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身份

古者聖王之為政,列德而尚賢,雖在農與工肆之人,有能則舉之。

——《墨子·尚賢》

公孫弘在宣室殿覲見了天子,把他在遇刺當晚的發現及隨後的遭遇都作了詳細奏報。其中最重要的情況,當然便是“墨家”了。

天子劉徹靜靜聽完,沉默半晌,最後才冷冷一笑,道:“想不到,朕這些年打擊豪強、鏟除遊俠,卻無意間把墨家這頭沉睡的巨獸給喚醒了。”

劉徹之所以把墨家形容為“巨獸”,是因為他很清楚,早在戰國年間,墨家的勢力便極為龐大了,上至諸侯公府,下至山野草澤,墨者的身影可謂無處不在。韓非子曾把墨家和儒家並譽為當時之顯學,不惟說它思想學說的影響力,也是因其門徒眾多才有感而發。

“是的陛下,”公孫弘接言道,“墨家自戰國初年由墨翟首倡,以‘兼愛、非攻’等迂闊之談蠱惑人心,極力誹謗孔門聖學,棄禮樂詩書之名教,壞長幼尊卑之綱常;且聚眾為亂,藐視國法,任俠行權,橫行天下,其流毒可謂深遠。陛下稱其為‘獸’,誠乃確切傳神之妙喻!”

公孫弘一生以儒家傳人自居,出於門戶之見,對墨家本來便極度反感,如今又險些喪命於墨家遊俠之手,遂越發對其恨之入骨。

“朕已知之事,你就不必多言了。”劉徹淡淡道,“說些朕不知道的吧。”

“陛下的意思是?”

“你讀的書多,就你所見,大致講講墨家的曆史。”

“臣遵旨。”公孫弘回憶了一下,“據臣所知,墨家既是一個研究思想學問的學派,也是一個紀律嚴明的遊俠組織。其首領稱為‘巨子’,墨翟便是首任巨子。據史料記載,墨翟的弟子門徒‘充滿天下’‘不可勝數’;其曾率眾周遊列國,遊說諸侯,先後到過宋、齊、衛、楚、魏等國。墨翟死後,從先秦典籍中可考的四任巨子分別是:禽滑釐,孟勝,田襄子,腹?。再後來,墨家分裂為三派,即相裏勤之秦墨、相夫氏之齊墨、鄧陵子之楚墨,其中以秦墨勢力最盛。再往後,有關墨家的記載便很少了,臣亦不得而知。”

劉徹“嗯”了一聲:“那,墨家組織的內部情形,你了解嗎?”

“臣略知一二。”

“說說。”

“史書有載,墨翟與門徒皆穿粗衣,著草鞋,少飲食,與賤者為伍,所謂‘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凡加入墨家之人,皆稱為‘墨者’,須嚴格遵守各項紀律和號令。其核心成員據說有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旋踵’。臣推測,墨家內部定然有完整的架構及森嚴的等級,這一點從臣此次遇刺便足以見出。那一晚的刺客進退有據、配合無間,實在不可小覷。”

“既然是個組織,自有其架構和等級,亦不可無號令和紀律,此乃不言自明之事。”劉徹眉頭微蹙,若有所思,“朕現在更關心的是,除了這些以武犯禁、流竄江湖的遊俠之外,在朕的朝堂之上,在各級公府之中,是否藏有墨家的細作?倘若答案是肯定的,那麽這樣的細作到底有多少?已然潛伏了多久?如今又都身居何位?”

公孫弘聞言,不由麵露憂色:“陛下所慮甚是!這的確是目前最棘手的問題,甚至比抓捕刺客更為重大,也更為迫切。據臣所知,墨家在戰國年間,確實派了不少門徒到各諸侯國為官,全力推行其政治主張;若不得誌,道無以行,便掛冠而去,重歸江湖。另外,據說身居官位的墨者,必須向組織捐獻俸祿,所謂‘有財相分’是也。由此看來,如今我大漢的廟堂之上,定然已有墨家細作潛入。故臣以為,集中力量挖出這些細作,恐怕才是眼下的當務之急。”

