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門尉

天下有義則生,無義則死;有義則富,無義則貧;有義則治,無義則亂。

——《墨子·天誌》

暌違多日的陽光從窗欞斜射進來,照在了青芒臉上。

他趴在床榻上,睡得正沉。

背上的傷口雖已包紮,但點點血絲仍從白色的中衣透了出來。

忽然,一個碩大的陰影躡手躡腳地來到床邊,看了他一會兒,然後慢慢蹲了下來。

青芒驀然睜開眼睛,看見一張大餅般的胖臉橫亙在麵前,正歪著腦袋端詳他,遂一把掐住對方的脖子。

“門尉饒命,門尉饒命!”胖子嚇得大叫,“小的是您的屬下呀……”

青芒這才看出胖子穿著侍衛甲胄,便揪住其領子,把這張大胖臉又拉近一些,沉聲道:“既是我的屬下,為何如此鬼鬼祟祟?我怎麽知道你不是想害我?”

胖子大為惶急,登時便結巴了,張著嘴說不出話。

“門尉息怒!”另一名侍衛尖聲一喊,從窗口跳了進來,衝到床邊單腿跪下,俯首抱拳道,“請門尉息怒,胖子是代表弟兄們來看望您,又怕把您吵醒,這才跟個賊似的悄悄進來,不想還是驚擾了您,小的們該死,還望門尉寬宥!”

青芒拿眼一瞥,此人身材精瘦、目光賊亮、尖嘴猴腮,跟胖子恰好湊成一對活寶,心裏忍不住便樂了,可臉上卻麵無表情。

他冷冷地盯了二人片刻,才放開胖子,慢慢坐了起來。後背的傷口隱隱作痛,令他倒吸了一口冷氣。

胖子好不容易重獲自由,連忙後退幾步,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

“自報家門吧。”青芒扭了扭脖子,輕輕伸展了幾下胳膊。

“是,卑職姓侯名金,是您的左掾屬。”瘦子朗聲道。

猴精?

這名字起得倒真貼切。青芒在心裏笑,把視線挪向胖子:“你呢?”

“卑職姓朱名能,是……是您的右掾屬。”胖子幹笑了一下,想了想,又指著侯金補充道,“卑職比他大,是您的頭號下屬。”

這姓果然也很應景。青芒暗笑,有這對活寶做屬下,看來往後的日子也不至於太悶。

“朱能,你說你看望就看望吧,可剛才為何把臉湊那麽近?”青芒懶洋洋道。

朱能大窘:“呃,這個……”

“是這樣的,門尉。”侯金忙搶著道,“昨夜聽幾個見到您的弟兄說,您不但神功蓋世,飛簷走壁如履平地,而且豐神俊逸、貌美絕倫,比諸魏國之龍陽、楚國之宋玉也不遑多讓,總之有如天神下凡,世間罕有!故而大夥就……就推舉了胖子前來瞻仰您的風姿。”

“瞻仰?”青芒劍眉一挑,“這是咒我死嗎?”

“不不不,您別誤會,是猶如瞻仰天神一般的瞻仰……”

青芒忍住笑,又看向朱能:“弟兄們推舉你,你果真就來了?你的影子那麽寬,一來就把我的陽光給擋了。要我說,偷窺這種活兒,貌似侯金比你更合適吧?”

朱能嘿嘿一笑:“是是,門尉說的是。卑職本不願來,可……可架不住庖廚的潘娘她們一個勁兒攛掇……”

“得了胖子,說實話吧。”侯金道,“你不就是惦記潘娘答應的那三斤鹿脯、半斤濁酒嗎?既然貪圖賄賂自告奮勇,這會兒就別怨人家了。”

朱能窘迫,撓了撓頭。

青芒眉頭一蹙:“潘娘又是誰?”

這時,門外早有一堆女子在那兒竊竊私語推推搡搡。青芒察覺,遂無奈一笑:“門外的,都別擠了,想進就進來吧。”

朱能連忙過去開門,旋即便有七八個廚娘婢女模樣的女子扭扭捏捏地走進來,個個麵色羞紅,卻又頻頻偷眼看向青芒。為首的一個竟是昨日那個追打小廝的胖廚娘。青芒認出,不免心中竊笑。

胖廚娘忸怩了一會兒,便大方起來,走上前來,斂衽一禮:“奴婢是廚娘潘娥,見過秦門尉。”

“免禮。”青芒瞥了她一眼,淡淡道,“這麽說,你就是那個用三斤鹿脯、半斤濁酒攛掇朱能來偷窺我的人?”

“瞧門尉這話說的,多難聽呀。”潘娥人長得胖,其實年紀不大,五官還算標致,拋起眼風來居然也有幾分嫵媚,“侯金剛才不是說了嗎,大家夥是誠心誠意瞻仰您的風采,這哪能叫偷窺呢?”

