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密碼

雖有賢君,不愛無功之臣;雖有慈父,不愛無益之子。

——《墨子·親士》

未央宮中,李廣大踏步走在前麵,身後的青芒挾持著蘇建,數十名禁軍圍著他們,就這樣走進了一條長長的甬道。

甬道被夾在兩麵高牆之間,對行走其間的人構成了強大的壓迫感。

差不多一箭之地外,一條複道淩空飛架在兩麵高牆之間,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這條狹長逼仄的甬道。

青芒眯眼望著那條高高在上的複道,仿佛看見了自己懸而未決的命運——他知道,那個操縱一切的人,此時一定在上麵耐心等待著他,以一個老謀深算的獵人的姿態。

眾人又往前走了十幾丈,李廣終於停住腳步,然後單腿跪下,朗聲奏道:“啟稟陛下,秦穆帶到。”

話音落處,一張英武威嚴、睥睨天下的麵孔果然出現在了複道上。

下麵的禁軍士兵齊刷刷地屈膝跪地。蘇建也下意識地想跪下行禮,怎奈刀還架在脖子上,動彈不得,於是他和青芒就以鶴立雞群的模樣杵在了當場。

劉徹的目光銳利而森冷,像箭一樣筆直射向了青芒。

青芒微微仰頭,以一種不卑不亢、淡定從容的神態接住了天子逼視的目光。

不知道過了多久,劉徹眼中的冷厲之色才漸漸淡去,緩緩道:“秦穆,你口口聲聲要見朕,可現在見到了,你卻既不放下武器,也不跪地行禮。僅憑這兩條,朕便可以治你一個大不敬之罪,你知道嗎?”

青芒聞言,無聲一笑,扔掉了手裏的刀。蘇建終於脫身,趕緊跪地。青芒也跟著跪了下去,朗聲道:“微臣秦穆叩見陛下。”

劉徹盯著他看了片刻,才道:“都平身吧,秦穆除外。”

眾人謝恩站起,唯獨青芒跪著,這下變成“雞立鶴群”了。

“未央宮自建成之日起,還從未像今天這樣熱鬧過,這應該歸功於你啊,秦穆。”劉徹一臉揶揄道。

“回陛下,是郎中令誤把微臣當成匈奴細作,微臣無從辯白,隻能設法自救,這才攪擾了大內的安寧。臣實在是迫不得已,還望陛下明察。”

就在青芒俯首說這些話的時候,他並不知道,那個叫呼陀曼的“匈奴細作”正快步走到劉徹身邊,躬身奏報著什麽。

劉徹聽完,麵無表情道:“秦穆,抬起頭來。”

青芒依言抬頭,目光恰好與複道上的那個老宦官撞個正著,頓時滿臉驚愕,像是白日見鬼一般。

在劉徹看來,他的表情仿佛在說:不可能!這個呼陀曼剛才明明已經被李廣抓起來了,怎麽還會站在這裏?!

“秦穆,如你所見,他是朕身邊的內侍呂安,不是什麽匈奴細作。”劉徹不無得意地欣賞著青芒萬般驚駭的表情,“他和李廣隻是在跟你玩一場遊戲而已。”

“遊戲?”青芒顯得越發驚詫。

“是的,這都是皇上對你的考驗。”一旁的李廣接言道,“你一個自幼流落匈奴的人,為虎作倀那麽多年,現在突然說要為朝廷效忠,天知道你是真的迷途知返還是假意投誠?還好,你沒讓皇上失望,我和呂內侍這一關,你算是過了。”

青芒聞言,略為釋然,旋即指著另一旁的蘇建,有些語無倫次道:“那、那蘇衛尉他,他莫非也是……”

“蘇某當然也是皇上安排的。”蘇建回頭看著他,淡淡笑道,“你難道真以為本官是墨家安插在宮中的臥底?秦穆,自從你進入長安,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便與那幫墨家刺客至少有過三次交集:一次在丞相邸,一次在天子陵寢,還有一次在華陽街。這究竟是巧合呢,還是你跟墨家之間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為此,皇上不得不命蘇某對你進行試探甄別。令蘇某欣慰的是,自始至終,你的反應和表現都是正常的,無可指摘。尤其是最後挾持蘇某那一下,更是幹淨利落、痛快果決!所以,過了今日,倘若再有人懷疑你跟墨家有什麽瓜葛,蘇某頭一個不答應!”

