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陵寢

今唯無以厚葬久喪者為政,國家必貧,人民必寡,刑政必亂。

——《墨子·節葬》

內城園林中,孔禹把明晚的撤離計劃跟酈諾交代完,便道:“時辰不早了,旗主趕緊歇息吧,屬下這就去通知雷剛他們。”

“有勞了。”酈諾道。

話音剛落,不遠處的樹林中忽然有一前一後兩條黑影朝這邊跑了過來。酈諾一驚,趕緊要回屋,卻見一隊巡邏衛士恰好從木屋前走過。情急之下,酈諾隻好朝孔禹點了下頭,旋即縱身躍上了頭頂的香樟樹,孔禹也迅速轉身,快步走進了樹林中。

轉眼間,那兩條黑影便跑到了樹下,是一男一女,男的是陵園衛士,女的是雜役。兩人低聲調笑了幾句,居然靠著樹幹摟抱在了一起。

酈諾趴在樹枝上把這一幕看得一清二楚,不禁無聲苦笑。

緊接著,她忽然感覺不太對勁,扭頭一看,麵前竟然是一張男人的臉!

這張臉近在咫尺,她幾乎可以感受到他溫熱的呼吸,可氣的是這張臉上居然掛著一絲幸災樂禍的笑意,更可氣的是這張臉她一點都不陌生!

當然,這些憤怒都隻是酈諾的第二感覺。

在深夜的樹上猝然看見身旁有一張臉,第一感覺肯定是驚悚,而不是憤怒。

酈諾就在猝不及防的驚悚之中差點叫出聲來,而這個男人在這一瞬間竟然伸手捂住了她的嘴,把即將飛出的一聲驚呼給生生堵了回去。

酈諾睜圓了瞳孔望著這個神出鬼沒又陰魂不散的男人,心中霎時翻騰起一堆錯綜複雜的情緒——既有些驚魂未定,又有些義憤填膺,還有些困惑不解,外加突然被一個男人捂住嘴的羞惱。

雖然內心波濤洶湧,但酈諾的冷靜和幹練並未消失。隻愣怔了一小會兒,她右手的袖中已翻出一把匕首,抵在了青芒的喉嚨上。

可她沒有料到,這把削鐵如泥的匕首揮出時,竟然削斷了幾片樹葉。

眼看那些樹葉飄飄落下,最後勢必把她和他一起暴露,青芒飛快出手,把那六七片零碎的樹葉一一夾在右手的五根手指之間,一片都沒讓它溜了。

這一手煞是精彩,連酈諾都忍不住在心裏叫了聲好。

但是,青芒的另一隻手仍然捂著她的嘴,酈諾怒而把刀尖又抵近了些,分明已經刺入青芒的肌膚。

青芒手指微動,把那些零碎樹葉都抓在掌中,然後故意鬆了鬆,給了酈諾一個眼色,暗示她若不把匕首拿開,他就讓樹葉掉下去。

酈諾眼睛一瞪,也指了指他捂嘴的手。

青芒一笑,無聲地做了個“一起放”的口型,然後笑盈盈地等她來決定。

酈諾遲疑了一下,也做了個“你先放”的口型。

青芒又是一笑,終於把手縮了回去。

酈諾又瞪了他一眼,才不情不願地收了匕首。忽然,她瞥見青芒的脖子上滲出了一道血絲。在一絲不忍浮上心頭之前,她趕緊告訴自己:是這家夥活該,別可憐他!

這時,樹下那兩位還在沒完沒了地卿卿我我,不時有些曖昧的聲音飄上來。酈諾感覺臉頰有些發燙,心想還好夜色漆黑,否則就太難堪了。青芒看著她,忽然壞笑了一下,仿佛把她看穿了。酈諾登時惱羞成怒,作勢又揮了揮匕首。青芒非但不懼,反而露出挑釁似的笑意。

兩人就這麽僵持了一會兒,樹下那對野鴛鴦終於鳴金收兵,興盡而歸。

“你到底是什麽人?為何總是陰魂不散,到哪兒都跟著我?!”酈諾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出了這句話。

“你問我是什麽人,我現在還真是沒法回答。”青芒攤開手掌,讓那些碎葉子飄了下去,“不過有一點我可以告訴你,咱們是一樣的人。”

“什麽意思?”

