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驃姚

天必欲人之相愛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惡相賊也。

——《墨子·法儀》

禦史大夫府,書房。

李蔡坐在案前看書,神色安詳。

汲黯一走進來,便大聲道:“‘鴟鴞’被捕了,你不趕緊去把人撈出來,還有閑情在這裏看書?”

李蔡眼皮也沒抬,淡淡道:“事關墨家刺客,現在去撈人,豈不是找死?”

“那你就打算見死不救?”汲黯一屁股在書案前坐下,“你不是說他是你的愛將嗎?”

“縱是愛將,也有愛莫能助的時候。”李蔡一副無動於衷之狀。

“鐵石心腸,無情無義!”汲黯罵,“誰跟著你混,我看他是瞎了眼了!”

“交友不慎,成天被你惡言相向……”李蔡一笑,“恐怕這才是瞎了眼吧?”

“說正經的,就算墨家刺客躲進陵寢,可也不至於整個內城的所有官員全都是墨家細作吧?”汲黯頗有些打抱不平,“抓荀遵和孔禹就夠了嘛,其他人頂多就是個玩忽職守,何必如此大動幹戈?”

“這話你該跟天子去說,跟我說不著。”李蔡合上麵前那卷竹簡,又取出一卷攤開,“你這麽有同情心和正義感,撈人的事就該你去做。”

“別裝模作樣了!”汲黯一把搶過竹簡扔在一旁,“這種時候,我就不信你這書還看得進去。”

“這種時候怎麽了?是天塌了還是地陷了?”李蔡又拿起竹簡,吹了吹上麵的灰塵。

“天子命你參與審訊荀遵和孔禹,你不能推脫吧?‘鴟鴞’的真實身份是你手下的侍禦史,壓根不可能是什麽墨家細作,這點你總該告訴天子吧?”

“誰說我的手下就不能是墨家細作?”李蔡眼睛一斜,“墨家能在天子陵寢神鬼不覺地挖出一條地道,憑什麽就不能把人安插進禦史府?我告訴你,在如今的天子眼中,滿朝文武都有嫌疑,既包括我,也包括你。”

汲黯苦笑,忽然長歎一聲:“報應啊報應!在我看來,眼下的一切都是報應!”

“什麽意思?”李蔡不解。

“當初天子要打擊遊俠和豪強,我便不讚成,後來要處死郭解,我更是極力反對。可公孫弘那廝一攛掇,天子還是把郭解殺了。所以說,今天報應來了。”

“長孺兄,在這個節骨眼上,你還說這種同情墨家遊俠的話,就不怕引火燒身嗎?”

“我怕什麽?就算當著天子的麵我也敢說。人家墨家本來隱於江湖,也沒跟你朝廷作對,頂多出於義氣或恩怨殺幾個人,那你該法辦就法辦嘛,何至於犁庭掃穴一般,動輒一個縣就殺數百人,一個郡就破幾千家?你朝廷如此趕盡殺絕,墨家豈能不跟你拚個魚死網破?!”

李蔡冷然一笑:“長孺兄,恕我直言,你這完全是迂闊之談。”

“我怎麽迂闊了?”

“如今墨家這般猖獗,恰好反證天子當初決策之英明。”

“此話怎講?”

“從數日前的係列刺殺案到昨夜大鬧天子陵寢,再到荀遵、孔禹這些墨家細作的現身,如此種種,都足以證明墨家一直就是個規模龐大、成員眾多、勢力極強的組織,對不對?”

“這又如何?”

“如何?”李蔡重重冷哼一聲,“試問從古到今,哪一個朝廷、哪一位天子,可以容許治下有一個這樣的組織存在?一股如此可怕的勢力就隱藏在你的眼皮底下,你如何保證天下社稷的長治久安?”

汲黯頓時語塞。

“由此而言,天子當初強力打擊江湖遊俠和地方豪強,就是敲山震虎、引蛇出洞的英明之策,更是極富遠見的宏韜偉略!你敢說不是嗎?”

汲黯沉默半晌,忽然一笑:“怪不得你堂兄戎馬半生卻不得封侯,而你年紀輕輕便位列三公,緣由就在於你跟天子最貼心哪!”