蘇建這番話說得十分真誠,也毫不掩飾對他的賞識之情。青芒聽完,既恍然又赧然,遂抱拳道:“多謝衛尉的信任!在下方才多有冒犯,還望衛尉海涵。”

蘇建笑著擺了擺手。

複道上,劉徹一直凝神注視著青芒,觀察著他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和變化。到最後,他在心裏得出了一個結論:這個秦穆應該沒什麽問題,至少目前看來是這樣。

青芒跪在甬道上,臉上是一種劫後餘生、如釋重負的神情。

然而,無論是此刻這種表情,還是剛才的驚愕、困惑、訝異、恍然,其實都是他裝出來的。因為他知道,這都是天子現在最想看見的。

事實上,早在呂安假扮“呼陀曼”跟他暗中“接頭”時,青芒便已看出了一絲破綻。當時呂安自稱奉伊稚斜之命,讓他代替阿胡兒潛伏下來——如果這是真的,呂安就肯定知道青芒在匈奴的真正身份是“阿檀那”。可問題是,當青芒隨後質問他“既然你認定我不是秦穆,那你說我到底是誰”時,呂安卻閃爍其詞,說不出來。這足以表明呂安撒了謊。而他撒謊的原因隻可能有兩個,二者必居其一:要麽他真的是匈奴臥底,卻並未從伊稚斜處受命,隻是擅作主張,假傳“聖旨”;要麽他根本不是匈奴細作,而是出於什麽目的,假冒這個身份來誘騙青芒。

無論真正的原因是哪一個,對青芒而言,最佳的應對策略都是把他扭送到天子麵前。而就在這個時候,李廣登場了。

他一上來就咄咄逼人,絲毫不給青芒解釋辯白的機會,這不免給了青芒一種演戲演得“過火”的感覺。按說身為郎中令,李廣做事絕不應如此急躁和草率,再說青芒又是剛剛在天機圖一事上立功的人,並且有霍去病出麵保薦,李廣豈能絲毫不加顧及?

如此反常的表現讓青芒心中疑竇更深。再結合呂安的疑點,青芒已經隱約意識到:這場抓捕“匈奴細作”的戲碼絕沒有表麵看上去這麽簡單,背後很可能有某種力量在暗中操縱。

隨後,在青芒身陷險境、千鈞一發的時刻,蘇建以一種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出場了。

跟呂安和李廣相比,最後上場的蘇建,其“演技”無疑要比他們高明得多。他扮演的“墨家臥底”的角色異常真實,好幾次險些令青芒信以為真。

不過,這不等於蘇建沒有絲毫破綻。

蘇建的首要問題是態度過於懇切、言談過於率真了,一上來就竹筒倒豆子,把該說的不該說的一股腦兒全說了,這不能不讓青芒心生疑惑:一個堂堂的未央宮衛尉、一個墨家打入朝廷的高級臥底,怎麽會如此心直口快、缺乏城府?假如他真是墨者,完全沒必要跟青芒說那麽多,隻要用實際行動把青芒救出去就行了,何必苦口婆心說個沒完?

其次,蘇建要求青芒“加入墨家”的提議也顯得過於突兀、不合時宜,給人一種趁人之危、“強買強賣”的感覺。以青芒對墨家文化和酈諾等人的了解,墨者似乎不該是這個樣子。

總而言之,蘇建的表現給了青芒兩個強烈的感覺:一是操之過急,二是用力過猛。這不像是墨者所為,倒更像是急於求證某種東西而顯得欲速不達、弄巧成拙。

綜合上述種種疑點,青芒便有理由懷疑——今天遭遇的這一連串奇詭之事很可能是一個局。緊接著,青芒挾持了蘇建,李廣則再次圍住了他。而青芒就在這時候主動做出了試探。他告訴李廣,蘇建除了衛尉之外還有一層隱秘身份。照理聽到這話,任何人都會追問一句,可李廣竟然充耳不聞,既不好奇也不追問,仍舊照他這個“角色”的理路在“演”,也就是一味對青芒威脅恐嚇,給青芒製造壓力。

就是這一明顯不符合人之常情的表現,讓青芒最終窺破了這個詭局——有一隻“無形的手”躲在暗處操縱了這一切!而這個幕後操縱者不會是別人,隻可能是當今天子劉徹!

