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劫人

法不仁,不可以為法。

——《墨子·法儀》

殷容和汲黯帶著一隊緹騎,風馳電掣地衝進北軍軍營,徑直來到監獄門前,不由分說就要往裏闖。陳諒聞訊跑了出來,慌忙帶人上前阻攔。雙方就在大牢門口對峙著。

“陳諒,你吃了熊心豹子膽是吧?連本官都敢阻攔?”殷容勃然大怒。

“對不起,殷中尉,這兒歸張將軍管轄,您不能說闖就闖。”陳諒躬身答道,身子仍擋著牢門。

他雖然和張次公一樣,向來不把殷容放在眼裏,但殷容畢竟是北軍的頂頭上司,所以說話也不敢太放肆。

“笑話!連你們北軍都歸我管,這地兒我居然不能進?”

“您可以進,但請說明來由,免得亂了規矩。”陳諒明知最後是攔不住殷容的,可現在張次公在裏麵審問仇芷若,他隻能在此盡量拖延時間。

“你算老幾,敢跟本官這麽說話?”殷容往牢裏一指,“把張次公叫出來,本官跟他說。”

“抱歉,殷中尉,張將軍方才……出去了。”

“去哪兒了?”

“卑職不太清楚。”

“你——”殷容一張白臉漲得通紅,對左右道:“來人,把這小子給我拿下!”

兩邊的緹騎一擁而上。

陳諒的手下立刻拔刀出鞘。

雙方頓時劍拔弩張。

汲黯見狀,趕緊挺身上前,微微一笑:“陳校尉,殷中尉和老夫此來,是想跟張將軍好好談談,妥善處理仇芷若的案子,可你若一意阻攔,老夫就隻好去跟皇上請旨了。你說說,本來就這麽點事兒,犯得著驚動天子嗎?真要把事鬧大了,將軍臉上也不好看吧?”

“汲內史言之有理。”

陳諒未及答言,一個沉穩的聲音忽然從牢裏飄了出來。

汲黯嗬嗬一笑:“張將軍既然在此,那事情就好辦了。大家同朝為臣,多大的事兒不能好好商量呢?”

“可瞧你們二位這副架勢,怎麽看都不像是來商量的呀。”張次公說著,眼睛瞟向殷容,“倒更像是來劫獄的!”

“張次公,汲內史好言好語跟你說話,那是給你麵子,你可別蹬鼻子上臉。還有,我是你的上司,北軍是歸我管的!莫非你連起碼的尊卑都忘了?”

“殷中尉,你這話可不全對。北軍是歸你管,可也歸衛大將軍管,若是有些事你管不好,那本將軍可以代衛大將軍履行職責。”張次公一臉冷笑,“你若有異議,大可去找大將軍或皇上申訴,跟我說不著。”

北軍在行政上歸殷容管轄,可在軍政上卻歸口衛青,所以張次公此言並不算錯。而張次公之所以從不把殷容放在眼裏並屢屢跟他叫板,首先固然是因為個性不合,但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在於這種多頭管理讓張次公有了抗命的空間和借口。

當然,與其說這是朝廷的製度漏洞,不如說是天子劉徹有意為之——隻有這樣,才能讓北軍與中尉寺相互製衡,避免因一方獨大而擅權亂政。

殷容聞言,頓時臉色鐵青:“尚冠前街的失火案是本官和汲內史處理的,經現場勘驗和事後調查,足以斷定是一起意外事故,你憑什麽抓仇芷若?”

“那是你們的結論。我認為這案子疑點很多,有必要重新調查。況且,我也不妨告訴二位,這個仇芷若的身份並不簡單,我對她的懷疑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什麽意思?”汲黯眉頭一緊,“你說仇芷若是什麽身份?”

張次公冷然一笑:“我懷疑,她是墨家刺客!”

汲黯和殷容大為驚愕,頓時麵麵相覷。

“證據何在?!”殷容大聲質問。

“墨家刺客”的指控可不是鬧著玩的,萬一為真,他殷容可吃不了兜著走!此刻殷容不禁有點後悔拿了仇景的賄賂——他壓根沒想到這案子居然會跟墨家扯上關係,否則,打死也不敢往這火坑裏跳。

“證據當然有,不過暫時不便透露。”

張次公手上其實什麽都沒有,除了直覺,可他還是很有信心把這案子辦下來。因為他相信重刑之下,仇芷若必然開口。萬一不開口,他就把仇芷薇等人抓來,當著她的麵逐一用刑,遲早能把她的嘴撬開。

“張次公,要是有證據,你最好亮出來;要是沒有,就趁早把人放了。”汲黯意識到事態重大,遂不再跟他客氣,“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些肮髒的手段!你不就是想刑訊逼供嗎?若是無關之人倒也罷了,可這個仇芷若是我的同鄉,你想動她,我勸你還是掂量掂量。”

“區區一個小同鄉,就值得汲內史如此替她出頭?”張次公現在越發覺得汲黯有問題,“莫不是……這小女子跟汲內史有什麽特殊的關係?”