汲黯說的就是現任郎中令李廣,大李蔡幾歲,跟李蔡是堂兄弟,征戰沙場多年,勇冠三軍,威震匈奴,卻因種種不測因素,一直未能建立大功,因而始終不得封侯。

“少在這跟我陰陽怪氣!”李蔡瞪他一眼,“再離間我們兄弟之間的感情,我就把你轟出去。”

“好好好,你口才好,我說不過你。”汲黯擺擺手,“我隻知道,老子有言:治大國如烹小鮮;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欲,而民自樸。”

“收起你的老莊之道吧。”李蔡冷冷道,“當今天子雄才大略,銳意進取,正是大有為之時!你那個垂衣拱手、無為而治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是啊!”汲黯滿臉感慨,“有時候,我還真懷念文帝和景帝之時……”

“閑言少敘。”李蔡不想再跟他瞎扯,“你跟‘蜉蝣’談得如何?”

汲黯一笑:“說起這個‘蜉蝣’,還真是讓我驚喜啊,沒想到竟然是張湯的人。”

“要讓你想得到,那還叫暗探嗎?”李蔡頗有些自得。

汲黯把那天與杜周接頭的情況和選擇的調查方向告訴了李蔡,然後道:“我有些好奇,杜周是你的人,照理他掌握的情況,你應該也都知道吧?那你為何不直接告訴我,還讓我兜這麽一圈?”

李蔡搖搖頭:“他掌握的情況,我並非全部了然,這是我們禦史府做事的方式。隻有啟動相關任務了,他才能把與之對應的詳細訊息說出來。”

“這麽說,關於於丹太子的事情,你本來也不是很清楚?”

“是的。聽你剛才一說,我才知道了整個來龍去脈。”

“那依你看,從趙信入手調查對不對?”

李蔡沉吟了一下,道:“應該錯不了。說實話,近年歸降的這些匈奴人,一直是天子的一塊心病:不加恩寵,難以招撫懷柔後來者;加以恩寵嘛,又擔心這些人終究心懷異誌、暗中圖謀不軌。唉,難哪!”

“得了得了。”汲黯不耐煩地皺皺眉,“替君上分憂的調調,你唱給天子聽就得了,跟我就說點大白話吧。”

“懶得跟你計較。”李蔡白了他一眼,“大白話就是,查下去,不僅能破韋吉一案,還有可能摸清這些匈奴人的底細。若真查出什麽有價值的東西,對我朝便是大功一件!”

東市,青芒策馬在長街上疾馳了好長一段路,卻再也沒看到那輛馬車的蹤跡。

正自焦急四顧間,忽然有人扯了扯他的褲腿。

青芒低頭一看,居然是個十三四歲的小乞丐,應該是方才高舉破碗接錢的其中一個,雖然蓬頭垢麵,一雙大眼睛卻十分機靈。

“小兄弟,我已經囊空如洗了。”青芒苦笑著翻了翻自己的袖子,“抱歉,改天吧。”

“我不要錢,我是來給你報信的。”小乞丐衝他眨了眨眼。

“報信?”

“你是不是在追一輛馬車?”

“對呀!”

小乞丐一笑,朝身後不遠處的一個巷口努努嘴。

青芒大喜,摸了摸他的頭,“改天再來找你,給你買好吃的!”說完掉轉馬頭,一夾馬腹,朝巷口飛馳而去。

“我叫六喜,你到時候可別找錯人了!”小乞丐在後麵喊。

青芒頭也不回地朝後麵揮了揮手,一下拐進了巷子。

在巷子中馳出不遠,他便追上了那輛轆轆而行的馬車。青芒超過馬車,一勒韁繩,坐騎便橫著擋在馬車前方,迫停了它。

禦者一臉驚詫。

“車上的朋友,”青芒朗聲道,“萍水相逢,也算有緣,何不出來一見?”

車中之人照舊沉默了一下,然後一句生硬的漢話便飄了出來:“我見你,你必死。”

青芒眉頭微蹙。

他知道,這句話定然大有玄機,絕非此人隨隨便便說的。但越是如此,青芒便越發認定此人與自己淵源甚深。

“那好啊!”青芒一笑,“那就出來,證明給我看看。我倒想知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怎麽才能讓我死。”

“要死還不容易,這就讓你瞧瞧!”

