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交心

義,天下之良寶也。

——《墨子·耕柱》

長街空曠,白雪皚皚。

青芒和酈諾信馬由韁地在街上走著,仿佛天地間隻剩下他們二人。

“你和霍去病……是什麽時候認識的?”青芒憋了好久,終於忍不住問出口來。

“也沒多久,大概一個月前吧。當時也是張次公為難我,霍驃姚恰好經過,路見不平,便幫了我。”

“原來如此。”青芒一聽,大有如釋重負之感。

酈諾注意到他的表情,抿唇一笑:“我跟霍驃姚認識,你好像很緊張?”

“看出來了?”青芒笑,“那你應該也能看出我緊張的緣由吧?”

酈諾沒料到他會大方承認,不禁白了他一眼:“我也就隨口一說,你別想太多了。”

青芒想著什麽,忽然道:“你跟霍去病也就是一麵之緣,這就很好解釋了。”

聽他說得沒頭沒腦,酈諾不解:“什麽很好解釋?”

“明明是我救了你,你反而謝他而不謝我。這說明什麽?這不正說明你跟他不熟,所以才要客客氣氣,而跟我就像自己人似的,說一個‘謝’字反而見外,對吧?”

酈諾冷哼一聲:“你要這麽說的話,那我還真得謝謝你。”

“來不及了。”青芒得意一笑,“都被我說穿了才要補救,太遲了。”

“我跟你是多打了幾回交道沒錯,可大多並不太愉快,所以‘自己人’這種說法,隻怕是你自作多情了。”

“你們姑娘家好像總喜歡口是心非,沒關係,我懂你的心就夠了。”

酈諾冷笑:“你很懂女人的心嗎?”

“不敢說很懂,但至少知道你們喜歡反著說話。”

酈諾忽然想著什麽,幽幽道:“不過要說你懂女人,似乎也不奇怪——畢竟你是匈奴駙馬,至少你是很懂你家那位居次的。”

青芒臉色一黯,登時說不出話來了。

“我沒說錯吧?”酈諾看著他,“你對女人的了解,不都是來自你那位尊貴的匈奴妻子嗎?”

“我不確定她是不是我的妻子。”青芒的情緒一落千丈,“也許……”

“也許什麽?”

“也許,我跟她隻是有婚約而已。”

“不必解釋了,你跟她到底隻是訂婚還是已經成婚,跟我沒有半點關係。”酈諾說到這兒,才驀然發覺自己說多了。

假如真的沒關係,你又何必這麽說?

你剛才還在搶白他緊張、暗示他吃霍去病的醋,那你現在這種表現算不算緊張?你是不是也在吃那個荼蘼居次的醋?

酈諾感覺自己的心一下子亂了。

她不想承認自己真的愛上了一個為劉徹賣命的“朝廷鷹犬”,可越是不想承認,酈諾就越發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其實已經“淪陷”了……

還好青芒被她觸痛了心事,正自黯然神傷,沒有注意到她緊張慌亂的神情。酈諾偷偷瞟了他一眼,發現他整個人都頹了,頓時有些不忍,甚至……有些心疼。

一個鋼鐵般的男人可以毫不設防地在你麵前流露出他的柔軟和無助,你還有什麽理由繼續抱著自己的剛強和矜持不放?

何況還是一個幾次三番、奮不顧身救你的人,你又有什麽理由傷害他?

“秦穆,我不是有意想傷你的心。”酈諾小心翼翼地選擇著措辭,“我這人說話,有時候不太注意別人的感受,你,別往心裏去……”

“我沒事,你不必擔心,是我自己失態了。”青芒苦笑了一下,“還有,有件事我想告訴你。”

“什麽事?”

“我不叫秦穆。這個身份是我不得已假冒的。”

“這我早知道了,你不就是匈奴人阿檀那嗎?”

青芒又苦笑了下:“其實,我……不隻是阿檀那。”

“什麽意思?”酈諾不解。

這時,紛紛揚揚的雪花又開始飄落下來,兩人剛好行到一家茶肆門口。

“進去避避雪吧。”青芒道,“順便,給你講個故事。”

丞相府正堂,公孫弘正在接待張湯。

自從上回在北邙山中了匈奴人的暗箭,張湯便一直在家中養傷,這幾日才慢慢能下地行走。半個月沒出門,公務都耽擱了,張湯如坐針氈,所以今天便迫不及待地來找公孫弘了。

“我說你也是勞碌命。”公孫弘笑,“趁著養傷多休息幾日,有什麽不好?非得天天勞碌奔波,你才舒坦是吧?”

“知我者,丞相也。”張湯苦笑歎氣,“《易經》有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人活於世,若貪圖享樂、唯求安逸,則無異於與禽獸合流、與草木同朽,豈不哀哉!”

公孫弘大笑點頭:“說得好!正所謂‘士不可不弘毅’,大丈夫立身處世,自當有此精神氣魄,老夫就欣賞張廷尉身上這股子精神!”

張湯趕緊拱手:“丞相謬讚了,屬下汗顏。”

寒暄已畢,公孫弘轉入正題:“對了,在北邙山射傷你的那夥匈奴人,追查得如何?”