一旁的陳諒等人聞言,不由嗤嗤竊笑。

霍去病這一腳踢得夠狠,青芒感覺身上的傷口又裂開了,疼得齜牙咧嘴。外麵的幾名軍士聽見動靜不對,慌忙過來拍門,驚問何事。

“沒事,我跟霍驃姚切磋呢。”青芒忍著痛喊,“都滾遠點,別來煩我們!”

軍士們停止了拍打,乖乖走開了。

“說,你當時是不是故意把防線上的軍隊拉走的?”霍去病眼裏閃著凶光,刀尖又往前遞了一寸。

青芒無奈,點了點頭。

“這麽說,我當時之所以能夠**、直搗匈奴大營,全都是拜你所賜嘍?”霍去病感到了一種被愚弄的憤怒,同時還有一種深深的失落,“那我豈不是勝之不武?甚至是欺世盜名?!”

“不,我並不這麽認為。”青芒忽然挺身而起,迎著寒光閃閃的刀尖,堅定地看著霍去病,“即便我在防線上給你開了口子,可你當時並不知情。你僅率八百輕騎,便敢於孤軍深入,橫穿敵境數百裏,如此勇氣和膽識,又豈是常人所能有?!再者,當時匈奴大營還有上萬人馬,並且都是身經百戰的精銳,可你竟然以區區八百人便將其一舉殲滅,這難道不算是以寡擊眾、以少勝多的經典戰例?如此武功,比之古代名將又何嚐遜色?又豈能說是勝之不武?說到底,天子稱你‘勇冠三軍’,確為實至名歸之譽,絕非什麽欺世盜名!”

青芒這一番慷慨陳詞,頓時把霍去病說愣了。

兩人無聲地對視了片刻,霍去病終於收刀入鞘:“那你說,你當時為什麽那麽做?”

“很簡單,我不過是自保而已。”青芒淡淡道。

“自保?”霍去病不解,“什麽意思?”

青芒苦笑了一下:“戰前,伊稚斜已經給籍若侯、羅姑比他們下了密令,讓他們伺機除掉我,而且最好是借漢人之手。既如此,我豈能坐以待斃?迫於無奈,我隻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哈!”霍去病忽然一笑,“這麽說,你是借我之刀殺了籍若侯他們了?”

青芒攤了攤手:“換成是你,你會怎麽做?”

霍去病撇了撇嘴:“那你怎麽能認定,我一定會發動奇襲?”

“現在我已經記不清了。”青芒道,“不過我想,之前我肯定對你做過了解,知道你不是等閑之輩,所以……就大膽賭了一把。”

霍去病聞言,不禁眯起了眼,深長地看著他:“你的意思,是早就把我摸透了?”

“也不能這麽說。我不過是憑經驗和直覺罷了,不然剛才我怎麽會說‘賭’呢?戰場上瞬息萬變,很多事得臨機而斷,誰又敢說把誰摸透?”青芒想了想,“另外,與其說我把你摸透了,不如說我是基於對自己的了解,才對你做出了相應的判斷。”

“什麽意思?”

“怎麽說呢……”青芒選擇著措辭,“應該說咱倆有很多相似之處吧。也許,這就是人跟人之間的緣分。我總覺得,咱倆好像上輩子就打過交道似的。”

“少跟我套近乎!”霍去病心裏其實跟他頗有同感,表麵上卻仍矜持地“哼”了一聲,“別以為你是半個漢人,我就會把你當兄弟。之前我警告過你,一旦發現你有任何不軌企圖,我會隨時殺了你!這話現在還算數。”

“這你就多慮了。”青芒一笑,“我生於漢地、長於漢地,十五歲才去了匈奴。在我心裏,我就是個漢人,這兒才是我的故鄉。更何況,現在天子委我以重任,我又豈能辜負他?”

“但願你不是口是心非。”霍去病又白了他一眼,“走吧,跟我出去一趟。”

青芒一怔:“去哪兒?”

“救人。”霍去病說著,頭也不回地朝門口走去。

“救人?”青芒越發納悶,“救什麽人?”