一個清朗剛健的聲音驀然響起。

然而,這句話並非從車廂中傳出,而是來自青芒的頭頂上方。話音未落,青芒便感覺一陣淩厲的勁風突然向後腦襲來,立刻一個翻身從馬上躍下,堪堪躲過這一突襲。

可還沒等他站穩,勁風又至,還伴隨著一聲冷笑:“躲得還挺快!”

對方的速度快得讓青芒根本來不及接招,隻好腳下運力,急急向後飄去,這一飄至少三丈來遠。

“有兩下子!隻可惜是個縮頭烏龜!”

對方的口氣無比倨傲。

青芒對自己的輕功一向自負,以為這一來一定可以跟對方拉開距離,先看清對方再說。可他萬萬沒料到,對方的輕功居然一點都不在他之下,轉瞬又到目前,一隻右掌當胸擊來。青芒心下一橫,索性不再閃避,也揮出右掌抵了上去。

“啪”的一聲巨響,青芒被生生震退了十來步,掌心一陣劇痛,連帶整條右臂都發麻了。

遇上對手了!

青芒心中一凜,穩住身形,這才終於看清了對方。

還好,他也不算太丟麵子,因為對方的遭遇跟他差不多,同樣震出了好遠,且看對方表情,在吃痛之外,似乎頗為驚詫。

這是一個頂多十七八歲的俊逸少年,劍眉星目,英氣逼人,渾身散發著一種磊落豪雄的氣概。

以他的年紀,足足小自己六七歲,身手竟已如此了得,完全不在自己之下,假以時日,絕對是一名高手中的高手!隻可惜如此少年俊傑,居然會去做一個匈奴人的保鏢,實在是暴殄天物!

青芒心中感歎,冷然笑道:“這位朋友,你口氣不小,可惜本領不大,白白給你一個偷襲的機會,你還是殺不了我。”

趁他們剛才交手之時,那輛匈奴人的馬車早已溜了。青芒大為憾恨,決定逮住這名保鏢,不讓這條線索斷了,故而出言相激,以便誘他再次交手。

少年聞言,非但不怒,反而抱起雙臂,麵含笑意,從上到下打量著他,道:“我是為了活捉你,才沒用兵器。方才我若出刀,你的腦袋早開瓢了。”

“是嗎?那現在出刀還來得及。”

少年一笑:“不必激我,我不會跟你逞口舌之快。自己說吧,誰派你來的,目的是什麽?趁早招了,免得受皮肉之苦。”

聽對方的口氣,居然有些公府之人的味道。青芒不禁訝異,嘴上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而已,莫非我一不小心觸碰到什麽不可告人之事了?”

“沒錯。”少年竟然點頭承認了,“多管閑事可不是什麽好習慣。你既然管了,就得付出代價。”

“什麽代價?”

“跟我走一趟。”

“去哪兒?”

少年又是一笑:“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青芒現在幾乎可以認定對方就是公府之人了。可讓他感到困惑的是:一個公府之人為什麽會給一個神秘的匈奴人做保鏢呢?莫非這個匈奴人的身份非同一般,需要朝廷派人加以保護?

正思忖間,身後突然湧出十幾名年輕武士,個個拔刀在手,瞬間將他團團圍住。

青芒環視了他們一圈,隻見個個身形健碩,雖然身著便裝,但整齊劃一,更是公府之人無疑了。

“要讓我跟你走,也不是不行。”青芒從容笑道,“隻是你總得告訴我你是何人,代表哪個官府,以何種罪名抓我吧?”

少年背起雙手,神情倨傲,冷冷道:“你沒資格問這麽多。”

“那就恕我不奉陪了!”

青芒轉身欲走,十幾把環首刀“唰”地一下齊齊指過來。他冷然一笑,正要出手,朱能和侯金恰在此時從巷口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見此情景,二人登時一怔,旋即望向那個少年,更是嚇得變了臉色,趕緊上前躬身一揖,同聲道:“見過霍驃姚。”

霍驃姚?

這個少年竟然就是名震天下的抗匈將領、大將軍衛青的外甥霍去病?!