對於公孫弘的這番表態,劉徹頗覺滿意。

畢竟那一晚,他險些死於墨家遊俠之手,以人之常情而論,他最想抓的當然是那夥刺客。眼下他卻能主動表態先查細作,說明他還是識大體、顧大局的。

“愛卿能這麽想,朕心甚慰。”劉徹露出一絲笑容,“若說流竄江湖的遊俠是肘腋之患,那麽這些隱藏在朕身邊的細作,才是真正的心腹之患!朕現在命你和李蔡、張湯,把調查重點轉到這上頭來,至於那些刺客,就交給汲黯、殷容和張次公他們吧。”

“臣遵旨。”

“當然,案子要查,你的身體也要保重。”劉徹做出關切的神情,“你年事已高,那晚又遭了驚嚇,還是要在家中多多靜養。具體事務,交給李蔡和張湯即可;丞相府的日常公務,也交給下麵的人去辦,你不可太過操勞。”

公孫弘大為感動,連忙躬身一揖:“多謝陛下體恤,老臣感激涕零!”

張次公在偏殿候了足有半個時辰,才接到宦官傳召,宣他上殿覲見。他整了整朝服,匆匆邁出殿門,迎麵便看見剛剛下殿的公孫弘。

“卑職見過丞相。”張次公連忙見禮。

雖然他打心眼裏瞧不上公孫弘、殷容這幫耍筆杆子的,但丞相畢竟位高權重,表麵上的尊敬總是要的。

“張將軍為了搜捕刺客,這幾日辛苦了。”公孫弘笑容和煦,“急事宜緩辦,該休息也要休息。瞧你眼睛都熬紅了,這幾宿都沒睡好覺吧?”

“多謝丞相關懷。”張次公擠出一絲笑容,“卑職忝任北軍將軍,責無旁貸,理應為朝廷盡心。”

“嗯,張將軍盡職盡責,值得嘉獎。本相年邁體衰,不能像你們年輕人一樣衝鋒陷陣,深感憾恨!這幾日,本相奉旨在家中靜養,張將軍若查到什麽線索,可直接到敝宅告知,也好讓老夫安心。”

“丞相有命,卑職不敢不遵,隻不過……”張次公故意麵露難色。

“不過什麽?”

“卑職歸屬殷中尉管轄,即使查到了線索,也得先跟殷中尉稟報,再由他上奏丞相。否則,卑職便有越權之嫌,將把殷中尉置於何地?”

公孫弘當然知道他跟殷容之間的那點破事兒,聞言哈哈一笑,道:“按章辦事是個好習慣,不過若遇急情,該從權也得從權嘛,殷中尉他能理解的,你不必多慮。”

“既如此,卑職自當從命。”張次公抱了抱拳,心中卻是一聲冷笑。

“張將軍年富力強,且久經沙場,抓捕刺客這種事兒,朝廷還是得倚重你的。”公孫弘笑著拍拍他的臂膀,“此次若能建功,本相定會替你奏明皇上。來日若殷容另有任用,這中尉一職的人選,皇上和本相都會考慮你的。”

公孫弘如此**裸地拉攏自己,讓張次公有些意外。想必這回差點死於墨家遊俠之手,讓這老家夥急眼了。不過這對自己倒是個不錯的機會。張次公想,若能借此攀上丞相這根高枝,再加上有衛青這座靠山,何愁不能飛黃騰達?

“多謝丞相栽培!”張次公當即抱拳,神色恭敬了許多,“卑職一定不辱使命,盡快抓獲刺客,給丞相和皇上一個滿意的交代。”

“好,那本相就等你的好消息。快上殿吧,皇上應該等急了。”公孫弘說完,剛要離開,張次公忽然叫住他:“丞相……”

公孫弘停下腳步:“還有何事?”

“卑職有一事,不知當不當問。”

“但問無妨。”

“卑職聽說,丞相新招了一位門尉?”

“是有此事。原來的韓門尉殉職了,此人是他的表弟。”

張次公“哦”了一聲:“是這樣,卑職方才入宮時,無意中瞧見此人,覺得有些麵熟,很像……很像是卑職的一位故人。”

“是嗎?他叫秦穆,你可認識?”

“秦穆?”張次公略為沉吟,笑了笑,“卑職一時想不起來了。”

“那好辦,改日你過來跟他見一見,不就清楚了嗎?”

