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惡戰

勇,誌之所以敢也。

——《墨子·經上》

酈諾等人剛一衝到西北角的城牆下,便聽到城外樹林中傳來了激烈的廝殺聲,顯然是前來接應的仇叔他們和禁軍騎兵交上手了。

“諾姐,我爹他們肯定被纏上了,怎麽辦?”仇芷薇大為焦急。

“先把上麵這些人解決了再說。”酈諾說著,率先從石階衝了上去。

城牆上的十來個守衛根本不是酈諾等人的對手,隻不過一盞茶工夫,便悉數被解決掉了。雷剛等人迅速取出隨身攜帶的五六條長繩,一頭係在城垛上,另一頭從城牆上拋了下去。可是,還沒等他們動身撤離,又有一大批禁軍步兵從北門方向沿城牆殺了過來,看上去足有百人之多。

雙方即刻陷入混戰。

由於兵力懸殊,酈諾一方很快就有七八人倒在了血泊中。雷剛、牛皋、許虎三人在前麵拚命抵擋,大聲叫酈諾先撤。然而在混戰中,禁軍一方已將那些繩索一一砍斷,徹底阻斷了他們的退路。

城外樹林中,戰鬥也依舊膠著,仇叔等人壓根騰不出手來接應他們。

“旗主!”孔禹好不容易殺到酈諾身邊,急迫道,“跟屬下走吧,否則就來不及了!”

“諾姐,趕快跟刑天走!”仇芷薇也瞪著血紅的眼睛道,“大夥沒必要死在一塊!”

酈諾陰沉著臉奮力砍殺,卻不回話。

孔禹和仇芷薇對視了一眼,瞬間達成默契,旋即一左一右架起酈諾,飛快衝下了城牆。酈諾心中連連苦笑,隻好道:“行了,放我下來吧,我走還不行嗎?”

二人不放心,又強行把她架到了城牆附近的樹林中,才把她放下。

“諾姐,你保重。”仇芷薇說完,返身又要殺回去。酈諾一把拉住她,沉聲道:“你若死在這兒,讓我如何跟你爹交代?”

仇芷薇無奈,氣得連連跺腳。

隨著搜捕的全麵展開,陵寢北麵的園林陷入了一片混亂。

一隊隊禁軍步騎往來馳騁、匆忙奔走,對散布在園林中大大小小的數百座木屋展開了地毯式搜索,並將所有男女雜役從屋中驅趕出來,全部集中一處,以便驗明身份。

張次公策馬立在園林中的一塊空地上,環視著從四麵八方押過來的那些衣冠不整、滿臉驚惶的雜役,臉上露出躊躇滿誌的神色。

“將軍,”陳諒在一旁道,“我看這回,這幫該死的墨家刺客是插翅難飛了。”

張次公得意一笑。

突然,一名騎兵從前方的樹林中飛馳而來,高聲稟報:“將軍,西北角發現情況!”

張次公神色一凜,策馬迎了上去:“說清楚,什麽情況?”

“稟將軍,”騎兵轉眼已到目前,“西北角發現兩夥身份不明之人,一夥在城外的樹林中,另一夥在城牆上,都被咱們截住了,現正在頑抗!”

話音未落,張次公便已用力甩下馬鞭,身下坐騎一聲長嘶,疾馳而出。陳諒連忙帶上一隊騎兵緊緊跟隨。

就在張次公率部趕往西北角的同時,在他左側不遠處的一片樹林中,有兩名禁軍步兵遭到了襲擊,血濺當場。襲擊者共有三人,其中兩人迅速換上了他們身上的甲胄……

祾恩殿麵闊九間,進深五間,取“九五之尊”之意,氣勢雄偉。

大殿的所有構件全部采用楠木,不加修飾,並由六十根粗壯的楠木大柱支撐整個殿頂。大殿北首陳設著靈座、龕帳、神牌、冊寶、衣冠、禦榻、香案等,兩廂則陳列著編鍾、建鼓、竽、笙、瑟、琴等樂器。

公孫弘坐在東首的一張坐榻上,與青芒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聊著聊著自然就把話題轉到了張次公所謂的“故人”上。

“張次公有沒有跟你說,你很像他的一位故人?”公孫弘問。

“有。”青芒一笑,“他還說,那位故人失蹤了。”

“哦?”公孫弘有些意外,“然後呢?”

“然後他說,他會盡快找到那位故人,讓他和卑職認識一下。”

公孫弘看著青芒:“那你怎麽說?”

“我說,我對此很是期待。”

“你有沒有覺得,張次公是話裏有話?”

