

德章曰:“聞先生以精金喻聖,以分兩喻聖人之分量,以煆煉喻學者之工夫,最為深切。惟謂堯舜為萬鎰,孔子為九千鎰,疑未安。”

先生曰:“此又是軀殼上起念,故替聖人爭分兩。若不從軀殼上起念,即堯舜萬鎰不為多,孔子九千鎰不為少。堯舜萬鎰,隻是孔子的,孔子九千鎰,隻是堯舜的,原無彼我。所以謂之聖,隻論‘精一’,不論多寡,隻要此心純乎天理處同,便同謂之聖,若是力量氣魄,如何盡同得?後儒隻在分兩上較量,所以流入功利。若除去了比較分兩的心,各人盡著自己力量精神,隻在此心純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個個圓成,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外慕,無不具足。此便是實實落落明善誠身的事。後儒不明聖學,不知就自己心地‘良知良能’上體認擴充,卻去求知其所不知,求能其所不能,一味隻是希高慕大,不知自己是桀紂心地,動輒要做堯舜事業,如何做得?終年碌碌,至於老死,竟不知成就了個甚麽,可哀也已!”

【譯文】

劉德章說:“聽聞先生用純金比喻聖人,用金的分量比喻聖人的才力,用煉金比喻學習,十分深刻。隻是說到堯舜是萬鎰的純金,孔子是九千鎰的純金,似乎不妥。”

【度陰山曰】

西漢大儒董仲舒說:“利以養身,義以養心。”意思是,人有兩種食物,一是物質的,它負責供養我們的身體;一是精神的,它負責供養我們的精神。

我們的身體很容易供養,一斤鮑魚能吃飽,一斤饅頭也能吃飽,極端情況下,一斤樹皮也沒有問題。但是,正因為供養容易,所以消失也快——我們的身體很容易餓。這就能解釋,為什麽許多物質的東西無法讓我們愉悅,即使愉悅了,也不持久。

人的愉悅、人生價值主要還是靠精神食物,精神食物難求而不易得,可一旦得到,就不會消逝。一部經典著作、一首美麗詩歌、一件雅致的藝術品,若能被你吸收,就足以在你的精神世界駐足一生。

義(精神食糧)是養心的,我們人類就是靠心才能活得愉悅,純粹靠利,絕對達不到這種效果。人類追求利(物質食糧),並沒有錯。錯的是一門心思追求利,而忘記了追求義(精神食糧)。

一門心思追求利,就是在軀殼上起念,整個身心都撲在物質上,要享盡世間榮華富貴——別人有的,我要有;別人沒有的,我也要有。這是典型的向外求,身體被養得如同肥豬,養心的食物卻沒有跟上,最後就成了一個時刻都空虛、無聊的行屍走肉。

王陽明讓你不要在軀殼上起念,隻讓你在心上用功。不要希求高遠、羨慕博大,因為那是別人的,是你心外的。

你要明白一點,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都有個使命,有的使命大,有的使命小,但無論大小,你都要踐履你自己的使命,而不是別人的。

致良知,不是不能,而是不肯

問:“上智下愚,如何不可移?”

先生曰:“不是不可移,隻是不肯移。”

【譯文】

薛侃問:“孔子為什麽說,最聰明的人和最愚笨的人,他們的性情都不能改變呢?”

先生說:“並不是說不能改變,而是不願改變。”

【度陰山曰】

一年輕人去拜訪一老禪師(或者是智者、老道、仁波切、老和尚),他問:“怎樣才能活得幸福?”

智者閉目不語。

年輕人以為老人家眼花耳聾,所以提高嗓門,又問了一遍。

老道仍不語。

年輕人急了,吼了一遍。

仁波切睜開眼,指了指年輕人的心:“問它。”

年輕人低頭看了半天,作恍然大悟狀:“我明白了,問自己的心。”

老和尚微微一笑。

“能不能有點具體的,可以操作的?”

“日行一善。”老和尚說。

年輕人沉思半晌,不陰不陽地問:“行一善在哪兒?”

