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刺殺

殺不辜者,天予不祥。

——《墨子·天誌》

丞相私邸,後院。

一條長長的回廊上,四名侍衛呈巡邏隊形魚貫而來,一邊走一邊警惕地左右掃視。

突然,七八條黑影同時從回廊的兩側衝出,分別捂住這四名侍衛的嘴,然後把他們的頭用力一扭——幾聲輕微的“哢嚓”之後,這四人便像四條被抽空的麻袋一樣癱軟了下去。緊接著,黑影把他們拖出回廊,扔進了兩邊的灌木叢裏。

這些殺手的動作整齊劃一、幹脆利落,且配合默契,顯然是訓練有素。

為首的黑影從夜色中走了出來,麵朝某個方向凝望了一眼,然後回頭對眾人做了幾個手勢。黑影們迅速分成三撥,左右兩撥分別沒入了兩側的黑暗中,第三撥趨前幾步,跟在了此人的身後。

借著遠處燈籠的微光,隱約可以看見,這些黑影其實並不算“黑影”,而是“紅影”,因為他們身上一律穿著紅色的束身衣褲,臉上全都罩著紅色的麵具,而為首之人和部分手下則身背紅色的箭囊,囊中的弓箭竟然也都是紅色的!

公孫弘怔怔出神地坐在地上,身下壓著許多竹簡和帛書。

一陣急促的叩門聲突然響起,把他嚇了一跳。

“你還有完沒完?那該死的湯藥你自己喝去!”公孫弘罕見地發了脾氣。

“丞相,是我,卑職有緊急情況稟報!”

張湯?!

這麽晚了,是什麽情況如此緊急?

“進。”公孫弘本想站起來,可看到滿屋子的狼藉之狀,不禁笑了一下,索性坐著不動。

張湯推門進來,一看如此景象,頓時目瞪口呆。

“別愣著了,進來吧。”公孫弘撣了撣衣袖上的灰塵,輕描淡寫道。

張湯遲疑了一下,才抬腳邁進來,一路躲閃著地上的書,不得不一蹦一跳,樣子著實有些滑稽。

“踩就踩吧,又不是什麽寶貝。”公孫弘咕噥了一句。

張湯好不容易才走到他麵前,然後小心翼翼地撥開地上的竹簡和帛書,別別扭扭地坐了下來。

“什麽事這麽急?”公孫弘問,發現張湯的額頭和鼻尖竟然沁出了一層細汗。

“剛剛接到急報,昨日和今日兩天,弘農郡、夏陽縣、陳倉縣三地,便有一名太守、一名都尉、兩名縣令、一名縣丞相繼遇刺,全部……不治身亡!”

公孫弘一震,難以置信地看著張湯:“這怎麽可能?!”

“卑職也不敢相信,可是……事實便是如此。”

此刻,為了聽清屋裏的談話,青芒已經偷偷潛到了窗下,聞言頓時也怔住了。

短短兩天時間,便有五名地方官員相繼遇刺——上自二千石的太守,下至四百石的縣丞——這委實也太不可思議了!

對了,加上被自己刺殺的大行令,總共就有六名官員死於非命,這不僅是大漢建元以來所未曾有,甚至放在曆朝曆代都是極其罕見的,怪不得公孫弘和張湯會如此震驚!

不知為何,青芒雖然認不出剛剛進來的這個官員的臉,但憑直覺就能斷定,此人一定是主管刑獄的廷尉張湯。

想到這裏,青芒忽然意識到,凡是涉及朝政的部分記憶,自己似乎還都保留著,偏偏跟自己最為切近的那些事情卻遺忘得一幹二淨,著實令人懊惱。

“丞相,昨夜嚴宣被殺,今晨韋吉墜崖,眼下這三地的官員又接連遇刺……”張湯憂心忡忡道,“卑職懷疑,各地殘存的遊俠勢力很可能已經聯手,故而采取了步調統一的行動。他們這麽幹,無異於是在對朝廷宣戰!”

昨夜嚴宣被殺?

