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匈奴

聖人以治天下為事者,必知亂之所自起,焉能治之;不知亂之所自起,則不能治。

——《墨子·兼愛》

酈諾被遽然拋向空中的瞬間,整個人都嚇蒙了。

所幸,她的意識仍然清醒。

當孩子從她頭上飛過時,酈諾立刻伸手拽住了他並緊緊抱在懷裏,然後在空中翻轉了幾圈,旋即重重落地。

以酈諾的身手,原本落地時是可以向前翻滾以卸去力道的,但她怕摔壞了懷裏的孩子,便強行以雙腳落地。

結果,就在腳底觸地的刹那,酈諾聽見了“哢”的一聲,同時右腳傳來一陣鑽心的劇痛。

脛骨折了。

她顧不上疼痛,抱著孩子一瘸一拐地躥進了左手邊的一條巷子。

懷中的孩子臉色蒼白,雙目緊閉,顯然是暈厥了。

青芒望見二人脫險,鬆了口氣,但不敢追上去,怕與張次公撞個正著,便掉頭馳了一段路,衝進了另一條巷子。

張次公跑得及時,總算躲過一劫,但他的兩名手下卻不幸被車廂砸中,幾乎砸成了肉醬,現場慘不忍睹。

饒是見慣了戰場上的死人,張次公還是難受地別過了頭去。

就是這麽一眨眼的工夫,酈諾和那小孩便都不見了。

“給東市的弟兄發信號,讓他們往南麵堵截!”張次公雖心中惱怒,卻還是沉著地對一旁的陳諒下令。

“諾!”陳諒立刻拈弓搭箭,朝空中“嗖”地射出。

利箭在空中發出了一陣刺耳的鳴叫。

這是一支鳴鏑,又稱響箭,箭鏃挖了孔洞,飛行時會發出尖銳的嘯聲,由匈奴的冒頓單於發明,後流傳漢地。

張次公此次重兵設伏,誌在必得,不僅在華陽街兩側布置了弓弩手,而且在方圓三裏之內也都安排了步騎。所以他料定,這回,這個搶走孔禹幼子的墨家首領一定插翅難逃。

“追!”張次公大手一揮,帶著陳諒和大隊騎兵衝進了巷子。

這一帶的巷子縱橫交錯,猶如蛛網。

酈諾抱著孩子時而左拐、時而右拐,雖然借助有利地形擺脫了大部分追兵,但不論怎麽跑,身後雜遝的馬蹄聲卻始終甩不掉。

慌亂中,酈諾一頭闖進了一條斷頭巷,遂被一堵高牆擋住了去路。

若在平時,即使受傷,酈諾也還是上得去,可眼下抱著這個孩子,她就無可奈何了。

正自絕望時,青芒的臉忽然從牆頭上露了出來,衝她一笑:“需要幫忙嗎?”

酈諾心中登時一熱。

為什麽這張臉總是在她最意料不到的時候出現?

每次她要辦正事,這個人總是突然冒出來,令事情橫生波折;而每次她瀕臨絕境或生死攸關時,這個人又總是會及時出現,讓她脫離險境。如果這真是上天安排的所謂“緣分”,那它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孽緣呢?

酈諾在心裏苦笑,一把掀開麵具,冷冷道:“你愛幫不幫。”

“真的嗎?”青芒利落地坐上牆頭,晃動著雙腿,“追兵轉眼就到,你真的寧可被捕,也不需要我幫忙?”

“你要是忍心看著我和孩子去死,那我也沒有話說。”

“那又不是我的孩子,我為什麽不忍心?你跟我也非親非故,甚至到現在我都還不知道你叫什麽……”青芒歎了口氣,“我為什麽要不忍心?”

“聽你這意思,是不是要我把名字告訴你,你才肯幫忙?”

“打聽你一個名字,還你兩條人命,這生意怎麽說都是你劃算,對不對?”

“你這是乘人之危,是訛詐!”酈諾一臉鄙夷。

“我這是公平交易。”青芒笑意盎然。

“為什麽你非要知道我的名字?”

