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謎題

強之劫弱,眾之暴寡,詐之謀愚,貴之傲賤,此天下之害也。

——《墨子·兼愛》

張次公策馬立在蒹葭客棧大門前,神情威嚴而倨傲。

身後一群禁軍騎兵紛紛下馬,凶神惡煞地衝進了客棧。

“後門也堵上了?”張次公問身旁的軍候陳諒。

“將軍放心,都堵上了。”

“聽著,前廳、客房、後院都給我搜!所有人逐個排查,凡可疑者立即拿下;若是朔方郡來的人,直接綁來見我。”

“諾!”陳諒趕緊前去傳令。

適才,殷容派人把朔方馬的線索告知了他,並向他傳達了丞相令,稱隻能閉門大索兩天,到明晚子時,不管有無結果,都必須重啟城門。張次公聽完,隻麵無表情地給使者回了聲“嗯”,連一聲“遵命”都不舍得說。使者也隻能撇撇嘴,怏怏離去。

張次公很清楚,這個所謂的丞相令,其實是殷容借丞相名義給他小鞋穿,無非就是在報複他越權行事。

這個老狐狸,以為搬出丞相老子就怕了。張次公在心裏冷笑,兩天?行,兩天就兩天,我就抓給你看看!萬一兩天後還抓不住,我就去找衛青大將軍,讓他直接上奏天子,要求延期。天子十有八九會答應。到時候,連公孫弘都不見得敢吱聲,就別說你殷容了!

自今上劉徹即位以來,一直銳意進取、睥睨四方,近年更是將平定匈奴立為國策,所以軍方的人,尤其是建立軍功者,在他心目中向來很有分量。而大將軍衛青不僅在戰場上屢建奇功,又是皇後衛子夫之弟,天子愛屋及烏,對他更是青睞有加,極為倚重。張次公作為衛青嫡係,又以軍功封侯,在這樣的背景下,自然就不把公孫弘、殷容這幫耍筆杆子的放在眼裏。

雖然已經想好了後手,可眼下的事情張次公卻不敢絲毫馬虎。方才他已經親自帶隊,一口氣搜查了六家客棧,這裏是第七家。與此同時,手下的數千名禁軍也正在對其他大大小小的幾十家客棧展開搜查。

張次公相信,今天日落前,肯定能把茂陵邑的所有客棧翻個底朝天。而那個朔方來的刺客,絕對不可能從這種拉網式的全麵搜捕中逃脫!

正沉吟間,手下軍士匆忙來報,說二樓一間客房發現情況。

張次公立刻跟著軍士來到標有“丙九”字號的房間。陳諒稟報,說此間客人三天前入住,正是來自朔方,名叫青芒,沒有登記姓什麽;據掌櫃和夥計交代,此人一刻鍾前剛剛回來,一直未見他下樓,卻不知為何沒了蹤影。

青芒?!

張次公在心裏玩味著這個有點奇怪的名字,目光落在了角落的衣箱上。

“衣箱被撬開了,估計是這家夥丟了鑰匙,自己幹的。”陳諒道,“卑職檢查過了,除了幾套內外衣裳,別無他物。”

張次公挪開視線,環視了房間一眼,冷然一笑:“此房間,既便於觀察,又便於逃脫,還是所有客房中離大門最遠的。看來這個青芒,就是咱們想找的人了。”

“卑職也是這麽想的,隻是不知他究竟是如何逃脫的。”

張次公走到東邊的小窗旁,探頭看了看。下麵的巷道堆滿雜物,應該是通往後院,此刻已經有幾名禁軍守著。

此處一定是青芒給自己預留的逃脫路線,張次公想,可這座客棧的前後門同時被圍,他絕不敢往後院逃,那他到底是怎麽消失的?

“你確定他回來後便再沒下樓?”張次公一邊問,一邊低頭觀察起了窗台。

“掌櫃和夥計賭咒發誓,說他絕對沒有離開。”陳諒道,“所以卑職覺得很納悶,這小子還能上天遁地不成?”

張次公沒有說話,伸出手指從窗台上拈起了一小撮泥土,冷冷道:“他從這裏跑了。”

陳諒一驚,趕緊走過來,探頭往巷道看,“可是,後院也有咱們的人,他怎麽可能從下麵跑?”

“不是下麵,是上麵。”張次公伸出一根食指,往天上指了指。

陳諒一臉茫然。

“如果我所料不錯……”張次公拍掉了手上的泥土,“他是從屋頂逃走了。”

“屋頂?!”陳諒驚愕,連忙探頭去看窗外的屋簷。

“如若不信,你爬到窗台上去看看,比你肩膀稍寬的兩根簷椽上,由於年久積灰,一定留下了他的手指印。運氣好的話,你還能看清他的手指形狀是修長還是短胖。”

陳諒依言爬上窗台,仔細看了看,頓時一臉驚喜地回頭道:“將軍您太神了!果然有幾個修長的手指印!”