霍去病不語,打開大門,徑直走了出去。

“喂,我現在可渾身是傷,剛才又被你踢了一腳,這會兒還痛呢……”青芒無奈,隻好一邊緊跟,一邊發牢騷,“咱可說好了,你要是找我去打架,我可不幹啊!現在渾身上下一點力氣都沒有……”

北軍監獄門前,汲黯絲毫不理會張次公的揶揄,冷冷道:“張次公,咱們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你抓仇芷若,是不是衝著殷中尉和汲某來的?”

“汲內史這麽說就小人之心了吧?”張次公嗬嗬一笑,“我抓的是墨家刺客,可你們二位卻硬要往上湊。我就不明白了,這到底是我衝著你們,還是你們自己做賊心虛呢?”

見他如此強硬,汲黯意識到再這麽僵持下去不會有任何結果,便道:“既然你絲毫不講情麵,那咱們就公事公辦。你說你手上有證據,那我現在就去請禦史府發函,讓李大夫派人來核查。到時候,你若拿不出真憑實據,就等著被彈劾吧。”說完對殷容道:“殷中尉,咱們不必在此浪費時間了,走吧。”

殷容自打聽到“墨家”心裏便打了退堂鼓,聞言如逢大赦,趕緊一揮手,帶著手下緹騎隨汲黯一起離開。

一行人馳到軍營門口,殷容眼珠一轉,對汲黯道:“汲兄,我手頭還有點事兒,要不……禦史府那兒你先去,咱們回頭再商議?”

汲黯知道這家夥臨陣退縮了,無奈一笑:“也罷,老兄有事盡管去忙。”

二人拱手作別。殷容帶著大隊緹騎忙不迭地跑遠了。汲黯一歎,掉轉馬頭,帶著幾個手下往禦史府而去。

牢房的走廊陰暗潮濕。

張次公麵色沉鬱地走了進來。陳諒緊隨其後,麵露憂色:“老大,汲黯那家夥跟李蔡過從甚密,李蔡多半會替他出頭,咱們該咋辦?”

按照朝廷規矩,禦史大夫李蔡有權過問任何案子,並調閱卷宗、核查相關證據,所以剛才汲黯這一手,可以說是十分厲害的殺手鐧,一下就讓張次公沒了退路。

的確如汲黯所說,一旦查無實據,張次公不僅要乖乖放人,還得遭到李蔡的彈劾。若果真如此,那可真是打蛇不死,反被蛇咬了。

局麵相當被動,張次公必須馬上找到對策。

見老大悶聲不響,陳諒也不敢再多說,隨他一路走到了關押酈諾的牢房前。

酈諾雙手戴著鐐銬,靠坐在牆角,鬢發淩亂,臉色有些蒼白。聽到門外的腳步聲,她眼皮動了動,卻未睜開。

張次公盯著她看了片刻,開口道:“仇芷若,看來你還真是來頭不小啊。本官前腳剛把你請來,後腳便有兩個當朝大員來救你,還不惜跟本官撕破臉麵。你說這正常嗎?一個普普通通的民間女子,值得他們連老臉都不要?若說你不是墨者,那可真是見了鬼了!”

酈諾恍若未聞,這次甚至連眼皮都沒動。

“仇芷若,將軍跟你說話呢!把眼睛睜開,快點回話!”陳諒踹了牢門一腳,把門上的鐵鏈踹得丁鈴當啷一陣亂響。

“我沒什麽可說的。”酈諾淡淡道,仍舊閉著眼睛。

“芷若姑娘,”張次公陰陰一笑,“其實你越是如此鎮定、連話都懶得說,就越能向本官說明一些事情。換言之,這就叫不打自招。你知道為什麽嗎?”

酈諾不語。

“一般人進到了北軍的監牢,莫不是嚇得魂不附體,就算橫行市井的地痞惡霸也得跪地求饒,更別說區區一個弱女子了。”張次公自顧自道,“可你自從一個時辰前進來到現在,始終鎮定自若、毫無懼色,這說明什麽?這不恰恰說明你不僅是一個墨者,而且很可能是墨者的首領嗎?”

“將軍所言極是!”陳諒趕緊附和,“不打自招說的便是她!”

酈諾又沉默了片刻,慢慢睜開眼睛,淡然一笑:“民女自幼隨叔父走南闖北討生活,也吃過不少苦頭、見過一些世麵,深知人活於世,是福是禍,冥冥中自有定數。若將軍執意要為難民女,那也是民女命中該有的劫數。既然逃也逃不過,又何必跪地求饒、自輕自賤呢?民女雖身份卑微,卻也懂些做人之道。少時讀書,對‘子路死,冠不免’的典故記憶尤深,故民女時常自勉:頭可斷,骨頭不可以軟;血可流,尊嚴不可以丟。在這點上,或許某些色厲內荏的男人,還真不如我們這些弱女子呢!”