“咱倆如此有緣,又打了這麽多次交道,你不覺得應該告訴我嗎?更何況,我的名字你早知道了,我卻不知道你的,這對我有點不公平。”

此時,外麵的巷子已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分明正朝這邊疾速靠近。

“那我要是不說呢?”酈諾心中著急,臉上卻不動聲色。

“那我就愛莫能助了。”青芒抱起雙臂,一臉作壁上觀的表情。

“也罷,既然你說這孩子不是你的,你就不幫忙,那這孩子也不是我的,所以我也愛莫能助了。”酈諾說完,把孩子往地上一放,自己“嗖”地一下躍上牆頭,坐在另一邊,也抱起了雙臂。

青芒沒想到她會來這一手,登時愣住了。

“秦穆,你要是真的忍心見死不救,那我真沒話說。”

這回輪到酈諾笑意盎然了。

而且她故意叫出青芒的名字,擺明了就是挑釁——我就是不讓你知道我的名字,你能奈我何?

追兵的馬蹄聲越來越近,兩個人卻都繃著,誰也沒動。

最後,青芒終於繃不住了,長歎一聲:“算你狠。”隨即跳下牆頭,抱起孩子,輕而易舉地躍了上來。

酈諾粲然一笑:“你雖是朝廷鷹犬,但總算良知未泯,還有救。”

青芒瞪了她一眼,兩人同時轉身,從牆上跳下,落在了一座廢棄的宅院裏。

幾乎在同一瞬間,張次公帶著手下疾馳而至,狐疑地看了看這條斷頭巷,麵露失望之色,旋即帶隊離開。

聽著馬蹄聲逐漸遠去,酈諾才暗暗鬆了口氣。

“你這算不算訛詐?”青芒一臉不悅,把孩子塞回給她。

酈諾接住,仍舊笑道:“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你若連這點惻隱都沒有,那還算人嗎?”

青芒剛想回嘴,忽然看見她的裙裾下擺被鮮血浸透了,神色一凜,趕緊蹲下身,要去查看傷勢。酈諾下意識地退了兩步:“你幹什麽?”

“都這時候了,還有男女授受不親的忌諱嗎?”青芒苦笑了一下,“讓我看看你的傷。”

酈諾看著他,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

青芒仰著臉,眼中滿是關切,又隱隱有一種不由分說的威嚴。

不知為什麽,看著他的眼神,酈諾心底就生出了一股暖意,還有一種無形的卻又很踏實的感覺。酈諾還記得,以前父親在世的時候,也會讓她有這種類似的感覺。但也隻是類似而已。她說不清在這種類似之外,還有一點點微妙的差異究竟是什麽。

片刻後,酈諾輕輕點了點頭。

青芒掀開裙裾,隻見裏麵白色的中褲早已被血染紅,折斷的骨頭刺破褲子,露出了雪白的一截。

“傷得不輕。”青芒站了起來,眉頭深鎖,“得趕緊包紮,否則你這條腿……”

酈諾勉強一笑:“沒這麽嚴重,我又不是沒受過傷。”

青芒沒再說什麽,一把將孩子抱了過去,轉過身,把背朝著她,輕聲道:“上來。”

酈諾心中驀然一動,再次暖意充盈。

“不必了。”酈諾又把孩子抱了回去,“這附近就有我們的落腳點,你趕緊走吧。”

青芒看著她,忽然一笑:“我不打聽你名字了,這回白幫你忙還不行嗎?”

酈諾也笑了:“現在周圍到處都是禁軍,你這麽幫我,太危險了,萬一撞上,咱們誰都走不掉。”說完,又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算是告別,然後便一瘸一拐地向巷口走去。

“等等。”青芒追了上來,“你可不能就這麽走,得給我來一下。”說著,抽出佩刀遞給了她。

酈諾有些不忍:“非得如此嗎?”

“不如此我如何交差?”

“把你打暈……不就行了嗎?”

“你這麽不忍下手,可不像是對付朝廷鷹犬的樣子。”青芒臉上又浮出了一絲壞笑,“倒像是……”

“倒像是什麽?”酈諾看他這副笑容就來氣。

“倒像是……你挺關心我、挺有好感似的。”

話音剛落,酈諾便一拳打在了他的臉上。青芒眼前一黑,癱坐在地,臉上鼻血橫流。

“要打暈,你……你也別打臉呀……”青芒無力地抹了一把臉,竟然滿手是血。

“下回再說這種孟浪之語,打的就不隻是臉了。”酈諾狠狠說著,反手用刀柄往他頭上一敲,青芒應聲倒地。

在失去意識之前,青芒隱約聽到她附在自己耳旁,輕輕說了一句:“我叫酈諾,可惜你聽不見了。”