“讓你爬你還真爬?”張次公嗔笑,“趕緊滾下來,傳我命令。”

陳諒嘿嘿一笑,跳了下來。

“聽著,城內各主要路口全部設卡,同時搜查方圓一裏之內的所有住宅。”

“所有住宅?!”陳諒一驚,天知道這“所有”裏麵有多少級別比張次公還高的官員和列侯。

張次公話一出口才覺不妥,便改口道:“列侯和一千石以上官員暫時別動,其他人的宅子,挨家挨戶搜!”

“諾!”

“還有,馬上找個畫師,讓掌櫃和夥計描述一下青芒的相貌,給我仔仔細細畫下來。”

“遵命!”

陳諒剛領命出去,便有一軍士來報,稱在後院找到了一匹馬,是刺客所留。

“查看了馬掌沒有?”張次公覺得眼下這個線索已無多大意義,便有些漫不經心。

“稟將軍,這匹馬……不必查。”

“為何?”

“因為,它是咱們北軍的。”

“什麽?!”張次公一臉錯愕。

青芒從屋頂逃離蒹葭客棧後,躲進了一條小巷,一時竟有些茫然,不知該往何處去。

如果說刻在狼頭骨左獠牙上的韋吉是自己仇人的話,那麽刻在右獠牙上的公孫弘自然也是。然而,對已經喪失大部分記憶的青芒而言,此時的公孫弘無異於一個毫無關係的陌生人,他如何還能鼓起仇恨去刺殺一個陌生人?!

愣怔片刻,耳聞街上的禁軍步騎往來呼喝,想到眼下仍身處險境,當務之急還是得先找個地方藏身,而後才能考慮下一步的事。

可是,偌大的茂陵邑,何處才是安全的藏身之所呢?

稍一思忖,一個大膽的念頭便跳了出來,令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他琢磨著這個念頭,越想越覺得有趣,忍不住無聲一笑。

一隊緹騎策馬從街上快速馳過。

街邊的一個巷子口,一個騎士閃身而出,迅速跟上了這隊緹騎。

他雖然以相同的速度和他們一起奔馳,卻始終與他們保持著三四匹馬的距離,所以看上去既像是同一隊的,又不至於立刻引起這些緹騎的警覺。

這個人就是青芒。

他方才襲擊了一名落單的緹騎,眼下身上已是一襲赭紅皮甲。

此刻,正前方的十字街頭,一群禁軍士兵正抬著鹿砦在設置路障。除了禁軍、緹騎和官府車馬外,大部分百姓和行人都被攔了下來,一律不讓通行。

青芒跟著這隊緹騎逐漸接近路口。忽然,有三名禁軍從左邊的街道飛馳而至,為首一人高聲喊道:“傳將軍令,所有落單的北軍、緹騎及公府人員,皆須驗明身份,不準隨便放行。”

青芒暗暗一笑。

這一招,他早就料到了,所以才會悄悄跟在這隊緹騎身後,就是為了避免“落單”。

他很清楚,追兵一旦發現他留在蒹葭客棧的那匹北軍戰馬,便知道他是化裝成禁軍士兵混入城中的,因此接下來肯定會嚴密盤查所有“落單”人員,不管是哪部分的。

一轉眼,這隊緹騎已馳到路口,禁軍開始盤問,而青芒也恰到好處地跟在了最後一名緹騎身後,與他大概隻隔著一匹馬的距離。

這個緹騎察覺有異,立刻回頭,冷冷地看著他,一雙吊梢眼中滿是懷疑和警惕之色。

青芒衝他一笑,朝那些禁軍努努嘴:“這幫狗娘養的北軍,不會是故意刁難咱們吧?”

張次公的北軍與直屬於殷容的緹騎向來不睦,所以這個吊梢眼的緹騎雖覺得他麵生,聞言卻生出了同仇敵愾之心,便憤憤道:“諒他們也不敢!你別忘了,咱們殷中尉可是張次公的上司!”

“這倒是。”青芒笑道,“昨天殷中尉還跟我說,找機會肯定得給張次公點顏色瞧瞧。”

吊梢眼一驚,能親耳聽殷容講這種話,那關係還了得!忙諂媚一笑:“不知兄弟是?”

“哦,殷中尉是我表舅,半個月前剛把我從老家調過來。”

“怪不得兄弟看著麵生。”吊梢眼的眼睛立馬亮了,滿臉堆笑道,“不過兄弟這麽一說,我倒看出來了,您這眉眼跟咱們殷中尉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啊!”