“多謝丞相!卑職改日定當叨擾。”

步出宮門的時候,公孫弘心裏一直在回味張次公的話。他知道,張次公所謂的“故人”一定另有所指。聯想到秦穆“名籍”丟失的事,公孫弘不禁狐疑:難道,秦穆的身份真有什麽問題?

與此同時,張次公沿著宣室殿外的台階拾級而上,心裏也在反複念叨著“秦穆”和“青芒”這兩個名字。一種強烈的直覺告訴他——這兩者極有可能是同一個人!

護送公孫弘回茂陵私邸的路上,公孫弘一直坐在車上閉目養神,沒再跟青芒搭話。

青芒很清楚這意味著什麽。

一場危機正在悄然襲來,倘若不能妥善應對,自己的假冒身份隨時會被戳穿!

怎麽辦?難道要收拾包裹繼續逃亡?天地之大,何處才是我青芒的容身之所?即使逃得遠遠的,安全不再受到威脅,可作為一個喪失了記憶和身份的人,活在世上還有什麽意義?

一個人丟失了過去,也就迷失了現在,乃至失去了未來。

而要想找回過往的一切,自己隻能留在茂陵,別無他途。所以,這場事關身份的危機必須加以解決。可是,眼下的形勢對自己非常不利,到底該怎麽做才能化險為夷、轉危為安呢?

青芒坐在馬上俯首沉吟,把這些天的遭遇又從頭到尾回憶了一遍。

忽然,他的眼中閃過一絲微光,隱隱想到了什麽。

青芒一夾馬腹,策馬趕上了前麵的朱能,跟他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了一會兒,然後問:“對了,我表兄平日無事時,都帶你們上哪兒玩耍?”

朱能吃吃一笑:“您背上的傷還沒好呢,就這麽急著玩耍?”

“少廢話,快說。”

朱能嘿嘿一笑,低聲道:“一群大老爺們還能上哪兒?當然是章台街了。”

青芒當然知道“章台街”這三個字的含義,便道:“那我表兄有沒有什麽相好的?”

朱能目光躲閃了一下,“這……這我就不清楚了。”

“少跟我藏著掖著。”青芒白了他一眼,“說實話。”

朱能遲疑片刻,才吞吞吐吐道:“韓大哥最近迷上了章台街的一名歌妓,聽說是什麽‘瓊琚閣’的。也不知那女子使了什麽狐媚術,把韓大哥弄得五迷三道的,就一心想……想替她贖身、納她為妾來著。”

“所以你們怕我表嫂知道,就守口如瓶?”

朱能苦笑了一下:“韓大哥不讓說,我們哪敢亂嚼舌頭?”

“那女子叫什麽?”

“我想想,好像……好像是叫姝月。”

“你見過她嗎?”

朱能搖搖頭:“韓大哥自從迷上這女子,便不讓我們跟著了,我從沒見過。”

青芒若有所思,眸中的微光又閃了閃。

張次公上殿見禮後,發現天子的臉色有些陰沉,登時心中一緊,立刻明白天子傳他入宮的原因了。

劉徹漫不經心地翻看著禦案上的帛書奏章,眼也不抬道:“張次公,你把茂陵邑掀了個底朝天,可那些墨家刺客在哪兒呢?”

“回陛下,臣一直竭盡全力在搜捕。”張次公慌忙跪地,“怎奈這些刺客是有備而來,一定事先找好了安全的退路和隱秘的藏身之所,故一時難以抓獲,還望陛下再給臣一些時日。”

“城門封鎖,道路設卡,日夜大搜,茂陵邑的人已經個個怨聲載道了!”劉徹抬眼瞥了他一下,“就在剛才,隆慮公主入宮跟朕發了一通牢騷,說你的人昨天闖到她府上,還打碎了一尊玉雕,有這回事嗎?”

隆慮公主是天子一母同胞的姐姐,一向驕橫霸道。張次公遵照天子“無論貴賤一律搜查”的旨意,昨日搜了她的府邸,其實也隻是例行公事,並不敢做什麽大動作,無奈一名軍士卻不小心碰倒了公主家的玉雕,結果便惹上事了。

“是……是有這回事。”張次公惶恐道,“都怪臣禦下無方,臣已經親自向公主道過歉了,也鞭打了那名軍士。不過出了這種事,臣終歸難辭其咎,臣願意領罪。”

“問題的關鍵不在這兒。”劉徹慢條斯理道,“倘若你抓到了刺客,別說區區一尊玉雕,就算你把公主家的房子燒了,朕都不會怪罪你,相反還會重重賞你。可問題是,你隻砸了東西,沒抓到人啊!”

