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此心不動,隨機而動

1493年,王陽明參加會試,名落孫山。他的朋友們都心急火燎地來安慰他,卻發現他麵色如常,毫無落第的悲傷。王陽明笑著對他們說:“我落第,你們卻動心。”朋友們大為尷尬。

三年後,王陽明在會試中二度落榜,朋友們發了羊癲瘋似的跑來安慰他。這一次,他們勢在必得,非要看到王陽明痛哭流涕。為了計劃順利,他們還特意找了幾個落第的朋友,悲傷號啕,烘托氣氛,勾引出王陽明的傷心來。

但這一次,他們又大失所望。王陽明不動聲色地看著啜泣的落第舉子,平靜地說道:“你們都以落第為恥,我卻以落第動心為恥。”

落第無所謂,動心才是個問題。此心不動,是陽明心學的目標之一,也是一種人生境界。此心不動,方能在麵對各種情境時方寸不亂,應對自如。就如阿基米德“給我一個支點,我能撬動地球”的那個“支點”,豈止是能撬動地球,它能撬動天地萬物。

但是,要養成此心不動,殊非易事。我們常常會受到外界的各種刺激,比如無人不曾經曆過的“毀謗”。

有人問王陽明:“孔子那樣的聖人,怎麽也會受到別人的毀謗,而且還那麽多?”

孔子受人毀謗的確很多,時人對他潑了太多冷水和髒水,最有名的髒水就是“喪家犬”。按一般的見解,如孔子這樣的聖人應該是萬民敬仰,天下俯首的,為他歌功頌德還來不及,怎麽會毀謗他呢?

王陽明解釋道:“毀謗是從外麵來的,聖人也避免不了。”

弟子大惑:“您不是說心外無事嗎?毀謗就是一事,怎麽是從外麵來的?”

王陽明正色道:“我說心外無事,是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你別去當庸人,沒有說別人不是庸人。管好你自己的心和嘴,你怎能管住別人的心和嘴?”

眾弟子大為驚悚。王陽明緩和了語氣接著說道:“人隻應注重自身修養,若自己的的確確是一個聖賢,縱然世人都毀謗他,也不能說倒他。這就如同浮雲遮日,如何能損毀太陽的光芒?如果自己是個外貌恭敬莊重,內心卻空虛無德的人,縱然無人說他壞話,他隱藏的惡也會在不久的將來暴露。因此,孟子說:‘有求全之毀,有不虞之譽。’毀譽來自外界,豈能躲避?隻要能加強自身修養,把自己的心鍛造得強大,外來的毀譽能把我怎樣?”

民諺說,唾沫星子淹死人,但淹死的都是內心脆弱的人。王陽明說:

毀譽榮辱之來,非獨不以動其心,且資之以為切磋砥礪之地。故君子無入而不自得,正以其無入而非學也。

王陽明說,人若能實實在在地用功,不論別人如何誹謗和侮辱,依然會處處受益,處處都能培養道理;若不用功,別人的誹謗和侮辱就如魔鬼,最終會被它擊垮。

如何用功?訣竅就是兩個字:自信。

王陽明在平定朱宸濠叛亂後,皇帝朱厚照禦駕來南方。他身邊一群小人以妖言蠱惑朱厚照,殫精竭慮地找王陽明的麻煩。當時有很多人勸王陽明,趕緊想辦法去找皇上,向他吐露您的真心。王陽明一本正經地說:“君子不求天下人相信自己,自己相信自己而已。我現在相信自己還沒有時間,哪裏還有心思去讓別人相信我?”

如果你連自己都不相信,豈能讓別人相信你?