青芒模模糊糊在心裏一笑:可惜我還沒暈,聽見了……

最後這個念頭閃過,青芒便徹底失去了知覺。

這一天,朝廷禁軍在華陽街上殺了二十多名墨者,餘皆逃逸,卻沒有抓到半個活口——一些負傷的墨者在被抓捕之前,都把刀揮向了自己;而禁軍一方則被劫走了人質,同時付出了兩倍於墨家的傷亡代價。

次日,天子劉徹憤然下旨,將孔禹及三族百餘口人盡皆斬首棄市;荀遵事前已於獄中發瘋,且無確鑿證據表明他與墨家有何瓜葛,遂僥幸保住一命,與三族老小一起被流放邊地。

轟動一時的墨家刺客案至此告一段落。

對於最後這樁“孔禹幼子”事件,朝野上下議論紛紛。很多人都說墨家太傻,犧牲了二十多條性命才換走一個乳臭未幹的娃兒,這筆“生意”太不劃算。但也有人持不同看法,認為“賬”不能這麽算,不能以付出與回報的數量多寡來衡量“義”的行為。因為救走孔禹幼子,既拯救了一個無辜的生命,又給孔禹留了後,這便是實現了墨家最重要的主張“兼愛”、也就等於完成了墨家所認為的最高的“義”,故而義之所在,必竭盡全力為之,至於付出多少代價,大可以在所不計。

當然,讚同墨家的終究是少數,而且隻敢在私下嚼嚼舌頭,公開場合當然是眾口一詞地譴責墨家無視大漢律法和朝廷綱紀……

孔禹被斬當天,汲黯來到禦史大夫府,找到李蔡,把他最近的調查和重大發現跟李蔡交了底。李蔡得知於丹有可能沒死,也吃驚不小,又聽說翕侯趙信與一夥來曆不明的匈奴人暗中接觸,而且杜周的三個手下還死於非命,頓感事態嚴重。

二人商量了一陣,李蔡建議汲黯即刻入宮奏報。

汲黯旋即來到未央宮,在天子寢殿溫室殿覲見了劉徹。

劉徹正躺在禦榻上看書,聽黃門稟報說汲黯求見,連忙翻身而起,匆匆整了整衣裳,在禦案前正襟危坐,一臉肅然。

滿朝文武前來覲見,劉徹經常是不修邊幅、懶懶散散,即便丞相公孫弘來見也是如此,唯獨汲黯他不敢怠慢。一來因為汲黯是東宮舊臣,劉徹對他的尊重已經養成習慣;二來汲黯剛直敢言,若見他失禮,必犯顏直諫,所以劉徹也不想多事。

君臣見禮後,汲黯入座,鄭重稟報了趙信的事,至於於丹之事純屬推測,他暫時沒敢提。

出乎汲黯意料的是,劉徹聽完,居然沒什麽反應,隻淡淡道:“趙信本就是匈奴人,跟他的同族之人有些交往也屬正常,沒什麽可大驚小怪的。”

汲黯愕然:“陛下,趙信化裝成皮貨商去東市與人接頭,行蹤詭異,這也叫正常?”

“除非你抓到接頭人,並且證明對方是匈奴細作,否則你能指控趙信什麽?”劉徹仍舊不以為然。

“可是……”汲黯摸不清天子到底在想什麽,“陛下,臣剛才已經說了,禦史府的三名暗探在盯梢過程中被殺,這也正常嗎?”

劉徹麵不改色:“那依你看,他們被誰殺了?”

汲黯不假思索:“當然是那夥來曆不明的匈奴人。”

“誰看見了?你有證據嗎?”

汲黯一怔:“證據暫時沒有,但這是最合理、最有可能的推測。”

“既然是推測,不是定論,那朕就不能拿趙信怎麽著,對吧?”

汲黯語塞,同時滿腹狐疑。

天子今天這是怎麽了,一意替趙信說話?雖然趙信的確是匈奴降將中級別最高、聲望最著的,但也沒理由袒護他吧?尤其是此事關乎社稷安危,天子為何竟無動於衷呢?