“是,臣無能,臣愧對陛下……”張次公冷汗涔涔,以頭杵地。

“你愧對朕,朕還可以原諒你;可朕愧對天下臣民,臣民會原諒朕嗎?”劉徹冷冷一笑,“張次公,你雖有軍功,可功勞隻能代表過去;倘若你躺在功勞簿上打盹,即使朕想保你,衛青想保你,恐怕也都是有心無力啊。”

這就是在敲打張次公,別自以為是衛青嫡係就可以高枕無憂,倘若這回抓不住刺客,任誰都保不了他。同時,天子也是在暗示他:此次的刺殺事件震動朝野,朝廷又搞出這麽大動靜抓捕刺客,弄得茂陵邑雞飛狗跳、上上下下怨聲載道,如果最後仍然勞而無功,朝廷顏麵掃地,那勢必要找個人來背鍋。而這個人當然不能是公孫弘、張湯這些三公九卿,也不能是汲黯這種東宮舊臣,算來算去沒別人,那就隻能是他張次公了。

聽出了弦外之音的張次公大為惶懼,一時竟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劉徹瞟了他一眼,覺得火候差不多了,便道:“你方才說再給你一些時日,那你說,朕該給你幾天呢?”

張次公如逢大赦,揩了把冷汗,“多謝陛下,臣隻需……隻需十天。”

“十天?茂陵邑有那麽大嗎?”

“那……那就八天。”

“五天如何?”

“呃……臣遵旨。”

“那就這麽定了。”劉徹合上麵前的一卷帛書,“限你五天之內,把墨家刺客綁到北闕之下,朕要活的;若辦不到,就把你自己綁來。”

夜空中皓月孤懸,茂陵邑萬籟俱寂。

一個黑影從丞相私邸的西側院牆躍出,左右看了看,徑直躥進了不遠處那片茂密的雲杉樹林。

此人身手敏捷,腳步無聲。

這片樹林位於丞相私邸的西牆與內城陵寢的東側城牆之間,通常人跡罕至。黑影進入樹林後,一直借著清冷的月光在尋找著什麽。

片刻後,此人便在鬆軟的泥地上發現了幾個淩亂的鞋印。

黑影的嘴角泛起了一抹笑意。

循著這幾個鞋印的方向,黑影很快就在西邊發現了零零星星的更多鞋印,接著一路追蹤,最後來到了一株高大的雲杉下麵。

這棵樹的樹幹異常粗壯,至少要三個成人才能合抱,樹齡當在六七十年以上。黑影繞著樹幹仔細觀察了一圈,驀然發現樹幹底部蛀了一個大洞,恰好可容一人進入。神奇的是,這棵樹被蛀成這樣,卻絲毫沒有枯敗的跡象。

黑影從懷中掏出一隻竹筒,又從裏麵取出一個火折子,猛吹了一口氣,火焰“呼”地燒了起來。他用火折子引燃了一根枯枝,然後側身鑽進樹洞,蹲在地上摸索了起來。

忽然,他像是摸到了一個把手狀的東西,趕緊撥開上麵一層薄薄的泥土,然後抓住把手,稍一用力,竟然掀開了一塊鏽跡斑斑的鐵板,下麵赫然露出一個黑黢黢的洞口。

很顯然,這是一個地道口。而地道通往何方,則不言自明。

火光搖曳之下,此人對著洞口無聲一笑。

他就是青芒。

茂陵內城,是以天子陵寢為中心建起的一座大陵園,園中建有用於祭祀的享殿、偏殿、便殿、暖閣等大小殿閣數十座,周圍還有大片園林和屋宅。陵園設有陵令、廟令、僚屬、門吏等官職,下麵還有守陵的衛士、負責灑掃的男女雜役等數千人。除了這些人,外城居民及閑雜人等一律不準入內。