“咱倆都是刺客。”

酈諾一怔,回想起他假扮禁軍的一幕,忽然眸光一閃:“大行令韋吉,是你殺的?”

“聰明,不愧是墨家旗主。”

酈諾一聽,眼中的光芒立刻變成殺氣:“剛才的話,你都聽見了?”

“怎麽?又想殺我滅口?”青芒笑,“你明知打不過我的。更何況,我受累鑽那麽長的地道過來,本意也不是想偷聽你說話。”

“那你想幹什麽?”

“想驗證一下我的猜測對不對。此其一,其二嘛……”青芒摸了摸鼻子,“跟你聊天還是蠻愉快的,所以就想來見見你。”

酈諾冷哼一聲:“那晚為了看我的長相,寧可吃我一掌;今夜為了見我,你寧可連命都不要?”

“要,當然要。隻是問題沒你說的這麽嚴重,我有本事進來,當然也有本事出去。”

“那就趕緊滾,從哪兒來回哪兒去!”酈諾說完,翻身從樹上跳下,徑直朝木屋走去。

青芒緊跟著跳了下來,笑了笑:“一聲再見都不說嗎?”

酈諾止住腳步,頭也不回道:“你最好別再見到我。”

“為什麽?”

“下回見到你,我一定殺了你,我保證!”

青芒嗬嗬一笑:“行,下回的事下回再說,今天的事,你先讓我說完。”

酈諾不再理他,繼續朝前走。

青芒不緊不慢地跟著,“別等到明晚了,叫上你的人,現在就走。”

酈諾充耳不聞,腳步不停。

“北軍的張次公不是一盞省油的燈。”青芒的聲音從後麵執拗地追了上來,“既然我能發現你們的地道,我相信,他也能。”

酈諾眉頭一緊,終於停下腳步。

青芒在她身後站定,“接下來這十二個時辰,非常危險。我有一種預感,張次公隨時可能找上門來。所以,你們必須走,越快越好。”

酈諾聽他的口氣像是在下命令,頓時不悅,猛然轉身盯著他:“你那天豁出命去替公孫弘擋箭,現在憑什麽讓我信你的話?”

“你不必信我。”青芒淡淡道,“你隻需信你自己的理智,想想我說的話對不對。”

酈諾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有道理,可嘴上卻不願服軟:“你以為跟我說這些,我就會買你的人情嗎?”

“別想那麽多,我隻是不忍心見死不救罷了。”青芒笑了笑,“好了,我要說的都說完了,你自己保重。告辭。”說完,便擦著她的肩膀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夜色之中。

這家夥到底是什麽人?他為何既幫公孫弘又幫自己?

看著青芒離去的背影,酈諾不禁對這個身份神秘、行事詭譎的男人充滿了好奇,同時也深感困惑。

闃寂無人的大街上,張次公和陳諒策馬狂奔,後麵緊跟著一大隊北軍騎兵。

“命弟兄們徹底搜查丞相宅邸西麵樹林,一寸也別放過!”張次公大聲道,“另外,你帶上我的符節去見荀陵令,讓他即刻關閉城門,任何人不得進出,同時集合內城所有人員,清點人頭,逐一驗明身份。”

“諾!”陳諒大聲回應,旋即又弱弱道,“那,將軍您呢?”

“廢話!”張次公不耐道,“天子陵寢乃是禁地,我豈能不去稟報丞相就擅自行事?!”

陳諒恍然。

公孫弘在睡夢中被老家丞叫醒,說北軍將軍張次公緊急求見。

此時已是子夜,公孫弘睡意正酣,猝然醒來有些不悅,可隨即想到很可能查到了刺客的線索,遂匆匆穿上衣服,快步來到正堂。

張次公一身戎裝、滿頭大汗,正在堂上焦急踱步。

一見公孫弘,張次公立即搶步上前,飛快稟報了自己的懷疑和已經采取的初步措施。

“天子陵寢?!”公孫弘不由驚愕,“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有十足把握?”