這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然而,汲黯一時卻猜不透這背後的原因。

“汲愛卿,你有這種見微知著、居安思危的警惕性,朕心甚慰。”劉徹和煦地笑了笑,“但是,凡事皆須有確鑿證據,若捕風捉影、隨意猜測,隻怕會亂了人心,你說是不是?”

“陛下,臣絕非捕風捉影、隨意猜測。”汲黯梗著脖子道,“根據目前這些線索,基本可以斷定,那夥來曆不明的匈奴人極可能是潛入我朝的細作,而趙信一邊與他們接觸,一邊又與神秘人物接頭,這裏麵必定大有文章,豈可等閑視之?”

“神秘人物?”劉徹眉毛一挑,“什麽樣的神秘人物?”

既然話說到這兒了,汲黯索性捅破了這層窗戶紙:“據監視的暗探描述,此人……很像是三年前歸順我朝的一個匈奴人。”

“哦?”劉徹似乎頗感興趣,“哪個匈奴人?”

“於丹。”

劉徹一怔,旋即哈哈大笑:“這不是大白天見鬼了嗎?誰不知道於丹三年前便中毒身亡了,這種說法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陛下,”汲黯直視著劉徹,“請恕臣直言,臣懷疑於丹並沒有死。”

“這又是你的一個推測嗎?”劉徹微微冷笑著與他對視,“假如於丹沒死,那這三年他在什麽地方,現在又在哪兒呢?”

“這個問題,恐怕隻有陛下能回答。”

“聽你這口氣,是朕把他藏起來了?”

“據臣所知,於丹當時中毒後立刻被送入宮中搶救,倘若沒死,自然是這個結果。”

“汲愛卿,”劉徹終於拉下臉來,“朕念及舊情,向來不太與你計較,但你自己說話做事也要有個分寸,切莫濫用朕對你的信任,也莫辜負朕對你的寬容,更別把君臣尊卑不當回事。”

“臣隻是就事論事,並非有意冒犯陛下。”汲黯不卑不亢,“更何況,臣說這些,也是出於社稷安危,以朝廷大局為重,並非為了一己私利,故而談不上什麽濫用和辜負。”

“還好你是出於公心,否則朕早把你轟出去了。”劉徹冷冷道,“行了,此事到此為止,你不必管了。那三名暗探被殺之事,朕會讓李蔡和張湯去查。”

“張湯?他不是被停職了嗎?”

“朕昨日已讓他複職了。”

汲黯無奈一笑:“也罷,臣不中用了,也許該考慮乞骸骨了,免得讓陛下看著礙眼。”

古代官吏自請退職,常稱“乞骸骨”,也就是讓骸骨得以歸葬故鄉之意。

“行了行了,別一臉怨婦之態。”劉徹笑了笑,“朕也是就事論事,沒有趕你走的意思。對了,今年你五十五了吧?逢五逢十,你的生日宴朕必到場,今年也不例外。你好好準備下,到時候朕到你府上熱鬧一番。”

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人家天子都主動示好、放低姿態了,汲黯雖滿心不悅,卻也不好再說什麽,隻好道了聲謝,起身告退。

劉徹也站了起來,親自把他送到殿門口,還麵帶笑容地拉了幾句家常,然後目送他離開。

當汲黯在視線中遠去,劉徹的笑容瞬間消失,對殿門邊的宦官道:“傳翕侯趙信,即刻入宮。”

“諾。”

青芒那天在荒宅中醒來時,仍沒有人發現他,他隻好在自己的左臂和腿上各劃了一刀,製造鮮血淋漓的樣子,其實傷口都很淺。然後,他才一瘸一拐地從巷子裏走出來。禁軍士兵見狀,趕緊把他護送回了丞相府。

雖然任務失敗,但見他掛了彩,公孫弘也不便說什麽,隻能溫言勖勉,並命醫匠給他敷藥包紮,隨後又命朱能把他送回茂陵丞相邸養傷。

這幾日,青芒一直在屋裏靜養,頗覺百無聊賴,便讓朱能去書房取些書來看。朱能問他想看什麽,青芒隨口道:“就拿《墨子》吧。”朱能隨即把幾十卷《墨子》都搬了過來。青芒每天翻看幾卷,權當消遣。這天,他無意中翻到《迎敵祠》一卷,目光便被起首的一段文字吸引了:

敵以東方來,迎之東壇,壇高八尺,壇密八……主祭青旗……將服必青,其牲以雞。敵以南方來,迎之南壇,壇高七尺,壇密七……主祭赤旗……將服必赤,其牲以狗。敵以西方來,迎之東壇,壇高九尺,壇密九……主祭白旗……將服必白,其牲以羊。敵以北方來,迎之東壇,壇高六尺,壇密六……主祭黑旗……將服必黑,其牲以彘。

不知為何,青芒忽然覺得這段文字很熟,像是在哪裏見過……不,是在哪裏聽到過。

可到底是從哪兒聽來的呢?