有弟子對王陽明說:“唯上知與下愚不移。”

這是孔子老先生的話,孔子把人分三等:“上知”(上等智慧、上等性情)、“中人”(中等智慧、中等性情)、“下愚”(下等智慧、下等性情)。

“中人”是兩頭草,肯學的話,就可升級為上知,不肯學就滑落到“下愚”。也就是說,“中人”可移,但“上知”和“下愚”卻不可移。

王陽明卻評判道:“不是不能移,而是不肯移。隻要肯致良知,‘下愚’也能移成‘中人’。若不致良知,‘上知’也能移成‘中人’,甚至是‘下愚’。”

“下愚”移成“上知”的典型人物是曾國藩。曾國藩天賦奇差,一篇文章背誦一夜,仍磕磕巴巴。他年輕時性情也壞,狂傲輕忽,尖酸刻薄,搞得人際關係如糨糊。但他後來發憤圖強,以比別人多十倍,甚至百倍的努力苦學,終成一代理學大師;又在性情上痛改前非,終成人見人愛的道德聖人。

“上知”移成“下愚”的例子也有,無數平庸人物,起初都天賦異稟,但因不肯努力,最終被人遺忘。

當然,“上知”和“下愚”,恐怕不僅僅是單純地指聰明和愚笨,聰明和愚笨指的是致良知的能力,自動自發致良知的就是聰明,被動致良知的就是愚笨。

簡單而言,致良知就是以良知為你行為的準則,致良知永遠是自己的事,而且也是你唯一能掌控的事。隻要你想,你就能致良知,如孔子所說,你欲仁,仁就來了;你欲致良知,良知就在眼前。

因此,每個人都能輕而易舉地致良知,但為什麽仍有那麽多下愚的人呢?不是他們不能致良知,而是不肯。

若想改變社會風氣,那每個人都要致良知。這是輕而易舉的事,因為人們不是不能致良知,而是不肯。

隻要你肯,良知之燈就一定能重現世界。

而難度也就在於此,大多數人在沒有外力推動時,很少能做到主動。不能改和不肯改,有時候就成了一回事。

由此我們知道,王陽明所謂的“移”隻是要人致良知,致良知就是行良知,以良知為人生指示牌,不停向前奔跑,這就是走正確的道路,你隻有走正確的道路,才有可能把道路走正確。

遺憾的是,很多人走的路都是不正確的,而且他們明明知道,卻不肯改弦更張,這就是不肯移。

交友之道

問“子夏門人問交”章。

先生曰:“子夏是言小子之交,子張是言成人之交。若善用之,亦俱是。”

【譯文】

有人向先生請教“子夏門人問交”這一章。

先生說:“子夏說的是小孩間的交往,子張說的是成人間的交往。如果善於運用,都是正確的。”

【度陰山曰】

《論語》中有個故事:子夏的學生請教子張交友之道。

子張很伶俐,反問道:“你師父子夏是怎麽說的?”

那人回答:“我師父說:‘可以相交的就和他交朋友,不可以相交的就拒絕他。’”

子張一拍大腿:“胡說!君子既尊重賢人,又能包容眾人;能夠讚美善人,還能同情能力不夠的人。如果自己是十分賢良的人,那對別人有什麽不能包容的呢?如果自己不賢良,那人家就會拒絕你,又何談能拒絕人家呢?哈哈。”

王陽明的弟子就問王陽明:“您說子夏和子張兩人誰說得對呢?”