“是的。”青芒從容道,“卑職也覺得,張將軍對卑職好像挺感興趣。”

公孫弘若有所思地一笑:“咱們宅子裏的人,對你好像也都很有興趣。”

“也許在他們看來,卑職有些來路不明吧,而且一來就當了您的門尉,更是不合常理。”青芒也笑了笑,“所以張將軍也罷,其他人也罷,難免會感到懷疑,或者是羨慕和嫉妒。卑職覺得,這都是人之常情,卑職能理解他們。”

“那你自己覺得,你算不算來路不明?”公孫弘看著他,半開玩笑半認真的樣子。

“這個問題,卑職自己的想法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卑職對丞相的忠心以及丞相對卑職的看法。”青芒躬身一揖,“至於張將軍對卑職,可能有些誤解,但卑職相信,日久見人心。假以時日,張將軍對卑職的誤解自然會消除。說不定將來,他和卑職還能成為朋友呢。”

公孫弘聞言,沉默了一小會兒,然後哈哈一笑:“那是,你跟張次公都是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本相倒也不希望你們之間有什麽芥蒂。”

酈諾和仇芷薇穿著禁軍甲胄,跟著孔禹繞過陵寢,快步來到祾恩殿北麵,驀然發現大殿後門站著許多侍衛。

三人同時止步,閃身到一棵大樹後麵。

“糟了!”孔禹眉頭一緊,“那些人好像是丞相侍衛,看來公孫弘也到了。”

仇芷薇一聽,當即怒道:“這老賊還敢來?咱也別躲了,索性取了他的狗頭!”

酈諾觀察著大殿的情況,沉吟不語。

“現在大殿至少有幾十名侍衛,不能莽撞。”孔禹道。

“那你說怎麽辦?進也不得退也不能,難道在這裏等死?”仇芷薇焦躁不安。

“我是在想,能不能帶你們混出去……”孔禹蹙眉思索。

“太難了。”酈諾終於出聲,“總共有三道院門、一道陵門、一道城門,盡管我跟芷薇穿著禁軍甲胄,可眼下盤查一定很緊,要想這麽混出去,幾乎不可能。”

孔禹大為沮喪,恨恨地一拳捶在樹幹上。

“現在隻有一個辦法。”酈諾凝視大殿,冷然道。

孔禹和仇芷薇聞言,同時看向酈諾。

“挾持公孫弘,闖出去!”

祾恩殿裏,公孫弘和青芒正在說話,侯金從大殿後部匆匆走過來,稟道:“丞相,內城廟令孔禹帶著兩名禁軍求見,說張將軍有要事稟報。”

青芒眉頭微蹙,似乎預感到了什麽。

“快傳。”公孫弘絲毫沒有懷疑。

侯金快步出去,片刻後便領著三個人進來。

青芒一看,心中頓時啞然失笑。為首的人分明是“刑天”,而後麵那兩個穿著禁軍甲胄的“軍士”,盡管把頭埋得很低,而且臉上故意塗抹了泥土和血跡,可不必細看也知道她們是誰。

刹那間,青芒便料到她們的用意了。

他不免在心中哀歎:自己又要成為阻撓她們的那個“惡人”了!

不過,牽掛了一晚上的人終於安全無事地出現在麵前,他心裏還是感到了一絲欣慰。

三人徑直走到公孫弘麵前。孔禹剛要見禮,青芒忽然挺身一攔,微笑道:“這位想必就是孔廟令吧?”

孔禹一怔:“正是在下。”

酈諾和仇芷薇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頓時麵麵相覷,驚愕不已。

她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這個“陰魂不散”的家夥竟然會出現在公孫弘身邊,而且看他身上的甲胄,顯然是公孫弘的貼身侍衛長!

酈諾不禁在心中苦笑。

她知道,青芒故意發聲,就是想提醒她們不要輕舉妄動。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酈諾和仇芷薇迅速交換了一個眼色,同時發出一聲嬌叱,拔刀攻了上來。

公孫弘大驚失色,整個人跳到了坐榻上。

青芒站在榻前,以一人之力擋住了酈諾和仇芷薇的進攻。

孔禹拔刀要加入戰團,卻被一旁的侯金纏住。

“又是你這廝!”仇芷薇怒罵,“今天非殺了你不可!”

青芒力敵二人,卻仍綽綽有餘,聞言一笑:“要怪就怪你們自己,為何頻頻行刺丞相?你們可知我秦穆是上天派下來專門保護丞相的?”

秦穆?!

酈諾現在終於知道了他的名字。

“姓秦的,你為虎作倀、助紂為虐!”仇芷薇一邊急攻,一邊怒道,“老天若是有眼,就該把你收了!”