內城的主體建築皆分布在由南至北的中軸線上:以內城南門為正門,入門左右是衛士營房,往北便是一座單簷歇山頂的陵門,門後有三進宏闊的院落,各院皆有院門,院中皆有便殿;第三進院落中是一座重簷歇山頂的大殿,此即祭祀大典所用的“享殿”,名為“祾恩殿”,其東、西兩側各有一座懸山頂的偏殿;大殿北麵便是整個陵園的主體——天子陵寢。

陵寢為夯土封塚,方形,平頂,上小下大,形如覆鬥,高十四丈,方圓一百四十步,其上遍植蒼鬆翠柏,一年四季鬱鬱蔥蔥。封塚之下,便是天子劉徹將在百年後入住的地宮了。陵寢再往北,是一片麵積很大的園林,栽滿各種嘉木異卉。時值秋天,多數植被已然凋零,卻仍有部分常綠草木長勢茂盛。園中還星羅棋布地建有不少簡陋低矮的木屋,為負責灑掃的雜役們所居。

內城四麵皆有城門,但北、西、東三麵城門常年關閉,一般情況下,唯南門可通行。從南門到陵寢之間,共有大小五座門,各門皆有門吏和衛士把守;此外,各處殿閣、院落、園林間,也有衛士往來巡邏,防備極為森嚴。

約莫亥時末,祾恩殿東側的一座官署中,走出一位年約四旬的官員。他獨自打著燈籠,出門後往右一拐,徑直朝陵寢方向走去。

沒走多遠,他便碰上了一隊巡邏衛士。為首的什長看清來人,打招呼道:“是孔廟令嗎?這麽晚了還沒歇息?”

廟令孔禹微微一笑:“橫豎睡不著,索性起來轉轉,權當幫你們巡夜了。”

“哈哈!”什長大笑,“那敢情好!有您巡夜,我跟弟兄們這就睡大覺去。”

“去吧,反正出了事,荀陵令是找你們算賬,又不找我。”

雙方打著哈哈,擺擺手錯肩而過。

孔禹繼續往北走去,很快就繞過陵寢,走進了一片漆黑的園林。那些遠遠近近的木屋中的燈火,在黑暗中閃閃爍爍。

茂陵縣廷的校場上,張次公低著頭、背著雙手來回踱步,臉色如鐵,步履沉重。

為了搜捕刺客,他這幾日都沒離開茂陵。

陳諒站在一旁,正在向他稟報秦穆的情況:“……這小子今天剛剛入了咱們茂陵版籍。據查,他自稱是汝南郡上蔡縣人,數日前才來投奔他表兄韓當,不巧就撞上墨家刺客行刺丞相。結果韓當被殺,他反而救了公孫丞相和張廷尉。據說這小子身手很好,那晚若不是他,丞相和廷尉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張次公依舊來回走動,恍若未聞。

自從白天被天子召見後,他就變成這副德性了,陳諒有心勸慰,卻不知從何開口,隻好保持沉默。

片刻後,張次公才悶悶地嘟囔了一句:“青芒身手也很好。”

終於聽見他吱聲,陳諒鬆了口氣,道:“是的將軍,這又是一個疑點。對了,我還打聽到,這小子來茂陵的路上把名籍給丟了,若非丞相破例,他也入不了咱們茂陵籍。”

張次公驀然停下腳步,看了他一眼,冷然一笑,卻沒說話。

“將軍,要我說,咱們把蒹葭客棧的掌櫃和夥計找來認認,他不就原形畢露了嗎?”

張次公沉吟了一下:“暫時不宜由此入手。”

“為何?”

“就算認出他是青芒,可憑什麽說青芒一定就是北邙山上的那個刺客?蒹葭客棧的掌櫃和夥計看見他殺人了嗎?”

陳諒一怔:“可青芒若不是刺客,為何一看到咱們就跑?這分明是做賊心虛啊!”

“他可以隨便扯件小事來遮掩,比如說承認偷了咱們北軍的戰馬。若是在此之前,僅憑這一點我當然也能收拾他,問題是他現在變成了丞相私邸的門尉,又是丞相的救命恩人。僅僅這一條盜馬之罪,你治得了他嗎?”

“那……那該怎麽辦?”