“卑職很有把握。”張次公忙道,“正因事關重大,卑職才不得不夤夜把您吵醒。”

公孫弘蹙眉:“要搜查陵寢,必須上奏天子,本相也沒有這個權力。”

“丞相,事急從權!”張次公大為焦急,“此刻天子尚在安寢,去長安請旨更需時間,一來二去,難免延宕,隻怕到時候刺客就跑了!”

公孫弘猶自沉吟,下意識地來回踱步。

張次公所言他何嚐不知?隻是茲事體大,萬一搜查了陵寢卻抓不到刺客,不但張次公罪責難逃,連他自己也得背負“擅權僭越”的罪名。但正如張次公所言,倘若瞻前顧後,貽誤時機,真讓刺客逃了,那也是嚴重的失職!

這麽大的一個賭局,決心委實難下……

青芒從樹洞中鑽出來的時候,一下就發現不對勁了。

周遭一片人喊馬嘶,一支支火把在黑暗的樹林中閃閃爍爍。

他心中一沉。

自己所料不錯,張次公果然不是省油的燈!

看來這次,那個墨家女子及手下那些遊俠是凶多吉少了。

青芒的第一反應是趕緊回頭去通知他們,但冷靜一想,這麽做不僅於事無補,連自己都得搭進去。正遲疑間,不遠處有兩名禁軍手執火把摸了過來。

“將軍這回可賭大了。”軍士甲道,“天子陵寢也敢搜,萬一抓不到刺客咋辦?”

“天子下了死令,隻給五天期限,橫豎得搏它一把!”軍士乙道,“再說,將軍這不找丞相稟報去了嗎?出了事,自有丞相擔待。”

“你拉倒吧!我估摸著,丞相也不見得敢出這個頭。”

青芒聞言,心中頓時一凜——糟了,如果公孫弘決定出麵搜查陵寢,肯定會叫自己同行護衛,若發現自己深夜未歸,勢必產生懷疑。

這麽想著,青芒立刻像離弦之箭射了出去,躍上了一棵大樹,緊接著又跳到了另一棵樹上……

兩名軍士一邊搜索一邊閑聊,軍士甲忽然聽到頭上有什麽動靜,猛一抬頭,依稀看見一道黑影從樹上一掠而過,厲聲道:“什麽人?!”

軍士乙一驚,慌忙循著甲的目光望去,卻什麽都沒看見,惱道:“你咋呼什麽呢?平白無故被你嚇個半死!”

“我好像看到一個人飛了過去……”

“人能在上麵飛?”軍士乙嗤之以鼻,“你飛一個我瞧瞧?!”

公孫弘猶豫了好一會兒,終於一咬牙:“也罷,本相就陪你賭這一把!”

張次公大喜過望:“丞相英明!”

“你先過去,把情況控製住。”公孫弘道,“我換身衣服,隨後就到。”

“諾!”張次公飛快地跑了出去。

“朱能。”公孫弘喊。

朱能應聲而入,抱拳道:“卑職在。”

“去把秦穆叫來,集合人馬,即刻出發。”

“諾!”朱能轉身而出。公孫弘忽然想到什麽,又喊住了他,想了想,道:“我去吧。”

“丞相,這種小事讓卑職去就好了,您……”朱能一臉懵懂。

公孫弘不語,徑直走出了正堂。

朱能撓撓頭,連忙跟了上去。

青芒像一隻黑色的大鳥從雲杉樹林中飛掠而出,幾個起落後,便躍過了丞相宅邸的牆頭。

與此同時,朱能、侯金及數名侍衛正提著燈籠,簇擁著公孫弘朝青芒的寢室方向快步走來。

青芒身輕如燕,在一座又一座屋脊上飛奔。

公孫弘等人走上了回廊。

青芒從一片園圃中飛速掠過,一邊跑一邊脫掉了身上的夜行衣,隨手扔進了一旁的灌木叢裏。緊接著又解開了頭上的發髻,任一頭長發披散了下來。

公孫弘和朱能步下回廊,走進了青芒所住的這座小院。隻見寢室中黑燈瞎火,公孫弘不由眉頭一皺,對朱能道:“把門撞開。”

朱能以為自己聽錯了,“丞相……您是說,把門撞、撞開?”