青芒眉頭微蹙。這麽說,總共是有七名官員被殺,而不是六名。那這個嚴宣之死跟自己有沒有關係?若照張湯所言,這是遊俠勢力的一次統一行動,那麽我會不會也是其中一員?難道我刺殺韋吉不是出於私仇,而是奉命行事?那在狼頭的獠牙上刻字又該如何解釋?莫非那狼頭骨不是我的個人物品,而是遊俠組織下發給行動人的某種“特殊令牌”?

“是的,你說得沒錯,他們的確是在對朝廷宣戰。”公孫弘一聲長歎,“不過,有一點你錯了,他們並非現在才聯手……”

張湯見他欲言又止,有些不解,又下意識看了看這滿地狼藉的書房,“丞相翻檢這麽多書籍,是不是發現什麽線索了?”

“不是發現了線索,而是發現了答案。”

“答案?!”

“你聽說過杜伯這個人嗎?”公孫弘不答反問。

張湯搖頭。

“杜伯是周宣王時的一位大臣。”公孫弘拿起那隻幹蠍子,“刺客留下這東西,便是暗指杜伯,因為杜伯是蠍子的藥名。”

青芒恍然。

“可是,這杜伯與嚴宣一案又有什麽關係?”張湯越發困惑。

這問題也是青芒想問的。

“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接著,公孫弘便把杜伯被周宣王冤殺,然後化成厲鬼,以朱矢複仇的故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張湯。

聽完,屋裏的張湯與窗外的青芒同時恍然,終於明白了“蠍子”和“朱矢”的來曆。

“可是,刺客這麽做,到底想告訴我們什麽?”張湯又問。

公孫弘笑而不語,把地上的那卷竹簡遞了過去。

“墨子?!”張湯翻看了一下,一臉懵懂。

青芒也迷惑了:怎麽扯著扯著又扯到墨子上了?

“杜伯這個故事,便記載在《墨子》的《明鬼》一卷中。”公孫弘看著張湯,“你剛才也說了,最近這一係列刺殺案是刺客在對朝廷宣戰。既然是宣戰,他們至少得讓朝廷知道是在跟誰作戰吧?”

“不是遊俠嗎?”

“可以說是遊俠,也可以說不是。”

這老家夥!青芒正伸長了耳朵,聞言不禁暗罵,痛快說不就完了嗎?賣什麽關子嘛!

他相信,這會兒張湯的心情一定跟他一樣。

張湯見公孫弘故意不說話,便凝神思索了起來,然後視線下意識地落到了手中那卷竹簡上,頓時靈光一閃,脫口而出:“墨家?!”

公孫弘苦笑了一下:“沒錯,正是墨家!所以我剛才說,這些遊俠並非現在才聯手的,他們早就是一個紀律嚴明、訓練有素的組織了。迄今為止,至少已經有三百多年曆史!”

窗外,青芒也終於恍然大悟,尚存腦中的相關記憶立刻浮現了出來:

墨子,名墨翟,戰國初期魯國人,是墨家學派的創始人,也是墨家組織的第一任首領,稱為“巨子”,被後人視為戰國、秦漢以來的遊俠之鼻祖。墨子早年學儒,後自創學說,提出了“兼愛、非攻、尚賢、尚同、天誌、明鬼、貴義、節用”等一係列思想主張,反對侵略戰爭,提倡人與人之間相愛互利;反對強權、暴政和壓迫,追求平等、公正與道義;厲行節儉,反對奢靡。尤為難能可貴的是,墨子並不隻是讓這些精神停留在言說上,而是率領眾多弟子身體力行,摩頂放踵利天下,崇義任俠,鋤強扶弱……

屋裏二人又交談起來,打斷了青芒的思緒。

“丞相,倘若這些刺客是墨家之人,那麽……郭解莫非也是?”

“很有可能,而且我相信,他在墨家組織中的級別一定不低。”公孫弘說著,忽然想到什麽,“對了,弘農等三地的案子,刺客是否也都留下了相同線索?”