廓清了所有迷霧之後,青芒能夠做也應該做的最後一件事,當然就是來麵見天子了。

這便是今天這場遊戲的最後一關。

此刻,當劉徹從呂安、李廣、蘇建那裏一一得到反饋、確認青芒沒有問題之後,他終於從複道上走了下來,並徑直走到青芒麵前,沉聲說了三個字:“平身吧。”

青芒謝恩站起,感覺膝蓋都跪疼了。

能允許他起身說話,至少證明這最後一關他已經闖過了一半。換句話說,危險尚未完全解除,接下來還有半關,絕不容許他有絲毫鬆懈。

“秦穆,還有些話,朕想問問你。”

果不其然,說來就來了。

“請陛下垂詢。”青芒俯首躬身,無論神態還是語氣都十足謙恭。

“據霍去病稱,你自小被匈奴所擄,後來在匈奴苦練武藝,成了於丹的侍從。可朕想知道,為何三年前於丹投奔我大漢,你卻留在了匈奴?”

“回陛下,當時情況危急,伊稚斜的手下一直緊追不舍,微臣隻能把追兵引開,於丹太子才得以安全脫身。如若不然,恐怕誰都逃不了。”

劉徹沒說什麽,又道:“那於丹逃亡之後,你就投靠伊稚斜了?”

“臣並非真心投靠,而是假意逢迎,目的隻是為了活下來。之後,臣一直在尋找機會逃離,所幸終於在漠南之戰等到了機會。”

“你在漠南之戰中做了什麽?”

“回陛下,臣在戰前暗中給霍驃姚傳遞了許多絕密情報,其中包括戰區地圖、敵軍兵力部署和各部動向等,從而令我軍順利穿越敵方防線,一舉摧毀了匈奴大營。”

這些說辭,當然是青芒事先跟霍去病商量好的。

“這麽說,你的功勞可不小啊!”劉徹似笑非笑。

“謝陛下首肯!然臣身為大漢子民,為朝廷做事乃天經地義,臣不敢居功。”

“你既然已經做了這些事,照理應由霍去病上奏朝廷、論功行賞,從此光明正大地為朝廷效力,可你為何沒有這麽做,反而仍躲在暗處,還搖身一變成了丞相邸的門尉?”

“回陛下,這都是霍驃姚的安排。”

“怎麽說?”

“霍驃姚得知微臣是於丹太子過去的侍從,便想出了一個利用微臣試探於丹的計劃。據霍驃姚稱,試探於丹是否忠心也是陛下交給他的任務。而為了試探於丹,勢必不宜公開微臣在漠南之戰中的隱秘作為,隻能對於丹謊稱是私下逃回漢地的,這樣才能獲取他的信任。剛好微臣有一位表兄在丞相邸任職,微臣征求霍驃姚的同意後,決意以丞相侍衛的身份作為掩護,便與表兄取得了聯絡,這才有了後來發生的事情。”

青芒的這番說辭,也是與霍去病討論後決定的,自然毫無破綻。

劉徹顯然早已從霍去病那裏聽到了這些,現在隻不過是再次確認而已,所以並未多想,又道:“蘇建方才說,你來到長安的時間不長,卻前後與墨家刺客有了三次交集。坦白說,這也是朕的疑惑,一個長年生活在匈奴的人,一回來便與墨者屢屢撞到一起,若說你此前便與墨家有什麽瓜葛,倒更容易讓人信服。”

“回陛下,臣也很納悶。”青芒誠懇道,“隻能說天意如此,臣也無可奈何。倘若可以選擇,臣寧願從未跟他們打過交道。陛下也知道,墨家刺客窮凶極惡、悍不畏死,所幸上天垂憫,微臣才得以保住性命,活到今天。”

這話也說得無懈可擊。劉徹聽完,淡淡一笑:“聽你這麽說,好像很懼怕這幫墨者?”