“好吧,那我謝謝諸位。”青芒淡淡一笑,“現在也瞻仰過了,大家都散了吧,該幹嗎幹嗎去。”

見他終於露出笑容,潘娥喜不自勝,又衝他拋了個媚眼,這才一搖一扭地走了出去,順便把那些女子也都趕走了。朱能和侯金躬身一揖,正欲退下,青芒無意中瞥見旁邊的案幾上放著一個托盤,盤裏堆滿了東西,上麵蓋著一塊紅綢,心下明白幾分,便叫住二人,問他們那是何物。

“這是丞相賞給您的。”朱能笑嘻嘻道,“足足有三十金呢!”

“把綢子掀開。”

朱能走過去掀開紅綢,眼前頓時一片金光燦爛。

那是三十枚形製規整的金餅,麵略凸起,狀若圓餅。青芒知道,這種金餅每一枚都有十兩重,價值相當於一萬錢,差不多是三十畝良田一年的收入。

公孫弘出手如此慷慨,足見他對昨夜的“救命之恩”確實感念。

“取三金出來。”青芒道。

朱能依言取出三枚金餅,放在一旁。

“其他的,拿去撫恤昨夜殉職的弟兄。每人三千錢,家裏人多的,就酌情多給一些。發完後若有剩餘,你們就跟弟兄們分了吧。”

青芒說得輕描淡寫,可朱能和侯金卻聽得目瞪口呆,一時都怔住了。侯金率先反應過來:“稟門尉,昨夜殉職的弟兄,丞相會給他們撫恤的,您這些賞金……”

“丞相是丞相,我是我。”青芒打斷他,“這是本門尉的一點心意,別讓我掃興。”

朱能和侯金不禁又麵麵相覷。

這豈止是“一點心意”?這是他倆跟著韓門尉混了好些年都從沒見識過的“無上恩澤”啊!眼前這個新來的上司,不僅武功蓋世、英俊絕倫,而且還如此仗義疏財、體恤下屬,簡直令他們感佩得無以名狀。

二人又驚又喜,同時跪地抱拳,齊聲道:“卑職謝過門尉恩典!”

財聚人散,財散人聚。青芒深深懂得這個道理。自己初來乍到,散財便是收攬人心的最好辦法。

“對了,昨夜有一位同鄉發小,隨我同來投奔表兄……”青芒忽然道,“表兄給了他一套甲胄,說要讓他過過癮。你們可知,我這位發小現在何處?”

青芒口中所謂的“發小”,當然就是那個真的韓門尉表弟。他昨夜穿著侍衛甲胄被殺,但身份卻不是真侍衛,這一點必然會引起眾人懷疑,因而也是青芒必須補上的漏洞。

“門尉這麽一說,卑職就全明白了。”朱能恍然大悟,“昨晚弟兄們打掃戰場,說發現了一具陌生人的屍體,卻穿著咱們的甲胄,卑職看了之後也很納悶,正尋思著回頭去稟報丞相呢。”

青芒聞言,臉色一黯,一滴清淚便從眼角淌了下來。

“發小”罹難,豈能不哀傷落淚?

侯金趕緊扯扯朱能的袖子,朱能當即噤聲。

“這種小事,就不必去打擾丞相了。丞相昨夜受了不小的驚嚇,需要靜養。”青芒神情哀傷,聲音哽咽,“再者說,昨夜表兄出於好心,讓我這位發小穿了甲胄,這事畢竟不合規矩,讓丞相知道也不太好。斯人已逝,死者為大,此等小過,能隱則隱。二位說,是不是這個理?”

朱能和侯金頻頻點頭,連說“有理有理”。

“我有傷在身,行動不便,就有勞二位,去買兩口上等的棺木,把我表兄和這位發小好生安葬了吧。”

“門尉放心,卑職這就去辦。”

朱能和侯金說完,在青芒的再次提醒下,滿心歡喜地抱著那堆金子走了。

二人剛從門口消失,青芒滿臉的哀傷立馬遁去,可謂演技逼真、轉換自如。

青芒啊青芒,你不到街市上去演百戲,還真是屈才了!

他忍不住在心裏譏嘲了自己一下。

短短兩天之內,長安、茂陵及周邊三地居然爆發了一係列官員遇刺案,刺客甚至還有計劃、有組織地襲擊了丞相宅邸,致使丞相公孫弘和廷尉張湯險些喪命,如此可怕的消息一夜之間便傳遍了茂陵和長安,令朝野士民無不震恐,更令天子劉徹雷霆大怒。

公孫弘、張湯遇刺當晚,劉徹在睡夢中被內侍宦官用戰戰兢兢的聲音喚醒,然後便從郎中令李廣的緊急奏報中得知了事件的大致經過。

他鐵青著臉沉默了好一會兒,接著猛然拔劍,把麵前的禦案“哢嚓”一下劈成了兩段,厲聲道:“傳朕口諭,茂陵邑全城大搜,無論貧富貴賤,一戶都不許放過,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墨家刺客給朕挖出來!”