張湯點點頭:“是的,據下麵奏報,在案發現場全都發現了神秘的蠍子和朱矢。此外,這三地的六名遇刺官員,之前都曾參與過對遊俠的追捕。”

“這就是了。”公孫弘冷冷一笑,“看來,這墨家的勢力不可小覷啊!這陣仗,顯然是打算跟朝廷全麵開戰了。”

張湯蹙眉思忖:“但是,今早韋吉的案子,明顯與嚴宣和其他案子不同,現場並未發現任何相同的線索。以卑職看來,此案的刺客恐怕並非墨家,而是另有其人,隻是他的作案時間碰巧跟這些案子撞到一塊罷了。”

事實上,這也是青芒此刻剛剛想到的。

從已經恢複的記憶來看,他既沒有在刺殺韋吉的現場留下什麽蠍子,更沒用朱矢殺人。這麽說來,方才的懷疑似乎又可以取消了——自己刺殺韋吉的動機,很可能還是出於私仇,並非受命行事。

“如果不是墨家,那依你看,又會是什麽人,出於何種動機呢?”公孫弘問。

張湯沉吟片刻,搖搖頭:“卑職全無頭緒。”

“我倒是有一個大膽的猜測。”公孫弘忽然道。

張湯眼睛一亮,等著他說下去。

一聽公孫弘這話,青芒不禁屏住了呼吸,一顆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因為他接下來要說的,必定會關係到自己的殺人動機,而且很可能一舉揭開自己的身份之謎!

“不知你還記不記得,三年前……”

公孫弘慢條斯理地開口了。可好巧不巧,就在這個千鈞一發的當口,一陣夜風忽然刮來,吹落了青芒身後那棵櫟樹上的一根枯枝,而枯枝掉下來又恰好砸中了青芒身旁的這扇窗戶,發出“啪”的一響。

“誰?!”屋裏的張湯立刻警覺,一個箭步衝了過來。

青芒心中苦笑不已,迅速回身躥入了夜色之中。

張湯撲到窗邊,探頭出去,環視了周遭一眼,沒發現什麽異常,但終究心中狐疑,便轉過身來,對著門外喊道:“來人!”

四名廷尉寺的侍衛當即推門而入。

“你們在此保護丞相,寸步不得離開!”張湯下令。

“諾!”四人齊聲回答。

“丞相,為防萬一,卑職出去查探一下。”張湯說完,也不等公孫弘回話,便回身跳出了窗外。

青芒知道張湯追了出來,腳下不敢停頓,摸黑跑出一段路後,望見前麵有一間廂房,遂內勁一提,倏地一下躍上了房頂,旋即伏下身來,一動不動。

張湯追到附近,在黑暗中四處看了看,沒有任何發現,又站了一會兒,才悻悻然轉身回去。

青芒在屋頂上匍匐了片刻,心裏惦記著公孫弘吐了一半的話,決定冒險再次返回書房,無論如何也要把他後麵的話聽完。剛一起身,忽然聽見兩個人的說話聲從左手邊傳了過來,心裏暗罵,不得不又趴了回去。

那兩人走到近前,依稀可以看出其中一人正是那個韓門尉,也就是丞相私邸的侍衛長,另一人也穿著侍衛的甲胄,比韓門尉年輕一些,跟自己年紀相仿。

“哥,您說丞相他都還沒點頭呢,我現在就穿上這身甲胄合適嗎?”年輕人道。

青芒一聽就想起來了,傍晚時這個韓門尉曾向丞相替他表弟求差事,想必此人便是他表弟了。

“丞相那麽說就算是答應了,我都不怕你怕啥?”韓門尉以牛哄哄的口吻道,“我在丞相麵前說話還是管用的,等明早見過丞相,你秦穆鐵定就是堂堂丞相侍衛了,今晚且先讓你過過癮。”

年輕人嘿嘿一笑:“哥就是說一不二,弟弟真是佩服得緊。我爹娘去世得早,往後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了!回頭我就去勸我姐,讓她別再磨嘰了,像您這麽有本事的男人,她就是打著燈籠也找不著啊!”

這都是什麽親戚關係,怎麽聽上去這麽亂呢?

青芒蹙眉暗忖。

韓門尉得意一笑:“算你小子有良心。”

話音剛落,但聽“嗖”的一聲輕響,韓門尉身子一頓,眼球凸起,表情瞬間變得極為駭人。那個叫“秦穆”的年輕人臉色“唰”地白了,顫聲道:“哥,你咋啦?你別嚇我!”