青芒下意識地轉過身來,用不無驚愕的目光重新打量著這個傳說中的英雄少年。

與此同時,霍去病也下巴微揚,用似笑非笑、睥睨世人的表情看著他……

“惟賢老弟,有一個問題,你還沒回答我。”

禦史府書房中,汲黯對李蔡道。

“什麽問題?”

“天子讓你參與審訊荀遵和孔禹,你為何不去盡你的禦史大夫之責,卻在此躲清閑?”

“有胸懷大局、明察秋毫的公孫丞相主審,還有諳熟鞫訊之法的張廷尉協助,還有什麽案子辦不下來?我若急著摻和,反倒添亂。”李蔡說著,瞟了汲黯一眼,“你還說我,你不也把你該幹的事都推給殷中尉了嗎?”

汲黯一怔:“這你也知道?”

“你跟殷容又沒什麽交情,卻一下殿就拉著他咬耳朵,還想不讓人知道?”

汲黯忍不住笑了:“你這麽精,是不是一隻蚊子從麵前飛過去,你都知道是公是母?”

李蔡點點頭:“如果有必要的話。”

“可是,一世精明如你李大夫,隻怕也有犯糊塗的時候啊!”汲黯拉長聲調道。

“什麽意思?”

“上回你跟我說過,天子之所以讓我參與最近的案子,是為了製衡張湯,免得他欺上瞞下。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可這又如何?”

“這回天子叫你跟他們一起審,難道不是相同的用意?”

“我也並非撒手不管。今天讓他們先審,我明日再去過問一下,這也是對丞相的一種尊重嘛,總得讓他先定個調子。”

“你就隻顧著玩你這套官場推手,我真是服你了!”汲黯哼了一聲,“怕是過了今夜,嫌犯就屈打成招了!”

“這你無須多慮。張湯用法固然苛酷,但也不至於顛倒黑白。”

“若是案情牽涉到了張湯本人呢?”汲黯乜斜著眼,“你也相信他不會顛倒黑白?”

“此言何意?”李蔡眉頭一蹙,“有什麽話趕緊說,別吞吞吐吐。”

“天子陵寢被挖了一條地道,除了現任的陵令、廟令等人有作案嫌疑外,嚴格來講,凡是曾參與過修建工程的官員,是不是也都有嫌疑?”

“可以這麽說。”

“這不就結了?”汲黯一笑,“張湯以前在茂陵做過什麽官,難道你全忘了?”

李蔡略一思忖,頓時脫口而出:“茂陵尉!”

張湯數年前當過茂陵縣尉,雖然主要職責是管理茂陵邑的治安,但曾有一段時間監管過陵寢的修建工程。

“怎麽樣?”汲黯欣賞著李蔡的愕然之色,“我說你犯糊塗,沒冤枉你吧?”

李蔡沉吟半晌,才道:“如此,張湯確有不可推脫之嫌疑,非但無權審案,反而應當被審。”

“那你還等什麽?”汲黯站起身來,“趕緊入宮麵聖去吧。”

東市巷子中,青芒凝視著霍去病,腦中關於此人的記憶一一浮現了出來:

這個英雄少年出身卑微,是平陽公主府的婢女衛少兒與平陽縣吏霍仲孺的私生子,因衛少兒之妹衛子夫後來得寵於天子劉徹,被封為皇後,衛氏一族從此雞犬升天。衛青作為皇後的兄長、霍去病作為皇後的外甥,因之迅速脫穎而出。

雖然衛青和霍去病得以出頭是憑借外戚的身份,但他們隨後擁有的地位、官職和爵祿卻是憑借其在抗匈戰場上的赫赫戰功換取的。衛青自出征匈奴以來連戰連捷,而英雄少年霍去病則是在不久前的“漠南之戰”中一舉成名。

就青芒仍存的記憶,應該是今年夏天之時,霍去病隨衛青擊匈奴於漠南,竟率八百輕騎離開大軍直取匈奴大營,斬獲敵首級二千餘,其中包括匈奴的相國、當戶等高級官員,還有單於的一位祖父輩人物籍若侯,並生擒單於叔父羅姑比,勇冠全軍。班師凱旋後,霍去病當即被天子封為冠軍侯,任命為驃姚校尉,故人稱“霍驃姚”。

望著眼前的這位傳奇人物,青芒一時忘記了自己的處境,心中油然而生惺惺相惜和敬佩之情,遂抱拳道:“原來是名震天下的霍驃姚,失敬了!”