青芒從容格擋,仍舊麵帶笑意:“我勸你們還是投降吧,跟朝廷作對隻有死路一條。”

酈諾給了仇芷薇一個眼色,暗示她不要多言,因為現在多說一句,日後就多一分被人認出的危險。

聽到刀劍鏗鏘,朱能和大殿外圍的侍衛們慌忙衝了進來,開始圍攻三人。

形勢完全一邊倒了,何況外麵還會有更多的守陵衛士和禁軍殺進來。青芒意識到,必須設法讓她們脫險,一刻也不能耽擱。

“朱能,侯金!”青芒大喊,“你們和弟兄們快保護丞相撤出去,刺客絕不止這三人,恐怕還會有更多人殺進來,快撤!”

公孫弘本來已覺得安全了,正站在榻上觀戰,聞言頓時想起那晚被圍攻的情景,越發驚駭,趕緊跳下坐榻,朝殿門口跑去。朱能連忙帶著一半侍衛簇擁著他離開了大殿。

“侯金,你也撤,這裏有我一人足矣!”青芒又喊了一聲。

侯金正和四五個侍衛圍攻孔禹,聞言應道:“不行,卑職絕不能把您一個人留在這兒!”

我暈,你小子還挺講義氣!

青芒心中哭笑不得,卻也隻能另想辦法。

很快,他腦筋一轉,便有了對策,旋即對酈諾發起一陣急攻,迫使她朝靈座和龕帳背後連連退卻,同時壓低嗓門道:“想活命就配合我,我救你們出去。”

“誰要你救?”酈諾其實也已猜出他的用意,卻仍恨恨道,“我寧可跟你同歸於盡!”

“虧你還是墨家旗主!”青芒冷笑,“大局為重的道理都不懂嗎?先活下來,日後要殺我有的是機會。”

酈諾一聽這話,頓時又好氣又好笑。

此人不但身份神秘,性情怪異,而且說話行事往往與常人相悖。行走江湖這麽些年,她還是頭一回碰上這樣的怪人!

這時,有三名侍衛也跟上來一起圍攻酈諾。仇芷薇以為酈諾危急,趕忙衝過來相助,後麵卻有四名侍衛緊咬著她。

為了盡快擺脫這些侍衛,青芒眼睛一轉,旋即施展了一套令人眼花繚亂的手法:但見他如一陣旋風般穿梭在酈諾和仇芷薇之間,表麵上好像在進攻她們,其實卻不著痕跡地幫助二人一一擊倒了那七個侍衛;而在這些侍衛自己看來,擊倒他們的是刺客,與秦門尉無關。

青芒的手法不僅巧妙,而且他利用的隻是酈諾和仇芷薇的刀柄、手肘和雙腳——也就是說,那七個侍衛都隻是被擊暈而已,一個人的命都沒丟。

當最後一個侍衛軟軟倒下,仇芷薇衝上去想補一刀,卻被青芒一把抓住手腕:“何必多殺無辜?”

青芒救了她們,仇芷薇當然心中有數,所以隻是用力掙脫開,沒再說什麽。

而此時此刻,酈諾更是把青芒的良苦用心看在了眼裏,心裏對這個叫秦穆的男人越發生出一種複雜難言的情愫。

“快走,從後門出去,往東南邊跑!”青芒一邊低聲催促,一邊撿起地上的一把刀,與自己的刀鏗鏗撞擊,做出還在廝殺的動靜。

“不行,不能丟下孔禹。”酈諾斷然道。

青芒苦笑:“跑一個算一個,我可沒那本事把你們三個都救了。”

酈諾一咬牙,又要衝進去。仇芷薇慌忙拉住她:“太危險了姐,咱們還是先走吧,過後再想辦法救他。”

“這就對了,還是這位姑娘識時務。”青芒在一旁笑,手裏的兩把刀依舊砍來砍去、鏗鏗有聲。

酈諾瞪了他一眼。

“快走吧姐,再不走來不及了!”仇芷薇焦急地拉起她的手,硬拖著她出了大殿後門。

“刺客休走!”青芒故意扭頭朝裏麵大喊一聲,旋即一閃,緊跟著跑了出去。

大殿中,孔禹在多人圍攻下已身中數刀,漸漸不支。他情知沒有希望脫身,突然揮刀割向自己的脖子。侯金眼疾手快,一下將他的刀劈落,然後飛起一腳把他踹倒在地。旁邊幾個侍衛衝了上來,迅速將其控製,還往他嘴裏塞了塊布,防止他咬舌自盡。

侯金收刀入鞘,冷哼一聲:“想死,沒那麽容易!”