韓門尉沒說話,然後頭往下一勾,整個人便直挺挺地撲倒在了年輕人腳邊。

他的後背,赫然插著一支朱矢。

朱矢?!

廂房上的青芒呆住了。

年輕人跳了起來,剛要發出驚叫,又一支朱矢從黑暗中射來,一下貫穿了他的脖頸,把他那聲尚未發出的驚呼徹底堵在了喉嚨裏。

接下來,讓青芒更為駭異的一幕出現了——隻見不遠處的黑暗中,走出了一個修長的身影,其衣服、麵具、弓箭、箭囊,竟然全都是詭異無比的朱紅色!

墨家!

杜伯複仇,厲鬼索命!

青芒萬萬沒想到墨家的遊俠竟然會在此刻從天而降!

緊接著,更多的紅衣人從四麵八方冒了出來,全都麵朝這個修長的身影站定,似乎在等待指令。

為首這人抬起手來做了一個果決的手勢,然後這些人便像一片紅色的潮水朝書房方向漫了過去。

這周圍的侍衛一定全讓他們收拾了,青芒想,而他們的最終目標當然是公孫弘!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青芒便從廂房上縱身躍下,無聲地跟上了這群紅衣人。

距離書房還有六七丈遠的時候,青芒便聽見了刀劍鏗鏘的廝殺聲。

很顯然,這些紅衣人並不隻有一路,而是兵分數路同時包圍了公孫弘的書房。

他們誌在必得!

青芒迅速估摸了一下形勢:書房前的庭院中,應該有十來個丞相侍衛,書房裏則有廷尉張湯和他帶來的四人;而墨家遊俠僅剛才他遇見的這一路就有將近二十人,而且看上去個個身手不凡,若再加一兩路,他們的力量無疑占據了絕對優勢!

公孫弘難逃此劫……

青芒這麽想著,躍上了書房附近的一處房頂,抱起雙臂作冷眼旁觀之狀。

表麵上,他在作壁上觀,實則內心卻有兩股力量在交戰,其激烈程度絲毫不亞於眼前的這場廝殺。

一方麵,公孫弘是自己刻在狼牙上的名字之一,肯定就是自己最終要殺的仇人,如今有人替他動手,他完全有理由樂觀其成;可另一方麵,公孫弘剛才吐露的那半句話卻十足吊起了他的胃口——如果自己的身世之謎和殺人動機就隱藏在公孫弘還沒說出的後半句話中,那他現在是不是不該死?自己是不是得先把他救下來,等弄清真相後再殺他?

青芒就這麽站在高高的房頂上糾結著,秋天的長風把他的衣袂吹得獵獵作響,而漆黑的夜空則把他銀白色的身影襯托得超凡出塵。

一眨眼工夫,庭院裏的侍衛便倒下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不斷朝書房門口退卻。然而,書房裏的戰況卻比他們還要糟糕——另外幾路遊俠已經從各個窗口突入,完全包圍了房中的人,張湯和四個手下隻能把驚慌失措的公孫弘護在中間,奮力苦戰。

庭院裏,有著修長身影的那個首領正篤定地站著,透過窗戶冷冷看著披頭散發、臉色蒼白的公孫弘,仿佛在看砧板上一條垂死掙紮的魚,又像是在看囚籠中一隻奔突的困獸。

忽然,此人似乎聽到了半空中傳來的風吹衣袍的聲響,猛然回頭,麵具後那雙犀利的眸光就像利箭一樣射向了屋頂上的青芒。

在這樣一個月黑風高的殺戮之夜,居然會有一個衣袂飄然、恍若天人的年輕男子站在高高的屋頂上冷眼旁觀,無疑令這場原本非常完美的刺殺行動出現了一絲令人不快的瑕疵。

既然有瑕疵,那就把他抹了!

紅衣首領轉身衝了過來,縱身一躍,穩穩地落在了青芒麵前。

突然,此人怔住了,因為眼前這張年輕男子的臉,在今天早上剛剛見過。

不僅見過,而且是兩次。

“看夠了嗎?”酈諾冷冷道。

青芒認出了她的聲音,登時啞然失笑。

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冤家路窄?