這就是“自信”,它需要你鍛造自己的良知,隻要良知光明,外界的懷疑、侮辱終有真相大白於天下之時。王陽明是這麽說的:“各位隻要根據這良知耐心地做下去,不在乎別人的嘲笑、誹謗、稱譽、侮辱,任他功夫有進有退,我隻要這致良知沒有片刻停息,時間久了,自會感到有力,也自然不會被外麵的任何事情所動搖。”

王陽明舉例說:“從前有人到朋友家做客,他的仆人偷了朋友的一雙鞋。回家後,他讓仆人去買鞋,仆人就把偷來的鞋當作是買的給了他。他很高興地穿到腳上,恰好朋友來訪,一見他的鞋,暴跳如雷,‘我早就懷疑是你偷的,想不到真是!’於是二人絕交。若幹時日後,仆人承認了自己是偷竊者,真相大白。朋友慌忙跑來說,‘我竟然懷疑你,真是大罪。’又問,‘你當時為何不解釋?’”

這人回答:“我沒有偷你的鞋,這是自信。你誤會我也並未傷我分毫,如今你來向我道歉,我也未得分毫。反而是你,先是發怒,現在又是愧疚,心真是忙亂得很啊。”

王陽明用這個故事告訴我們,無論遇到外界多麽大的侮辱與毀謗,要有顆自信心。隻要你沒做,侮辱和毀謗傷不了你,而且既是無中生有,終會真相大白,水落石出。

下麵這個故事是笑話,但背後的道理卻非常嚴肅:一對父子趕著驢去集市。有路人看到說:“這父子二人真傻,這麽好的驢子,居然不騎。”

老爹想想也是,就讓兒子騎上了驢。

走了一段路,又有路人說:“這孩子真不像話,讓父親走路,自己騎驢。”

兒子聽到後趕緊跳下驢來,把父親扶上驢。

老爹還未坐穩,就聽到一個路人說:“這做爹的心太狠,讓孩子走路,自己卻騎驢。”

聽到這話,老爹趕緊把兒子也抱到驢背上。

走出步遠,又一路人說:“這二人真狠毒,兩個人都騎到驢上!”

父子二人聽了這樣的話後,惶惶然。

最後,兩人終於想到一個辦法:抬起那頭驢走路。

我們常常對物欲動心外,還會對別人的評價動心。所以動心,是因為我們並不自信,就像一個空碗,需要外在的東西來填充,別人的評價就是這種填充物。王陽明說:“有此心就有此理,你有一顆不自信的心,自然就會產生不自信的理。所以你的心在外物的幹擾下不停地動,永不停息。”

所謂“自信”不是被動地堅信自己“問心無愧”,而是要把遇到的坎坷、磨難當作正麵的東西,要把它當成是砥礪人、磨練人的東西。而且你應該感謝它,榮譽是從正麵磨礪你,誹謗和侮辱是從反麵磨礪你。無論是哪種磨礪,它都是你練心的大好時機。

這樣一來,無論順境還是逆境,你都能有所得;無論榮譽還是侮辱,你都能把它當成一門學問。

1519年,寧王朱宸濠在江西南昌發動叛亂,王陽明以臨時拚湊的部隊僅用了四十三天就摧毀了朱宸濠的二十萬大軍。慶功宴上,有弟子問王陽明:“用兵有術否?”

王陽明回答:“用兵能有什麽術?隻是學問純篤,養得此心不動罷了。”

一弟子沾沾自喜道:“那我也能用兵。”

王陽明看向他,他臉上充盈著自信的光:“隻要臨戰時讓此心不動,不就如您一樣談笑間擊敗敵人了?”

王陽明笑問:“你怎樣讓自己的心不動?”

“我用心控製它啊。”

“你的心全力控製你不動,那你運籌帷幄用什麽?”

該弟子啞然。

王陽明這位自作聰明的弟子的想法並非空穴來風,而是源於戰國的告子。告子就是說出“食色性也”的人,他也說此心不動,但卻是強行死扣這顆心,強製它紋絲不動。此時,你的心的功用就是不停地告訴自己:不要心動,不要心動。