“是嗎?”青芒嗬嗬一笑,“這老話說得好,外甥隨母舅嘛。”

“對對對,外甥隨舅,外甥隨舅。”吊梢眼恨不得當場跟他拜把子,“兄弟這是要去辦差嗎?”

“表舅讓我去家裏吃飯,可我忙著去會幾個朋友,便把時辰給耽誤了。”青芒順口胡謅,“這會兒去,表舅還不定怎麽罵我呢。”

“那是該罵!我舅要是九卿,我跟所有朋友斷絕關係也在所不惜!”

青芒聞言,忍不住哈哈笑了出來:“要這麽誇張嗎?”

此時,把守的禁軍例行公事地問完了為首的緹騎,然後看他們一行足有十幾騎,又見末尾兩騎有說有笑,似乎無甚可疑,便沒再問什麽,抬開鹿砦放行了。

馳過路口後,青芒又跟那吊梢眼瞎扯了幾句,隨即找了個由頭說聲“告辭”,便掉轉馬頭拐進了一條小街。

吊梢眼怔怔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一臉意猶未盡的表情。

午時末,汲黯跟殷容碰了個頭,了解了韋吉一案的大致情況,然後乘車來到了位於北闕外的禦史大夫府,準備找李蔡討論一下案情。

“長孺兄,我說你那性子什麽時候能改改?”汲黯剛一坐下,李蔡便忍不住數落,“動輒就跟丞相唱對台戲,這樣對你有何好處?”

汲黯字長孺,時年五十多,比李蔡大幾歲,二人私下都以兄弟相稱。

“沒好處的事就不做嗎?”汲黯不以為然,“君子立身處世,義字為先,凡事隻論是非,不論利害。”

“是非?”李蔡苦笑,“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這是非該以何人的標準來論斷?人睡在潮濕的地方會腰疼,可泥鰍會腰疼嗎?人爬到高高的樹上會膽怯,猿猴會膽怯嗎?虧你還自認是莊周的信徒,我看你那《莊子》的《齊物論》是白讀了,說話跟孔孟之徒完全是一個口氣!”

“我不喜儒家,不過孟子例外。”汲黯悠悠道,“孟子和莊子一樣,都有一根天生傲骨,從不向權勢低頭,亦不屑與小人同流。”

“小人?”李蔡冷哼一聲,“人家公孫丞相怎麽說也是一介大儒,憑什麽到你嘴裏就變小人了?”

“他隻是自命為儒罷了!”汲黯也冷冷一笑,“在我看來,他公孫弘就是個假儒,絕非真儒;是小人儒,絕非君子儒!”

“好了好了,我不跟你扯這些無益之言。”李蔡擺擺手,“案子怎麽樣了?趕緊說說。”

汲黯把相關情況說了一遍。李蔡聽完,微微蹙眉:“如此看來,這個刺客絕非一般的亡命之徒,還是有幾分江湖道義的。”

汲黯鼻孔裏“哼”了一聲:“你這話,跟公孫弘說的差不多。”

“你去見他了?”李蔡詫異。

“我能去見他?!”汲黯翻了個白眼,“我是聽殷容說的。”

“皇上這回讓你負責這兩起案子,你懂皇上的心思嗎?”李蔡不想跟他糾纏公孫弘的事,便轉移了話題。

“當然!皇上是想讓我製衡張湯這個酷吏,免得他一手遮天、欺上瞞下。”

“此乃其一,其二呢?”

“還有其二?”汲黯有些意外。

“你真的看不出來?”李蔡故意吊他的胃口。

“廢話!看出來我還問你?”

李蔡淡淡一笑:“嚴宣一案,公孫弘和張湯都把矛頭指向了遊俠,而照你方才所言,韋吉一案,殷容本人並不認為與遊俠有關,可公孫弘卻一直把他往遊俠的方向引,顯然是希望兩起案子能夠並案處理。他這麽做,用意也很明顯,就是想借此機會把殘餘的遊俠勢力一網打盡,以免郭解的門徒日後再找他尋仇。你說,是不是這樣?”

“公孫弘固然是這個目的。”汲黯不解,“可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想說的是,皇上讓你介入,便是希望你秉公而斷,依據事實辦案。倘若韋吉一案的案情和線索均與遊俠沒有直接關聯,那麽你便要考慮其他的可能性。比如說,刺客是否來自別的勢力?背後是否有著比‘遊俠複仇’更可怕的動機?”

汲黯眉頭緊鎖:“你的意思是……諸侯?甚至是匈奴?!”