“原來你們進城果然是為了殺人,看來我上午不讓你們進城是對的。”青芒朝她露出了一個熟人般的微笑。

盡管是冤家路窄,可一回生二回熟,禮節總是要有的。

“早上假扮禁軍被我識破了,這三更半夜的,你又想在這裏裝神弄鬼嗎?”

酈諾的聲音依舊那麽輕柔,故語氣雖冷,卻自有一絲撩人的嫵媚。

“你見過如此豐神俊朗、玉樹臨風的鬼嗎?”

青芒張開雙臂,做了一個很瀟灑的動作。他甚至還想原地繞一個圈,不過想想太過浮誇,便作罷了。

“倒是你們,”青芒接著道,“穿戴得如此詭異,還學人家杜伯玩‘厲鬼索命’的把戲,你自己說,到底是誰在裝神弄鬼?還有,勞駕問一句,你們這麽幹,是在給墨子他老人家長臉呢,還是在給他老人家抹黑?”

酈諾萬萬沒想到,他竟然一句話就把他們的老底全揭了!

“你究竟是什麽人?”酈諾逼視著他。

“巧得很,我也很想知道這一點。”青芒歎了口氣,“我還指望有誰來告訴我呢。”

這樣的回答讓酈諾很是詫異,可看他的表情卻又不像在說笑,眉宇間甚至還有些難掩的落寞和傷感。

真是個怪人!

“該知道的事你不知道,不該知道的事你又知道太多……”酈諾也憐憫般地歎了口氣,“你說,我該拿你怎麽辦好呢?”

“我隻是個瞧熱鬧的,你當我不存在就好了。”青芒一臉無辜的表情。

“可惜,你這熱鬧瞧得不是時候。”

“這麽說,你是要殺我滅口嘍?”

“談不上滅口,你又沒見過我的長相。我殺你,隻是嫌你煩。”

“哈哈,這理由不錯。”青芒忍不住笑了,“那我現在走還來得及嗎?”

“來不及了。”

青芒認真想了想:“好吧。那你殺我之前,能不能滿足我一個願望?”

“說說看。”

“把麵具摘了,讓我看看你的長相。這樣的話,你殺我就更有理由了。”

酈諾咯咯地笑了起來:“我不像你那麽色厲內荏。我殺人,一條理由就夠了。”

“反正我快要死了,你讓我看一眼又有何妨?除非……你長得太醜,才不敢以真容示人。”

“不必激我,我向來不吃這套。”酈諾淡淡說著,緩緩拔出了佩劍,“拔劍吧。”

青芒做了個遺憾的表情,攤了攤手,然後便把雙手背到身後去了,“我不必用劍。”

“你就這麽自信?”

“我要是拔劍,誰殺誰還不一定呢!”青芒笑了笑,不動聲色地後退了兩步,“來吧,別再磨蹭,你快沒時間了。眼下雖然你們形勢占優,但是廷尉張湯一定帶了不少人過來。現在他們隻是在外圍警戒,一旦聽見動靜殺進來,你們討不著便宜,鹿死誰手恐難預料。”

酈諾聞言,頓時心頭火起。

一個“瞧熱鬧的”居然把形勢分析得頭頭是道,單是這種居高臨下的姿態、自命不凡的口氣就讓人討厭!而且,他這番話表麵上是在替她考慮,其實也是在暗諷她對危險預估不足,對局勢掌控不力,這就更讓身為首領的酈諾臉上掛不住了。

如此多嘴多舌討人嫌的家夥,不殺還留著幹什麽?!

酈諾一聲嬌叱,手中長劍如白虹貫日般直刺青芒。

青芒麵帶微笑地看著她的劍尖,身體凝然不動,絲毫沒有躲避的意思。

眼看寒光閃爍的劍鋒距離青芒的眼睛僅剩下三寸不到,酈諾腳下的瓦片突然開裂塌陷。“嘩啦”一響,她的一隻腳立刻陷了下去。就在這一瞬間,青芒身形一動,左手抓住她持劍的手腕,將她一把拉起,同時右手輕輕一挑,就把她的麵具掀開了。

一張天姿絕色、白璧無瑕的臉龐頓然暴露在青芒眼前。

世上竟有如此容顏絕美的女子!