當天夜裏,殷容的緹騎、張次公的北軍、蘇建的南軍以及京畿三輔和茂陵縣廷的差役、捕吏傾巢而出。此後一連三天,他們搜遍了上自皇親國戚、公卿百官,下至縉紳商賈、販夫走卒的大小宅邸,幾乎把整座茂陵邑翻了個底朝天,結果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些墨家刺客仿佛上天遁地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個也沒抓到。

晌午時分,一駕不起眼的馬車從長安的鬧市上駛過,後麵跟著幾名仆役裝扮的騎士。

車上坐著便裝的汲黯,正在閉目養神。

他此行的目的是要與李蔡那“兩員愛將”的其中一個秘密接頭。

此人代號“蜉蝣”。

汲黯按照李蔡教的,通過一套極其嚴謹而又隱秘的聯絡方式,才與“蜉蝣”取得了聯係。原本雙方約定三天前就要晤麵,可突然碰上“公孫弘遇刺”這一攤子爛事,天子下了死令搜捕刺客,汲黯礙於職守,也不得不跟著忙活,隻好臨時取消了與“蜉蝣”的會麵。

到了今日,朝廷一連三日大搜仍舊一無所獲,各級官府及下麵的僚佐、役吏不免都有些疲怠了,汲黯順勢命內史府的各級官吏暫停搜捕、休整半日,隨即迫不及待地約了“蜉蝣”見麵。

接頭地點是“蜉蝣”提出來的,在章台街的“望陰山”酒肆。

對此,汲黯頗有些不悅。

眾所周知,章台街是長安城乃至整個大漢天下最著名的風月場所,匯聚著無數青樓妓館。一向以正人君子自居的汲黯當然從未涉足此地,可眼下為了辦案,也隻能紆尊降貴,無奈破例了。

也許“蜉蝣”自有他的苦衷。汲黯想,身為禦史府的暗探,行事必然要詭秘,否則很容易暴露身份。而章台街這種地方,一般愛惜羽毛的朝廷官員都不大敢來,所以在此接頭,最易避人眼目。

如此自寬自解地想了想,汲黯心裏稍稍舒服了一些。

不過,“蜉蝣”這種做法,還是有一點讓他頗覺納悶:這“望陰山”酒肆是歸順大漢的匈奴人所開,即便是為了掩人耳目,也大可以到漢人經營的地方,何必一定要到這異族人的地盤來呢?

正思忖著,一陣陣嘈雜喧嘩的聲浪便灌入了汲黯的耳中。

望陰山酒肆到了。

汲黯皺了皺眉,步下馬車。那幾名仆役裝扮的侍衛同時下馬,警惕地觀察了一下四周,旋即簇擁著汲黯快步走進了酒肆。

約莫一炷香後,一頭毛驢從章台街的北麵緩緩而來,上麵坐著一個身披黑色鬥篷、內著匈奴服飾的女子。

女子把鬥篷壓得很低,看不清麵目。

到了酒肆,女子把毛驢係在門口的一株枯柳上,低頭走了進去。

酒肆大堂裏人聲鼎沸,女子徑直穿過喧鬧的人群,走上二樓,又從一個個搔首弄姿的鶯鶯燕燕身邊走過,頗為熟稔地來到了西側走廊的最後一個雅間前,在門口停住,四下瞥了一眼,旋即伸手敲出了一串有節奏的叩門聲。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房中迅速有了回應。

女子卻沒有即刻接上暗號,而是耐心等待身後兩名爛醉的嫖客跌跌撞撞走遠,才低聲道:“心之憂矣,於我歸處。”

這組暗號,語出《詩經?曹風》,詩名便是《蜉蝣》。而這名“女子”嗓音低沉厚實,顯然是男人假扮。

房門應聲而開。此人仍舊低頭走了進去,也不行禮,而是徑直走到汲黯麵前坐下,與他隔著食案相對,麵目卻始終掩藏在鬥篷之下。

汲黯微眯著眼,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淡淡道:“蜉蝣先生,你來晚了。”

“晚了一炷香。”蜉蝣無聲一笑,“有事耽擱了,請汲內史見諒。”

汲黯注意到此人的雙唇居然抹得猩紅,唇角微彎的笑意甚至還有幾分女子的風韻,而那身匈奴女子的穿戴更是讓人看著刺眼,心中不由一陣嫌惡,語氣便有些生硬,道:“既然來了,何必還藏頭縮尾?請露真容吧。”

“汲內史果然快人快語。”蜉蝣“嘩”地一下掀開鬥篷,臉上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是你?!”

汲黯萬萬沒想到,李蔡手下的得力幹將“蜉蝣”竟然會是他!

休養了數日,青芒背部的傷勢已好了許多。

朱能和侯金都很殷勤,天天搶著給他換藥擦背;庖廚的潘娥頓頓給他煎煮藥膳,每夜還不忘加一頓美味羹湯,甚至親自端到他房中,就差親手喂他了;其他一些婢女仆傭也都爭著幫他洗衣送飯、抹桌擦地,把他伺候得有如王侯,時常令他有一種恍兮惚兮、雲裏霧裏之感。

今早醒來,在銅鏡前一照,他發現自己居然長胖了。

如此養尊處優的生活,會不會慢慢把你的鬥誌消磨掉?假如就這麽舒舒服服地當一輩子“秦門尉”,不也挺好的嗎?你又何苦糾結什麽身份之謎呢?