“懼怕雖不至於,但微臣實話實說,跟他們打交道,也絕不可掉以輕心。”

經此一番詰問,劉徹對青芒的回應還算滿意,臉色遂緩和了一些,道:“你與墨者多次交手,都能全身而退,證明你有些本事,另外,也可以說你是一員福將。鑒於你在漠南之戰中的表現,加之幫朝廷取回了天機圖,如此功勞,不可不賞。呂安……”

“老奴在。”一旁的呂安躬身承旨。

“傳朕口諭,即日任命秦穆為衛尉丞,協助蘇建統領南軍、宿衛宮禁。”

此令一下,蘇建、李廣和一幹手下不禁都有些詫異,連青芒自己都始料未及,不由愣在當場。

衛尉丞,衛尉屬官,秩俸一千石,協同衛尉統領南軍,即宮中禁軍,雖然算不上高官,但位居要津,亦屬天子近臣,向來是個人人眼紅的肥缺,天子從不輕易許人。如今秦穆初來乍到,且背景複雜,卻一躍而居此位,足見天子對他的賞識和器重。

滿朝文武中,能博得天子如此青睞和榮寵的,恐怕除了衛青和霍去病,就隻有這個名不見經傳的秦穆了。

見青芒一時回不過神,蘇建忙在一旁提醒:“秦穆,還不趕緊磕頭謝恩,傻愣著幹什麽?”

青芒趕緊跪地,叩首拜謝:“微臣秦穆叩謝陛下隆恩!從今往後,臣誓為朝廷盡忠、為陛下效死!縱肝腦塗地,亦在所不辭!”

至此,這場險象環生的致命遊戲和生死考驗總算畫上了一個沉重的句點。

“除了宿衛宮禁之責,朕另有任務給你。”劉徹沒有讓他平身,而是正色道。

“請陛下明示。”聽天子口氣嚴肅,青芒心中又是一緊。

“你跟墨者打過多次交道,經驗可貴。是故,日後凡是涉及墨家的案子,你一概參與,朕交給你便宜行事之權。若有必要,你可直接向朕奏報。”

天子這道旨意,與其說是交給他一項重任,不如說是賦予了他直達天聽的特權,青芒自然掂得出分量,不由心中暗喜。

如此一來,他便能名正言順地以查案為由跟墨者打交道——其實就是跟酈諾多多打交道,這難道不是公私兼顧、一舉兩得的美差嗎?

剛一念及此,青芒便連連暗罵自己:你小子想什麽呢?剛剛劫後餘生、驚魂甫定,你就生起了兒女情長的心思,這豈是大丈夫該有的樣子?皇帝剛給了你極大的榮寵和恩遇不假,可凡事利弊相生,職權越重,危險越大,這種時候應該滿心戒慎恐懼、臨深履薄才對,豈能為一個女子勞心分神?

就在青芒埋頭上演“內心戲”之際,劉徹已經悄然屏退了李廣、蘇建及一眾禁軍,連呂安及手下宦官也都被支開了,足足退到了十丈開外。

頃刻間,白雪皚皚的甬道中,隻剩下負手而立的皇帝和跪在地上的青芒。

天子故意隔離出一個如此私密的空間,又是準備唱哪一出?

青芒一動不敢動,心裏卻“咚咚咚咚”敲起了鼓。

霍去病的值房也在北軍軍營中。

一大早,便有宮中眼線跟他透露,說今日天子會設計考驗秦穆,估計沒那麽容易過關。霍去病一聽便緊張了起來,頓時坐立不安。

整個上午,他一直在告訴自己:這家夥是個該死的匈奴人,是手上沾滿漢人鮮血的匈奴左都尉阿檀那,根本不值得同情,就算被天子砍頭也是罪有應得!可是,不管他怎麽努力自我說服,結果一顆心還是懸著落不了地。

最後他隻能無奈地承認——自己對這個家夥確實有著一種惺惺相惜之情。也許是因為秦穆身手過人,讓他有了英雄惜英雄之感;或者是因為秦穆的言談舉止和性情都透著一種讓人感覺親和的力量;抑或就是單純的兩個字:投緣。