青芒蹙眉,回想了半天,腦中終於靈光一現——陵寢。

是的,就是陵寢!

大鬧陵寢的那天夜裏,他從地道潛入園囿,躲在離酈諾那間木屋不遠的一棵樹上,聽見孔禹在門外跟酈諾對暗號。盡管孔禹把聲音壓得很低,可青芒聽力過人,還是聽見他說了一句:“敵以南方來,迎之南壇。”而酈諾回應的暗號則是:“將服必赤,其牲以狗。”緊接著,孔禹便稱呼酈諾為“旗主”。

這是不是意味著墨家組織的內部架構便是以“旗”為單位呢?

很有可能!

聯想到酈諾行刺公孫弘那晚穿的便是紅衣,前幾日的行動也是著一襲紅裙,再結合這兩句暗號來看,那麽酈諾顯然便是墨家的“赤旗”旗主。在她之外,應該還有三名旗主,分別掌管青旗、白旗和黑旗,四人同奉巨子號令。

巨子下麵的這四位旗主,在墨家內部的地位可能不是一樣高的,這從“壇高”“壇密”後麵的數字便可見出。“壇高九尺”“壇密九”的白旗旗主,地位應該是最高的,其次是青旗、赤旗、黑旗。

想到這裏,青芒忽然又憶起,他潛入丞相邸的當晚,躲在書房窗外偷聽公孫弘和張湯談話,當時張湯說了一句:“丞相,倘若這些刺客是墨家之人,那麽……郭解莫非也是?”公孫弘的回答是:“很有可能,而且我相信,他在墨家組織中的級別一定不低。”

如果他們的猜測是對的,青芒想,那麽郭解要麽是墨家巨子,要麽就是四大旗主之一……不對,青芒猛然又想起來,那晚把酈諾二人從陵寢中救出時,她身邊那個姑娘曾失言提到“郭旗主”,由此可見,郭解定然與酈諾一樣,也是四大旗主之一。

無意間窺破了墨家的如許機密,青芒不覺有些興奮。

他翻看著手裏的竹簡,心想《墨子》這部書中,一定還隱藏著許多墨家的秘密。對於世人而言,《墨子》不過是一部先秦典籍而已,雖然在諸子百家中算是比較重要的著作,但除了史學價值和思想價值外,別的也沒什麽了。可又有誰能想到,當年墨子和他的門徒編撰這部書時,已經以隱秘而巧妙的手法把墨家的許多機密記錄進去了呢?

把最隱晦的秘密保存在人人皆可一見的書籍中,其實是一種很高明的手法。民間百姓對此的形象說法便是“燈下黑”——因為一切都擺在明麵上,人們往往容易忽視,根本不會料到舉目可見的東西之下會暗藏什麽重大的機密。

青芒自己也不知道,為何對墨家的事情這麽感興趣。或許是因為自己從北邙山醒來的那一刻起,便不由自主地卷入了墨家與朝廷之爭吧?

又或許是因為對酈諾這個女子感興趣而引發的?正如秦漢之際的經學大師伏勝在《尚書大傳》中所說的:“愛人者,兼其屋上之烏。”

也可能是二者兼而有之吧。青芒這麽想著,情不自禁地走到床榻邊,從枕頭下麵拿出了一樣東西。

玉簪。

看著這支潔白而溫潤的玉簪,青芒眼前立刻浮現出了酈諾的音容笑貌。

那天在荒宅中,酈諾打暈他之後,又附在他耳旁把名字告訴了他,此舉頗為出乎青芒意料。此刻,青芒不禁想,酈諾究竟是以為他已經暈過去了,才隨口一說,還是明知道他還有意識,卻故意告訴他呢?