“少廢話!”公孫弘沉聲一喝。

朱能一驚,趕緊跑過去,用自己肥胖的身軀往門上撞去。厚實的木門晃了一晃,把他彈了回來。朱能大窘,發一聲喊,又衝了上去,終於“嘩啦”一下把門撞開了,卻由於用力太猛,收不住勢,整個人滾進了屋中。

公孫弘等人立刻一擁而入。

就在他們邁進房門的一瞬間,床榻方向傳來青芒的一聲怒罵:“朱能你是不是瘋了?半夜撞老子房門?!”

在燈籠的映照下,公孫弘清晰地看見,青芒正披頭散發坐在床榻上,身上穿著中衣,蓋著被褥,一臉惺忪睡意,眼睛半睜半閉。

朱能從地上爬起來,揉著發痛的肩膀,滿臉委屈,說不出話。

青芒看清緊隨而入的公孫弘,慌忙下床,跪地抱拳:“卑職不知丞相駕到,出……出言不遜,還望丞相恕罪。”

“不知者無罪,起來吧。”公孫弘用笑容掩飾尷尬,“那個……墨家刺客又鬧事了,本相記掛你的安危,便趕過來看看,你沒事就好。”

青芒起身,作出一副感動之狀:“丞相待卑職真是無微不至,卑職感激涕零!”

“好了好了,快換身衣服,隨我出門。”

“墨家刺客又搞什麽事了?”青芒故作驚詫。

“時間緊迫,路上再跟你說。”

內城南門,陳諒帶著一隊禁軍騎兵,正與茂陵令荀遵及手下衛士對峙。荀遵五十餘歲,麵目清臒。

“荀陵令,這是張將軍的符節,請你看清楚了。”陳諒手上高舉一塊銅製符節,大聲道,“阻撓我們北軍搜捕刺客,這罪名怕你擔待不起。”

“本陵令奉天子之命守護陵寢。”荀遵麵無表情道,“除非天子本人或秉承天子旨意,否則任何人休想踏入這城門一步!”

“事急從權!張將軍已經去跟丞相稟報了,你怎麽這麽死心眼兒?”

“丞相又如何?沒有聖旨,就算丞相也不能進。”

“你——”陳諒又急又怒,卻又無計可施。

外麵已是風起雲湧、劍拔弩張,可內城北麵的園林中仍是一片寂靜。

不過,這寂靜也隻是表麵的。

酈諾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後,便悄悄把住在不遠處的雷剛、牛皋、許虎叫到了自己的木屋中,一起商量對策。仇芷薇一聽青旗的仇旗主明晚要來接應,麵露喜色,道:“我爹總算來了,太好了!”

酈諾瞥了她一眼:“當初不讓你跟著我你偏要跟,這回你爹來了,你就等著挨罵吧,樂什麽?”

仇芷薇嘻嘻一笑:“我才不在乎他罵我,隻要你別老罵我就成。”

“罵你我還受累了呢,趕緊跟著你爹去吧,我落個省心。”

“偏不!”仇芷薇撒嬌,“我偏要跟著你。”

酈諾不再理她,對雷剛等人道:“據說北軍的張次公有點能耐,我擔心等到明晚會夜長夢多,你們怎麽看?”

“姓張的若真有能耐,也不至於這麽多天找不著咱們了。”眼如銅鈴的雷剛不以為然,“旗主也不必太擔心,無非是在這兒多待一日而已。”

“我同意雷哥意見。”胡子拉碴的牛皋接言道,“這陵寢是禁地,張次公做夢也想不到咱們會躲在這兒。就算他心存懷疑,也絕不敢輕舉妄動。”

“這倒也未必。”個頭矮壯的許虎麵露憂色,“咱們這回幹的是驚動朝野的大事,不能以常理揣度,真要把這個張次公逼急了,他指不定連陵寢也敢闖。”

“虎子說得對,不怕一萬隻怕萬一,咱們不能冒險。”酈諾不想再耽擱,遂下定決心,“雷子,大牛,你們立刻把弟兄們召集過來,記得要三個一組,機靈點兒,別鬧出動靜;虎子,你去通報刑天,就說咱們今晚就從地道撤離。”

“諾!”聽她已然下令,三人便沒再說什麽,同時起身。

“可出了地道咱們咋辦?總不能連夜去找我爹吧?”仇芷薇也連忙起身,“他今晚剛到,肯定還沒準備好,這太倉促了。”

“讓刑天通知你爹明早來樹林接應。”酈諾不假思索道,“咱們寧可在樹林或地道裏躲一宿,也比在這兒安全。”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突然響起,眾人不由一驚。

“旗主,快開門!”