內城西北角的戰況異常慘烈。

由於寡不敵眾,墨家一方在殺掉數倍於己的禁軍之後,二十幾名墨者全部倒下,隻剩下雷剛、牛皋、許虎三人還在奮力拚殺,身上也已血跡斑斑。

而禁軍一方雖然付出了慘重傷亡,但兵力仍十倍於對手,之所以還殺不了這三人,皆因張次公事先下了死令,不管付出多大代價也得抓幾個活的,故而投鼠忌器,束手束腳。

雙方纏鬥之際,陵寢方向突有馬蹄聲滾滾而來。雷剛三人臉色大變,意識到這回已是在劫難逃,都做好了隨時自殺的準備。

“我說兩位兄弟,”雷剛扯著嗓子道,“咱們再宰他幾個,就可以上路了!”

“黃泉路上兄弟同行,老子不孤單!”牛皋大笑。

“到了陰曹地府,老子還他娘的姓墨!”許虎也大聲應和。

恰在此時,城外樹林中出現了意料不到的情況:一名身形壯碩的青衣人忽然突破禁軍的封鎖,徑直衝到城下,右手抓著一隻鋼爪,用力一拋,“嗖”地一下飛上城牆,牢牢扣在了雉堞上。

樹林中有十餘名禁軍追了過來。青衣人回身迎戰,轉眼便砍倒了兩人,身手煞是了得。

城牆上,雷剛見狀,大聲叫牛皋和許虎先撤。許虎立刻跳上城垛,順著繩索縋了下去。雷剛一邊拚死抵禦,一邊對牛皋大吼:“快滾,老子殿後!”

牛皋嘿嘿一笑,突然飛起一腳,把雷剛踹得連退數步,恰好退到扣著鋼爪的城垛處,自己反倒衝向敵人,嘴裏大喊:“明年今日,記得來墳前看看老子,給老子帶壺好酒!”

雷剛目眥欲裂,卻也隻能重重一歎,轉身跳出了城垛。幾個軍士擁了上來,揮刀去砍繩索,不料卻鏗然有聲、火星飛濺——原來鋼爪下麵垂落的不是麻繩,而是鐵鏈!

牛皋知道雷剛已經脫險,用盡最後力氣又砍殺了數人,然後把刀高高舉起,刀鋒對準了自己的心口。

就在這一瞬間,一支利箭從城內呼嘯而至,射中了他的手腕。

牛皋吃痛,手中刀當啷落地。

十幾名軍士一擁而上,把他死死摁在了地上。

城下,張次公坐在馬上,把手裏的弓扔給陳諒,盯著不遠處的城牆:“把那家夥押回軍營,嚴加看守。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許接觸。”

“諾!”

城外,雷剛落地後,抓住鐵鏈左右甩了甩,鋼爪便落了下來。此時那個青衣人和許虎還在跟四五名禁軍纏鬥,雷剛一聲怒吼:“你們閃開!”同時拽起鐵鏈掃了過去。鋒利的鋼爪一一掃過那幾個軍士的頭臉,這幾人頓時連聲慘叫,非死即傷。

青衣人一把拽住雷剛的領子,沉聲道:“芷薇呢?”

“仇旗主放心。”雷剛喘著粗氣,“她跟酈旗主、還有刑天,躲到一個安全的地方了。”

仇旗主回頭望著高高的城牆,精悍的目光中透著焦急和無奈。

“撤!”他黯然下令,然後打了聲響亮的呼哨,領著雷剛和許虎往西邊林子飛奔而去。前方樹林中,仍在與禁軍廝殺的墨者聽到號令,紛紛從懷中掏出什麽東西擲向對方。禁軍士兵們嚇得連連後退,但見地上的那些東西吐出滾滾白煙,瞬間模糊了眾人視線。

等到白煙緩緩飄散,那些墨者早已消失無蹤。

酈諾、仇芷薇、青芒三人一口氣跑到了東南邊的城牆下。

一路上,他們雖然也遇到了一些守陵衛士和禁軍,卻因身上的甲胄瞞過了對方眼目。而現在內城亂成一團,幾乎所有人都在到處奔走,所以更沒人懷疑他們。

眼下,內城的主要兵力都往北邊去了,越往南邊,守備越是空虛。青芒領著兩個女子沿著城牆又往南跑了約莫半裏,便發現頭上有一段城牆空無一人。

酈諾和仇芷薇瞬間明白了這個秦穆的用意。

可是,眼前的城牆足有三丈來高,手頭又沒有任何工具,如何攀越?

二人不約而同地看向青芒。

青芒一笑:“我抱你們上去,誰先來?”