倘若是後者,那自己那天對她說的話便一點沒錯:“你這麽不忍下手,可不像是對付朝廷鷹犬的樣子。倒像是……你挺關心我、挺有好感似的。”

青芒這麽想著,順勢往**一倒,閉上眼睛,下意識地把玉簪放在鼻子前,輕輕嗅著。

上麵還殘留著一縷淡淡的發香。他感覺,這縷清香不僅沁入了鼻孔,似乎也一下沁入了心田……

青芒的嘴角不覺泛起了一抹笑意。

忽然,他察覺到什麽動靜,猛然睜開眼睛,眼前是一張兩頰塗滿胭脂、紅得異常誇張的臉。

潘娥?!

青芒嚇了一跳,趕緊坐起身,順手把玉簪塞回了枕頭底下。

“別藏了,我早看見了。”潘娥居然一臉醋意,悻悻道,“誰家女子如此有幸,竟能讓咱們秦門尉獨守空房,還害起了相思呢?”

“你怎麽進來的?”青芒絲毫不想掩飾自己的不悅。

“當然是從大門走進來的,難道本姑娘還會扒你的窗不成?”潘娥叉著腰,毫無愧意,更無愧色。

“找我何事?”青芒冷冷道。

“沒事就不能找你了?”潘娥依舊理直氣壯,“前陣子天天伺候你好吃好喝,你怎麽不問我找你何事?!”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青芒隻好轉移話題,看著她的臉,笑笑道:“你今天的臉……看上去好特別。”

“這才像句人話。”潘娥覺得青芒是在誇她,遂轉怒為喜,還露出嬌羞之狀,“怎麽樣,好看吧?人家捯飭了好一會兒呢!”

“呃……以前沒見你抹過胭脂啊。”

“討厭,你就這麽注意人家?”潘娥越發嬌羞,“人家抹沒抹胭脂你都看得出來?”

紅得跟猴屁股似的,瞎了眼才看不出來。青芒心裏嘟囔,隨口敷衍道:“這胭脂是上等貨吧?”

“那是當然!”潘娥得意道,“正宗焉支山出產的,匈奴貴族才用得起的東西,花錢都買不到的。”

“是嗎?那肯定是哪位郎君送的嘍?”

“自然是有人送的。”潘娥故作矜持,“你是不是挺想知道是哪位郎君?”

我的天,莫非這就是人們常說的自作多情?青芒心裏叫苦不迭,忙道:“不不不,那是你的事,我一點都不想知道。”

潘娥捂著嘴嘻嘻笑了:“口是心非!瞧你急得臉色都變了,還嘴硬。”

青芒哭笑不得,隻好閉嘴。

“算了吧,看你那麽難受,本姑娘就不折磨你了。”潘娥搔首弄姿,秋波頻送,“實話告訴你,這胭脂是我表舅送的,不是什麽郎君,這下你放心了吧?”

“哦,那你表舅對你真好。”青芒無奈地應付著,起身拿了根雞毛撣子,裝著拾掇屋子的模樣,故意往灰塵多的地方掃去,弄得屋裏一下子灰塵亂飛。

潘娥一手捂著口鼻,一手扇著灰塵,甕聲甕氣道:“哎,你別以為我就是個廚娘,你可知我表舅是什麽身份?”

青芒裝作沒聽見。

“喂,跟你說話呢,聽見沒有?”

“我又沒聾,你說你的唄。”青芒背對著她,又掃起了一片灰塵。

“我表舅的身份,說出來會嚇死你。”

“嗯。”青芒覺得自己快要忍到極限了。

“你仔細聽著,我表舅是堂堂的朝廷中尉,九卿之一!”

殷容?!

青芒這下倒是有些意外了,轉身看著她:“殷容是你表舅?”

回想自己前不久也曾跟一名緹騎胡扯,說殷容是自己表舅,沒想到如此湊巧,居然在這碰上人家的真外甥女了,想想也是好笑。

“怎麽樣?嚇著了吧?”見他甚是意外,潘娥頗感得意,“所以說,你可別瞧不起我,誰將來要是娶了我,那都算他高攀了。”

“沒人瞧不起你。”青芒笑了笑,“你表舅這回是專程來看你的嗎?”

殷容負責調查韋吉一案,說白了就是專門追查自己的,所以青芒有必要打探一下他來此的目的。

“主要當然是來看我,不過順便嘛……也跟咱們丞相聊了聊。”

“哦。”青芒忍著笑,心想這姑娘的臉皮也不知是用什麽東西做的,簡直厚得無與倫比了。

“對了,我表舅還問起你來著。”

青芒微微一怔,停下了手裏的動作。“是嗎?這就奇了,殷中尉又不認識我,怎麽會打聽我呢?”