張湯麵露憾恨之色,搖頭道:“杜周一直在查,可惜目前尚無線索。”

“會不會是逃回匈奴了?”

張湯思忖著:“天機圖沒到手,他們肯定賊心不死,屬下估計他們有可能還在京城。”

“嗯,隻要他們沒逃,狼尾巴遲早會露出來。”

“對了丞相,屬下聽說,那個秦穆,居然被皇上破格提拔了,不知是真是假?”張湯忽然問道。

“剛剛今早的事,你耳目還真靈通!”公孫弘淡淡一笑,“這小子來路不明,行事詭譎,總有出人意表之舉,大大異乎常人,老夫現在是越發看不懂他了。”

“事有反常必為妖!我看這小子一定有問題,得好好查一查。”張湯上回因趙信的事找青芒麻煩,反被他壓過一頭,至今耿耿於懷。

“不管有沒有問題,這小子幫皇上取回了天機圖,眼下聖眷正隆,犯不著去招惹他。再者說,他終究是從本相手底下走出去的,暫時也還不是咱們的敵人……”

正說著,門外軍士匆匆來報,說張次公求見,有要事稟報。公孫弘有些意外,道:“讓他進來。”

片刻後,張次公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了進來,一臉氣急敗壞,未及行禮就大喊道:“丞相,卑職要檢舉揭發,朝中有墨家的細作,而且不止一個!”

公孫弘和張湯聞言,同時變了臉色。

天地迷蒙,北風嗚咽,大片大片的雪花在空中淩亂飛舞。

茶肆二樓,青芒和酈諾對坐窗前。

隔壁包間,不知什麽人在撫琴,曲調蒼涼,琴聲嗚咽。青芒就在這種淒惶的景致和憂傷的氛圍中,向酈諾一五一十講述了自己的過往。

當然,隻是他迄今為止所知道的或能夠憶起的那些過往。

而且,青芒略去了不久前北邙山爭奪天機圖的那一幕,更不敢提天機圖的去向——畢竟,把屬於墨家的天機圖交給了朝廷,終究是問心有愧。

酈諾聽得心潮起伏、唏噓不已。她原本以為自己的遭遇就已經夠跌宕起伏了,卻沒想到青芒的身世和命運竟會如此離奇曲折、驚心動魄!

當青芒終於完成他的講述,隔壁的琴聲也很應景地戛然而止。

此刻,酈諾眼中已分明泛起了淚光。

“這麽說……你已經完全記不得你娘的模樣了?”酈諾微微哽咽道。

青芒搖搖頭:“對我來講,她隻是一個名字,而且是完全陌生的名字。”

“跟我一樣,我也不知道我娘長什麽樣子。”酈諾淒然一笑。

青芒的眼睛也濕潤了:“她很早就過世了嗎?”

“我出生還不到一年,一場瘧疾就把她帶走了。等我懂事以後,我看見的娘就隻是一個小小的木盒子。我說別人的娘都是一個大活人,我娘怎麽會是一個木盒子?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我爹哭得像孩子一樣。我不知道怎麽辦,就抱住我爹說,爹,不哭,娘隻是被盒子關住了,咱們把盒子打開,娘不就出來了嗎?”

說到這裏,酈諾已經泣不成聲。

兩行清淚從青芒的臉頰潸然而下。他硬是把臉別向窗外,看見無數的雪花在天地之間惶然奔走,不知要落向何方。

“你爹為何不讓你娘……入土為安?”青芒知道這個問題有些無禮,但還是忍不住問。

“那年的瘧疾鬧得很凶,官府怕傳染,強令所有病人一咽氣就得立刻燒掉,然後再下葬。我爹拾取了我娘的骨灰後,卻舍不得埋掉,便一直留在身邊了。”

青芒恍然,同時又滿心淒惻。

是一種怎樣深厚的情感,才會讓一個人寧可背棄“入土為安”的古訓和禮製,也要把自己早已骨化形銷的妻子留在身邊?!

“你這次來長安,你爹可放心得下?”青芒問。

“我爹……兩年前就跟我娘團聚了。”

青芒一驚:“啊?對不起……”

“沒什麽。”酈諾抹了抹淚水,苦笑了一下,“這世間如此險惡,到處都是不平和苦難,活著何嚐不是在受罪?死亡又何嚐不是一種解脫?”

青芒黯然。

他很想安慰她:世界並非全然灰暗,人生也並不總是那麽無望。可一想到自己的命運和遭遇,又何嚐看得見多少希望和亮色?於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你爹,是墨家的巨子嗎?”

青芒知道自己的猜測一定是對的,可還是想確認一下。

果不其然,酈諾點了點頭。

“所以,他才會遭到朝廷的毒手!”酈諾眼中閃過一絲仇恨的光芒。

“是什麽人害了你爹?”青芒很好奇。

“蒙安國!”酈諾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出了這三個字,“他是東郡太守,我爹便是在他的監獄中被害的。還有一個劉徹親派的特使,是抓捕我爹的人,我至今也不知道他是誰。這兩個家夥都是害死我爹的凶手。當然,皇帝劉徹和丞相公孫弘才是真正的幕後元凶!”