這十幾天來,霍去病好幾回都想入宮去探望他,但是天子下了死令,在慎重考察秦穆之前,不允許任何人跟他接觸交流,其中當然也包括霍去病。

因此,他隻好打消這個念頭。

此刻,眼見窗外的雪下了停、停了下,好幾個時辰過去了,宮中眼線卻遲遲沒有消息回報,霍去病索性不再枯等,遂策馬出營,打算直接入宮一探究竟。

剛剛馳到營房大門,恰好與張次公一幫人擦肩而過。雙方的速度都很快,彼此都沒瞧上一眼,但霍去病眼角的餘光還是瞥見了一個女子的身影。

那名女子罩著一個黑色頭套,顯然是被他們抓來的,雖然看不見長相,但身材卻有一種似曾相識之感。

霍去病眉頭微蹙,盡力回想,直到馳出了好一段路,才驀然想起這個女子是誰。

那是不久前在華陽街頭,他從張次公手裏救了她,卻因忘記打問其姓名而引以為憾。

霍去病旋即掉轉馬頭,飛馳回營,找了北軍監獄一個相識的牢頭,追問張次公抓回來的人是誰。牢頭麵露難色,可架不住他軟硬兼施,最後透露了女子姓名和被抓的緣由:仇芷若,事涉一起失火案,但懷疑是人為縱火、另有隱情。

“什麽隱情?”霍去病又問。

牢頭苦著臉,壓低聲音道:“張次公懷疑,失火之處是墨家的一個秘密窩點,起火原因是墨者內訌。”

霍去病想起來了,上回張次公就一口咬定這個仇芷若是墨者,這次又老調重彈了。

那麽秀麗溫婉的一個女子,怎麽會是墨家刺客?霍去病明明記得,當時在街上看見她險些被馬車撞倒,倘若她真是墨家刺客,又怎麽可能連一駕馬車都躲不過?

所以,結論很明顯,一定是張次公這家夥別有所圖,仗著手中的權勢欺壓良善!

霍去病心頭一熱,頓時就想衝進牢裏救人,可旋即想到秦穆還在宮中吉凶難料、生死未卜,隻好強忍下來,叮囑牢頭好生照看仇芷若,絕不可為難她。

牢頭苦笑,忍不住問他跟這個姑娘啥關係,為何如此上心。

“朋友。”霍去病隨口道。

牢頭“嘿嘿”一笑:“應該不隻是普通朋友吧?莫不是……”

“隨你怎麽想。”霍去病跳上馬背,“我去去就來。你給我把人看好了,要是有個閃失,我唯你是問!”說完縱馬疾馳而去。

宮中甬道,劉徹靜默許久,忽然道:“平身吧,抬起頭來。”

“謝陛下!”青芒趕緊起身,微微抬頭。

“看著朕的眼睛。”

看眼睛?這什麽意思?

兩個大男人如此近距離地四目相對,無論如何總是讓人覺得尷尬。青芒雖滿腹狐疑,卻也隻能老實照做,抬起眼來與天子目光交接。

天子的眸光銳利、深邃、強悍,且英氣逼人。但在這些之外,或者說透過這些堅硬的鎧甲般的外殼,青芒卻仿佛看到了一層濃得化不開的陰鬱和寂寥。

這便是天子內心深處最真實的底色了,青芒想,這無疑也是古往今來任何一個“孤家寡人”都無從逃脫的宿命。

不知為何,青芒感覺這一眼瞬間拉近了他與天子之間的距離——這是人心與人心的距離,無關外在的身份和地位。

“秦穆,朕接下來要問你的話,你必須如實回答,若有半點虛言,朕不但會褫奪剛才賜予你的一切,還會殺了你!聽明白了嗎?”

天子的語氣肅殺而冰冷,令人不寒而栗。青芒在這一刻猛然反應過來——天子如此鄭重其事地鋪墊,接下來要講的事情一定就是天機圖了!

“臣明白。”青芒答道。

話音剛落,便有一串沉穩的腳步聲自複道方向踏雪而來。

青芒一聽就猜出了來者的身份。

他微微抬眼,一個熟悉的身影便映入了眼簾。

所料不錯,來人正是公孫弘。青芒想,他之前肯定一直站在複道上,卻奉天子之命沒有露麵,就是為了等到這一刻現身。

“卑職拜見丞相!”青芒雙手抱拳,俯首見禮。

“免禮。恭喜秦尉丞榮升要職。”公孫弘淡淡一笑,“今日咱們就先不敘舊了,客套話也不必多說。你先仔細看看這東西。”說著,從懷中掏出一隻青銅質地、一尺多長的圓筒,雙手捧著遞了過來。

青芒鄭重接過,定睛一看,心中頓時波瀾乍起、一派洶湧。

天機圖!