“派人去汝南,八百裏加急,查他的老底。”張次公不假思索道,“既然他拿不出名籍,就說明汝南上蔡縣很可能沒有秦穆這個人,那咱們就能當著丞相的麵戳穿他的假冒身份。這樣一來,丞相不僅不敢保他,反而會跟他撇清幹係。沒有了丞相的信任和庇護,他便成了咱們砧板上的魚肉,要收拾他就容易多了。到時候,再讓蒹葭客棧的掌櫃和夥計來指認,就算他渾身長嘴也說不清。”

“將軍英明!”陳諒大喜,“如此一來,韋吉案就告破啦!”

張次公卻毫無喜色,反而苦笑:“就算韋吉案破了,可其他案子呢?墨家刺客呢?抓不到這夥人,五天後,我就得提著腦袋去麵聖了。”

陳諒喜色頓消,撓了撓頭。

張次公抬頭仰望墨黑的蒼穹,沉沉一歎。然後,他的目光無意中落到了校場邊的一座望樓上,心中忽有所動,便大踏步朝望樓走去。陳諒不解其意,隻好快步緊跟。

青芒在彎彎曲曲的地道中走了差不多一炷香時間,終於走到了盡頭。

地道盡頭有一個向上的坑洞,洞壁靠著一架木梯。青芒踩上去,爬了十幾級,仰頭便看見了一塊鐵板,與入口處的那塊一樣鏽跡斑斑。

這就是出口了。

青芒知道上麵一定是天子陵寢。

朝廷各路人馬把茂陵邑翻了個底朝天,卻萬萬想不到那幫墨家刺客就躲藏在這裏!

內城官員中定然有墨家的內應,而且級別不低,同時手底下應該也有不少潛伏的墨者,否則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挖出一條這麽長的地道。

他把鐵板稍稍頂開一條縫,發現外麵一團漆黑、寂然無聲,想來應該安全,便用力把鐵板推開,然後從一堆偽裝的雜草中鑽了出來。

這裏是一片茂密的灌木叢,周圍是一片小樹林,平時顯然人跡罕至。青芒貓腰摸到了樹林邊緣,忽見不遠處有一名官員正打著燈籠走過,便悄悄跟了上去。

孔禹來到了園林東北隅的一座木屋前,見屋中黑燈瞎火,似乎猶豫了一下。

他思忖了片刻,還是下決心走到門口,然後四周看了看,抬手在門上敲出了一串有節奏的聲響。

屋中並未亮燈,卻立刻傳出一個女子的聲音:“誰?”

“敵以南方來,迎之南壇。”孔禹低聲道。

屋中女子回應:“將服必赤,其牲以狗。”

此刻,青芒已藏身在木屋斜對麵一株枝繁葉茂的香樟樹上,清晰地聽見了二人的對答,也認出了女子的聲音。

他在黑暗中無聲一笑。

不出所料,這個墨家女子果然藏身此處。

木門“吱呀”一聲開了,酈諾一身雜役裝扮走了出來。借著官員手上燈籠的光亮,青芒看見她雖然素麵朝天、一身粗麻布衣,卻依然美麗動人。

見酈諾出來,孔禹趕緊把燈籠放在地上,雙手抱拳,躬身一揖:“屬下刑天見過旗主。”

刑天?旗主?

前者一定是此人的代號,而後者想必就是女子在墨家組織中的職位了。青芒想。

“免禮。”酈諾看著孔禹,有些詫異,“這麽晚了,何故過來?”

孔禹淡淡一笑:“這麽晚了,旗主不也還沒歇息嗎?”

酈諾也報之一笑:“芷薇已經睡了,咱們外麵談吧。”說著把門掩上,提起地上的燈籠。孔禹趕緊要去接,酈諾把他擋開,“呼”地一下把火吹滅了。

二人借著月光走向這邊的樹林,恰好來到了青芒所在的這棵樹下。

“多日受困於此,絲毫動彈不得……”酈諾輕歎一聲,“我怎麽睡得著?”

“旗主勿憂,屬下正為此事而來。”

酈諾聞言,眸中泛出驚喜之色:“是不是仇叔到了?”

孔禹點點頭:“青旗的仇旗主傍晚剛到,馬上就跟誇父先生聯絡了,屬下是半個時辰前接到的消息。”

又一名旗主,又一個代號!