是刑天的聲音。酈諾心頭一沉,意識到事情不妙了。

雷剛趕緊過去開門。孔禹一頭闖進來,滿臉惶急:“不好了旗主,北軍要進來搜捕了,現正與荀陵令在南門對峙。”

眾人大為驚愕,麵麵相覷。

“果然來了!”酈諾冷然一笑,保持著鎮定,“那現在地道還安全嗎?”

“恐怕也不安全了。”孔禹道,“屬下剛才留意了一下,東牆外的樹林動靜也不小,怕是北軍在搜林子了。”

“那怎麽辦?”仇芷薇脫口而出,“那咱們豈不是無路可走了?”

“不會的,這內城的守備總有薄弱環節。”酈諾看向孔禹。

“是的,城牆西北角的守衛最少。”孔禹忙道,“屬下方才已經派人去通報仇旗主了,讓他帶人到那兒接應,咱們是不是現在就走?”

“走!”酈諾一聲令下,回頭吹滅了屋中的燈燭。

此刻,內城東牆外的雲杉樹林中,張次公正站在那棵樹幹被蛀掉一半的大樹前,望著那個黑黢黢的地道口,嘴角泛起得意的獰笑。

“傳我命令!”張次公對身旁軍士下令,“所有人全部出動,將內城外圍悉數封鎖,重點是西門、北門、東門,還有東北角和西北角!”

“諾!”軍士領命而去。

說話的當口,已有一隊軍士手執火把,一個接一個跳進了地道。

張次公回身上馬,一路疾馳,片刻後便來到了南門。

此時,陳諒依舊在與荀遵對峙。

一見他到來,陳諒鬆了一口氣,道:“將軍,這姓荀的又臭又硬,卑職好說歹說……”

張次公抬手止住了他,然後策馬前行了幾步,對著荀遵笑道:“荀陵令,事發突然,不得不深夜前來攪擾,還望閣下體諒。”

“張將軍不必客氣。”荀遵淡淡道,“若有天子旨意,還請出示;若是沒有,便請打道回府。本陵令職責所在,還望將軍理解。”

“理解理解,我很理解。”張次公嗬嗬一笑,“隻是我有一事不明,還想請荀陵令解惑。”

“將軍請說。”

“當初朝廷修建這陵寢,除了地宮之外,是否還在其他什麽地方挖掘了地道?”

“胡言亂語!”荀遵神色一凜,“這是天子百年後的寢宮,豈能挖掘什麽地道?!”

“這麽說,荀陵令敢擔保,這內城之中絕對沒有地道嘍?”張次公依舊麵帶笑意。

“那是當然!”

“荀陵令敢拿腦袋擔保嗎?”張次公的笑意中忽然閃現出一絲狠厲。

“張次公,你別太過分!”荀遵終於忍無可忍,“我是看在同朝為臣的分兒上才與你客氣,你可別得寸進尺!”

“荀陵令少安毋躁,我若沒有確鑿證據,也不會這麽說。”

“證據何在?”

張次公抬眼眺望了一下遠處的陵寢,又是一笑:“如果所料不錯,此刻我的一隊手下,已經通過地道進入了你的地盤。確切位置,應該是天子陵寢東側的樹林裏。”

荀遵臉色一變:“不可能!”

“荀陵令若不信,咱們不妨一塊去瞧瞧。要是沒這回事,我張次公情願當著你的麵自刎謝罪,如何?”

“本陵令沒空陪你在這胡扯。”荀遵袖子一拂,轉身對手下門吏和衛士道:“所有人聽著,給我牢牢把住城門,若有人膽敢擅闖,格殺勿論!”