酈諾從回憶中回過神來,忽然自嘲一笑:“我差點兒忘了,坐在我麵前的人是堂堂的朝廷衛尉丞,我為什麽要跟你說這些?”

“呃……”青芒撓了撓鼻子,“我的經曆方才都跟你說了,朝廷的大行令韋吉是我殺的;還有,公孫弘也是我刻在狼頭骨上的名字,肯定也是我的仇人。說到底,咱倆其實是一頭的,我身上這甲胄,說白了就是一層偽裝而已,你完全可以把我視為盟友或是潛伏在朝中的一個臥底。你說呢?”

酈諾想了想,這些話確實有些道理,便不再反駁,隨即把父親遇害的經過原原本本告訴了他。

青芒聽得陣陣心驚,萬萬沒料到墨家內部竟也是如此複雜。

“那個東郡太守蒙安國,後來如何了?”青芒料想此人一定已經被酈諾殺了,隻是出於好奇,便多問一句。

“還沒等我殺了他,他便惡有惡報,被劉徹給滿門抄斬了。”酈諾恨恨道。

青芒不由一震:“滿門抄斬?是何緣故?”

“我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酈諾聲音很冷。

“那,出賣你爹的那個內奸,後來就一直沒查出來嗎?”

酈諾搖頭:“毫無線索,怎麽查?”

青芒略為沉吟,又道:“對了,張次公這回是以什麽名頭抓你,你得告訴我,這樣我才能幫你。”

“名義上是失火案,不過那是我後來偽造的,實際上,是內奸縱火殺人。那天晚上,宅子裏發生了很多詭異的事,一共死了十幾個人……”

青芒悚然一驚,沉聲道:“慢慢說,把那晚的事發經過全都告訴我。”

酈諾目光幽遠,陷入了回憶……

丞相府正堂中,公孫弘和張湯聽完張次公講述了今天早上發生的所有事情,不禁大為訝異,一時麵麵相覷。

“你是說,秦穆那小子就這樣生生把人劫走了?”張湯搶著問。

張次公苦著臉:“卑職能怎麽辦?人家把皇上都抬出來了,我若不把人交給他,那不是抗旨嗎?”

“那你就不敢跟他說,仇芷若是丞相府和廷尉寺要的人?”

“卑職說了,可秦穆壓根不把丞相和您放在眼裏啊!”

張湯聞言大怒,還想說什麽,公孫弘抬手止住了他,對張次公道:“本相想知道,你有什麽證據認定仇芷若是墨家刺客?”

“坦白說,卑職沒有證據,但該女子身上疑點甚多,卑職相信自己的直覺。”

公孫弘不由啞然失笑,搖了搖頭。張湯眼睛一瞪:“你說什麽?直覺?你就憑虛無縹緲的直覺辦案?”

“丞相,廷尉,請恕卑職鬥膽直言,朝廷這幾年打擊遊俠豪強,不都是‘寧可錯殺,不可放過’嗎?就算仇芷若不是墨者,也不過錯殺了一個草民而已,可萬一卑職的懷疑是對的,由她入手破獲整個墨家組織,這難道不值得一試嗎?”

公孫弘和張湯聞言,也覺得有些道理,便默不作聲。

“再者,仇芷若剛一被捕,汲黯、殷容和秦穆便都跳了出來,一個個不惜代價力保她,這正常嗎?如果仇芷若隻是一個普通的民間女子,又怎麽可能驚動這幾個當朝大員?依卑職愚見,仇芷若一定大有來頭,而這三個人也一定跟墨家脫不了幹係!”

張次公之所以把霍去病略過不提,是因為他不敢得罪衛青,而且他也知道公孫弘和張湯跟他一樣,絕不敢去招惹這對舅甥。

聽完這話,公孫弘和張湯意味深長地對視了一眼,一切已盡在不言中。

說白了,張次公送上門來的這個案子,價值不僅在於有可能破獲墨家,更在於他們可以借此機會收拾汲黯!

當然,對張湯來說,順道還可以收拾秦穆;而對張次公來說,首要目標自然非殷容莫屬。

大家心照不宣,各取所需。

就在這時,軍士再次來報:禦史大夫李蔡求見。

“嗬嗬,又來一個。”張湯不禁冷笑,“今兒還真是熱鬧啊!”

當時的陵寢事件,李蔡曾參過張湯,害他被天子停了職,此恨張湯一直未消。現在李蔡也來蹚這趟渾水,無異於給了他一個報複的機會,張湯自然心生竊喜。

“丞相,”張次公忙道,“如卑職方才所言,汲黯果然去找李大夫了,而李蔡料到我會把人犯送您這兒來,所以才來投石問路。既然連貴為三公的李大夫都卷進來了,愈加說明仇芷若的身份絕對不簡單。”

公孫弘麵無表情,也不答言,隻甩了甩袖子,示意他們暫時回避。二人連忙起身,匆匆躲到了寬大的紫檀屏風後麵。

“……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

酈諾好不容易把那天晚上尚冠前街宅子裏發生的一連串詭異事件敘述了一遍。

青芒眉頭緊鎖,陷入了沉思,半晌才道:“你能確定,巨子令是被黑旗旗主田君孺盜走的?”