“現在你知道了我的身份,我就更不能放你走了。”霍去病輕笑,“怎麽樣?是你自己束手就擒,還是讓本校尉出手?”

一旁的朱能聞言,連忙搶著道:“誤會誤會,這都是一場誤會!霍驃姚,他是我們丞相的門尉,大家都是自己人,千萬別傷了和氣。”

“是啊霍驃姚,我們秦門尉也是出於好心,見義勇為。”侯金也趕忙附和,“無意間得罪了您的朋友,還望您海涵。”

“丞相的門尉?”霍去病眸光一閃,“丞相遇刺當夜,就是你以一人之力擊退了一眾墨家刺客,救了公孫丞相和張廷尉?”

“正是在下。”

沒想到自己在長安也如此出名了,青芒心中一笑,這倒也不是什麽壞事。

這回輪到霍去病重新打量青芒了:“怪不得有此等身手!這麽說,咱倆算是不打不相識嘍?”

“能與霍驃姚切磋,也是人生一大樂事!”青芒笑了笑,“倘若霍驃姚意猶未盡,咱們不妨改日再約。”

“呦嗬!”霍去病眉毛一揚,“你還給我下戰書了?”

“不敢,隻是邀約而已,如果你接受的話。”

無論是要追查那個神秘的匈奴人,還是出於對這個少年英雄的惺惺相惜,青芒都決意交霍去病這個朋友。

“你戰書都下了,我豈能不接招?”霍去病又揚了揚下巴,“時間地點你定,我隨時候教!”

“既如此,咱們後會有期。”青芒抱了抱拳,“在下告辭。”

“慢著。”霍去病徑直走到他麵前,盯著他的眼睛,沉聲道,“今天的事,我可以當作沒發生過。但是,你必須把看到的一切全都忘掉,明白嗎?”

“當然。”青芒迎著他的目光,“管閑事是要付出代價的嘛!其他事我都會忘掉,但是這句箴言,我一定牢記在心。”

二人四目相對。片刻後,霍去病才微然一笑:“很好。”

荀遵和孔禹被關押在廷尉寺的監獄中。

公孫弘、張湯先提審了荀遵。起初荀遵一直梗著脖子喊冤,說他對地道和墨家刺客的事均一無所知,頂多就是失職之罪,別想把墨家細作的罪名栽到他頭上。可是,當張湯命人把他年近八旬的老娘帶上堂時,荀遵頓時便萎靡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張湯告訴他,若從實招供,最多隻是他一人獲罪,可保家人無虞;若負隅頑抗,後果很可能就是誅滅三族。

一聽此言,荀遵再也繃不住了,終於承認自己是墨家細作。

然而,除此之外,他卻顛三倒四什麽都講不清楚。張湯施展多年辦案的經驗,循循善誘,軟硬兼施,最後卻隻得到一份支離破碎、漏洞百出的口供。

整個審訊過程中,公孫弘幾乎沒有說話,而是一直靜靜地觀察荀遵。

他發現,無論是從眼神和表情,還是從言談和動作來看,此時的荀遵都已瀕臨崩潰的邊緣,其精神狀態完全是不正常的。而一個人在這種狀態下所做的口供,其真實性和價值無疑都要大打折扣,甚至可以說一文不值。換言之,這不叫“如實招供”,而是“望風自誣”。

得出這樣的結論後,公孫弘頗有些失望,便命人把荀遵帶了下去。

張湯看出了他的心思,便道:“丞相,荀遵顯然是在裝瘋賣傻。今天這份供詞雖然荒誕不經、不足采信,不過卑職相信,隻要有耐心,早晚能讓他吐出實話。”

“我可沒這麽樂觀。”公孫弘淡淡道,“即使他今天是在裝瘋,可過幾天沒準就真瘋了。”

“這倒不至於。”張湯笑了笑,“這種人卑職見多了,自然有對付他們的辦法。”