青芒呆了一瞬。

與此同時,酈諾盤發的簪子也被震落,一襲如瀑的黑發隨著身體的轉動飛揚而起,絲絲拂過青芒的臉頰,一陣幽蘭芝草般的淡淡發香霎時侵入了他的鼻腔。

就是這短短的失神的一瞬,給了酈諾反擊的機會。她右手被製,無從揮劍,便左掌運力,猛地一擊,結結實實拍在了青芒的胸口上。

青芒被震退數步,一口鮮血嘔了出來。

這一眼,代價好大!

青芒在心中苦笑,果然美女都是不能隨便看的。

“姑娘,行走江湖,還是要多長點心眼兒。”青芒微笑著,啐了一口鮮血。

酈諾餘怒未消地盯著青芒。

她當然知道他所指何事。就在剛才,青芒跟她說話時,已經不動聲色地用內力踩碎了屋頂的瓦片,然後故意後退兩步,又用言語激怒她,誘她主動進攻,故而令她一下踩入了他設置的“陷阱”。

“彼此彼此。”酈諾冷哼一聲,“你不是也缺了點心眼兒?”

這就是指當胸這一掌了。

“能見到姑娘真容,這一掌也不算白挨。”青芒自嘲一笑,撫了撫隱隱作痛的胸口。

“你以為就隻是這一掌嗎?”酈諾依舊一臉殺機。

“還要打?想必你自己也看出來了,你打不過我的。”

青芒話音剛落,酈諾便打了聲呼哨,庭院中立刻有四名紅衣人躍了上來。青芒一瞥,不禁暗笑。雖然他們都戴著麵具,可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他們就是白天那一女三男。

“又是你小子?!”雷剛驚詫。

牛皋和許虎雖沒說話,卻也是麵麵相覷,眼中似有餘悸未消之色。

“姐,想不到,咱們跟這家夥還挺有緣呢!”芷薇冷笑,“也好,咱們就跟他新賬老賬一塊算!”

“怕是沒時間算了,日後再找機會吧。”青芒淡淡一笑,揚了揚下巴,“你們聽聽,廷尉寺的人殺進來了。”

果然,一大片雜遝的腳步聲正從前院傳來,還伴著呼喝之聲,顯然人數不少。

“姐,怎麽辦?”芷薇有些憂懼。

酈諾麵無表情,一把拉下麵具,沉聲道:“你們擋住他,我去解決那老賊!”說完,回身從屋頂躍下,徑直衝向書房。

青芒抬眼一看,此時張湯的手下已經倒下三個,隻剩下他和一名手下苦苦撐持,而門外的丞相侍衛已經全軍覆沒。當然,遊俠這邊也付出了不少傷亡。

看這情形,張湯一定撐不到救兵抵達了,救不救公孫弘,必須馬上做決定。

青芒微微一歎,突然毫無征兆地縱身躍起,從芷薇、雷剛等人的頭頂一掠而過,落入庭院,然後在地上單足一點,旋又飛起,幾個兔起鶻落,便後發先至地越過酈諾和眾多紅衣人的頭頂,像一隻銀白色的大鳥倏然飛進了書房。

酈諾心中一凜,不禁驚歎:此人的輕功真乃當世少有!

此刻,張湯的最後一名手下也被殺了,張湯自己也中了一刀,踉蹌欲倒。六七個紅衣人同時揮刀攻向張湯和公孫弘,公孫弘的臉上已經露出了絕望之色。

危急之際,青芒仗劍殺到。

隻見一道弧形的白光閃過,六七個紅衣人的刀便被一一**開,並且同時被震退數步。

公孫弘和張湯驀然看見這個從天而降又全然陌生的救兵,都來不及驚愕,眼中同時亮起絕處逢生的光芒。

“退!”