王陽明回答得超級巧妙:“子夏說的是小孩的交友之道,子張說的是成人的交友之道。能看清對象使用交友之道,就是正確的。”

這段話太重要了,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交朋友總出錯,就是把這兩種方式搞混了。

小孩子之間交朋友,就是這樣簡單幹脆:我覺得你可以相交,那咱就是好朋友,某天你把我惹惱了,咱們就絕交。我覺得你不可以相交,那絕對不交。

大人之間的交往就比小孩子複雜得多,對各色人等都要交往,但交往的深度不能一樣。中國儒家主張入世,人是個社會的人,所以人際關係特別重要。問題是,你如何才能交往到各種人呢?這就要從自己身上下功夫,自己要把自己鍛造得特別賢良。

但大多數人活到快入土了,還沒有搞明白交友之道。他們至少犯了以下的錯誤:

第一,像小孩子一樣,以意氣交朋友,朋友符合心意,就兩肋插刀;一旦不符合你心意,馬上就拔刀相向,老死不相往來。

第二,總以為朋友越多,人脈越廣就越好,其實你自己不強大,交再多朋友也沒有用,因為朋友,本來就是同一階梯的人。

第三,最強大的人脈是實力,隻需要鍛造自己的實力,就是在交朋友。這是一舉兩得之事,一方麵你提高了自己,另一方麵在提高自己的同時還交到了朋友。

這就是交友之道,它是天理,天理自在人心,真正朋友多的人都是這麽想的。

陽明心學的“學習”是學什麽

子仁問:“‘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先儒以學為‘效先覺之所為’,如何?”

先生曰:“學是學去人欲、存天理。從事於去人欲、存天理,則自正諸先覺。考諸古訓,自下許多問辨思索、存省克治工夫,然不過欲去此心之人欲,存吾心之天理耳。若曰‘效先覺之所為’,則隻說得學中一件事,亦似專求諸外了。‘時習’者‘坐如屍’,非專習坐也,坐時習此心也;‘立如齋’,非專習立也,立時習此心也。‘說’是‘理義之說我心’之‘說’。人心本自說理義,如目本說色、耳本說聲,惟為人欲所蔽所累,始有不說。今人欲日去,則理義日洽浹,安得不說?”

【譯文】

子仁問:“孔子說:‘學習並時時練習,不是很愉快的事情嗎?’朱熹認為學習是後覺者效法先覺者的過程,對嗎?”

先生說:“學是學習摒棄人欲、存養天理。隻要專注於摒棄人欲、存養天理,便自然是效法先覺者了。推究古人的遺訓,許多學問思辨、存養省察克製的功夫,也不過是為了去除心中的私欲、存養心中的天理罷了。說‘效法先覺者的行為’,其實隻說了為學的一件事,而且也還是向外求索。‘時習’的時候‘像受祭者一樣端坐’,並不是專門學習靜坐,而是在靜坐時修習本心;‘像齋戒那樣恭敬地站著’也不是專門學習站立,而是在站立時修習本心。‘悅’是‘天理道義愉悅我心’的‘悅’。人心原本就會對天理道義感到愉悅,好比眼睛喜好美色、耳朵喜好美聲,隻是被私欲遮蔽牽累,才會不愉悅。如今人欲日益去除,天理道義日漸滋養,豈會不愉悅呢?”

【度陰山曰】

朱熹認為,人的學習有兩種方式:第一,正諸先覺;第二,考諸古訓。正諸先覺是效仿先覺者,向比你厲害的人學習,考諸古訓是推究古人的遺訓,向經典書本學習。

王陽明則說,學習不僅僅是學習書本知識,也不僅僅是從實踐中學習,學習的內容不重要,重要的是學習的目的。

這學習的目的就是,存天理、去人欲。

正諸先覺,效仿先覺者,還是在向外學。王陽明不主張效仿他人,隻一門心思發展自己。“時習”的時候“像受祭者一樣端坐”,並不是專門學習靜坐,而是在靜坐時修習本心;“像齋戒那樣恭敬地站著”也不是專門學習站立,而是在站立時修習本心。

一旦如此學習,就能得到天理,而天理總是讓人愉悅的。為什麽天理會讓人感到愉悅呢?

因為良知是個好惡之心,純粹發自良知的好惡就是天理。你特別喜歡美色,美色就是天理;你特別喜歡美樂,美樂就是天理。因此,喜歡天理能讓人愉悅。

但這好惡是純粹的好惡,不能沾染一點私欲。若想得到愉悅,就必須存天理、去人欲。

忠恕合一

國英問:“曾子三省雖切,恐是未聞一貫時工夫?”