“至少他的嫌疑最大。”酈諾看著他,“莫非你有別的結論?”

青芒心裏隱約有一種感覺,但是這個事件太複雜了,現在下什麽結論都為時過早,便道:“我倒也沒什麽結論。如今看來,田君孺固然嫌疑最大,但其他人的嫌疑也不可排除。總之,你自己一定要注意安全,萬事都要小心。”

酈諾感覺到他語氣中充滿了關切之情,心中頓時湧起一股暖意:“聽你這意思,是要放我回去?”

“要不然呢?”青芒淡淡一笑,“我還能抓你回衛尉寺不成?”

“可是,你這麽做,朝廷不會怪罪你私縱人犯嗎?張次公那幫人又豈會善罷甘休?”酈諾頗為擔憂,“這樣豈不是把你給連累了?”

“你要是怕連累我,不如隨我去浪跡天涯算了。”青芒笑盈盈地看著她,“咱倆一塊遠走高飛,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你又來了!”酈諾嗔笑地白了他一眼,“事情這麽棘手,你還有心思開玩笑?”

“是有些棘手。”青芒若有所思,同時卻又成竹在胸,“不過我青芒如此絕頂聰明,這事怎麽難得倒我?放心吧,沒人能把我怎麽樣,就算皇帝也不能。”

聽他這麽一說,酈諾才稍稍鬆了口氣,心想他既然敢這麽做,那就一定有他的辦法。

“對了,‘青芒’這名字……是你的表字還是你的小名?”酈諾忽然有些好奇。

青芒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從北邙山醒來之後,我第一個碰見的熟人、蒹葭客棧的夥計就是這麽叫我的。有時候我想,還好這兩個字不算難聽,若是他叫我‘富貴’‘發財’之類的,我恐怕也隻能認了。”

酈諾“撲哧”一笑。

看著她明豔動人的笑容,青芒一時竟有些呆了。

酈諾與他目光交接,頓覺臉頰一熱,忙道:“至少這名字也是個線索,可以讓你去尋找身世、尋找你的父親。”

青芒聞言,神色立刻黯了下來:“是啊,可天下之大,我又該到何處尋找?”

“說不定根本不用找。”見他如此傷感,酈諾心中又是微微一疼,連忙安慰,“也許很快你就能恢複記憶,到時候就什麽都想起來了。”

“但願如此吧。”青芒苦澀一笑,看見窗外的風雪漸漸小了。

“走吧,我送你回去。”

盡管很不願意跟她分開,但二人終須一別。因為這裏是長安——無論對青芒還是對酈諾來講——這裏都是一個群敵環伺的虎狼之地。況且,他們又都背負著各自的使命,前路仍有無數的艱難險阻等待著他們。

今天二人能夠靜靜地坐在一起互道身世、彼此交心,在萬般險惡中享受片刻安寧,就已經是一種難得的奢侈了。難道,你還想從此跟她長相廝守不成?

青芒在心裏自嘲一笑。

公孫弘笑容和煦地接待了李蔡。

二人寒暄了一陣,公孫弘便問他是何來意。李蔡命侍立身後的隨從呈上了十幾卷文牘,道:“丞相,這是禦史府最近調查的一批貪墨瀆職案,其中涉及多位一千石以上官員,下官初步草擬了處置方案,但還需您過目審核。”

公孫弘拿起案上的一冊竹簡隨意翻了翻,淡淡道:“這種例行公事,派個書吏送過來就行,何需李大夫親自跑一趟?”

李蔡赧然一笑:“丞相果然目光如炬,下官此來,的確有件事想當麵向您稟報。”

這麽快就要攤牌了?公孫弘心中冷笑。

“李大夫請講。”

“下官懷疑內史汲黯徇私枉法,特來向丞相舉報。”

此言一出,不僅公孫弘大為錯愕,就連躲在屏風後的張湯和張次公也是一臉愕然、麵麵相覷。

“汲黯徇私枉法?”公孫弘眯起眼睛,“此言何意?”

“汲黯告訴下官,說北軍將軍張次公逮捕了他的一個同鄉,是個女子,名叫仇芷若。張將軍懷疑她是墨家刺客,而汲黯卻想救她,還來請下官幫忙。您說,這不是徇私枉法又是什麽?”

“聽你的意思,是不想幫他的忙嘍?”

“丞相明鑒。下官雖然跟汲黯有一點私交,但事關墨家刺客,非同小可,下官又怎敢因私害公,置朝廷律法於不顧?”

公孫弘一時摸不透李蔡的虛實,便道:“李大夫心係朝廷、公私分明,本相很欣慰。不過,就算張次公懷疑這個仇芷若是墨家刺客,但也僅是懷疑而已,尚無定論。汲黯出於同鄉之情,想救這個女子,也是情有可原。你一下就給他扣個‘徇私枉法’的罪名,似乎不妥吧?”