這便是令無數人不惜一切代價、必欲得之而後快的天機圖了!

此物青銅鑄刻,以陽剛獰厲的夔紋裝飾,主紋兩側以富於變化的雲雷紋填充,具陰陽互補之美;圓筒一邊刻有大篆體的“天機圖”字樣,另一邊刻著小字號的十二地支: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個字排成一行,每個字上方都嵌著一個滾輪。青芒下意識地伸出手指撥動轉輪,便見輪上依次出現了十天幹的字樣: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

很顯然,這是一組開啟天機圖的密碼器,一共十二位,每位有十個字可供選擇。

隻要輸入正確密碼,圓筒應該就能從一端打開,然後取出藏在裏麵的東西。

然而,此刻的青芒並不知道密碼。

他連當時怎麽從共工手中取回天機圖的整個記憶都丟失了,遑論密碼?!

“告訴朕,密碼是什麽?”劉徹緩緩開口了,每個字都像有千鈞之重,打在了青芒心口。

“對不起陛下,臣……不知道密碼。”

公孫弘和劉徹對視了一眼,臉上都難掩失望之色。

“你不是於丹的貼身侍從嗎?怎麽會一無所知?”

青芒遺憾地搖頭:“臣不敢欺瞞陛下。臣以前從未見過此物,今天是第一次。當時在北邙山上,臣曾打開帙袋,欲看此物,可它外麵嚴嚴實實地包著一層油布,勒口處還蓋著一塊封泥。由此可見,此物很可能連於丹本人都未曾打開過。”

“封泥上蓋著‘共工’二字。”公孫弘接言道,“你可知這兩字是何意?是代指某人,還是別的什麽東西?”

青芒又大搖其頭:“這個卑職也毫無所知。”

“一問三不知!”劉徹重重地“哼”了一聲,“那你拿它回來又有何用?!”

“陛下息怒。”青芒忙道,“雖然剛才兩個問題,臣都答不上來,但臣也曾從於丹口中探到一點消息,知道此物是墨家的東西。”

“又是墨家?!”劉徹和公孫弘異口同聲道。

公孫弘尷尬,趕緊閉嘴,免得再跟天子搶話。

“那你可知具體是什麽?”劉徹趕緊接著問。

“臣聽於丹講,墨子當年親手打造了好幾樣厲害的兵器,據說誰隻要拿到這些兵器,便足以掃滅強敵、**平天下。不過具體是些什麽東西,到底厲害到什麽程度,臣就不清楚了。”青芒端詳著手中的圓筒,“臣估計,這裏麵裝的應該就是這些兵器的設計圖。”

事實上劉徹也早已猜到天機圖跟兵器有關,不過現在從青芒這裏得到證實,還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所幸這東西最終落到了自己手上,劉徹想,要是被匈奴或墨家奪去,後果必不堪設想!眼下雖然暫時打不開這東西,但隻要不讓它落入他人之手,便不至於給朝廷帶來威脅。這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思慮及此,劉徹緊繃的臉才緩和下來,道:“沒有密碼,這東西便形同廢物了。”

“陛下就沒考慮過……用強力打開它嗎?”青芒試探道。

劉徹無聲冷笑,不說話。

公孫弘見狀,便接過話茬:“此物既然設計得如此精密,那當初的設計者肯定會有所-防範,倘若使用蠻力,恐怕會毀掉裏頭的東西。”

“這倒也是。”青芒點點頭,作懵懂狀,“那要不……命專人輪流撥動這些轉輪,日夜不歇,最後總能打開吧?”

公孫弘聞言,矜持一笑:“秦尉丞說得輕巧,若照此法,你可知需要多少時日才能打開?”