“韋吉是大行令,其職責便是與諸侯和匈奴打交道,如今他遽然遇刺,這難道不是合理的懷疑嗎?”

汲黯俯首沉吟,忽然眸光一閃:“元朔四年,韋吉出使淮南國,本意是奉天子之命考察淮南王劉安,可據說他到了淮南後,卻與劉安相談甚歡,回朝便極力鼓吹淮南王賢明,稱其對朝廷忠心耿耿、絕無異誌。有傳言稱,此乃韋吉私下收受劉安千金重賄所致。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到了元朔五年,也就是去年,韋吉卻突然改口,奏稱他得到了最新情報,發現劉安私蓄門客、陰結遊俠,有不軌之心。此舉令天子對淮南王頓生疑忌。若說劉安因此銜恨韋吉,派人刺殺,我倒不覺得意外。”

汲黯提到的朝廷與諸侯之間的矛盾,可謂由來已久,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西漢立國之初,高祖劉邦為了賞賜功臣和穩定人心,不得不分封了許多異姓王,結果卻導致了一連串的諸侯叛亂。劉邦平定叛亂後,吸取教訓,廣封宗室子弟為王,以屏藩朝廷、拱衛中央。到了文帝時,諸侯王勢力日漸膨脹,反而對朝廷構成了威脅。為此,賈誼提出了“眾建諸侯而少其力”的建議,即讓諸侯王各分為若幹國,使諸侯王的子孫依次分享封土,地盡為止。文帝在一定程度上采納了這個建議,但問題並沒有從根本上解決。

至景帝時,晁錯進而提出了“削藩策”,即以強力削減各王國的封地。此舉引起了諸侯的強烈不滿,很快爆發了聲勢浩大的“吳楚七國之亂”。雖然景帝迅速平定了叛亂,並采取了一係列措施削弱諸侯勢力,但是到了武帝初年,一些較大的諸侯國仍然“連城數十,地方千裏”,其政治、軍事實力絲毫不可小覷,對抗朝廷、割據自立的隱患依舊存在。

元朔二年,朝臣主父偃在前代賈誼的基礎上提出了“推恩令”的對策,即令諸侯王推行私恩,分封子弟為列侯,從而讓朝廷以“施德”為名,達到“實分其國,不削而弱”的目的。天子劉徹當即采納並頒布實行。

然而,諸侯王們並不傻,對於朝廷的這項政令,他們表麵上不敢說什麽,背地裏卻人人自危,紛紛謀求對抗之策。於是,這幾年來,在貌似太平的漢朝天下,便一直有一股謀逆叛亂的暗流在急劇湧動……

聽完汲黯的分析,李蔡微微一笑,接言道:“諸侯如此,那麽匈奴呢?依你看,他們有沒有暗殺韋吉的動機?”

“匈奴自然也脫不了嫌疑。”汲黯不假思索道。

“說說看。”

“元朔三年冬,匈奴軍臣單於死,其弟左穀蠡王伊稚斜廢黜原匈奴太子於丹,自立為單於。因立足未穩,便遣使來朝,有示好求和之意。皇上為探其虛實,便命韋吉出使匈奴,與伊稚斜當麵談判。不料韋吉出言不遜,竟致談判破裂。隨後,韋吉又暗中協助失勢的匈奴太子於丹逃離王庭,歸順我大漢。對此,伊稚斜自然是震怒不已。所以,時隔三年後,伊稚斜悍然派人潛入長安刺殺韋吉,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既然長孺兄已經找到了調查方向,那麽接下來該怎麽做,就無須愚弟多言了吧?”李蔡含笑看著他。

汲黯不說話,而是忽然發笑。

“你笑什麽?”李蔡不解。

“惟賢老弟,”汲黯居然衝他眨了眨眼,“你實話告訴我,你對韋吉一案如此上心,是不是有什麽目的?”

李蔡字惟賢。他聞言一怔,旋即笑了笑:“我當然有目的。”

“說來聽聽。”

“查明案子,緝拿真凶,上報天子之恩,下慰逝者亡魂。這目的,夠了吧?”

“得了得了,少跟我打官腔。”汲黯嗤之以鼻,“從實招來,你是不是一心等著公孫弘在這案子上栽跟頭,你好憑借破案的功勞取而代之?”

“功勞?我有何功勞?”李蔡一臉無辜,“你是皇上欽定的辦案人,案子破了也是你的功勞,與我何幹?”

“你就裝吧。”汲黯輕笑,“若不是您李大夫方才一番指點迷津,我還暈乎著呢,哪能這麽快找到調查方向!你放心,等破了案子,我跟皇上說,此案你當居首功!順便再舉薦你上位,至於公孫弘嘛,祝他早死早投胎!”