“回丞相,張將軍是個盡忠職守之人,做事向來兢兢業業,且墨家的案子一直是他在辦,相應的情況他最了解,所以下官相信,他絕不會平白無故抓捕仇芷若。既然抓了,就說明這個仇芷若肯定有問題。即便沒有問題,張將軍審完之後自會還她一個清白,汲黯何必急不可耐地想把人撈出來?這不擺明了是心虛嗎?故下官認為:張將軍所秉,誠為公心;而汲黯所徇,確屬私情!”

“嗯,這麽說也有點道理。”公孫弘觀察著他的神色,仍舊捉摸不透,決定繼續試探,“你剛才說汲黯想請你幫忙,具體是幫什麽忙?”

“他想讓下官開具公函,並由禦史府出麵,調取此案的相關證據。”

“這個要求也不過分啊。朝廷辦案,不是向來有此規矩嗎?”

“是有這個規矩,但此案既然關係到墨家,便非一般案子可比。平時禦史府之所以要監督有司辦案,是出於審慎和公正的考慮,盡量避免冤假錯案的發生,但是對於墨家的案子……”李蔡停頓了一下,“請恕下官直言,對付窮凶極惡的墨家,朝廷秉承的原則不應該是審慎和公正……”

“哦?那照你看來,應該是什麽?”

“應該是從嚴、從重、從快!”李蔡斬釘截鐵、一字一頓道,“必要的時候,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公孫弘不禁蹙緊了眉頭,定定地看著李蔡——眼前的這個禦史大夫忽然令他有一種陌生之感。

屏風後的張湯和張次公更是被李蔡這一席話徹底搞蒙了——難道這才是他的真實立場?!

“丞相,居於上述理由,下官不能接受汲黯的私下請托。”李蔡既正色又懇切道,“下官甚至懷疑,汲黯跟墨家有瓜葛!所以下官建議,立即對汲黯立案調查。”

“李大夫,按說汲黯跟你平時的私交也算不錯。”公孫弘似笑非笑道,“可你現在不但舉報了他,還想調查他。這麽做,是不是有點……不太厚道啊?”

李蔡苦笑:“下官忝列三公、位居禦史大夫,豈能拘泥小節而戕害大義?若為官之忠誠與做人之厚道不可得兼,下官寧取忠誠,不要厚道。”

最後這句話徹底打消了公孫弘的疑慮。

“哈哈哈,說得好!”公孫弘大笑道,“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看來,李大夫是通權達變、明乎大義的真儒,不是那種食古不化、膠柱鼓瑟的腐儒啊!”

李蔡連忙拱手:“丞相見笑了。在您這位當世大儒跟前,下官豈敢稱得上‘儒’字?”

“李大夫不必過謙。”公孫弘最喜歡別人用“大儒”二字奉承他,頓時有些心花怒放,“你剛才說要調查汲黯,依我看大可不必。”

李蔡不解:“這是為何?”

“假如汲黯真有問題,你正式立案調查他,他卻給你來個三緘其口,你反而什麽都查不出來。反之,若你順著他的意思辦,他讓你幹什麽你就幹什麽,不是更有助於弄清他的真麵目嗎?”

李蔡恍然:“下官懂了,就是讓他去折騰,咱們再後發製人?”

公孫弘拈須而笑:“是這個意思。所以,他讓你幫忙救人,你就幫他,而且要不遺餘力地幫!”

“是,丞相英明。”

“不過,現在有個突**況。方才張次公在押解仇芷若的途中,人犯被人給劫走了。”

“有這等事?”李蔡猝然一驚,“是何人如此膽大包天?”

公孫弘訕訕一笑:“是新任的衛尉丞、前本相座下門尉秦穆。人家有皇上親賜的特權,可以調查任何涉及墨家的案子,所以他這麽幹,倒也是在職權之內,不能說膽大包天。”

“原來如此。”李蔡若有所思,“那,下官接下來該怎麽做?”

“把這消息告訴汲黯,看看他什麽反應。他若想去跟秦穆要人,你不妨就陪他去。”

“下官遵命。”

李蔡隨即告辭離去。張湯和張次公從屏風後走了出來,臉上還有些訝異之色。

“這個李蔡,怎麽突然轉性了?”張湯道。

公孫弘冷冷一笑:“他是料定咱們會借此機會收拾汲黯,怕引火燒身,就趕緊來跟老夫表忠心,先把自己擇幹淨!這家夥,精著呢!”

李蔡從丞相府出來,匆匆登上馬車,命禦者驅車在附近兜了幾圈,確定無人跟蹤後,才把車駛入不遠處一條僻靜的小街中。

馬車在一家不起眼的茶肆門口停下。

片刻後,汲黯快步走出茶肆,一頭鑽進了車廂。

“情況如何?”汲黯一臉焦急。

李蔡把頭靠在板壁上閉目養神,聞言卻不說話,隻是嘴角微含一絲奇怪的笑意。

“喂,說話呀!”汲黯推了他一把,“你想急死我是吧?”

“這事可真是越來越有趣了。”李蔡終於睜開眼睛,臉上笑意未減,“說了你都未必肯信——張次公押著人去丞相府的路上,居然被人給劫了!”