“你的辦法,不就是嚴刑逼供嗎?”公孫弘瞟了他一眼。

張湯尷尬:“呃……對於狡詐多端的犯人,必要時是得上點兒手段,才能掏出實話。”

“依我看,荀遵不是不掏實話,而是想掏也掏不出來。”

“丞相,無論如何,荀遵已經承認是墨家細作了,即使其他細節有待求證,但僅此一點,便是重大突破。卑職建議,即刻上奏天子,也好讓天子消解一些雷霆之怒……”

“你就這麽急著想立功?”公孫弘斜眼看他,“荀遵明顯是在望風自誣,難道你真的看不出來?就憑這麽一份毫無價值的口供去上奏天子,你覺得天子會消氣嗎?倘若天子因之愈怒,降下一個敷衍塞責的罪名,是你去擔還是我去擔?”

張湯大窘,慌忙俯首,不敢吱聲。

堂上的氣氛一時僵住。半晌,公孫弘才緩了緩臉色,道:“荀遵暫且放一邊吧,提審孔禹。”

“諾。”張湯趕緊站起身來。

就在這時,門外一侍衛匆匆進來,神色惶急,躬身稟道:“丞相,廷尉,不好了,郎中令和蘇衛尉,帶人……帶人闖進來了。”

“你說什麽?什麽叫闖?”張湯莫名其妙,“他們來幹什麽?有聖諭嗎?”

公孫弘眉頭一蹙,似乎想到了什麽。

還未等侍衛回話,李廣和蘇建就大踏步闖了進來,身後跟著一隊南軍士兵。

二人朝公孫弘淺淺一揖,李廣便轉臉對張湯,麵無表情道:“張廷尉,奉天子口諭,即日暫停你的廷尉一職,並將你勒歸私邸。跟我們走吧。”

張湯頓時目瞪口呆,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公孫弘也是一怔,卻仍端坐不動。

“這……這怎麽可能?!”張湯強忍驚駭,硬是擠出一絲笑容,“請問二位,是不是哪裏搞錯了?還是二位在跟我開玩笑?”

“張廷尉,這種玩笑可開不得。”蘇建接言,臉色比李廣溫和一些,“我等是奉旨行事,並不清楚具體事由。你若有何疑惑,自可上疏問詢天子;縱有冤情,亦可上奏自辯。現在,還是請你務必配合,免得我等難做。”

“蘇衛尉說的是。”還沒等張湯反應過來,公孫弘便站起身來,笑笑道,“張廷尉,既是天子旨意,你接旨便是。有道是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你也無須多慮。回頭本相自會入宮,替你請示天子,事情即可明了。”

張湯萬般無奈,嘴角抽搐了幾下,隻好俯首躬身道:“臣接旨。”

牛皋被捕後,先是被張次公直接押進了北軍軍營,嚴刑拷打了一天一夜,始終隻字未吐,緊接著又被殷容強行“搶”走,關進了中尉寺的監獄。殷容知道對付這種江湖死士,來硬的根本沒用,於是反其道而行之,不僅派醫匠給他療傷,還好吃好喝招待、溫言軟語勸慰,試圖以攻心之策感化他。怎奈就這麽“伺候”了一天一夜,做足了各種姿態,還是跟張次公殊途同歸——沒能撬開牛皋的嘴。

第三天早上,牛皋一覺醒來,忽然一反常態,主動開始說話,並求見殷容。殷容半信半疑,連忙趕來見他。牛皋說他想通了,好死不如賴活著,叫殷容給他弄一頓好吃的,然後再賞他一個糊口的差事,他就把知道的事情全撂了。

殷容大喜過望,說:“你若能供出有價值的情報,豈止一個糊口的差事?朝廷絕對會賞你一個體麵的官職。”牛皋嗬嗬一樂,開始點菜,什麽枸杞蒸豬肉、細切驢馬肉、羊羔肉、小鳥肉、狗肉脯、鹿肉脯,還有什麽鹹醃魚、冷醬雞、白灼蝦、大豆羹、黍米炸糕等,外加三斤米飯和三斤濁酒。

殷容聽得一愣一愣,說:“你一個人能吃得了這麽多?”

牛皋哈哈大笑,說:“要不你以為我這身肉是怎麽長的?”