李蔡又好氣又好笑:“行行行,隨你怎麽說,反正我問心無愧。”

“既然咱們把話都說到這了,那你可不能光動嘴皮子。要想破案立功,你得借我幾個得力的人。”

“謔,原來你是這個居心!”李蔡作恍然狀,“你右內史手下有的是人才,何須找我要人?”

“我手下就一幫胥吏而已,跟京師的權貴們打打交道、玩玩花招還湊合,要幹正事,都不頂用。”汲黯說著,意味深長地一笑,“更何況,我要的又不是明麵上的人,你懂我意思。”

“我不懂你意思。”李蔡信手翻開書案上的一冊竹簡,避開他的目光。

李蔡當然明白,汲黯指的是禦史府暗中安插在各處的秘密情報人員。他們表麵上身份各異,效力於不同的上司,實則都有一個共同的隱藏身份——侍禦史,也隻聽命於一個真正的上司——禦史大夫李蔡。

這是朝廷機密,不過對汲黯這種級別的官員來講,當然隻是公開的秘密。

“嗬,你這三公的架子還挺大!”汲黯不悅,“真的不給?”

“反正我沒人,你自己想辦法。”

“得,那我找皇上去。”汲黯站了起來。

“你什麽意思?”李蔡抬眼。

“找皇上告禦狀啊!”汲黯煞有介事道,“早上在宮裏,皇上不是跟你們說了嗎?凡辦案所需,務必提供一切協助!你李大夫那聲‘諾’可是喊得比誰都響,現在你一回頭就不認賬了,我不找皇上找誰去?”

李蔡無奈,瞪了他一眼,從書案上取過一個木匣,掏出鑰匙打開,然後在匣子裏扒拉幾下,想了想,取出兩塊魚形的銅製符節,鄭重地放在案上。

汲黯嘿嘿笑著,走過來要拿,李蔡伸手按住,抬頭盯著他:“聽著,這可是我最得力的兩員愛將,現在都交給你了,若是有半點閃失,我跟你沒完!”

“你就是小氣。”汲黯嗬嗬一笑,拿開李蔡的手,把兩塊符節揣進懷中,“行了,把心放肚子裏,案子辦完,我一定完璧歸趙。”

蒹葭客棧,丙九客房。

一個畫師正微微顫抖地用一管毛筆在白布上畫像,旁邊的地上已經扔了一堆作廢的畫布。

客棧掌櫃和好幾個夥計戰戰兢兢地站在一旁描述,你一言我一語,卻往往互相矛盾,一會兒有人說眼睛畫得太大了,一會兒又有人說嘴巴可以再小一點。畫師無所適從,還沒來得及修改,又有人說臉型太方正了,應該稍長一點。畫師一緊張,手一抖,一張畫布立馬又廢了……

陳諒怒氣衝衝,時而嗬斥掌櫃和夥計沒長眼,時而又罵畫師手太笨。

張次公背負雙手,默然立在窗邊,目視遠處,若有所思。

眾人又吵吵嚷嚷了小半個時辰,一張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的青芒畫像終於完工。掌櫃和夥計們歪著腦袋看了看,又偷偷瞥了眼陳諒,這才勉強達成一致,紛紛說差不多了。

“將軍,這……這就是青芒。”陳諒把畫像遞給張次公,下意識地揩了一把汗。

張次公接過畫像,不禁啞然失笑。

“這是照你的樣子畫的吧?”張次公淡淡道,“還是照哪個路人的樣子?”

陳諒哭笑不得。

“若把這張畫像貼出去,恐怕半個茂陵邑的年輕男子都得抓。”張次公又道。

陳諒惱羞成怒,回頭大喊:“來人!”門外的幾名軍士應聲而入。“把他們全部給我押回軍營!”陳諒指著畫師、掌櫃和眾夥計,“讓他們往死裏畫,老子就不信這個邪!”

眾人聞言,頓時慌作一團。

“算了。”張次公回過身來,“都折騰半天了,你就算把他們砍了也沒用。”

張次公知道,靠目擊者描述給嫌犯畫像這種事,多半並不靠譜,能憑這個最後抓到人的通常是靠運氣。他隻不過想試一試,而現在結果卻告訴他——他運氣不佳。

“那……那怎麽辦?”陳諒一臉憂急。

張次公不語,而是重新轉過身去,隻留給陳諒和眾人一個沉默的背影。

青芒身著銀白色錦衣,靜靜躺在一片深灰色的屋頂上,仰望著陰霾密布的蒼穹。

那隻黑色的包裹也靜靜躺在他的身邊。

他已經在這裏躺了有一會兒了,幾次想伸手去取包裹中的那隻香囊,卻又都把手縮了回來。

雖然他不知道香囊裏麵藏著什麽,也不知道它是否有助於弄清自己的身份,但他料定,藏在香囊裏麵的那個東西一定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