酈諾和仇芷薇同時一驚,麵麵相覷。

男女授受不親,何況是“抱”?!而他說這個字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十分自然,仿佛說的是抱一根木頭。

“我看你就是個孟浪之徒!”仇芷薇又忍不住開罵,“男女授受不親,你爹娘從小沒教過你嗎?”

青芒聞言,不禁在心裏苦笑:我要是知道我爹娘是誰、從小教過我什麽就好了。

“二位姑娘,咱們眼下是在逃命,何況孟子不是說過‘嫂溺叔援’嗎?可見禮法也不是不能變通嘛。”

仇芷薇瞪了他一眼,回頭扯扯酈諾的袖子,低聲道:“姐,咱們另想辦法吧。”

酈諾不語,而是仰頭看了看,“這城牆足有三丈高,你確定抱著一個人還能上得去?”

她固然見識過他的輕功,相信他一個人上去肯定沒問題,可再抱上一個人就不好說了。

仇芷薇一聽,登時又瞪圓了眼:“不是吧姐,你真要讓他抱啊?”

酈諾置若罔聞,而是直直看著青芒。

青芒也煞有介事地抬頭看了看,“是挺高的,不過總得試試,不試怎麽知道行不行?萬一一次上不去,咱們就多來幾次唄。”

“啥?你還要多來幾次?!”仇芷薇覺得自己快瘋了。

酈諾看著青芒,忽然往前走了兩步,張開雙臂:“來吧。”

仇芷薇見狀,頓時目瞪口呆。

青芒也向前邁出兩步,在酈諾麵前站定。兩人幾乎臉貼著臉,彼此呼出的氣息仿佛也交揉在了一起。

二人四目相對,誰也沒有眨眼。

“把手放在我的脖子上,兩手環抱。”青芒柔聲道。

酈諾感覺自己聽到了一個有生以來最溫柔也最堅定的命令。

她的目光微微抗拒了一下,然後依言把兩隻手放了上去,纖纖十指在他的後頸交叉、緊握。

“閉上眼睛。”青芒又道。

“沒必要。”酈諾道,“這種小事,還不至於讓我閉上眼睛。”

“我的意思,不是說你會害怕。”

“那你什麽意思?”

“我是怕……”青芒一笑,“看著你的眼睛,我會分神。”

麵對眼前的一幕,仇芷薇已經看不下去也聽不下去了,隻好頻頻跺腳,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遺憾的是,那兩人都很專注地望著對方,仿佛忘記了她的存在。

酈諾眸中波光流轉,忽然也嫵媚一笑:“你聽好了,即使你今天助我脫險,我也不會感激你。”

“我沒打算讓你感激。”青芒依舊麵含笑意,“我隻想證明,我不是你的敵人。”

“兩次阻撓我殺公孫弘,還敢說你不是我的敵人?”

“公孫弘現在還不能死。”

“為什麽?”

“他身上藏著一個秘密,我必須知道。”

酈諾眉頭微蹙,感覺這個男人越來越神秘莫測,也不知他這一雙深邃的眸子裏到底藏著多少東西。

“來吧,閉上眼睛,先把今天的事了結。”青芒又柔聲道,“至於明天的事,且等明天再說。”

酈諾又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終於把眼睛閉上。

然後,她感覺一隻大手輕輕攬住了自己的腰,另一隻手抱起了自己的雙腳,接著整個人便騰空而起,仿佛是在飛翔。她的身體緊緊貼著他的胸膛,分明感受到了他那擂鼓般的雄壯有力的心跳。不知為何,她自己的心髒竟也隨之劇烈地跳動了起來……

幾乎隻是一瞬,她便感覺自己又從城牆上飛了下來。落地睜眼時,她已然置身內城之外。

“還好一次就成功了,否則我一定會被裏麵那位罵死。”

青芒笑著,回身又躍上了城牆。

城牆內,仇芷薇已經被剛才的一幕驚呆了——

這個“秦穆”之所以抱著一個人還能輕鬆地躍上城牆,是因為借助了一棵距城牆約莫一丈的老槐樹。老樹掉光了葉子,隻剩下遒勁粗壯的枝幹。青芒躍起之後,先是用左腳在城牆上一蹬,飛到槐樹一側後再用右腳蹬在樹枝上,就這樣以“之”字形的方式來回幾下,就輕而易舉地飛了上去。

此刻,仇芷薇還沒回過神來,青芒卻不顧她的扭捏,一把將她抱起,接著如法炮製,轉瞬又到了城牆外。

不知是害羞、緊張還是別的什麽,落地之後,仇芷薇的雙手仍然緊緊箍著青芒的脖頸,眼睛也一直沒有睜開。

“姑娘醒醒,你落地了。”青芒淡淡道。

仇芷薇如夢初醒地睜開眼睛,這才慌裏慌張地跳下地來,臉頰一片羞紅。

“二位,就此別過,恕我不能遠送了。”青芒抱了抱拳,轉身欲走。

“等等。”酈諾叫住他,看著他的背影,“你記住,我是不會放過公孫弘的。”

青芒沒有轉身,淡淡一笑:“如此甚好,那說明咱們還有見麵的機會。”

“再次見麵,我就非殺你不可了,如果你還是阻撓的話。”

“恕我多嘴問一句。”青芒終於轉過身來,“你們一心要殺公孫弘,是不是為了給郭解報仇?”