青芒苦笑著問鏡中的自己。

當然,這不過是自我調侃而已。青芒很清楚,這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在徹底弄清自己的身份、找回失去的記憶之前,他不允許自己沉溺在這種平靜安逸的幻象之中。事實上,在養傷的這幾天裏,他心裏無時無刻不在回**著一種聲音,那就是——

我是誰?我從何處來?將往何處去?

奇怪的是,這種心境居然令他有種似曾相識之感。

他隱隱覺得,在這次失憶之前,他曾經一定有過類似的經曆,即出於某種原因,不得不在某處暫時棲身,過著一種表麵安逸卻內心焦灼的生活。

盡管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可靠的記憶證實這一點,但青芒仍然相信,此刻浮現在心中的這種似曾相識之感,應該就是記憶在緩慢複蘇的征兆。

給自己多一點時間、多一些耐心,你一定可以找到自己的本來麵目!

青芒暗暗給自己鼓著勁,順手取過旁邊的一隻黑布包裹,打了開來。

在書房外偷窺公孫弘的那天夜裏,他把這隻包裹藏在了枝葉繁密的櫟樹上,昨天深夜才趁四下無人把它取了回來。

此刻,他把狼頭骨再次拿在手上,凝視著那兩顆長長的獠牙,耳邊仿佛聽見一聲淒厲的長嚎,還有陣陣怒吼的朔風,眼前則出現了一片漫天飛舞的黃沙……

這是我在朔方城的記憶嗎?

青芒閉上眼睛,試圖凝神回想,一陣令人不快的敲門聲卻在此時驟然響了起來。

“誰?”

“門尉,丞相有命,您若是沒在歇息的話,便去書房見他。”朱能在門外道。

這幾天,他和公孫弘各自養傷,再沒見過麵,想來也確實是該見一麵了。

而這一麵,公孫弘必然會有很多問題想問。

青芒把狼頭骨放回包裹,又把包裹鎖進了角落的一口大木箱裏,然後瞥了眼一旁衣架上那套嶄新鋥亮的門尉甲胄,道:“進來,幫我更衣。”

才短短幾天,他便已習慣這個發號施令的門尉角色了。

望陰山酒肆的二樓雅間中,杜周與汲黯四目相對,臉上仍是似笑非笑的表情。

是的,杜周就是蜉蝣。

“怎麽會是你?!”

看著眼前這張並不陌生的臉,饒是宦海沉浮多年,汲黯還是抑製不住內心的驚詫。

“為何不能是我?”杜周微笑反問。

滿朝文武都知道,這個杜周是廷尉張湯的心腹股肱和得意門生,想不到他的真實身份竟然是李蔡安插在廷尉寺的暗探。

汲黯不說話,從袖中掏出那塊魚形符節放在案上,推到杜周麵前。

禦史府要啟動暗探,除了特殊聯絡方式和接頭暗號之外,最主要的驗證環節,便是要把彼此各執一半的魚形符節拿出來,若能嚴絲合縫地對上,才算完成驗證程序。

汲黯這麽做,固然是按規矩來,不過他的眼神中,分明流露著對杜周的不信任。

杜周看在眼裏,笑而不語,從懷中取出另一半符節,很容易便與案上那半邊符節扣上了。

“現在相信我是蜉蝣了吧,汲內史?”

“本官並非不信你,隻是一切都得照規矩來,不是嗎?”

“當然得照規矩來。汲內史做事向來一絲不苟,卑職早有耳聞。”

從方才進門一直到現在,杜周臉上始終掛著那種不陰不陽的笑意,讓汲黯很不舒服。尤其是看他那張濃妝豔抹、不男不女的臉,更是感覺一陣陣反胃。

汲黯把兩半符節掰開,將自己那一半重新揣回袖中,道:“知道我為何找你嗎?”

“您先別說,讓我猜猜。”

汲黯不答,隻冷冷看著他。

“本朝眼下最大的事情,莫過於自丞相長史嚴宣開始的一係列官員遇刺案。”杜周並不理會汲黯的冷淡,自問自答道,“迄今為止,共有九名官員遇刺。其中,以公孫丞相和張廷尉為首的八名官員,所遭遇的刺客可以肯定是同一撥人,即郭解的門徒,或者說是墨家的遊俠,而唯有大行令韋吉遇刺一案,其案情與前者截然不同,刺客顯然另有其人。所以卑職鬥膽猜測,您打算讓我調查的一定是韋吉一案。”

“即便如你所說,韋吉案與其他案件不同,可你憑什麽認為本官要查的一定是韋吉的案子?”汲黯挑了挑眉毛,“除非……李大夫事先跟你交過底了?”

“不瞞汲內史,”杜周又是一笑,“卑職與李大夫,至少有半年沒接觸了。”

“那你憑什麽斷定?”

“這並不難。如今朝廷上下幾乎所有人都在追查墨家刺客,包括我們廷尉寺,也是個個忙得腳打後腦勺,可唯獨您的內史府,今日放了半天大假,而您又忙裏偷閑來見我,這足以證明,您對搜捕墨家刺客並不感興趣。既如此,那您對什麽事感興趣,不是一目了然嗎?”