“什麽?”汲黯驚愕莫名,“誰幹的?”

李蔡把情況簡要說了一下。

“秦穆?這家夥什麽時候當上衛尉丞了?”

“估計也就這一兩天的事,否則我不會不知道。”

“可就算是衛尉丞,他也沒權力這麽幹啊!”

“據說皇上給了他調查墨家案件的特權,興許……是想跟張次公搶功吧。”

“咋就搞得這麽複雜!”汲黯忍不住罵人,“我就納悶了,此人到底什麽路數?他到底是不是公孫弘的人?”

“這誰知道。”李蔡淡淡一笑,似乎不願深談這個話題,“說吧,我把情報都給你摸清了,你打算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汲黯眼睛一瞪,“當然是去會會這個秦穆了。”

“為了這個區區民女仇芷若,你當真想一條道走到黑?”李蔡眯眼看著他。

“這可是一條人命!”汲黯梗著脖子道,“難道隻有達官貴人的命才是命,黎民黔首的命就不是命?萬一仇芷若被屈打成招,那仇景父女他們一大幫人不都得被誣為墨家刺客嗎?這又是多少條人命?我要是撒手不管,那還算是人嗎?!”

“好好好,我不跟你吵架。”李蔡擺擺手,無奈笑道,“要去你自個兒去,恕我不奉陪了。”

“想躲?沒門!”汲黯一副不容分說之狀,“不就是一個小小的衛尉丞嗎,你怕了?”

“怕倒不至於。”李蔡苦笑,“隻是說心裏話,今兒這一大攤爛事,到底跟我有何關係?我憑什麽要蹚這趟渾水?”

“就憑咱倆的交情!”汲黯哼了一聲,“少廢話,走吧!”

李蔡又是連連苦笑,隻好伸手敲了敲車廂前部的板壁:“走,去衛尉寺。”

馬車應聲而動。

汲黯滿意一笑,學著李蔡方才的樣子,把頭往板壁上一靠,開始閉目養神。李蔡若有所思地瞟了他一眼,眼中有一絲異樣的光芒一閃而逝。

風停雪住,路上的行人車馬多了起來,長安城恢複了幾分繁華喧鬧的氣息。

馬車緩緩經過一個十字路口,左拐朝北闕行去。李蔡下意識挑開車簾,望著外麵的街景。忽然,他看見了什麽,連忙喊了一聲:“停車。”

汲黯睜開眼睛:“怎麽了?”

李蔡不語,隻定定地看著右前方的兩個行人。

汲黯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那是一男一女的背影,各乘一騎,在街邊慢慢走著。

“仇芷若!”汲黯脫口而出,又驚又喜。

毫無疑問,她身旁那個鎧甲鋥亮、身形修長的年輕男子,定是秦穆無疑了。可讓汲黯深感困惑的是,兩人看上去一點都不像是官員與“人犯”的關係,倒像是一對在街邊漫步的情侶。

“這也太奇怪了吧?”汲黯忍不住道,“秦穆不惜跟張次公大打出手,到頭來卻在這兒陪仇芷若逛街?”

“嗯,瞧這情形,更像是英雄救美。”李蔡笑道。

“依你看,他們這是上哪兒?”

二人所走的方向分明與未央宮南轅北轍,令汲黯越發摸不著頭腦。

李蔡想了想,淡淡一笑:“那得看仇芷若住哪兒。”

“尚冠前街啊。”汲黯脫口道。

“那不就對了?”

汲黯恍然大悟:“秦穆這是想送她回去?”

“還能有別的解釋嗎?”李蔡瞥了他一眼,“要我說,你真得感謝這個秦穆,人家幫你把燙手山芋接過去了,免得你豁出這條老命,硬要往火坑裏跳。”

“不行,跟著他們,我得親眼看見仇芷若進了家門才放心。”汲黯道。

“唉,我真是服你了!”李蔡一聲長歎。

青芒送酈諾回到了尚冠前街。

二人牽著馬兒站在宅子前,心中都有些依依不舍。

“最近這段時間,張次公肯定不敢再上門騷擾,你隻要不出門便沒事。”青芒叮囑道,“至於朝廷和公孫弘那邊,我會設法穩住,你不必擔心。”

“我知道你為我好,可你讓我躲著不出門,我辦不到。”酈諾道,“我要是如此貪生怕死,當初也不會來長安了。”

“我懂,你們墨家個個是赴火蹈刃、死不旋踵的俠士,問題是現在張次公已經盯上你了,而你又是巨子,身係整個墨家的安危,又豈可輕言一死?”