“郭旗主的大名也是你叫的嗎?”仇芷薇現在隻能用惱恨來掩飾羞澀與慌張。

酈諾犀利地瞥了她一眼,似乎在責怪她多嘴泄露了組織秘密。仇芷薇意識到失言,隻好悻悻閉嘴。

“這與你無關。”酈諾淡淡道。

“是的,這與我無關。不過你一定要殺公孫弘的話,那就與我有關了。”青芒冷冷道,“我也不妨再說一遍,公孫弘現在還不能死。”

酈諾點點頭,扔下一句“後會有期”,便拉著仇芷薇快步離去,很快就消失在了青芒的視線中。

月光清冷,大地寂然。

青芒獨自一人靜靜站著,忽然有些悵然若失。

他並不知道,這種隱隱的失落之感,酈諾早已品嚐過了,隻是這回輪到他而已。

墨家刺客藏身陵寢的事件再度引起了朝野震動。

事發次日,這一令人無比驚駭的消息就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遍了長安、茂陵的大街小巷。上至王侯公卿,下至閭閻之民,無不奔走相告、議論紛紛,然後該事件便在眾人的道聽途說和添油加醋中愈傳愈奇,變成了一則光怪陸離的神鬼故事——很多人把這些墨家刺客描繪成了穿牆入室、飛天遁地的半仙,或是青麵獠牙、三頭六臂的惡魔,總之,絕非正常人類。

天子劉徹當然也在第一時間得到了奏報。

自己百年後的寢宮居然成了這些墨家刺客的藏身之所,這樣的事實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像是當眾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劉徹在驚愕和震怒之餘,把負責守護陵寢的大小官員一股腦兒全部投進了監獄。

其中,先已被捕的陵令荀遵和廟令孔禹成了天子發泄憤怒的首要對象。次日天剛蒙蒙亮,郎中令李廣和衛尉蘇建便各率一隊南軍騎兵奉旨出宮,悉數抓捕了荀遵和孔禹的三族老小共計數百口人。緊接著,天子急召公孫弘、李蔡、張湯、汲黯、殷容、張次公入宮,先以雷霆之怒劈頭蓋臉地訓斥了一頓,然後下達了旨意:命公孫弘、李蔡、張湯負責審訊荀遵和孔禹,挖出所有潛伏在朝中的墨家細作;命汲黯、殷容、張次公負責審訊牛皋,繼續搜捕更多的墨家遊俠。

所有人都意識到,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朝廷與墨家的對決必將愈演愈烈……

汲黯對搜捕墨家遊俠的事絲毫不感興趣,所以下殿之後,便叫住殷容聊了幾句,說內史府最近瑣事纏身,抓遊俠的事就讓殷容多費心了。

殷容知道,凡公孫弘和張湯牽頭的事,汲黯向來是消極敷衍,便笑笑道:“汲內史有事盡管去忙,我這頭若有進展,及時知會你便是。”

汲黯如釋重負,忙拱手道:“那就多謝殷中尉了。”

“長孺兄就別跟我客氣了,就咱倆的交情,還用說‘謝’字嗎?”

其實殷容跟汲黯的交情也就一般,但因汲黯是天子的東宮舊臣,身份特殊,所以他樂意套這個近乎。再說,汲黯想躲清閑也好,這樣在牛皋的案子上,殷容就可以一人獨大了,到時候有了功勞也沒人來搶。至於張次公,殷容自然沒把他放在眼裏。

汲黯又跟殷容拉扯了幾句,旋即出宮,乘車回到了位於尚冠前街的內史府。

他跟殷容說自己“瑣事纏身”,倒也不完全是假話。今日,公府裏便有一件瑣事等著他拍板,那就是正堂的重建工程。

內史府的正堂年久失修,一個月前在一場暴雨中坍塌了半邊,汲黯最近都跟下麵的掾屬佐吏擠在一塊辦公,極為不便,因此決定推倒重建,並適當擴大規模。前些天已找人拆了舊屋、找了地平,並起了台基,前期工作基本完成,眼下就是木作工程了。