終於,他鼓足勇氣,取出香囊,解開帶子,把手指伸了進去。

慢慢地,他夾住裏麵的東西,然後猛地一下抽了出來。

布片。

這是一條長約一尺、破破爛爛的瘦長布片,顯然是被人在倉促之間從衣服上撕下來的。讓青芒感到困惑的,還不僅是這詭異的布片本身,而是布片上歪歪扭扭寫著的八個血字:

維天有漢鑒亦有光

這是什麽意思?!

這布片和血字是誰留下的,又為何會在自己手裏?

從發黑的血跡看,這東西應該有些時日了。用血寫,證明這個寫字的人很可能已經遭遇不測。這八個血字神秘、晦澀、古奧,顯然是某種密語。書寫者既想通過它傳達某種至關重要的訊息,又擔心泄密,不敢用淺顯的文字表達,隻好采取如此曲折隱晦的方式。

可是,書寫者肯定不會想到,如此隱晦的東西,最後居然會落到一個失憶的人手裏吧。

這就像一團迷霧遇見了另一團迷霧,又像是一個盲人騎上了一匹瞎馬,天知道這句密語在自己手上又能做什麽用?!

青芒迷惘地望著蒼天,嘴角泛起一絲苦澀自嘲的笑意。

這時,下麵忽然響起一陣雜遝的腳步聲。青芒迅速起身,翻到了高聳的屋脊後麵,然後露出一雙眼睛,偷偷窺視下麵的庭院。

隻見一群帶刀侍衛簇擁著一位身著官服的白發老者從前院走了進來。老者背著雙手,步履緩慢,眉頭緊鎖,似有心事縈懷。

看來,此人便是公孫弘了。

青芒無聲一笑。

兩個時辰前,從蒹葭客棧逃出後,漫無去處的他最後想到的藏身之所,便是這大漢丞相公孫弘的私宅!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縱然追兵關閉城門、滿城大索,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會躲到這裏來。正因為此舉不僅大膽,還捎帶了一點惡作劇的味道,所以青芒想起來便忍不住發笑。

當然,他躲到這裏來還有一個目的,就是近距離地觀察一下公孫弘,看能否喚醒一些對此人的記憶,再慎重考慮是否按自己的原計劃刺殺他。

丞相私邸的守衛固然森嚴,下人仆傭也很多,稍不留神就可能被發現,這些青芒事先都想過了。之所以還敢來,是因為他知道,丞相家的占地肯定很大,房屋也夠多,其中應該會有不少閑置的空房。

而事實正如青芒所料。他剛才摸進來時,已經把整座宅邸大致看了一遍,發現有十來個偏僻的房間隻用來堆放雜物,根本無人居住。

這就夠了。

憑這一點,再加上青芒飛簷走壁如履平地的功夫,就算在這裏住上幾天幾夜,都未必有人會發現。

當然,除了住的,還得有吃的。方才他進來時,便瞅了個四下無人的空當,摸進了前院的庖廚,偷了幾塊羊脯和麥餅,還有一小壺酒,躺在屋頂上大快朵頤了一番。可笑的是,沒過一會兒,一個胖廚娘發現丟了東西,竟然攆著一個掃地的小廝滿院子追打,還口口聲聲罵他又犯賤了;小廝拚命喊冤,抱頭鼠竄,把青芒看得直樂嗬……

此刻,公孫弘走進庭院,對身後侍衛甩了甩手:“都下去吧,不必跟著了。”

“丞相,刺客到現在還沒抓到,張廷尉特意叮囑過,一定要寸步不離地跟著您。”為首的侍衛道。

“寸步不離?”公孫弘苦笑,“那我上個茅廁,你們是不是也都跟著?”

此人語塞。

“行了韓門尉,大可不必如此緊張,那刺客就算再厲害,也不敢跑這來吧?”

屋頂上,青芒在心裏笑道:這可未必。

公孫弘說完,轉身欲走,韓門尉又叫住他:“丞相……”

“還有何事?”公孫弘轉過臉來,有些不耐。

“丞相,卑職上回跟您提過,卑職老家有個表弟,能文能武,聰明勤快,想到咱們府上謀個差事……”

公孫弘想了起來,“嗯”了一聲:“改天帶過來瞧瞧,行的話就在你手下當差吧。”

“多謝丞相!”韓門尉大喜過望,“不瞞丞相,他人已經來了……”

“回頭再說吧,我還有事要做。”公孫弘不耐煩了,袖子一拂,“你們就在這院裏待著,沒我的允許,任何人不許來打攪。”說完,徑直走過庭院,進了青芒藏身其上的這間房屋,“吱呀”一聲把門關上了。

暮色降臨,茂陵邑上空秋風嗚咽。

公孫弘獨坐書房,盯著案上的蠍子和朱矢,凝神沉思。

這兩樣東西到底代表著什麽?