“嚴格來講,巨子令不在我手上,我就還不算巨子。退一步說,即便我是,我就該躲起來嗎?相反,我更應該以身作則,率先垂範。就算我死了,還會有更多的弟兄前仆後繼……”

“聽我說!”青芒忍不住打斷她,“你這是逞匹夫之勇!身為墨家巨子,你必須以大局為重,該隱忍就隱忍,該蟄伏就蟄伏。這並不是懦弱退縮,而是韜晦,是謀略。”

“你說得沒錯,我隻會逞匹夫之勇,所以沒資格當這個巨子。”酈諾雖明知青芒是為她好,可聽他這麽說,自尊心還是有點受挫,便賭氣道,“可惜你不是墨者,否則像你這麽絕頂聰明、智勇雙全的,最適合當巨子了。”

見她不悅,青芒隻好賠了個笑臉:“對不起,我剛才可能把話說重了。”

酈諾察覺自己也有點反應過激,便緩了緩臉色,道:“沒什麽。其實人各有誌,本無所謂對錯……”

一句話還沒說完,宅子大門突然打開,仇芷薇牽著一匹馬,一邊氣衝衝地走出來,一邊回頭喊道:“你不敢救我去救,反正我不當縮頭烏龜!”

“給老子站住!”後麵,仇景又氣又急地追了出來,“你這是去送死,還會把所有人都連累了你知道嗎?!”

忽然,二人同時看見了酈諾和青芒,不由愣住了。

仇芷薇眼睛一紅,撲上來一把抱住了酈諾。仇景則一臉警惕地看著青芒。

“姐,我都擔心死了,是不是汲內史救了你?”仇芷薇急著問。

“呃,是的。”酈諾暫時還不想透露跟青芒交心的事,便隨口應道。

“又是你?”仇芷薇斜眼看著青芒,“你在這做什麽?”

“芷薇,不得無禮。”酈諾忙道,“是汲內史讓他送我回來的。”

仇芷薇打量著青芒身上的甲胄,滿腹狐疑。

這時仇景也走了上來。酈諾介紹青芒與他認識。當然,她介紹仇景時隻說是“叔父”,介紹青芒時則強調他是汲黯的同僚兼好友。

“草民見過秦尉丞。”仇景作出恭敬之狀,“多謝秦尉丞護送小侄安全歸來。”

青芒笑笑,客氣了一下,又跟他們寒暄了幾句,然後便躍上馬背,告辭離去。

李蔡的馬車靜靜停在宅子斜對麵,汲黯正挑著車簾一角在觀察,見青芒策馬過來,趕緊放下。

馬車隨即啟動,但沒走兩步便被青芒擋住了去路。

其實青芒早就發現了他們,卻裝作毫無察覺。

“何方朋友,偷偷跟了一路,還在這兒看了半天,有意思嗎?”青芒淡淡道,“何不下來聊聊?”

車廂中沉默了片刻,然後汲黯步下馬車,與青芒四目相對。

青芒一看,趕緊下馬,抱拳道:“原來是汲內史,下官失敬了。”

之前在茶肆,青芒已經從酈諾處得知汲黯一直在照應他們,所以知道他沒有惡意。

汲黯走到他麵前,仔細打量了一番,微微一笑:“秦尉丞身負皇上重托,卻私縱墨家嫌犯,就不怕皇上問罪嗎?”

青芒也笑了笑:“汲內史這一上午,為了這個墨家嫌犯,想必也沒少奔走吧?您怎麽也不怕皇上問罪呢?”

“本官是出於同鄉之誼,為她奔走乃是人之常情、理所應當,卻不知秦尉丞先是從張次公手裏劫人,繼而又把人犯親自護送回家,又是為哪般呢?”

“不瞞內史,下官與仇姑娘有過數麵之緣,也算是朋友。下官知道她是被冤枉的,也知道張次公是別有居心。既如此,下官又豈能袖手旁觀、見死不救?”

“多謝內史提醒。”青芒露出一個自信的笑容,“晚輩自然已經想好了對策,否則怎麽敢這麽做?”

汲黯不禁又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眼中不無敬佩之色。“也好,你既有應對之法,老夫就放心了。”

“皇上和丞相那兒,晚輩自會應對。”青芒想著什麽,“倒是仇姑娘這頭,晚輩有些放心不下。”

“哦?怎麽講?”

“您方才也說了,既然丞相他們已經盯上了她,便絕不會善罷甘休,所以晚輩擔心,仇姑娘住在這兒不太安全。”

酈諾的性子那麽剛強,心氣那麽高,青芒當麵說服不了她,隻能背後想辦法護她周全。

“有道理。”汲黯眉頭一緊,“那就讓他們搬走,老夫替他們再尋個房子。”

青芒苦笑:“天子腳下,搬到哪裏能躲開朝廷的耳目?”

“這倒也是。”汲黯垂首沉吟了片刻,“要不然,就讓他們回老家算了,內史府的活兒,老夫另找工匠來做。”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青芒歎了口氣,“他們一旦離了長安,沒有了您和晚輩的庇護,豈不是更加危險?”

汲黯一聽,頓時沒了主意,急道:“左也不行右也不行,那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晚輩倒是有個想法,隻是有些唐突,不知當不當說。”

“有話就說,不必吞吞吐吐。”

“對仇姑娘他們而言,如今的長安,恐怕隻有一個地方是安全的。”

“哪個地方?”

“您的內史府。”

“什麽?”汲黯大吃一驚,“你的意思,是讓他們住進內史府?”