“哈哈哈哈!”張次公拊掌大笑,“說得好,說得好!不愧是墨家首領,有膽有識,有氣節有風骨,可謂巾幗不讓須眉!張某佩服之至!”

酈諾歎了口氣:“民女隻是一介草民,不懂什麽墨家,更不是什麽首領,將軍對民女的誤解太深了。”

張次公冷冷一笑:“你不承認沒關係,咱們遲早能弄清楚,本官有的是耐心。”然後對候在不遠處的牢頭道:“把門打開。”

牢頭趕緊過來打開了牢門。

“走吧仇姑娘,咱們換個地方說話。”張次公道。

酈諾緩緩站了起來:“將軍又要帶我去哪兒?”

“去見你的一個老熟人。”張次公一臉神秘,“說不定你們一見麵,你的身份馬上就弄清楚了。”

陳諒頗為納悶,不知老大葫蘆裏賣什麽藥,想問又不敢問。

酈諾聞言,無奈一笑,從牢裏走了出來。

一定是張次公扛不住汲黯的壓力,才想把自己轉移。酈諾想,這說明汲黯正在全力營救自己,想來張次公有此顧忌,也不敢對自己太過分。隻不過,眼下張次公要把自己轉移到什麽地方,卻令人費解。還有他神秘兮兮說的那個“老熟人”,又會是誰呢?為什麽說我和此人一見麵,他便能弄清楚我的“身份”?

霍去病和青芒一前一後馳入了北軍軍營。

“喂,我說,你騎這麽快到底要幹嗎去?”青芒策馬追上他,一臉困惑。

“我不是說了嗎?救人!”霍去病頭也不回道。

“那你總得告訴我救誰吧?”

“一個朋友。”霍去病遲疑了一下,道,“她被張次公抓了,咱得把她救出來。”

“你這朋友犯了什麽事?”青芒並不知道他說的是女子,更不會料到這個女子就是酈諾。

“哪來那麽多廢話?”霍去病扭頭瞪了他一眼,“反正她肯定是被冤枉的,張次公要是不放人,咱們就搶!”

青芒苦笑:“果不其然,你還真是叫我來打架的……”

“你怕了?”

“不是怕,是累。”青芒委屈道,“我一上午幾乎跑遍了整座未央宮,都快累死了,你知道嗎?”

“少跟我裝蒜。”霍去病“哼”了一聲,“想幫忙就閉嘴,不想幫忙就滾蛋。”

青芒忍不住嘟囔:“真是上輩子欠你的。”

“你念叨什麽?”

“我說上輩子欠你的,這輩子還你還不行嗎?”青芒沒好氣道。

霍去病不再理他,徑直往前馳去。

片刻後,二人馳到監獄門前。未及下馬,便見那個牢頭慌裏慌張跑了出來,焦急道:“不好了霍驃姚,仇姑娘被張將軍帶走了。”

“什麽?!”霍去病大為驚愕,“帶哪兒去了?”

“這我哪知道?”牢頭苦著臉,“就卑職這身份,將軍哪能告訴我?”

霍去病又驚又怒,眉頭緊鎖。一旁的青芒更是一臉納悶:“喂,你說的那個‘朋友’,居然……是個姑娘?”

霍去病不語,目光落在了周圍的雪地上。

牢頭見狀,便湊近青芒,小聲道:“那姑娘,八成是霍驃姚相好的。”

青芒恍然。

“嘀咕什麽呢?”霍去病吼了一聲,“快跟我走!”說完一夾馬腹,循著雪地上一大串淩亂的馬蹄印疾馳而出。

青芒歎了口氣,對牢頭眨眨眼:“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還真是千古至理啊!”

牢頭掩嘴竊笑。

“喂,等等我。”青芒衝霍去病的背影喊了一聲,策馬追了上去。

張次公、陳諒率一隊騎兵押著酈諾,不緊不慢地走在一條長街上。酈諾獨乘一騎,被夾在隊伍中間,手上仍舊戴著鐐銬,頭上罩著黑布。

因連日大雪、天氣陰寒,路上車馬稀疏、行人寥落。

“老大……”憋了半天的陳諒終於忍不住問,“咱們到底要去哪兒?”

張次公淡淡一笑:“汲黯那老家夥搬出禦史大夫李蔡來壓咱們,那咱們不也得去找個靠山嗎?”

“靠山?”陳諒越發糊塗,“誰啊?”

“動動腦筋。”張次公賣了個關子。

陳諒抓耳撓腮,卻始終不明其意。

“你就是個榆木疙瘩!”張次公白了他一眼,“李蔡居於三公次位,滿朝文武都得聽他的,可他不還得聽一個人的嗎?”