刺客故意留下這樣的線索,無疑是在向朝廷示威,似乎還頗有些自表身份的意味。換言之,這就是一個強迫你去猜的謎題,謎底便是他們的身份。你要是猜中了,很好,那就憑著這個線索去抓他們吧,他們並不怕你抓;要是猜不中,他們便會躲在黑暗中竊笑——笑你的無能和愚蠢,笑他們把你的人都殺了,你卻連他們故意留下的線索都無法破解。

這是對朝廷**裸的蔑視和挑釁!

公孫弘遇事一向沉著冷靜,自從過了古稀之年,更是很少因什麽事情動怒。為此,他常以“古井無波,心如止水”自詡。然而今天,他麵對這隻蠍子和這支朱矢,從早到晚絞盡了腦汁,卻始終一無所獲,心中的怒火便一點一點地升騰起來。此刻,他仿佛聽見耳旁響起了刺客肆無忌憚的嘲笑聲,瞬間感覺胸中的氣血陣陣翻湧,幾乎難以自持。

這時,房門忽然被叩響了。

“誰?”公孫弘不得不強抑怒氣,“我不是說任何人不許來打擾嗎?”

“主公,您該喝藥了。”

是老家丞又按時端藥來了,公孫弘無奈地歎了口氣。

有道是歲月不饒人。自打七十歲後,他的身體便每況愈下,時常胸悶氣短、腰酸腿疼,好像從頭到腳都有毛病,被迫天天跟各種難以下咽的湯藥打交道。老家丞早年又是學醫的,侍奉起湯藥來更是殷勤備至,一頓都不讓他落下。

“進來吧。”公孫弘把蠍子和朱矢藏到了身後。

老家丞推門進來,笑眯眯地把一碗黑乎乎的湯藥放在了他麵前。

“這又是什麽?”公孫弘皺緊了眉頭。

“這可是好藥,主公。”老家丞躬身道,“是用土元、杜伯、地龍、蜈蚣熬的,可行氣活血、消炎攻毒、通絡止痛……”

“等等,你說什麽?”公孫弘一驚,趕緊打斷他,“還有蜈蚣?!”

他對藥理一竅不通,聽說老家丞居然熬這種“毒物”給他喝,不禁汗毛直豎。

“主公有所不知。”老家丞掩著嘴笑,“這蜈蚣是好藥,專門以毒攻毒的。”

公孫弘半信半疑:“那其他幾味又是何物?”

“其他幾味,功效也都跟這蜈蚣一樣。土元就是地鱉蟲,杜伯就是蠍子,地龍就是蚯蚓……”

公孫弘聽得幾欲作嘔,剛想叫他把藥端出去倒掉,猛然想到了什麽,雙目死死地盯住他:“你剛才說什麽?杜伯就是蠍子?!”

老家丞見他遽然色變,嚇了一跳,囁嚅道:“回……回主公,這杜伯就是幹蠍子,也……也是一味好藥。”

公孫弘恍然大悟,立刻把管家打發了,然後背起雙手在屋裏來回踱步。

既然蠍子別名杜伯,那麽刺客留下這個線索,是不是意指“杜伯”呢?公孫弘隱約記得,周宣王時便有一位上大夫被稱為杜伯:“杜”是其封邑的地名,“伯”是爵位,具體姓名已不可考。據史書記載,這個杜伯是個忠臣,卻因為一件什麽事被周宣王給冤殺了。倘若刺客是以蠍子代指此人,那他想說明什麽呢?是指郭解無罪被朝廷冤殺之事嗎?

應該沒有這麽簡單。公孫弘想,刺客殺死嚴宣之前已經有意放出了“郭解”這個信號,之後又何必多此一舉以杜伯來暗指郭解?

看來,“杜伯”這個線索肯定要跟朱矢聯係起來,才能徹底解開謎團。

公孫弘俯首沉吟,又來回走了幾十趟,驀然頓住腳步。

他終於想起來了,自己早年似乎在某部先秦典籍中看到過“朱矢”的記載,而且恰恰是跟“杜伯”一同出現的!隻是時間一久便完全淡忘了。

答案一定就在這部典籍中!