汲黯心裏不得不生出一絲佩服。李蔡視此人為“愛將”,果然有些道理。

“你的消息倒是靈通。”汲黯冷冷一笑,“連我內史府的動靜,你都打探得這麽清楚?”

“既然要替您辦差,怎麽能對您毫無了解呢?”杜周又笑了笑,“換言之,這也是對您必要的尊重。”

“這種尊重,可讓人有些芒刺在背啊!”

杜周抿了抿嘴:“倘若這麽做讓汲內史覺得不自在,那卑職向您道歉。”說著俯了俯首。

“無妨。”汲黯一擺手,“你若連這點本事都沒有,也不可能坐在這跟本官說話了。”

杜周又是一笑:“是的,汲內史,卑職方才所言,隻是其一。”

“還有其二?”汲黯有些意外。

“即使不知道內史府放假之事,卑職也能猜出您此行的目的。理由說起來也不複雜,眾所周知,您與公孫丞相和張廷尉之間有些芥蒂。如今他們二位的頭號大事便是抓捕墨家刺客,您又怎麽願意亦步亦趨地跟隨他們呢?即便到時候抓住了刺客,功勞也是他們二位的,與您關係不大。所以,您勢必要另辟蹊徑,做點與他們不同的事,比如查一查韋吉的案子。不知卑職如此分析,汲內史以為然否?”

汲黯終於咧嘴笑了。

這小子的確有兩把刷子,怪不得李蔡和張湯都那麽器重他。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咱們就言歸正傳。”汲黯緩了緩臉色,“大行令韋吉三年前出使匈奴,曾與匈奴新單於伊稚斜發生齟齬,後又暗中協助匈奴太子於丹歸順我大漢。依你看,伊稚斜會不會因此懷恨在心,遂派遣刺客潛入我朝刺殺韋吉?”

“若說伊稚斜不會懷恨,肯定沒人相信。”杜周不假思索道,“可若說他時隔三年後才派人來刺殺,卑職卻也不大相信。”

“韋吉位列九卿,出入扈從一向森嚴,也許是匈奴刺客早已潛入我朝,卻苦無機會,一直到這次才等到下手良機呢?”

“內史所言確有道理,卑職也不敢排除這個可能。隻是,韋吉案中有一個細節,想必您也清楚。據目擊者描述,刺客當時麵對韋吉幼子,似乎起了不忍之心,一度想放棄刺殺。倘若此人果真是匈奴刺客,又怎麽可能出於一念惻隱而使行動功虧一簣呢?”

“這點本官也想過,乍一看的確不合常理。可後來轉念一想,匈奴人也是人,也有父母妻兒,倘若這個刺客恰好有個子女與韋吉幼子年齡相仿,彼時的情景觸發了他的愛子之心,也喚醒了他的良知呢?若說刺客因此而放棄行動,不也符合人之常情,完全說得通嗎?”

“汲內史宅心仁厚,令人感佩。”杜周淡淡一笑,“隻是,常言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依卑職看來,匈奴人的良知,恐怕不會那麽容易被喚醒。卑職甚至可以說,匈奴人的良心,多半已經被狼吃了。”

“這麽說太武斷了吧?”汲黯斜了他一眼,“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在漢朝與匈奴的問題上,汲黯一向主張延續高祖以來的做法,在加強邊境防禦的同時,通過與匈奴和親緩和雙邊關係,極力反對與匈奴全麵開戰,以避免生靈塗炭和國力虛耗。然而,他的主張卻與雄心萬丈的天子劉徹相左,更與一味迎合天子的滿朝文武不合,所以一直遭到打壓。

“匈奴固然不是草木,但他們卻是……禽獸。”杜周撇撇嘴,若有所思道,“據卑職所知,他們對自己叛逃的族人都不會心生惻隱,又怎麽可能對得罪他們的漢人手下留情呢?”

汲黯聽出他話裏有話,眉頭一蹙:“你想說什麽?”

“卑職想起了一樁往事。”杜周賣了個關子。

“什麽往事?”

“關於匈奴太子於丹的往事。”杜周又笑了笑,“元朔三年冬,於丹歸順我大漢,被天子封為涉安侯。朝廷本想擊敗伊稚斜後,扶植於丹回匈奴即單於位,令匈奴臣服我朝,如此至少可保我大漢幾十年太平。可誰也沒料到,才短短數月後,於丹便無端暴斃了。這些事,內史應該還記得吧?”

“當然記得。”汲黯發現杜周在“無端暴斃”四個字上加了重音,頓覺事有蹊蹺,“朝廷不是說他感染了傷寒,因醫治無效而亡故嗎?何謂無端暴斃?”

“感染傷寒是朝廷對外的說辭,安定人心罷了。”杜周意味深長地一笑,“對了,這主意還是我們張廷尉幫皇上出的呢。”

汲黯一聽,料定於丹之死必定有極深的內情,忙問:“既然於丹的死因不是傷寒,那又是什麽?”

“毒殺。”

杜周輕描淡寫的兩個字,卻令汲黯大為驚愕。

“毒殺?你的意思是,伊稚斜派人潛入長安,給於丹下了毒?”