青芒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但其實他早就心算出來了,那個數字十分駭人,簡直大得不可思議。

公孫弘接過圓筒,用一種老成持重的口吻道:“這隻是一道簡單的算術題:十二位的密碼,每位有十個字可選,那麽從理論上講,這個密碼就有一萬億種可能的組合。若命人日夜不停地嚐試破解,此法稱為‘窮舉’,倒也不是不行,隻是這一萬億種組合,你說需要耗費多少時日才能試一個遍?”

“三年?五年?還是……十年?”青芒索性裝傻到底。

公孫弘又笑了笑:“就算找一批手快的人,晝夜輪班去撥這十二個輪子,一刻鍾大約可以撥一百五十遍,那麽一個時辰可撥一千二百遍,一個晝夜便是一萬四千四百遍。一年三百六十五個晝夜,便是五百二十五萬六千遍。以一萬億除以該數字,你猜是多少年?”

青芒又是一個勁兒搖頭。

“十九萬零二百五十八年!”公孫弘說得津津有味,活像這東西是他設計的,“即便運氣好,撥到一半碰巧撥對了密碼,那也得將近十萬年!”

青芒誇張地吐了吐舌頭,一臉驚駭之狀。

“秦穆,你知道朕等不起十萬年,對吧?”劉徹訕訕道。

青芒會意,立刻挺起胸膛:“請陛下放心,從今日起,臣一定竭盡全力去尋找密碼。臣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總有一天,臣一定會把天機圖一覽無遺地獻給陛下!”

劉徹冷冷地看著他,直看得青芒心裏陣陣發毛。

“好,朕等你。”

半晌,劉徹才淡淡道。

衛尉寺位於未央宮的西部,朝廷的許多官署皆坐落於此。

青芒辭別天子後,便奉旨來衛尉寺找蘇建報到。蘇建發現他身上微有血跡,知道是舊傷複發,立刻命人幫他處理了一下傷口,然後讓他換上了一套嶄新鋥亮的衛尉丞的甲胄,接著又領他認識了一幫同僚,最後帶他來到了自己的值房。

衛尉丞的值房是一座三進的大院落,前院駐紮著一隊禁軍,中院兩廂是一幫書吏掾佐辦公的地方,居中一間正堂便是衛尉丞的值房,後院則有寢室、庖廚、庫房等;而整個院落裏的所有吏員、軍士當然都是他的手下,統統聽命於他。

看著滿院子列隊迎候、笑臉相迎的屬下,青芒頓生恍如隔世之感——短短一個時辰前,他還在宮裏四處逃竄,被人圍追堵截,命懸一線;現在卻搖身一變成了鎧甲鋥亮、春風得意的衛尉丞,前途儼然一片光明。

造化如此弄人,怎不令人唏噓!

蘇建向眾人隆重介紹了新官上任的秦尉丞,眾屬下免不了一番阿諛奉承。青芒也逢場作戲地講了一堆場麵話,然後宣布擇日在長安最好的酒樓宴請蘇衛尉和眾弟兄,讓大夥喝個痛快、不醉不歸!

眾人一陣歡呼,隨後各歸各位。蘇建拍拍他的肩膀,又說了幾句勖勉之言,方才離去。青芒走進正堂,望著堂上那一方端正而威嚴的官員坐榻,想象著自己坐在上麵發號施令的情景,不禁無聲一笑。

身後,一名軍士匆匆來到門口,朗聲道:“稟尉丞,霍驃姚求見,已在外等候多時。”

青芒本來想說“快快有請”,可一想到霍去病這些日子都沒露麵,心下不悅,決定報複他一下,便道:“本官等他十多天了,他才等了多久?你去跟他說,本官正忙,讓他再等等。”

“諾。”

軍士剛一轉身,便險些與大步闖進來的霍去病撞個正著。

“秦尉丞好大的官架子!”霍去病滿臉譏誚,頗為不快,“霍某去見天子都無需稟報,難不成你一個剛剛上任的衛尉丞比天子還難見?!”

青芒一怔,揮手讓那個尷尬的軍士退下,然後咧嘴一笑:“霍驃姚好大的火氣,一來就給我扣這麽大個罪名!我自己也是剛到,連官榻都來不及坐呢,你不得讓我拾掇拾掇,再好好接待你?”

霍去病瞪了他一眼,徑直走進來,一屁股坐在他的官榻上,還故意拉開一個大馬金刀的架勢,眯眼盯了他片刻,才道:“秦穆,披著這身光鮮的甲胄,你不心虛嗎?”