“諾!”眾衛士挺身上前,手裏的刀戟全都對準了張次公和他的人。

“荀遵,我這是在給你機會,你真是不知好歹。”張次公冷冷一笑,旋即大聲下令:“弟兄們聽著,荀遵涉嫌私挖地道,窩藏墨家刺客,國法難容,其罪當誅!立刻把他拿下,誰敢阻撓,就地格殺!”

“諾!”陳諒和眾軍士拔刀出鞘,策馬逼了上去。

眼看一場惡戰就要爆發,公孫弘的車隊恰在此時到了。

青芒扶著公孫弘從車上下來,然後與朱能、侯金等侍衛擁著他走到兩方人馬中間。

公孫弘左右看了看,淡淡一笑:“怎麽?刺客還沒抓到,二位這就要內訌了嗎?”

張次公連忙下馬,走到公孫弘身邊,低聲稟報了在樹林中發現地道的事。公孫弘大為驚愕,回頭緊盯著荀遵,沉聲道:“荀遵,命你的人,立刻放下武器。”

荀遵無奈,隻好命手下照辦。

公孫弘又給了陳諒一個眼色。陳諒與幾名軍士立刻上前抓住了荀遵。那些守門衛士一看是丞相下的命令,都不敢輕舉妄動。

“丞相!”荀遵一臉愕然,“為何抓下官?”

“你自己心裏清楚。”公孫弘冷冷道。

“公孫丞相,下官到底犯了什麽罪?”荀遵奮力掙紮,“您要抓下官,也得給下官一個說法吧?”

“等本相抓住了墨家刺客,自會給你說法。”公孫弘說著,揮了揮手。幾名軍士隨即把荀遵押了下去。

“張將軍,看來這一把,你賭對了。”公孫弘眯眼凝望著月光下的陵寢,“今天若能抓獲刺客,本相一定替你向皇上請功。”

“多謝丞相!”張次公躬身一揖,“不過今夜若無丞相出麵,卑職也進不了這內城。要論功,丞相當居首功。”

公孫弘淡淡一笑:“走吧,先把人抓到再說。”

“丞相不坐車嗎?”

“陵寢重地,豈可隨意行車走馬?咱們都步行吧。”公孫弘說著,率先走進了城門。青芒率朱能、侯金等侍衛緊隨其後。

張次公跟了上來,與青芒並肩而行,微微一笑:“秦門尉,幸會。”

青芒還以微笑:“幸會,張將軍。”

“秦門尉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是嗎?這麽巧?”

“是的,是很巧。”張次公歎了口氣,“可惜我這位故人失蹤了,令我朝思暮想,甚是掛念!”

“真遺憾。”青芒也跟著歎了口氣,“我還想著讓將軍介紹我們認識呢。”

“會的。我一定會盡快找到他,讓你們認識。”

“將軍這麽說,讓我很期待。”

“的確,這一刻值得你我共同期待。”張次公笑了笑,“秦門尉可知,我這位故人不僅跟你長得像,而且身手一點不比你遜色。”

“是嗎?那他是怎麽失蹤的呢?”

“嚴格來講也不叫失蹤。他其實是自作聰明躲起來了,以為我找不著他。”

青芒嗬嗬一笑:“萬一他夠聰明,將軍真的找不到他怎麽辦?”

“不會的,我很快就會找到他。知道為什麽嗎?”

“為什麽?”

“因為,我比他更聰明。”張次公說著,有意瞥了青芒一眼。

“其實,這一點我早看出來了。”青芒煞有介事道。

“哦?你怎麽看出來的?”

“將軍從頭到腳都寫著聰明二字,隻要是個人,眼睛又不瞎,都能看出來。”

張次公一怔,旋即哈哈大笑。

青芒也朗聲大笑。

兩人就這麽大笑著走過了陵門,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們是一對相交多年的好友。

內城園林,孔禹領著酈諾等二十餘人,一路借著小樹林躲躲藏藏、走走停停,避過了好幾撥巡邏隊,花了小半個時辰才接近了西北角的城牆。

月光下,依稀可見城牆上站著十來個衛士,守備的確薄弱。

“旗主,看這時辰,仇旗主他們應該到了。”孔禹低聲道,“我去把那些守衛支開,你們上了城牆後,馬上跟仇旗主以暗號聯絡,一長二短的鳥叫聲,重複三次。”

酈諾沒有回答他,而是側耳聆聽著什麽,忽然眉頭一皺:“你們沒聽見什麽動靜嗎?”