杜周點點頭:“您剛才無意中說了一句話,其實已經道出了一個事實:匈奴人很可能早已潛入我朝,而且就埋伏在咱們身邊。”

汲黯頓時倒吸了一口冷氣。

“汲內史想不想知道,於丹是在何處被下的毒?”杜周神秘兮兮地看著他。

“不是在他自己的侯府上嗎?”

杜周搖頭。

“那是何處?”

“就在此處。”杜周伸出一根食指,指了指食案。

汲黯悚然一驚:“就在這家酒肆?!”

杜周無聲一笑,收回食指,撓了撓眉角,“沒錯,就在這家望陰山酒肆。而且,準確地說,就在這個房間。指不定,他當時七竅流血倒下的地方,便是您現在所坐之處。”

汲黯渾身一震,瞪大眼睛看著自己身下的座席,感覺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丞相私邸,青芒披著一身鋥亮挺括的門尉甲胄,健步從回廊上走過。

身後不遠處,許多婢女正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一邊踮腳眺望青芒的背影,一邊嘰嘰喳喳評頭論足。

青芒走著走著,忽然轉身,朝那些婢女露出一個微笑。

婢女們發出一片驚喜的叫聲,個個羞紅了臉,頃刻間作鳥獸散。

走到哪兒都被一大片目光盯著,這可不是什麽好事。青芒苦笑了一下,拐過一個彎,走進了書房前的庭院。

那一夜的情景,就在這個瞬間頓然再現於目前。

青芒不由止住了腳步。

那個跟他“冤家路窄”的女子,那個被他用計掀掉了麵具的女子,此刻仿佛就站在麵前。她那天姿絕色、白璧無瑕的臉龐就在眼前飄**,而那嫵媚輕柔又犀利逼人的話語就在耳旁回響,還有那一縷黑發拂過臉頰時的微妙之感以及幽蘭芝草般沁入鼻孔的發香,此刻都還是那麽清晰而真切……

青芒抬頭仰望那晚二人交手的那片屋頂,無意中想起了什麽,心中驀然一動。

他運足內力快跑了幾步,然後“噌”地一下躍上了屋頂。

背部的傷口扯動,疼得他輕輕“嘶”了一聲,但緊接著落入眼簾的那個東西,卻令他一下子忘記了疼痛。

一支潔白而溫潤的玉簪正靜靜躺在屋瓦上,仿佛一直在等待他的到來。

這是那天晚上,青芒掀開酈諾麵具時無意間震落的那支發簪。

青芒走過去,撿起玉簪,在手中摩挲了幾下,嘴角泛起一絲笑意。

這一生,不知還有沒有機會見到它的主人?那天晚上撤離之後,他們究竟躲到了什麽地方?聽朱能和侯金說,朝廷拚盡全力折騰了好幾天,把整個茂陵邑鬧得雞飛狗跳,卻始終沒抓到半個墨家刺客。其實,青芒對此並不意外——倘若這些墨家刺客事先沒有規劃一條安全的撤退路線,沒有準備一處安全的藏匿之所,那他們也稱不上是真正的墨家了。

如果是單純的遊俠,很可能會有勇無謀。但是有著三百年曆史的組織嚴密、訓練有素的墨家遊俠,一定會謀定而後動!

隻是,茂陵邑並不算大,朝廷又興師動眾、不遺餘力地大搜了三天,連王侯公主的宅邸都不放過,為何還是找不到他們呢?

茂陵邑早已關閉了所有城門,四周城牆上肯定也都部署了士兵,這些墨家遊俠斷然不可能逃得出去,那他們幾十號人又是怎麽憑空消失的?

青芒這麽想著,下意識舉目四望。

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了宅邸西麵的某個地方。

青芒眉頭微蹙,思忖片刻,旋即啞然失笑。

聰明!

整個茂陵邑,隻有這個地方是輕易不會被搜查的!

倘若這一切都是那個為首的女子策劃的,那她可太聰明了。這一招,跟自己躲藏在丞相私邸的招數,簡直有異曲同工之妙!

“秦穆,傷還沒好,就又開始飛簷走壁了?”

公孫弘的聲音驀然響起,打斷了青芒的思緒。

青芒悄悄把玉簪藏入袖中,回頭朝庭院中的公孫弘笑了笑,然後縱身躍起,輕盈落地,朝公孫弘躬身一揖:“卑職秦穆見過丞相。”

公孫弘麵帶笑容,上下打量著他:“同樣這身甲胄,穿在你身上,可比你表兄韓當威風多了。”

“丞相過獎,卑職愧不敢當。”

公孫弘笑笑,瞟了屋頂一眼,“你在那上麵做什麽?”

“回丞相,卑職那天夜裏跟刺客在上麵交過手,所以上去查了一下,想看看刺客有沒有留下線索。”

“哦?結果呢?”