殷容一想也對,這傻大個比普通人至少高出一個頭,能吃也正常,隨即吩咐下人趕緊置辦。半個時辰後,大魚大肉好酒好菜就擺滿了一整張食案。殷容在一旁笑道:“你慢慢吃,本官就在這兒陪你聊聊天。”

牛皋卻眼睛一瞪,道:“我吃飯最討厭別人在旁邊盯著,再說我要撂的事兒挺多,你得讓我自個兒邊吃邊想,你跟我聊天我咋想事兒?”

殷容寬宏一笑,說:“行行行,都依你,我這就走還不行嗎?”

臨走前,殷容還把房門帶上了,並吩咐外麵的看守隻需留意裏麵的動靜,沒什麽事不要進去打攪他。

於是,牛皋就這麽一個人關在屋子裏悶頭大吃,然後這一吃就吃了整整一上午。

午時剛過,張次公來了,問殷容:“審得如何?”

殷容得意一笑,說:“本官壓根就沒審他,他自己就決定撂了。”

張次公疑惑,問:“究竟怎麽回事?”

殷容冷冷道:“你這是在質問本官呢,還是在請教本官?”

張次公強壓怒火,勉強一笑,說:“下官當然是請教。”

殷容又得意地瞟了他一眼,這才道出了事情原委。

張次公聽完,忽然大叫一聲:“不好,”然後叫殷容趕緊帶路,說:“可能出事了。”殷容一驚,雖不情願,但也不免狐疑,隨即領著張次公來到牛皋屋前。張次公不由分說,一腳把房門踹開,衝了進去。

案上的東西已經被一掃而光,牛皋直挺挺地坐在食案後,看著張次公,忽然露出一個怪笑,然後仰麵一倒,再無半點聲息。殷容大驚失色,急忙命人去傳醫匠。醫匠趕到後,探了探牛皋的鼻息,翻了翻他的眼皮,又看了看他的肚子,最後一聲長歎,搖了搖頭。

殷容麵無人色,驚問到底怎麽了。沒等醫匠回話,張次公便在一旁冷冷道:“這還用問嗎?人已經死了,撐死了!”

殷容瞬間爆出一頭冷汗,臉色“唰”地白了,頹然跌坐在地。

張次公一臉鄙夷地看著他,臨走前扔下一句:“殷中尉,如果我是你,我就自裁以謝天下!”

出了中尉寺,張次公一肚子怒火無從發泄,又見等在外麵的陳諒滿臉喜色地迎上前來,正準備開罵,卻聽陳諒道:“將軍,剛剛接到汝南郡回話,上蔡縣根本沒有秦穆這個人!”

張次公聞言,滿腔怒火立馬煙消雲散。

識破青芒的偽裝,幾乎就等於破了韋吉的案子,也算是補償一下牛皋之死造成的損失。再者說,牛皋之死完全是殷容的責任,這對自己來講未嚐不是好事。張次公想,倘若殷容因此被免,加上自己識破青芒也等於幫公孫弘消除了一個禍患,一來二去,這中尉一職便非自己莫屬了。

想到這裏,張次公轉怒為喜,立刻翻身上馬,大聲道:“馬上把蒹葭客棧的掌櫃和夥計找來,去丞相邸。”

茂陵丞相邸,公孫弘和張湯在書房對坐。

這兩天被勒歸私邸,張湯時時刻刻如坐針氈,感覺就像過了兩年。此刻,聽完公孫弘說了天子將他停職的原因,頓時大為不服,道:“我當茂陵尉的時間前後不過三個月,這事怎麽能栽到我頭上?!”

公孫弘淡淡一笑:“三個月,也夠挖一條地道了。”

張湯一怔:“丞相,您總不會也懷疑我吧?”

“我要是懷疑你,能讓你邁進我的家門?”公孫弘白了他一眼,“不管是三個月還是三年,隻要有人想搞你,你就跑不掉。”

張湯若有所悟:“一定是汲黯那老小子搞的鬼吧?”

“背後肯定少不了他,不過這次出麵的卻是李大夫。”

“李蔡?”張湯有些詫異,“他怎麽會跳出來?”