門外的酈諾一聲大喊,這六七個紅衣人會意,立刻從東、西兩側的窗戶躍了出去。與此同時,酈諾和十來個紅衣人皆搭弓上箭,分別從門洞和兩邊的窗戶瞄準了屋內的三人。

公孫弘大驚失色,轉身就跑,試圖躲到屏風後麵去。

“丞相莫走,趕緊伏低!”青芒一聲大喊。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十幾支朱矢呼嘯而來,分別射向青芒、張湯和公孫弘。

青芒一聲輕歎,揮刀擋掉幾支利箭,同時飛身一撲,把公孫弘撲倒在地,用寬闊的後背替他擋了兩箭。

“噗噗”兩聲鈍響,青芒感覺後背一陣刺痛。

他強忍劇痛,翻身而起,毅然決然地把公孫弘擋在了身後。

青芒啊青芒,替仇人擋箭這麽下賤的事,想不到你也幹得出來!

這一刻,他隻能在內心不住地嘲笑自己。

射中青芒的這兩箭,其中一箭正是酈諾所發。

酈諾一怔,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然而,眼下的情勢已經容不得她心軟。她立刻從箭囊中又抽出一箭,穩穩地搭上弓弦,瞄準了擋在公孫弘身前的青芒。

刹那間,兩人目光交接。

酈諾目光冰冷,卻暗藏一絲不忍。

青芒目光柔和,仿佛還帶著一絲笑意。

就在此時,庭院裏突然殺聲震天,廷尉寺的救兵到了!芷薇、雷剛、牛皋、許虎等人正率眾拚命抵擋。

形勢已徹底逆轉,打下去必然代價慘重!

隻猶豫了短短一瞬,酈諾便放下了手中的弓箭。然後,她深長地盯了青芒一眼,仿佛在說“走著瞧”,旋即返身衝進了庭院。

後會有期。

青芒目送著她離去的背影,在心裏說。

“撤——”

一個清亮高亢又分明隱含著不甘與悲憤的聲音響徹在丞相宅邸的上空。

青芒癱坐地上,上半身趴在書案上,不停發出一聲聲痛苦的呻吟。

盡管背上的疼痛完全可以忍耐,可他還是故意放聲叫喚,因為“舍命救丞相”這個莫大的人情,他一定得做足。

公孫弘蹲在身邊,既感激又不忍地看著他:“年輕人,今天多虧了你,否則老夫就得去見先帝了!”

會讓你去的,你別急。青芒在心裏說,嘴上卻道:“丞相心懷天下、肩負社稷,您的命重於泰山!小的就算為您死上一萬次,也是值得的。”

青芒心裏一陣陣肉麻,可這絲毫沒有影響他語氣的真誠與懇切。

公孫弘很滿意,臉上露出一個欣慰和賞識的笑容。

旁邊的張湯卻眉頭微蹙。對於這個不知從哪裏突然冒出來的救兵,他心底的懷疑要遠遠大於感激。

“你是何人?!”張湯蹲下來,盯著他的眼睛。

“小的是……是韓門尉的表弟。”

就在剛才救下公孫弘的一瞬間,青芒心裏就已經想好應對之策了。

本來他隻是想在丞相宅子裏“借住”幾天,以思考下一步行動,可今晚猝然發生的這一切卻打亂了他的計劃,也迫使他產生了一個全新的想法——既然自己的身世之謎和殺人動機都隻能從公孫弘的嘴裏掏,那還有什麽比化身為丞相侍衛更好的辦法呢?

巧合的是,韓門尉和他那個時運不濟的表弟給了他這個絕妙的機會。

再加上剛才“舍命救丞相”這一出,青芒相信,自己取代韓門尉表弟留下來的可能性非常大。

這個想法既大膽又充滿了危險。圍繞這個假身份,日後難免會招致許多懷疑,引發諸多不測。然而,此刻的青芒已經顧不上那麽多了,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聽完青芒自報身份,張湯一臉懵懂,隻好看向公孫弘。

公孫弘微笑點頭:“年輕人,韓門尉說你能文能武,現在看來,果然不假!你方才飛進來那一瞬,老夫還以為是天兵天將下凡了呢!”