青芒目光沉靜,看著汲黯:“丞相和張次公他們再跋扈,也不敢隨便闖進您的內史府抓人,不是嗎?除非他們有皇上的旨意。可據晚輩所知,您是皇上的東宮舊臣,滿朝文武中,皇上唯獨對您敬畏三分。所以,他們若想請旨到您的內史府抓人,隻怕是千難萬難。”

汲黯眉頭緊鎖,下意識地來回踱步。

片刻後,青芒接著道:“晚輩此法雖不免唐突,卻也不是全無道理。您可以對外宣稱,說內史府的工程工期緊、任務重,必須讓工匠們晝夜輪班,才能確保工程按時完工。而為了不讓工匠們在住處和工地之間兩頭跑,浪費時間精力,最好的辦法便是讓他們和眷屬都住進內史府。這樣的理由,不敢說堂而皇之,至少是事出有因,即便丞相他們明知是借口,恐怕也隻能幹瞪眼,不敢拿您怎麽樣。”

青芒故作猶豫地想了想,遂歉然一笑:“抱歉內史,是晚輩思慮欠周了,這麽做確實會置您於險境之中。想來也是,仇姑娘跟您無非是同鄉而已,實在犯不著為他們冒這麽大的風險。算了,隻能聽天由命,讓他們自求多福了。晚輩收回剛才的話,您……權當我沒說。”

此言聽上去溫和,實則隱含激將之意。果然,汲黯一聽便不樂意了:“什麽叫‘無非同鄉而已’?照你這麽說,老夫這一早上何必為他們四處奔走?要說冒風險,這不早就冒得一塌糊塗了嗎?你信不信,公孫弘現在已經對老夫磨刀霍霍了?”

“信。所以晚輩才收回剛才的話,不該害您越陷越深。”青芒一臉恭謹道。

“話也不能這麽說。”一想到公孫弘,汲黯的牛脾氣一下就上來了,“既然出了這個頭,現在收手便是半途而廢,公孫弘那幫人豈不是以為老夫心虛?或是怕了他們?”

“呃,丞相應該不會這麽想吧……”青芒故意含糊其詞。

“罷了,開弓沒有回頭箭,老夫豁出去了!”汲黯忽然仰麵朝天,一聲長歎,“就照你說的辦,老夫明日就安排他們全都搬過來!”

“內史俠肝義膽,救人急難,實為我輩楷模,請受晚輩一拜!”青芒俯首長揖。

“行了行了,高帽子就別給我戴了。”汲黯擺擺手。

“晚輩還有一言,望內史別嫌晚輩囉唆。”青芒又道。

“你確實挺囉唆的。”汲黯笑了笑,“說吧。”

“仇姑娘他們搬過去之後,還望內史吩咐手下,把仇姑娘看緊一些,最好別讓她出門走動,否則,萬一再被人抓走,咱們如此大費周章就沒有意義了。”

“秦尉丞對仇姑娘如此關心備至,想必……你們二位不會隻是普通朋友吧?”汲黯笑著問道。

“呃,目前確實是普通朋友,至於將來如何,晚輩也不好說,興許……興許得看天意了。”

青芒急中生智,給了一個既真實又巧妙的回答。

“狡猾!”汲黯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輕人,咱倆也算有緣,找個時間一定要好好聊聊,今日就暫且別過吧。”

二人隨即拱手道別。汲黯快步走回車上,馬車旋即離去。

青芒目送著馬車走遠,神色漸漸凝重。

讓酈諾他們住進內史府這“餿主意”是你出的,你就得負起責任。青芒在心裏對自己說,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酈諾他們的真實身份暴露,否則必將給汲黯惹來滔天大禍。

接下來,你不再是為自己一個人活了,你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將關乎許許多多人的身家性命!稍有不慎,你就會給他們造成滅頂之災!

李蔡不時微微睜眼,偷瞄汲黯,卻見他久久不動,仿佛睡著了一般。半晌,李蔡終於沒忍住,便咳了咳,道:“我說,你方才跟秦穆嘀咕了半天,說什麽呢?”

“你想聽嗎?”汲黯半睜了一隻眼,樣子有些滑稽,“你不是不想蹚這渾水嗎,何必多打聽?”

“嘿,我說你這人……”李蔡老大不樂意,“這一上午我陪你東跑西顛的,所為何來?這會兒你倒得了便宜賣乖了!”

“不是我賣乖,我是不想再給你惹麻煩。”汲黯把那半睜的眼又閉上了,“這事本來就跟你無關,是我硬把你扯進來的,現在想想,還真有點過意不去。”

“哈!”李蔡忍不住大聲冷笑,“你汲長孺使喚我都使喚慣了,你也會過意不去?還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

汲黯咧嘴一笑:“我是真心話,你愛信不信。”

李蔡重重地哼了一聲,別過頭去,不再理他。

汲黯仍舊閉著眼睛,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撫。

李蔡回頭瞪了他一眼,一臉不悅。

不過,李蔡的不悅之情似乎頗為淺表,或者說隻是刻意裝出來的。此刻他的眼神其實十分冷靜,而且眼底還有一層濃濃的若有所思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