“看我年近八旬,卻老而不死,總是霸著丞相的位子,心急了唄。”公孫弘冷笑,“說白了,他就是衝我來的,隻不過從你開刀罷了。”

張湯憤然:“既如此,咱們豈能束手待斃?”

“暫且忍忍吧,沒有任何證據,不管是李蔡還是汲黯,都不能拿你怎麽樣。”

“可皇上不分青紅皂白就把我停職了,連個辯解的機會都不給,這分明就是不信任我了呀。”

“這就是你多慮了。”公孫弘沉穩一笑,“皇上的意思我也打探過了,將你停職,並非不信任你,而是有些別的用意。”

“別的用意?”張湯不解,“還請丞相明示。”

“李蔡畢竟是禦史大夫,他既然奏稱你有嫌疑,且說的也是事實,皇上豈能無視?所以,將你停職,既是讓你避嫌,也是做個姿態給李蔡看。此其一。”

張湯聞言,略略鬆了口氣:“那,其二呢?”

“近來墨家遊俠如此猖獗,皇上極為震怒,這你也是知道的,是故皇上勢必要對朝野表現出徹底鏟除墨家遊俠的決心。而皇上一向器重你,如今你稍有涉嫌,皇上便立刻對你進行了處置,這不就是在表明他的決心嗎?說白了,這也是做給朝野看的,不是針對你。換言之,能被皇上拿來做這個樣板,反而證明你在皇上心目中是有分量的,一般人他還瞧不上呢!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張湯一聽,頓時心開意解,臉上愁雲盡散。

“不過……”公孫弘話鋒一轉,“這其三嘛,你自己可得當心了。”

剛剛放鬆的張湯立馬又緊張了起來,“丞相何意?”

“你辦案子,雷厲風行,剛猛果決,這些皇上都是看在眼裏的,自不待言。可問題是,有時候你立功心切,做事難免急躁,且失之苛酷,朝野對此早有微詞。這回將你停職,皇上也是想借此機會,讓你做一番自省檢點的功夫,以便日後更好地報效朝廷。這點良苦用心,想必你能理解吧?”

“理解理解,卑職當然理解。”

張湯總算聽明白了,天子這是在借機敲打他,警告他不要恃寵而驕、得意忘形,更不可在辦案過程中濫用刑罰、草菅人命,以致僭越了專屬於人主的生殺予奪之權。

“對了,昨日,我跟李蔡一起提審了孔禹。”公孫弘轉了話題,“此人那晚與墨家刺客聯手,公然襲擊本相,罪行無可爭辯,也坐實了他墨家細作的身份。然而,昨日整整審了一天,也適當給他上了手段,這家夥卻隻字未吐。依你看,有什麽好辦法,可以撬開他的嘴?”

張湯略為沉吟,道:“聽說,他有個小兒子年方六歲,可把此兒提上堂去……”

“沒用。”公孫弘打斷他,“昨日已經提了,此兒哭得稀裏嘩啦,他卻閉著眼睛置若罔聞,一副聽之任之的樣子。”

“丞相,請讓卑職把話說完。”張湯陰陰一笑,“卑職的意思,是把此兒提上堂去,然後……”他做了個手勢。

公孫弘一驚:“給小孩用刑?”

“孔禹既然是墨家死士,肯定不懼皮肉之苦,所以對他用刑多半無效。但是,倘若當著他的麵讓孩子吃點苦頭,那麽孩子疼在肉上,卻會十倍百倍地痛在孔禹心上!如此,方能瓦解他的意誌,攻破他的心防!”

公孫弘倒吸了一口冷氣。

都說張湯用法苛酷,可沒想到他連孩子都下得了手。剛剛敲打他做事不要太絕,轉眼便又忘了,可見此人果然本性難移。不過,話說回來,公孫弘不得不承認,對付孔禹這種人,這的確是最有可能奏效的辦法。

一時間,公孫弘頗有些猶豫。想盡快破案,就得用張湯這種駭人聽聞的手段;可這麽幹,似乎又有些傷天害理,既虧欠了良心,又恐遭人非議。

到底該怎麽辦才好?

公孫弘陷入了沉思。

忽然,緊閉的房門外響起了老家丞的聲音:“主公,北軍將軍張次公求見,說有急事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