心用在了這方麵,一旦有事來,你該用什麽去迎戰事呢?一心是不可二用的。

王陽明說的此心不動,是致良知到自然不動。

心之本體,原本不動。心之本體即為性,性即理。性原本不動,理原本不動。

即是說,我們的心是命中注定不該動的,如果心不動,由於心即理,那理也不會動。我們的心主宰著理,所以有什麽樣的心就會產生什麽樣的理。有克敵製勝的心,就有克敵製勝的一番道理、技巧出來。但由於習俗所染,我們的心常常躁動、**、欲動,要想恢複其本體,就要致良知,用孟子的說法就是“集義”:在現實生活中做符合道義的事。積累善行和善念,心胸坦**,臨事時自然能不動心。

平定朱宸濠後,皇帝朱厚照南巡。朱厚照身邊的一群小人千方百計想搞掉王陽明,於是在朱厚照耳邊詆毀王陽明,說他要謀反。

朱厚照懷疑王陽明的消息層出不窮,王陽明的很多朋友都勸他趕緊離開南昌,逃離這個危險之地。王陽明的弟子們也苦苦勸說。王陽明泰然不動,心無旁騖地和弟子們探討心學。但弟子們都麵有憂色,王陽明實在看不下去弟子們布滿烏雲的臉,就對他們說出心聲:“你們為我的擔心是多餘的。我早已交出兵權,說我謀反簡直愚蠢之極,這就是自信。皇帝若不傻,他也會明白。如果我此時上躥下跳,到處打探消息,打點關係,豈不是正中了那些人的詭計,說我做賊心虛?我在此泰然自若,也是有深意在。”

這番道理深入眾弟子的心,王陽明又急轉直下道:“即使皇上聽信謠言,真要懲治我,我也無法回避躲閃。雷要打,就隨它打來,憂懼有什麽用?你怕雷打來,就產生憂懼心,憂懼心一起,就會亂了方寸,到時雷不打來,你自己也嚇破膽了。未發生的事,何必憂懼,事情要發生,你憂懼有何用?”

這就是陽明學的此心不動,此心不動並非是消極地聽天由命,而是抱定問心無愧的心來應對到來和即將到來的危險。危險和困境未來,沒必要動心;危險和困境來了,動心又有什麽意義?隨遇而安罷了。

此心不動是永恒的嗎?

王陽明的父親王華去世後,王陽明哭得死去活來,恨不得和王華一同去了。有弟子說:“您這是人欲了,心動了。”

王陽明哀傷道:“這的確是人欲,但麵對親情,心不得不動,而且必須要動。”

弟子們大惑不解,忘記了老師正在哀傷欲絕中,急忙若渴地求知。

王陽明繼續哀痛欲絕,但第二天,他恢複了本體,哀而不傷地說了八個字:“此心不動,隨機而動。”

注意王陽明這八個字,他在平定朱宸濠叛亂時也說過這八個字,而這八個字並不僅僅指的是讓自己的心不動,抓住敵人心動露出破綻的機會,快速擊之。

它還另有玄機。所謂“機”就是合理地表露自己人欲(七情)的機會。理學家認為,七情是人欲,必須要祛除和壓製。這樣就形成一個問題:人是有感情的動物,情感與生俱來,不可能消失,所以許多感情倘若長久淤積在心後就會潛藏在潛意識中,當有外界的刺激擊入潛意識中,它們就會被激活,如果病毒突變一樣無限放大,我們就會失控,心理所當然地大動起來。

比如那些落第的舉子,所以對落第動心,就是因為他們太把中舉當回事,而礙於讀書人的尊嚴,他們在平時又不敢太表露這種感情,積壓在心,突然未中舉,心上大動,立即失控,死去活來。王陽明則大不同,他沒把中舉當回事,也就沒有這種感情的積壓,所以當落第這一刺激擊過來時,等於是在沙漠中扔了一桶水,而那些人則如同在雷區扔了一把火。

王陽明認為,七情唯有適當地表露出來,才能讓你的心更為強大,由此不動心。七情就是雷區,隻有把雷在平時排除幹淨,當火來時才不會大爆炸。做到這點,也就恢複了活潑潑的心的本體。

就此我們可以下定結論:欲養得此心不動,除了自信、學養深厚外,還有個重要前提就是,必須隨機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