陳諒恍然大悟:“丞相?!”

張次公一臉自得之色:“丞相曾險些命喪墨家刺客之手,要論對墨家的仇恨,還有誰比他更甚?咱們把仇芷若交到他手裏,你說還有誰搶得走?”

“將軍英明!這樣一來,不管汲黯還是李蔡,都得幹瞪眼!”陳諒大喜,忽又想到什麽,“不過,要是丞相跟咱們要證據怎麽辦?”

“證據?”張次公冷笑,“這幾年,朝廷收拾各地遊俠和郡國豪強,動輒一地就殺數百上千人,你以為都有實打實的證據嗎?”

“這倒也是。”陳諒釋然。

“還有一點,我也得教教你。這官場上的事情,很多時候不是講究什麽明麵上的證據和對錯,而是取決於背地裏的人情和關係,懂嗎?”

“將軍教誨的是,屬下謹記。”陳諒連連點頭。

“你記個屁!”張次公嗔笑,“就知道瞎奉承!我說要把仇芷若交給丞相,這裏頭的人情和關係你看懂了嗎?”

陳諒“嘿嘿”一笑:“還請將軍明示。”

“人情無外乎兩端,不是愛就是恨,不是喜就是憎;關係也無外乎兩種,不是敵人就是朋友。我把仇芷若交給丞相,無需給他什麽證據,隻要告訴他一句話,保管他立馬就厭憎仇芷若,視她為死敵。”

“這麽神?”陳諒睜大了眼睛,一臉好奇。

張次公得意一笑:“我隻要告訴丞相,這個仇芷若是汲黯力保的人,你說丞相還會跟我要什麽證據嗎?嗬嗬,他隻會比我更迫切地把這案子辦成鐵案!”

陳諒聞言,再度恍然:“我懂了!汲黯跟丞相向來不睦,所以丞相一定會把汲黯的人往死裏整!也就是說,咱們隻要把仇芷若交給丞相,接下來就沒咱的事了,丞相自會收拾她和汲黯,回頭還得給咱們記上一功!”

“丞相也不必自己收拾,自然會有人迫不及待地替他出手。”

“誰?”

“別老是要現成答案,自個兒想想。”

陳諒連忙蹙眉思索,旋即一拍腦門:“張廷尉!”

張次公陰陰一笑:“張湯和汲黯的關係,可以說是水火不容。隻要丞相抓住了汲黯的把柄,張湯自會像餓虎撲食般撲上去!你說,這世上凡是落到張湯手裏的人,有幾個能得好死的?到時候,不要說仇芷若必死無疑,就連汲黯也得脫一層皮!”

二人正說得眉飛色舞,身後突然馬蹄急響,二騎飛速越過他們,然後一拉韁繩,兩匹馬兒人立長嘶,雙雙擋在他們麵前。

來人正是霍去病和青芒。

禦史府庭院中,一樹寒梅傲然開放。

李蔡負手站在樹下賞梅,神情閑逸;汲黯滿臉焦急地站在他身後說著什麽。

忽然,幾隻烏鴉發出刺耳的聒噪從頭頂上掠過,打斷了汲黯的訴說。

“喂,我說惟賢,你到底在沒在聽?”汲黯大為不悅,“我這兒說得口幹舌燥,你倒好,跟個木頭似的杵那兒半天!”

“我耳朵都被你灌滿了,哪能沒聽?”李蔡淡淡一笑,轉過身來,“你沒看連烏鴉都聽得心煩意亂,索性躲你遠遠的嗎?”

“哦,合著這半天都是我在聒噪,你早就不耐煩了是吧?”

“話也不是這麽說。”李蔡又笑了笑,“長孺兄,所謂事緩則圓,你說你都為官多少年了,怎麽遇事還這麽沉不住氣?”

“人命關天的事,你讓我怎麽緩?”汲黯翻了個白眼,“瞧你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是不是打算見死不救?”

“這世上多的是命如螻蟻之人,又豈能個個‘關天’?”李蔡歎了口氣,“你方才說了那麽多,可我還是沒聽明白,區區一個同鄉女子,就值得你為她如此奔走?”

“她叔父仇景跟我不僅是同鄉,還是多年舊識。這回是我專程把他們從老家叫到京師來幹活的,我總得照應人家吧?現在張次公明明是在冤枉他們,我豈能袖手旁觀?”

李蔡若有所思:“你確定那起失火案真的隻是意外事故?”