進了前院,汲黯便見手下一名掾史正與一個木匠模樣的人站在台基旁,一邊攀談,一邊比比畫畫。

“老仇,什麽時候到的?”汲黯很熟稔地跟木匠打招呼。

二人聞聲,連忙過來見禮。木匠躬身一揖,神態十分恭敬:“小民仇景見過汲內史,小民是昨日傍晚到的。”

此人五十餘歲,身材健碩,目光精悍,分明就是昨夜前去接應酈諾等人的“仇旗主”。

“行了,鄉裏鄉親的,就不必拘禮了。”

汲黯是東郡濮陽人,與這個木匠仇景是老鄉,也是多年舊識。幾年前汲黯出資在家鄉蓋了一座宗祠,就是找仇景做的活兒,對他的手藝頗為放心。

“那可使不得。”仇景又恭謹道,“尊卑有別,小民豈敢造次?”

汲黯笑了笑:“你的人都到齊了嗎?”

“有幾個徒弟臨時有事走不開,小民又另外找了些人,過幾天才會到,不過現在大部分人手都到了,請內史放心,絕不會耽誤工期。”

昨夜二十多名遊俠在內城喪生,眼下的人手便與仇景事先報上的工匠人數不符了,所以他必須另行召集墨者來填補缺口。

“不耽誤就好。住處什麽的,也都安排好了吧?”

“都已安排妥當,就在咱們這尚冠前街的東邊、靠近清明門的地方租了片宅子。”

清明門是長安東邊三座城門居中的一座,出門十餘裏便是灞橋,交通極為便利。仇景租住此處,一來是靠近內史府,二來是遭遇緊急情況時便於撤離。

汲黯點點頭,轉向手下掾史:“先預支三成款項給老仇,他們一大幫人,出門在外、拖家帶口的,不容易。”

掾史聞言,頓時麵露難色:“稟內史,還沒動工前,一般都隻先付一成……”

“少廢話!”汲黯臉色一沉,“什麽時候本內史花錢還得跟你商量了?”

掾史趕緊連聲答應。仇景在一旁也不住道謝。汲黯又跟他拉了幾句家常,轉身剛要出門,一侍衛匆匆進來,神色有些驚惶,低聲道:“稟內史,出事了。”

“何事?”

汲黯昨日已跟另外一名禦史府暗探“鴟鴞”聯係上,這會兒正打算去跟他接頭。

“剛剛得到消息,‘鴟鴞’今日早晨……被捕了。”

汲黯大吃一驚,連忙把侍衛拉到一旁,“因何事被捕?把話說清楚!”

“‘鴟鴞’的公開身份是茂陵內城的門吏,昨夜陵寢發生的事兒您也知道,今天天剛亮,內城的大小官員就全部被抓了,看來是凶多吉少……”

汲黯愕然無語。

天底下竟有這麽巧的事?!

“蜉蝣可有最新情況來報?”汲黯定了定神,問道。

“按照您的吩咐,他還在追查匈奴降將趙信,目前尚無消息回報。”

汲黯想了想,袖子一拂,“走,去禦史府。”

趙信是匈奴貴族,本名阿胡兒,數年前與漢軍作戰,兵敗被衛青所俘,後歸降大漢,被天子封為翕侯。當初於丹太子召集匈奴人聚宴,趙信起初曾參與了幾次,後來便主動淡出,故而天子劉徹並未加以追究。

那天在望陰山酒肆,汲黯和杜周分析了一下,覺得這個趙信可能沒那麽簡單,於是決定以他為突破口進行追查。汲黯的目的,首先當然是查出韋吉一案的真相,其次是徹底搞清“於丹小朝廷”的內幕。

汲黯隱隱有種直覺,韋吉一案與於丹事件不僅存在千絲萬縷的聯係,而且二者背後很可能藏著一些更為可怕且出人意料的秘密。

長空湛藍,豔陽高照。

青芒一身錦衣,騎著一匹白馬,信馬由韁地走在長安東市繁華的街道上,身後跟著朱能、侯金二人,皆身著便裝。

昨夜他們在內城保護了丞相,且抓獲墨家細作孔禹,立了一大功,所以今日公孫弘入宮麵聖,就順便許了半天假,讓他們到街市上逛逛。

長安共有九市,其中以西市、東市規模最大,分別位於長安西北隅的橫門大街兩側,西市以手工作坊為主,東市以商業貿易為主。東市之內店肆林立,商品繁多,衣食住行應有盡有,四方商賈雲集,車馬人流熙熙攘攘。