公孫弘一個箭步躥到靠牆的一整排書架前,開始快速翻查架上的一捆捆竹簡和一卷卷帛書。他的手因興奮而微微顫抖著……

此時,窗外不遠處的一株櫟樹上,有個黑影正藏身樹冠中,目光炯炯地注視著公孫弘的一舉一動。

他就是青芒。

夜色深沉,渭水在黑暗中緩緩流動。

一駕兩轓朱紅的馬車從長安西北角的雍門疾馳而出,朝直通茂陵南門的西渭橋飛奔。

禦者拚命甩動馬鞭,額上冷汗涔涔。

盡管已經把速度提到了極限,禦者感覺馬車似乎隨時有傾覆之憂,可身後的主人還是一個勁兒地催促。

片刻後,西渭橋終於隱隱出現在道路的前方。

“再快點!”

張湯猛然一喝,把禦者嚇得一個哆嗦,手裏的馬鞭差點脫手飛出。

在馬車後麵,一大隊廷尉寺的侍衛騎兵緊緊跟隨。

茂陵邑分為內城和外城,內城的中心是今上劉徹為自己修建的陵寢,周圍建有祭祀用的殿堂樓閣;外城便是官員、富豪、平民所居。丞相公孫弘的私邸位於茂陵邑的中央區域,與內城的陵寢相鄰。

亥時末,整座城邑一片沉寂,大多數人家早已熄燈就寢,進入了沉沉的夢鄉。

丞相私邸的西側院牆外,有一片茂密的雲杉樹林。此時,數十條黑影忽然從林中躥出,迅疾無聲地貼近院牆。為首的黑影身形修長,側耳傾聽了一下牆內的動靜後,朝兩邊的人做了個手勢,然後率先躍起,輕盈地躍過牆頭,數十條黑影緊跟著翻牆而入。

為首黑影落地後,迅速觀察了一下四周,旋即率眾朝後院快步奔去。

書房中一片淩亂,地上扔滿了竹簡和帛書。

公孫弘站在書架前不停地查找,時而翻開一卷竹簡,看了看,拋掉,時而翻開一卷帛書,看了看,又拋掉……

果然是它,果然是它!

五十年前寒窗苦讀此書的情景,此刻想來依舊曆曆在目。就連當時讀到這段文字時的感想,似乎也在一瞬間回到了他的心中:

周宣王殺其臣杜伯而不辜,杜伯曰:“吾君殺我而不辜,若以死者為無知,則止矣;若死而有知,不出三年,必使吾君知之。”其三年,周宣王合諸侯而田於圃,田車數百乘,從數千人,滿野。日中,杜伯乘白馬素車,朱衣冠,執朱弓,挾朱矢,追周宣王,射之車上,中心折脊,殪車中,伏弢而死。

這段文字講述了一個離奇詭異的複仇故事。它說的是:杜伯被周宣王冤殺,臨死前發出了一個怨毒的詛咒,說死者無知便罷,若死者有知,三年內必找周宣王索命!果然,三年後,周宣王出外狩獵,杜伯的鬼魂居然在光天化日下乘著白馬白車,穿戴著紅色衣冠,手執紅弓,挾著“朱矢”,當著數千侍從的麵,一箭射死了周宣王。

作為儒者,公孫弘一向尊奉孔子“不語怪力亂神”的思想,所以當時讀到這個故事,他雖然有些驚詫,但更多的卻是嗤之以鼻。

世上怎麽會有鬼呢?至於說厲鬼還能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殺人索命,那就更是無稽之談了!

公孫弘當時一笑置之,讀完便將其拋諸腦後,加之時隔多年,記憶模糊,因此今晚才會花這麽多時間,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找到它的出處。

刺客留下的謎題算是解開一半了,而剩下來的問題便是:刺客為什麽要用蠍子和朱矢來暗喻這個厲鬼複仇的故事?他們到底想用這則故事表明什麽?

公孫弘閉目沉思了片刻,然後緩緩合上竹簡,重新睜開眼睛,目光落在了這卷竹簡的書名上——

墨子。

仿佛就在電光石火之間,一個遠比“厲鬼索命”更加令他感到不寒而栗的答案,便清晰地躍入了他的腦海。

公孫弘的臉色瞬間蒼白,手無力地垂落下去,竹簡掉到了地上。

漆黑的夜色中,藏身櫟樹的青芒透過窗戶,目睹了公孫弘瘋狂找書和失魂落魄的一幕,心中不禁生出了巨大的困惑。

他很想知道,公孫弘之前一直凝視的那隻蠍子和那支朱矢意味著什麽。

他更想知道,公孫弘最後找到的這卷竹簡到底是什麽書以及他最終發現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