“當然。此案是我跟殷容聯手調查的,不會有錯。”

“那張次公怎麽會咬著仇芷若不放?”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啊!”汲黯無奈一笑,“我估摸著,張次公是想借題發揮,利用這個案子對我和殷容發難。”

李蔡眉毛一跳:“倘若如此,那這個仇芷若你更不能救。”

“不救?”汲黯一臉不屑,“區區一個張次公,我還怕了他不成?”

“長孺啊長孺,你可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李蔡搖頭笑笑,“你怎麽就不想想,你方才威脅張次公說要上我這來調取公函,他會采取什麽對策?”

“什麽對策?”

“如果我是張次公,我一定會把仇芷若立刻送到一個地方。”

汲黯蹙眉思忖片刻,終於反應過來:“你是說,他會去找公孫弘?!”

“你想明白就好。”李蔡淡淡道,“這其中的利害關係,無需我再囉唆了吧?事到如今,你要是還一心想保仇芷若,那你就是引火燒身、自個兒往別人的刀口上撞!”

汲黯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再也說不出話來。

張次公驚訝地看著堵在麵前的霍去病和青芒,勉強笑道:“二位有何貴幹?”

“張次公,你幾次三番為難仇芷若,到底想幹什麽?”霍去病朗聲質問。

被押在隊伍中間的酈諾遠遠聽到了霍去病的聲音,不由心頭一熱。

而青芒則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酈諾——雖然從身材上他已經隱約認出了她,但一想到牢頭說這個仇芷若是霍去病“相好的”,又無論如何不敢相信。

“理由我上回已經說過了,我抓的是墨家刺客。”張次公沉下臉來,“霍去病,我倒是也想問問你,你幾次三番阻撓我辦案,又是意欲何為?”

驀然聽見“墨家刺客”四個字,青芒不禁眉頭一蹙。

張次公是怎麽懷疑到“仇芷若”頭上的?如果這個仇芷若就是酈諾,那自己該怎麽辦?難道真的要跟霍去病一起把人劫走嗎?

“我霍去病向來見不得仗勢欺人之事,既然碰上了,我就得管!”

“那你打算怎麽管?”張次公冷笑,“莫非要動手不成?”

“你要是識相,我可以不動手。”

“哈!”張次公誇張地大笑一聲,瞟了青芒一眼,“怪不得連幫手都找好了,看來今天這一仗,咱們是非打不可嘍?”

霍去病不再言語,“唰”地一下拔刀出鞘。

張次公、陳諒及一幹手下也紛紛拔刀,嚴陣以待。

隻有青芒一動不動,仍定定地看著酈諾。

霍去病扭頭去看青芒,一臉不悅,青芒卻視而不見。霍去病眼中掠過一陣失望,突然一聲怒叱,飛身躍起,手中長刀直逼張次公麵門。張次公慌忙揮刀格擋,不料刀雖擋開了,胸前卻結結實實挨了霍去病一腳,整個人摔下馬背。陳諒及眾手下大驚,紛紛跳下馬來圍攻霍去病。頃刻間,眾人便殺成了一團。

還剩下四名北軍騎兵守在酈諾身前,十分警惕地看著紋絲不動的青芒。

忽然,青芒動了。

他輕輕一夾馬腹,坐騎便朝他們徑直走了過去。

那四人大為緊張,同時用刀指著他,嘴裏連連喊著“別過來”。青芒卻恍若未聞,仍舊一步一步朝他們逼近。

霍去病這邊,張次公及手下雖有十多人,卻隻能跟他堪堪打個平手,壓根騰不出手去阻擋青芒。

青芒縱馬走到距那四人約三丈開外的地方時,突然縱身飛起,像一隻大鳥淩空朝他們撲了過去。四人大驚失色,未及反應過來,便已被青芒一一踢落馬下。青芒借著踢踹他們的力道再度躍起,筆直地飛向酈諾,然後右手如爪,“唰”地一下撕掉了她的頭罩。

酈諾和身下的坐騎同時猝然一驚。

馬兒長嘶著人立而起,酈諾失去平衡,仰麵朝後跌落。

青芒在落地的一瞬間飛快轉身,張開雙臂,穩穩地接住了她。

酈諾落入了他的懷中,刹那間看清了他的臉,頓時驚愕莫名。

怎麽又是你?!

酈諾在心裏喊了一聲。

青芒背朝所有人,麵對酈諾粲然一笑:“別來無恙,酈諾姑娘。”

“那照你的意思,人就不救了?”

禦史府庭院中,汲黯一臉懊喪地問李蔡。

“就算要救,也不能由你去救。”李蔡盯著他的眼睛,“眼下這種情況,你出麵是在害她,不是在救她。”

汲黯苦笑:“那你說怎麽辦?該誰去救?”