“心虛?”青芒煞有介事地低頭看了看,“這身甲胄是皇上親賜,又不是偷來搶來的,我何必心虛?”

“少跟我裝蒜!”霍去病冷哼一聲,“別以為今天蒙混過關就萬事大吉了,你隱瞞真實身份騙取天子信任,不是偷是什麽?還敢在我麵前大言不慚?”

青芒無奈一笑:“那你要我怎麽辦?難不成現在去跟天子自首,說我跟你串通一氣欺騙他?”

霍去病一聽就火了:“你敢威脅我?”

“別誤會。”青芒又笑了笑,“咱倆不都說好了嗎?我幫你拿回天機圖,你幫我隱瞞身份,你情我願,公平交易。總不能我幫完了你,你就翻臉不認人吧?”

“難說。”霍去病眉毛一挑,“我還真有點後悔了。”

青芒歎了口氣:“我現在也在幫朝廷做事,你別總是對我充滿敵意成嗎?”

“除非你是漢人。”霍去病冷冷道,“否則休想讓我消除敵意。”

青芒苦笑。

霍去病對自己的匈奴人身份如此耿耿於懷,隻怕真的忍不了太久。平心而論,與匈奴人“合謀”來蒙蔽天子,也的確違背他的本性和職責。青芒沉吟片刻,很快做出了一個決定。

“漢人……”青芒意味深長地一笑,“或許如你所願,我還真的是個漢人呢?”

“騙鬼呢?!”霍去病一臉不屑。

“騙你幹嗎?”青芒走過來,示意他讓個地方,“挪個地兒,我慢慢跟你說。”

“就在那站著!”霍去病紋絲不動,“這是未央宮,沒你匈奴人坐的地兒。”

青芒搖頭苦笑,隻好走到下首的旁榻,剛想坐下,霍去病又道:“那也不能坐,你就給我站著說話!”

“喂,我說兄弟,這可是我的值房,你這樣讓我很沒麵子的。”青芒委屈道。

“誰是你兄弟?”霍去病白了他一眼,“你的小命還在我手裏攥著呢!惹惱了我,隨時讓你腦袋搬家,還想要麵子?!”

青芒盯著房梁翻了個白眼,隨即過去把大門關上,然後走回來,一五一十把自己的真實身世全都告訴了他。

“什麽?你父親是漢人?!”霍去病聽完,頓時滿臉驚詫,“可於丹怎麽口口聲聲說你是匈奴人?還說你的父母是被漢人所殺?”

“他是想讓我救他,才故意那麽說。”

“那你父親是誰?”

“不知道……”青芒神色一黯,“這事好像沒人知道,是個謎。”

“即便你說的都是真的,你也隻是半個漢人……”

這個意外的消息其實讓霍去病頗感欣慰,因為即使秦穆隻是“半個漢人”,也足以減輕他與匈奴人“串通”的負罪感。同時,這也讓他對青芒莫名其妙的好感多了一個可以自我說服的理由。

心裏雖這麽想,霍去病卻仍冷著臉,接著道:“說到底,你還是匈奴左都尉阿檀那;如果你母親是伊霓婭,那麽匈奴的渾邪王就是你的外祖父。這一切,你仍然改變不了!”

“沒錯。”青芒勉強一笑,笑得異常苦澀,“我隻是半個漢人,我也改變不了自己的出身,但至少從現在開始,我可以決定自己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

“那你想做什麽?”霍去病斜著眼問。

青芒一怔,脫口而出道:“至少我能幫漢朝做一些事,就像我在漠南之戰中做過的一樣。”

話一出口,青芒便懊悔不迭。他本沒打算這麽早告訴霍去病真相的,因為他知道這個“冠軍侯”心氣極高,無論如何接受不了別人送給他的“勝利”。

果不其然,霍去病一聽便霍然起身,一個箭步衝過來,揪住了他的衣領,狠狠道:“原來你早就想起來了,卻為了活命故意瞞著我!”

青芒歎了口氣:“你先冷靜,聽我說……”

“冷靜個屁!”霍去病一腳把他踹倒在地,同時“唰”地一下拔出佩刀,刀尖直指青芒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