“丞相謬讚了……”青芒又假裝“哎呦”了幾聲,道,“小的打小練過幾年功夫,會幾招花拳繡腿,不值一提。”

公孫弘哈哈一笑,頻頻點頭:“功成而弗居,藝高而又謙虛,你這個年輕人不錯,韓門尉所薦得人。”

見公孫弘如此賞識此人,張湯雖心中狐疑,卻也不好再說什麽。

“年輕人,你叫什麽?”公孫弘問。

“回丞相,小民姓秦,單名一個穆字。”

青芒方才隱約聽見韓門尉叫他表弟“秦穆”,也不知是“放牧”之“牧”、“肅穆”之“穆”,或是別的什麽字,反正情急之下,也隻能先這麽應付了。

“是哪個字?放牧之牧、肅穆之穆、還是樹木之木?”公孫弘又問。

青芒心中暗暗叫苦,真是怕什麽就來什麽,隻好隨口道:“回丞相,是肅穆之穆。”

“秦、穆。”公孫弘品味著,“好名字。《詩經?大雅》曰:‘吉甫作誦,穆如清風。’《楚辭》亦雲:‘穆眇眇之無垠兮,莽芒芒之無儀。’此一‘穆’字,既有溫潤君子之意,又指深遠幽微之情操。看來,令尊定然也是飽讀詩書之人,你還是有家學淵源的!”

青芒在心中連說慚愧慚愧,我隨口一扯,你便聯想了這麽多。“丞相飽學,令小民汗顏。家嚴的確讀過幾年書,雖不敢妄稱家學淵源,但耕讀傳家總是事實。”

“你瞧,”公孫弘指著青芒對張湯道,“文辭雅馴,談吐得體,這明顯是有家學的嘛,‘能文能武’之譽,實不為過啊!”

張湯其實已經不耐煩了。今晚出了這麽大一攤子事,自己剛把一條命撿回來,身上的幾處傷口還沒包紮不說,接下來不知還有多少傷腦筋的事情等著要做,丞相卻跟這小子扯個沒完,當真是急死人!

“丞相,今夜遭此變故,您受驚了,還是盡早歇息吧。”張湯忍不住道,“還有這個年輕人,看樣子也傷得不輕,得趕緊找醫匠來瞧瞧……”

“所言甚是,你也得趕緊包紮一下。”公孫弘這才站起身來,命人把張湯和青芒扶下去療傷。

張湯先被扶了出去。兩名侍衛扶起青芒時,他忽然道:“丞相……小民父母雙亡,貧困無依,不得已才來投靠表兄。今夜突遭此劫,不知我那表兄可否安好,心中甚是掛念……”

青芒決定趁熱打鐵,不能讓公孫弘對自己的這股熱乎勁兒過去。

“對對,韓門尉舉薦有功,老夫得好好賞他。”公孫弘趕緊問身旁侍衛,“韓門尉在哪兒?快把他找來。”

“回丞相,韓門尉他……他已經殉職了。”侍衛俯首道。

公孫弘一怔,黯然無語。

青芒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表兄……”

“人死不能複生,你要節哀順變。”公孫弘連忙安慰。

“丞相,表兄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依靠,如今他就這麽去了……”青芒哽咽不能成聲。

公孫弘沉沉一歎:“秦穆,男兒有淚不輕彈,莫效小兒女哭哭啼啼。更何況你文武雙全,何愁無處安身立命?你聽著,如今韓門尉不在了,老夫便是你的依靠!我宣布,從現在起,你便接替門尉一職,做老夫的貼身侍衛長!”

青芒做出大喜過望之狀,當即掙開那兩名侍衛,單膝跪地,雙拳一抱:“多謝丞相大恩大德!從今往後,秦穆定為丞相效犬馬之勞,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來來來,快起來。”公孫弘笑眯眯地把他扶起,“從今往後便是一家人了,莫再說這些見外的話。”

青芒,你這算不算是認賊作父呢?

站起身來的時候,他忍不住又在心裏嘲笑了一下自己。

從今天早上在北邙山的懸崖下醒來,在完全茫然的狀態下頂著刺客的身份東躲西藏,到現在搖身一變成了丞相私邸的侍衛長,青芒感覺自己在短短的一天之內,已然經曆了別人終其一生也不見得會遇上的變故與滄桑……

而即便如此,直到此刻,他心裏最大的一個問題仍然是:

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