李蔡背著雙手,來回踱了幾趟,最後道:“這樣吧,我現在就去丞相府打探一下,看情形再做打算,你先回去等我消息。”

“不,我隨你一道去。”汲黯脫口道。

“你又犯糊塗了?”李蔡沉聲道,“你是成心想害仇芷若是吧?”

“我又不進去,我就在丞相府外麵的茶肆等你還不行嗎?”

“你就急成這樣?片刻都等不了?”李蔡不禁笑道。

“對,等不了,我沒你那麽好的修為,都火燒眉毛了還氣定神閑。”汲黯訕訕道。

“唉!”李蔡一聲長歎,“我怎麽就交了你這麽個朋友?明明在幫你還得被你擠對。”

“得得得,算我欠你個人情行了吧?”汲黯扯起他的袖子,“走走走,趕緊走。”

“還‘就算’?!”李蔡瞪眼,“這明明就是個大人情好吧?”

“好好好,大人情,天大的人情!我汲黯日後一定結草銜環以報,免得被人念叨一輩子……”

“啥叫念叨一輩子?我是那種小肚雞腸的人嗎?”李蔡甩開他的手。

“不是不是,是我小肚雞腸。”汲黯怕他走得慢,趕緊又一把扯住,“你李大夫可是一頂一的當世聖賢!你寬宏大量、高風亮節、古道熱腸、急公好義……”

“去去去!這些話聽著就跟罵人似的……”

二人就這麽一邊鬥嘴,一邊拉拉扯扯地走遠了。

酈諾難以置信地看著青芒,一時還反應不過來。

“為什麽我總是能夠在你危難的時候從天而降呢?”青芒笑語溫存,“你心裏一定充滿了這個疑問,對吧?”

酈諾冷哼一聲,掙脫他的懷抱,說道:“我心裏的疑問是你說話這麽肉麻,怎麽不會臉紅呢?”

又一次與他不期而遇,而且再一次被他所救,其實酈諾心裏已經不由自主地泛起了絲絲暖意。可不知是出於女人固有的矜持,或是討厭他“朝廷鷹犬”的身份,她終究還是把內心的感覺壓抑了下去。

“唉!”青芒歎了口氣,“明明是英雄救美,卻還是難博美人一笑,我這個英雄還真是失敗啊!”

酈諾打量了他一眼:“才多久不見,又換了身虎皮?”

“怎麽樣?比原來那身行頭更威武吧?”

酈諾撇了撇嘴:“是不是又跟上回在茂陵邑一樣,從哪兒搶來的?”

“錯了。有三個證據,足以證明這身甲胄是我的:一,穿在我身上很合身,並不顯得緊;二,左上臂的甲片也沒掉半個;三,甲布上麵也沒有任何破洞。”青芒煞有介事道,“現在你總該信了吧?”

酈諾一聽就想起來了,這是兩人初遇時自己對他的三點質疑,沒想到他時至今日依然記得這麽清楚。想著想著,不由莞爾一笑。

青芒看著她明豔嫵媚的笑容,一時竟有些出神。

另一頭,霍去病見青芒得手,大喜過望;張次公發現被抄了後路,又急又怒。雙方不約而同停止了廝殺,都朝青芒這邊跑過來。霍去病縱身飛起,一下從張次公等人頭頂越過,然後幾個兔起鶻落,便到了青芒和酈諾麵前——最後落下時,順便把那四名剛剛要爬起來的禁軍又踢暈了過去。

酈諾發現他的輕功絲毫不比青芒遜色,不禁訝異。

“芷若姑娘,你沒事吧?”霍去病關切道。

“多謝霍驃姚出手相救,小女子感激不盡!”酈諾襝衽一禮。

青芒一聽就不樂意了:“哎,我說,明明是我救了你,你怎麽謝他不謝我?”

酈諾沒理他,恍若未聞。

霍去病看他們兩個似乎不像陌生人,略微有些詫異,但此時已來不及多想,便一把拉起酈諾的手:“快跟我走……”

“等等!”青芒下意識地抓住他的手腕,“她……不能跟你走。”

“為何?”霍去病不解。

此時,張次公、陳諒等人終於跌跌撞撞跑了過來,把三人團團圍住。見三人拉扯到一起,氣氛頗為古怪,張次公頓時滿腹狐疑。

酈諾微覺尷尬,輕輕掙開了霍去病的手。青芒見狀,也放開了霍去病的手腕。

霍去病看看酈諾,又看看青芒,終於確認了自己的懷疑:“你們兩個……認識?”

青芒沒有回答他,而是轉身看著張次公,冷冷道:“張次公,別打了,收兵回營吧,這個仇芷若……我接管了。”

“接管?!”張次公頓時冷笑,“秦門尉,你是不是吃錯藥了?我北軍的人犯,什麽時候輪到你接管了?”