青芒買了不少內外衣物和個人用品,裝成了好幾大包,分別讓朱能和侯金係在馬上,自己則一身清爽,騎著高頭大馬招搖過市,引得街上和兩旁商肆的一些女子紛紛朝他行注目禮。

跟著這麽一個主子出門,朱能和侯金也覺得倍有麵子,不自覺地便學著前麵的青芒昂首挺胸,隻可惜半天也吸引不了一個女子的目光,反倒吸引了不少小乞丐追在身後乞討。二人連趕帶罵,卻始終擺脫不掉,弄得好不心煩。

正糾纏間,青芒忽然掉轉馬頭,從袖中掏出一把銅錢,命那些小乞丐站成一排,舉起手中破碗,然後挨個把銅錢一一擲進他們碗裏,居然“錢無虛發”。沒一會兒,每個人的碗裏便都有了十餘枚銅錢。小乞丐們頓時歡天喜地,朝青芒拜了幾拜,旋即一哄而散。

一旁的行人見此義舉,紛紛投給青芒讚許之色。

“二位,”青芒笑著對朱能和侯金道,“以後碰上乞丐糾纏,就學我這招,懂了嗎?”

朱能和侯金唯唯諾諾,心裏卻道:長安的乞丐多如牛毛,學你這招,那我們自己不得喝西北風去?!

剛這麽一想,二人便見青芒臉上露出了驚愕的表情。回頭一看,隻見遠遠近近、老老少少的乞丐全都朝他們蜂擁而來,不禁也嚇了一跳。

說時遲、那時快,青芒掏出袖中所有的銅錢,天女散花般拋向當街,旋即喊了聲:“快跑!”便掉轉馬頭,一溜煙跑了。

朱能和侯金對視一眼,哈哈大笑,拍馬緊隨青芒而去。

“叫你裝闊!”朱能笑得兩頰肥肉亂顫。

“叫你炫技!”侯金也笑得不能自已。

然後兩人又幸災樂禍地交換了一下眼色,異口同聲道:“活該!”

三人逃也似的馳出了半條街,見身後再無乞丐追來,才鬆了口氣。朱能和侯金擠眉弄眼,仍舊竊笑不已。

“笑什麽笑?”青芒眼睛一瞪,有些惱羞成怒,“再笑把你們嘴巴縫上!”

朱能和侯金趕緊捂住嘴,卻繼續用眼神交流著他們的歡樂。

青芒臉色一凜,連忙策馬上前,跳下來抱起老者,隻見他滿臉是血,已經不能動彈。

“車上的人聽著,老人家傷勢不輕,請趕緊下來!”青芒大聲道。

禦者驚慌失措,回頭看著車廂。

車廂中默然無聲。片刻後,才有一隻手挑開一角車簾,扔下一塊金餅。不料金餅落地後並未乖乖躺下,而是滴溜溜轉著圈滾了出去,徑直滾進了旁邊的圍觀人群中。人群頓時一陣哄搶,等到朱能和侯金趕過去,金餅早已沒影了,人群也已哄然而散。

青芒忍住心中義憤,對著車廂道:“車上那位,撞傷了人,總得下來關心一下傷者吧?豈是賠錢便能了事?”

車上之人又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把車簾掀開了些。

車廂內光線昏暗,看不清物事,唯有一雙鷹隼般銳利而陰鷙的目光直直射向青芒。

在彼此目光交接的一瞬間,對方仿佛看到了什麽可怕的東西,瞳孔立即收縮了一下,旋即忙不迭地掩上了車簾。

青芒不由一怔——這是一雙陌生的眼睛,卻又好像似曾相識。

“快走,別管了!”車中人突然用生硬而低沉的漢話命令禦者。

禦者一甩馬鞭,馬車立刻衝了出去,轉眼便匯入滾滾人流之中。

朱能和侯金趕緊跑過來,嘴裏罵罵咧咧,問青芒要不要追。

此時的青芒卻怔怔出神,充耳不聞。

無論是那雙鷹隼般的目光,還是那句生硬的漢話,都在告訴青芒一件事——馬車上坐的分明是一個匈奴人!

而讓青芒感到困惑的是,這個匈奴人看到自己的那一刻,為何會露出那種複雜和驚訝的眼神?那就像是在荒涼無垠的沙漠中忽然遇到一個失散的旅伴,瞬間生出一絲極為短暫的驚喜,旋即又充滿了恐懼和防備,生怕旅伴會奪走他的水和食物……

不管這個匈奴人的眼神意味著什麽,青芒想,有一點是確定的——他很可能認識自己,或者說跟自己的過去存在著某種關聯。

思慮及此,青芒便把受傷老者交給了朱能和侯金,吩咐他們送老者就醫,旋即翻身上馬,朝著馬車消失的方向追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