青芒不禁在心中感歎:這墨家的勢力實在龐大——外有江湖上的遊俠死士,內有朝堂上的官員臥底,眼下又一意對朝廷宣戰,絕對夠朝廷喝上一壺了。接下來,雙方必將會在茂陵和長安掀起一場場腥風血雨,而自己懷著一團懵懂卷入其中,也不知到頭來是福是禍?!

“仇叔可有接應計劃了?”酈諾問。

“計劃是有,不過今夜來不及了,隻能等到明晚。誇父先生命屬下先來跟您稟報一聲,讓您和弟兄們做好撤離準備。”

“出去之後,具體是何安排?”

“仇旗主以木匠名義接了內史府的一件大活兒,足以幹上大半年,您和弟兄們明日出去後,便以他的徒弟和家眷身份出現,相應名籍都已備妥,如此便無須再躲躲藏藏了。”

“內史府?”酈諾想了想,“看來,這回連盤古先生都出手了。”

“是的。旗主這回搞出這麽大動靜,朝野震恐,盤古先生再怎麽與您意見相左、再怎麽沉得住氣,也沒有理由袖手旁觀呀。”

盤古先生?

青芒眉頭微蹙。看來,此人又是一個潛伏在朝中的墨者,且官位一定很高,否則很難拿下內史府的土木工程,還順帶辦下一大批名籍,解決了這些人的身份問題。

這麽想著,青芒忽然暗暗一驚:內史府?那他們說的這個“盤古先生”會不會就是右內史汲黯?!

青芒搜索著腦中殘存的記憶,依稀記得汲黯是天子劉徹的東宮舊臣,為人剛直耿介,敢於直言切諫,一向主張與匈奴和親,反對彼此攻伐,且不喜儒家,一貫與自詡儒學傳人的公孫弘不睦。如此種種,不都與墨家的思想主張暗合嗎?

“想必是仇叔設法說服了盤古先生。”酈諾淡淡一笑,“否則,以他的脾氣和心性,加上對我的看法,就算袖手旁觀也並非不可能。”

如此看來,墨家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青芒想,在是否為郭解報仇、向朝廷“宣戰”的事情上,這個女子與那個盤古先生顯然有著不小的分歧。

張次公負手立在高高的望樓上,夜風獵獵吹動他的衣袍。

站在這裏,幾乎可以俯瞰茂陵全城,唯獨低於內城的天子陵寢。張次公眉頭緊鎖,極目四望,眼中凝聚著深重的焦慮與茫然。

“將軍,夜深了,您還是先歇息吧。”陳諒在一旁道。

“陳諒,如果你是墨家刺客,明知無論能否得手,都逃不出茂陵邑,那麽你會如何躲避朝廷搜捕?”

陳諒撓撓頭,想了想:“要麽插上翅膀飛出去,要麽挖個地洞藏起來……否則,我不知該怎麽辦了。”

“又是上天遁地!”張次公苦笑,“你就沒點新鮮的嗎?”

“卑職駑鈍,哪想得出高招啊!不瞞將軍,卑職小的時候,有一回去鄰居家偷桃子,被人家發現了,卑職就躲進他們家地窖,整整躲了一宿啊……”

張次公嗬嗬一笑,忽然間,他像是悟到了什麽,猛地盯住陳諒:“你說,墨家刺客會不會事先挖掘了地道?!”

陳諒一怔:“他們……他們還真的會遁地?”

張次公迅速轉了一個身,目光倏然射向茂陵全城最高處的天子陵寢,喃喃道:“丞相宅邸與內城毗鄰,中間隻隔著一片雲杉樹林,倘若他們挖一條地道從樹林通到內城,不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全身而退了嗎?!”

陳諒驚愕:“可……可內城是天子陵寢,防備森嚴,墨家刺客怎麽可能在裏麵挖地道?”

“倘若內城官員中有墨家奸細呢?”

“奸細?!”陳諒又是一驚。

“這幾日,咱們把茂陵邑翻了個底朝天,連公主、列侯的府邸都沒放過,唯獨沒想到也絕對不敢去動天子陵寢!”張次公語速飛快,“墨家刺客正是抓住了咱們這個軟肋,才會有恃無恐地躲藏在內城之中!”

說完,張次公不再理會陳諒,猛然轉身,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下了望樓。

陳諒慌忙緊跟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