孔禹和雷剛等人對視了一眼,都搖搖頭。

“城牆外,好像有騎兵的馬蹄聲。”酈諾又道,“仇叔他們不可能騎馬過來。”

雷剛一驚,趕緊趴到地上去聽,“沒錯,是騎兵,人數不少,從東邊過來的。”

眾人頓時麵麵相覷,旋即又都看向酈諾。

此時,城牆上的衛士似乎也聽到了馬蹄聲,紛紛朝東邊望去。這種情況下要支開他們,顯然是不可能了。

“既然躲不開,那就無須再躲!”酈諾緩緩拔出佩刀,“跟他們拚了,跑一個算一個。”

“對,至少不能讓我爹他們孤軍奮戰。”仇芷薇道。

“旗主,一旦動手,就再沒有退路了。”孔禹神情凝重,“我和弟兄們都可以去拚,您卻不能有任何閃失,咱們墨家還有很多大事等著您去做呢。”

酈諾淒然一笑:“我若是死了,那些事自有他人來做。咱們墨家多的是赴火蹈刃、死不旋踵的豪俠義士,不怕後繼無人。”

“可您跟別人不一樣,您是巨子唯一在世的傳人……”

“是啊,諾姐,如果刑天還有什麽辦法的話,你還是要聽他的。”仇芷薇接言道,“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死,隻有你不能!”

酈諾聞言,眼睛微微一熱。

“刑天,說了半天,你到底還有什麽退路?”雷剛急道。

“有,祾恩殿裏有個地下密室,可容數人躲藏,裏麵備有十日的水和幹糧,此事隻有我跟誇父二人知道。我建議旗主和仇姑娘先躲進去,過後再想辦法。”

“隻有你跟誇父兩個人知道?”許虎忽然插言,“那萬一你們有個三長兩短,豈不是……”

“放心吧。”孔禹苦笑,“就算我死十回,誇父也不會有事。我是他唯一的下線,除非我把他供出來,否則沒人知道誇父是誰。”

“你們說得這麽熱鬧,可曾問過我的意見?”酈諾露出一個雲淡風輕的笑容,“我酈諾自認也是有幾分血性的人,豈有讓你們去死、我一人獨活的道理!”

說完,酈諾拉起一塊黑布蒙住了臉,環視眾人一眼,率先朝城牆衝了過去。孔禹沉沉一歎,隻好跟眾人一起緊隨其後。

公孫弘、青芒一行來到了祾恩殿前。

“丞相,”張次公抱拳道,“您請在此歇息、居中指揮,搜捕刺客的事,就交給卑職了。”

“嗯。”公孫弘笑了笑,“那就有勞張將軍了。”

張次公轉身欲走,忽然想起什麽,對青芒道:“秦門尉,有沒有興趣跟我一塊抓捕刺客,為朝廷建功?”

青芒不置可否地笑笑,把臉轉向公孫弘。

“秦門尉箭傷未愈,還是別上陣了,就留在這裏吧。”公孫弘道。

青芒心中暗笑,公孫弘這隻驚弓之鳥,顯然是怕刺客又突然冒出來。

張次公抱了抱拳,又深長地看了青芒一眼,這才帶著陳諒和眾軍士大步離去。

“朱能,侯金。”青芒下令,“命弟兄們守住大殿四周,除了張將軍的傳令兵,任何人不得入內。”

“諾!”朱能和侯金領命而去。

“丞相,外麵更深露重,您還是進殿歇息吧。”青芒躬身道。

公孫弘點點頭,拍拍他的臂膀,似乎對他頗為滿意。

從剛才入城直到現在,青芒表麵上不動聲色,其實心裏始終牽掛著一個人。

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總是在他的眼前浮現。

樹林中的地道被發現,他們退路盡失,眼下禁軍又大肆搜捕,他們很難逃得出去。所以方才張次公問青芒時,他其實很想借機去幫幫她,可他知道公孫弘肯定不會放自己走,隻好強行按捺住去找她的衝動。

但願上蒼保佑,青芒想,讓她有機會逃出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