青芒一笑,徑直走到他麵前:“張將軍,睜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本官這身甲胄,是門尉該穿的嗎?”

張次公其實方才已經看見他身上的甲胄與之前不同了,但未及細想,現在定睛一看,發現竟然是南軍製服,不禁大為詫異。

“認出來了吧?”青芒背起雙手,一臉傲然,“聽著,本官乃皇上親封的未央宮衛尉丞,不僅肩負宿衛宮禁之責,而且擔負了皇上親授的一項特殊任務——有權接管並調查任何涉及墨家的案子!”

此言一出,在場眾人全都一片錯愕,包括他身後的酈諾和霍去病。

張次公怔住了:“這……這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青芒粲然一笑,“張將軍若是不信,現在便可入宮去問皇上,本官若有半句虛言,甘願把腦袋割下來給你。”

張次公徹底蒙了。

“張將軍,我知道你現在一頭霧水,不過本官沒工夫跟你解釋。”青芒用手往身後一指,“去,把仇芷若手上的鐐銬解開,馬上!”

“秦尉丞,就算你所言不虛,可你恐怕還是無權把人帶走。”

盡管心下大亂,可張次公並不是輕易服軟的人。

“是嗎?”青芒眉毛一揚,“莫非皇上給的權力,你都不放在眼裏?”

“我不是這意思。”張次公訕訕道,“我是說,這案子我已經上報丞相府了,現在丞相正等著我把人送過去。你若想把人帶走,是不是得去跟丞相請示?”

“嗬嗬。”青芒雖然心中一怔,但反應極快,“沒問題,你把人交給我,我回頭自會去向丞相稟報。如若不然,我現在立刻入宮去向皇上請旨,說張將軍眼中隻有丞相,卻把皇上的旨意視若無物。”

“我都把聖意跟你說得如此明白了,你還是不肯遵旨,怎麽能說是我誣蔑呢?”

張次公極度惱怒,卻不敢再吭聲了。

“去,把鐐銬打開。”青芒盯著他的眼睛,“本官可不是在跟你商量。”

“就算你要接管人犯,也沒必要打開鐐銬吧?”

青芒笑了笑:“既然接管了,那戴不戴鐐銬就是我的事,不必由你來操心。更何況,就算要戴,那也得戴我們衛尉寺的鐐銬,而不是你們北軍的。”

張次公萬般無奈,隻好給了陳諒一個眼色。陳諒敢怒不敢言,乖乖走過去打開了鐐銬。酈諾活動著僵硬的手腕,下意識地與霍去病對視了一眼,彼此也都困惑不解。

青芒不再理睬張次公,走回到二人身邊,朝他們笑笑:“走吧,都愣著幹什麽?”

“皇上真的給你授權了?”霍去病仍舊半信半疑。

“這還有假?”青芒又是一笑,“我秦穆膽子再大,也不敢編造這種謊言吧?”

“那你幹嗎不早說?”霍去病恨恨道,“害我折騰了這麽半天?”

“你隻說救一個朋友,既沒告訴我是仇芷若,也沒說跟墨家有關,你讓我說什麽?”

霍去病語塞,半晌才自嘲一笑,對酈諾道:“芷若姑娘,既然秦穆能保護你,那……你跟他走吧,在下告辭了。”

“霍驃姚,”酈諾忙道,“不管怎樣,今日之事,還是要感謝你……”

霍去病笑著擺擺手,打了聲呼哨,那匹坐騎很靈巧地跑了過來。他翻身上馬,又欲言又止地看了酈諾一眼,旋即打馬離去。

他遠去的背影竟然有些傷感和失落,青芒頓覺不忍,好像有點對不起他似的。可自己明明沒有做錯什麽,為何會有這種愧疚之感?

“你把我‘接管’了。接下來,打算帶我去哪兒?”酈諾幽幽道。

“我得好好想想。”青芒回過神來,露齒一笑,“要是實在想不到妥當的去處,恐怕隻能帶你浪跡天涯了。”

“堂堂衛尉丞,舍得拋棄剛剛到手的榮華富貴嗎?”酈諾一臉揶揄,“瞧你方才一口一個皇上叫的,那可真是入心入肺!我若隨你浪跡天涯,豈不是毀了你的大好前程?”

青芒啞然失笑,要扶她上馬,酈諾躲開了,輕盈地躍上馬背。青芒也跨上自己的坐騎。二人並轡而去,很快便消失在長街盡頭。

張次公久久地站在雪地裏,在心裏把秦穆的十八輩祖宗全都問候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