先生曰:“一貫是夫子見曾子未得用功之要,故告之。學者果能忠恕上用力,豈不是一貫?‘一’如樹之根本,‘貫’如樹之枝葉,未種根,何枝葉之可得?體用一源,體未立,用安從生?謂‘曾子於其用處蓋已隨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體之一’,此恐未盡。”

【譯文】

陳桀問:“曾子每日多次反省自身,雖然真誠,恐怕還是沒有領會一以貫之的功夫吧?”

先生說:“一以貫之是孔子看到曾子沒有掌握下功夫的關鍵才告訴他的。為學之人如果能在忠和恕上下功夫,不就是一以貫之嗎?‘一’好比樹木的根,‘貫’好比樹木的枝葉,沒有根,何來的枝葉?本體與作用本就同源,本體未能確立,作用如何生發出來?朱熹說‘曾子在體會心的作用方麵,已經能夠做到隨事情精確體察並努力踐行了,隻是還不知道心的本體和作用是合一的道理’,這樣說恐怕不全麵。”

【度陰山曰】

孔子的弟子曾子特別善於反省,一天至少三次,反省的內容為:“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

意思是,替人謀事有沒有不盡心盡力的地方?與朋友交往是否誠信了?有沒有複習師長傳授的學業?這反省恐怕是晚上的事,如果真有錯誤,曾子該如何?抽自己兩個嘴巴嗎?《論語》裏沒有說。

有人就此事問王陽明,曾子雖然反省的條目很多,恐怕還是瞎反省,沒有領會孔子一以貫之的功夫。

王陽明說,沒錯,孔子的一以貫之,就是忠恕。忠是向內,對待人、物上有沒有全心全意;恕是對外,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無論是忠還是恕,雖看上去有向內向外之別,但其實是合一的。隻有恕而沒有忠,就是隻有知而沒有行。知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不在人、事上全心全意執行這個道理,就等於沒有恕。

知行合一就是忠恕合一,忠恕之道就是知行之道。

立誌貴在專一

“種樹者必培其根,種德者必養其心。欲樹之長,必於始生時刪其繁枝;欲德之盛,必於始學時去夫外好。如外好詩文,則精神日漸漏泄在詩文上去。凡百外好皆然。”

又曰:“我此論學,是無中生有的工夫。諸公須要信得及,隻是立誌。學者一念為善之誌,如樹之種,但勿助勿忘,隻管培植將去,自然日夜滋長。生氣日完,枝葉日茂。樹初生時,便抽繁枝,亦須刊落,然後根幹能大。初學時亦然。故立誌貴專一。”

【譯文】

先生說:“種樹必須先培育樹根,培養德行必須先存養本心。想要樹木生長得好,必須在初生時就刪剪繁枝;想要德行隆盛,必須在初學時就摒棄外在的愛好。如果除此之外還喜好詩文,那麽精神就會漸漸轉到詩文上去。凡是各種外在的喜好,都是這樣的。”

先生又說:“我這樣論述學問,是無中生有的功夫。諸位如果相信,便要立誌。為學之人有一個為善的念頭,就像是樹的種子,既不要去助長它,也不要忘卻它,隻管慢慢培育,自然會日漸生長起來。生機一天天旺盛,枝葉一天天繁茂。樹木初生時,便會長出多餘的繁枝,必須加以剪去,然後根幹才能粗壯。初學的時候也是一樣的道理。所以立誌貴在專一。”

【度陰山曰】

王陽明太重視立誌了,創建心學後不久,就提出王門四規,第一規就是“立誌”。在《傳習錄》《文錄》中,常常提到“立誌”的重要性,其重點想要闡述的就是,誌不立,天下無可成之事。

在此處,王陽明說,立誌就像是種下一粒種子,種子落地後,不要去拔苗助長,也不能忘記它,要按照它的生長規律時刻照顧它,這就叫“勿助勿忘”。最後,種子會生根發芽,成為參天大樹,而在生長過程中,如果有多餘的繁枝(私欲),還要剪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