青芒搖搖頭:“這夥刺客身手過人,進退有據,似乎訓練有素,未曾遺留什麽線索。”

“這幫家夥隸屬於一個嚴密的組織,當然進退有據。”

“組織?”青芒故作驚詫。

公孫弘冷然一笑:“他們是墨者。”

“墨者……”青芒佯裝沉吟了一下,恍然道,“怪不得,卑職本來還納悶呢,若是一般的刺客,怎麽會有那麽多人,且如此有恃無恐、窮凶極惡!”

“對了,你的傷恢複得如何?”公孫弘似乎不願多談這個話題。

“多謝丞相,卑職已無大礙。”青芒一臉恭敬,“丞相有事盡管吩咐,卑職隨時聽候差遣。”

“也沒什麽事,是天子召我入宮。我想,你若已無礙的話,不妨隨我入宮一趟。”

“卑職遵命。”

從茂陵邑到長安未央宮,這條路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公孫弘現在已是驚弓之鳥,自然要把青芒叫在身邊才安心。

“我還有些話問你,咱們邊走邊談吧。”公孫弘親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向外走去。

果然沒有料錯。青芒想,這就是要查問自己的底細了。

汲黯被杜周所說的“往事”嚇得汗毛倒豎、險些失態,心中頓時惱怒,沉下臉道:“這麽說,你故意要求在這家酒肆的這個房間見麵,就是為了拿這件事來嚇唬本官?”

“內史息怒。”杜周抱了抱拳,“卑職這麽做,並非為了嚇唬您,而隻是想讓您知道,韋吉一案牽連甚廣,並不像看上去那麽簡單。所以,查不查這個案子,還望您三思。”

“笑話!”汲黯冷哼一聲,“不就是牽連到匈奴太子嗎?有什麽了不得?本官若是如此怯懦之輩,怕也混不到今天了。”

“當然當然,卑職也不是這個意思。隻是這於丹的案子,卑職尚未說完,內史可以聽完之後再做定奪……”

“沒什麽可定奪的。”汲黯一揮手,沒好氣道,“有什麽話你就痛快說了,少在這給我賣關子!”

“是是,卑職這就說。”杜周淡淡苦笑,“於丹生前,是這家酒肆的常客,幾乎天天到此買醉。自然而然,便有不少匈奴人聚攏到了他的身邊,其中既有歸降我大漢的匈奴小王、將軍,也有定居長安的匈奴貴族和商人,還有種種緣由流落至此的各色人等,儼然組成了一個流亡長安的單於小朝廷。大行令韋吉察覺之後,便勸於丹檢點,以免讓天子猜忌。不料於丹卻把他的話當成耳旁風,依舊我行我素。後來可能是因為這個緣故,二人大吵了一架,韋吉既惱怒又怕被牽連,便向皇上奏報了此事。皇上明麵上沒有表態,私下卻命張廷尉深入調查,於是卑職也參與了此事。不久,張廷尉便呈上了一份‘於丹小朝廷’的主要人員名單。皇上禦覽後,仍舊沒說什麽。可是再後來發生的那些事,汲內史想必也都清楚,卑職……就不必明言了吧?”

聽著杜周這一番話,汲黯不由得暗暗心驚。

他記得很清楚,元朔三年,於丹歸順還不到三個月,便有兩個匈奴小王、一個將軍、三個貴族及多名商人在十來天內相繼橫死,有落水溺斃的,有被馬車撞死的,有上吊自殺的,也有家中失火燒死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這些事件在當時的長安朝野引發了不小的議論,汲黯也感覺頗為蹊蹺,但因與己無關,沒過多久便淡忘了。可現在看來,這些人的死亡分明隻有一個共同的原因,那就是被天子派人暗殺了!

杜周不敢明言的也正是這一點。

於丹私下締結了一個以他為核心的匈奴小集團,天子對此必然極為不悅。但這種事情,天子又不宜公開降罪,因為公然施以刑戮,便會讓將來想要歸降大漢的匈奴人寒了心。所以,最好的解決辦法,便是用暗殺手段把這個“流亡小朝廷”的核心成員一一除掉,同時製造意外死亡的假象以掩人耳目。

憑著多年與天子相處和對天子的了解,汲黯相信這種事他完全幹得出來。

就此而言,之後於丹被毒殺,會不會也是天子所為呢?

思慮及此,汲黯頓時有些不寒而栗。

照杜周方才所言,他認定於丹之死是匈奴單於伊稚斜所為,可現在汲黯卻覺得,天子劉徹的嫌疑似乎也不可排除……

而如果按照上述理路繼續推演的話,那麽韋吉之死就越發顯得撲朔迷離了。因為正是由於他的告密,才引發了後來於丹等人的死亡。如此一來,具備報仇動機、想殺韋吉的人就不僅有伊稚斜,還有可能是於丹的手下或任何一個“流亡小朝廷”的成員。

與此同時,他也終於明白杜周為何要告誡他“三思後行”——韋吉這個案子,背後的水實在太深了!它不僅牽連到了匈奴和於丹,更要命的是牽連到了天子和他的一係列殺人陰謀!

見汲黯怔怔出神,杜周咳了咳,輕聲道:“汲內史,您看,這韋吉的案子,還要不要往下查?”

汲黯又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才定定地看著杜周,隻說了一個字:“查。”

浩浩****的丞相車隊從西渭橋上緩緩馳過,朝長安城的雍門方向行去。

青芒策馬跟在丞相車駕旁,朱能率一隊侍衛充當車隊前導,侯金另率一隊殿後,總計近百名侍衛前呼後擁,把公孫弘車駕緊緊護在中央。

“秦穆,你跟你表兄韓當,是姑表還是姨表?你們二人是同鄉嗎?”

方才從丞相宅邸出來,公孫弘一直跟他東拉西扯,現在終於扯到正題上了。

“回丞相,卑職與表兄是姨表親,並非同鄉。”青芒從容道,“卑職的外祖父是潁川人,生有二女,姨母嫁到河東,家母嫁到汝南,兩家並不住在一處,不過時有往來。”

這幾日,在與朱能、侯金的“閑聊”中,青芒早就不著痕跡地把想要知道的東西都套了出來。上述回答都是門尉韓當曾向朱、侯二人透露過的信息,確鑿無誤。

公孫弘“嗯”了一聲,又道:“你這次來投奔韓當,應該把‘名籍’帶出來了吧?回頭把它交給董戶曹,讓他辦下手續,把你列入茂陵的編戶版籍。”

所謂“名籍”,便是戶口簿,這東西青芒當然沒有,不過他早已想好了應對之策。

“回丞相,”青芒麵露難色,“卑職此次入關,走得太急,不小心在半道上把名籍遺失了……”

“哦?”公孫弘扭頭看著他,“怎會如此不小心?”

“卑職不敢欺瞞丞相。”青芒赧然道,“都怪卑職貪杯。日前經過武關時,眼看長安在望,想著投奔表兄後定有大好前程,心下高興,便在一家酒肆多喝了幾杯,結果便醉倒了。一覺醒來,發現包裹被偷,盤纏和名籍也都沒了……”

公孫弘聞言,嗬嗬一笑:“年輕人貪杯,本來也屬常情,隻是如今,你已在我門下做事,擔待的東西多了,不比從前那般閑雲野鶴,日後務必戒慎檢點,切不可再貪杯誤事。”

“是,卑職謹遵丞相教誨。”青芒連忙俯首抱拳。

“董戶曹那兒,我會打個招呼。你回頭把自己的情況跟他介紹一下,趕緊把入籍的事辦了。”

“多謝丞相!”

“確定身份”這一關,暫時算是過了。

從今往後,他便以秦穆之名、以丞相私邸門尉的身份入籍茂陵了,這對於喪失了記憶和身份的青芒而言,當然是一件好事。“丞相門尉”雖然不算朝廷命官,隻是丞相私募的僚屬,不過官秩和俸祿卻可比照朝廷的四百石官員,相當於大縣的縣丞或縣尉,不但身份不低,而且每月俸祿折算下來也有五六千錢,收入可謂豐厚。雖然青芒自己並不在乎錢,但錢卻是收攬人心的利器之一,自然是多多益善。

公孫弘讓青芒等人在宮門外等候,然後獨自入宮去了。青芒一邊打量著這座雄偉而森嚴的宮城,一邊與朱能和侯金扯著閑話。

稍後,又有一支官員車隊疾馳而來,停在了不遠處。一名三十餘歲、濃眉大眼、身著朝服的官員步下馬車,朝這邊瞥了一眼。忽然,他像是發現了什麽,犀利的目光便直直打在了青芒臉上。

朱能和侯金一看,連忙衝著那人點頭哈腰、滿臉堆笑。

“那是何人?”青芒很不喜歡被人這麽盯著,尤其是那人的目光還充滿了一種居高臨下的壓迫感。

“他是北軍將軍張次公。”朱能低聲道,“是衛青將軍的嫡係,因軍功封岸頭侯,頗受皇上器重。”

青芒恍然。

原來此人便是一直在身後追捕自己的家夥。看這充滿敵意的目光,想來必是察覺什麽了。

青芒心中微微一凜,臉上卻朝張次公露出了一個微笑。

與此同時,張次公也在問身邊的陳諒:“那家夥是誰,怎麽從沒見過?”

陳諒看了看,“哦,好像是丞相新招的門尉,也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

“新招的門尉?”張次公眉頭微蹙,“原來那個韓當呢?”

“死了。公孫弘遇刺那晚,被刺客殺了。”

張次公緊盯著青芒,眸光越發凝聚,“陳諒,你覺沒覺得,這家夥像一個人。”

陳諒仔細地瞧了一眼,卻一臉茫然:“像誰?”

“青芒。”

陳諒一驚,趕緊睜大眼睛又看了看,“對啊,您這麽一說,還真是有點像!”

張次公冷然一笑。

“可是……這也不對呀。”陳諒又有些困惑,“這個青芒就算再有本事,也不可能搖身一變就成了丞相的門尉啊!”

“可不可能,現在說還為時過早。”張次公道,“你去查一查此人的底細,要快!”

“諾!”

張次公又盯著青芒看了一會兒,才拂了拂袖子,轉身朝宮門走去。

青芒目送著張次公遠去,心中生出了一絲不祥的預感。

他知道,對自己身份的真正考驗,這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