“這我哪知道?反正他問完後還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我也不懂啥意思。”

“哦?他說什麽了?”

“他說,丞相說的那個人,想必便是你了。”

青芒心裏咯噔了一下。

這話什麽意思?公孫弘到底說了什麽?而殷容為何又會這麽認為?

盡管目前什麽都猜不出來,但有一點青芒可以肯定——公孫弘和殷容秘晤,話題竟然涉及了自己,顯然不會是什麽好事。

翕侯趙信趨步走進溫室殿的時候,天子劉徹正躺在禦榻上閉目養神,還高高地翹著二郎腿。

趙信四十餘歲,鷹鉤鼻,深眼窩,臉色蠟黃,相貌既不完全像極北的匈奴人,也不似漢地人,大致居於兩者之間。他跪拜見禮後,等了片刻,天子才懶洋洋道:“平身吧。”

“謝陛下。”趙信起身,卻不敢抬頭,眼睛盯著腳麵,神色恭謹。

劉徹仍舊閉著眼睛,二郎腿一晃一晃,慢條斯理道:“趙信,你那幾個匈奴朋友,本事不小嘛,一來就幹掉了朝廷的三名暗探。”

“陛下,此事臣亦深感意外。”趙信惶恐道,“臣已叮囑過他們了,若遇盯梢,甩掉即可,切勿妄動,可沒想到……”

“其實這樣也好。”劉徹睜開眼睛,忽然一笑,“讓他們殺幾個盯梢的,這出戲就更逼真了。如此一來,他們自以為安全了,才敢放膽做事,你說對吧?”

“呃……陛下所言甚是。”

天子的話鋒轉得如此之快,趙信有點跟不上趟,隻能隨聲附和。

“伊稚斜此次派人潛入我朝,到底有幾個目的,你打探清楚了嗎?”劉徹問。

“回陛下,他們明顯的目的有二:其一,企圖策反臣,以高官厚祿誘使臣叛我大漢、再歸匈奴;其二,伊稚斜懷疑於丹太子尚在人世,想確認這一點,倘若於丹真的沒死,他們便要再次下手,將其刺殺。”

“嗯,大體不出朕之所料。”劉徹若有所思,“隻是有一點,朕覺得奇怪:伊稚斜憑什麽認為於丹還沒死呢?此事是我朝的最高機密,連汲黯和李蔡他們尚且不知情,伊稚斜又是怎麽知道的?”

“臣對此也頗有疑問,然幾番試探,他們始終不曾透露絲毫,隻說這是伊稚斜的直覺。”

“直覺?”劉徹冷冷一笑,這才翻身坐起,“你信嗎?”

“回陛下,臣自然不信。”

“那依你看,問題出在哪兒?”

“臣懷疑,我朝……我朝有匈奴的奸細。”

“沒錯,朕也有同感。隻是朕剛才說了,此事的知情者,除了朕和你之外,就隻有公孫弘、張湯、蘇建、衛青、霍去病等寥寥數人,若真有匈奴的奸細,那麽這個奸細豈不就在爾等之中?”

“這個……”趙信一怔,忙道,“陛下聖明,臣等數人雖有嫌疑,然當初搶救於丹時,宮中尚有禦醫、宦官、宮女、禁軍侍衛等在場;何況這幾年,衛大將軍和霍驃姚的不少手下都曾參與看守。他們這些人是否也有嫌疑呢?”

“是的,誠如你所言,他們確有嫌疑。”劉徹微微一笑,“不過,朕終究覺得,比起他們來,你們這幾位大臣,似乎嫌疑更大。而在你們數人之中,朕又覺得,嫌疑最大的其實隻有一個!”

趙信瞿然一驚,抬起臉來:“陛下,您……您是懷疑臣嗎?”

“你說呢?”劉徹麵含笑意。

“陛下明鑒!”趙信慌忙以頭磕地,“臣雖是匈奴人,但臣胸中懷著一顆對陛下和大漢的拳拳忠心啊!三年前您讓臣潛伏在於丹身邊,臣便遵照您的旨意,一一記錄了與他過從甚密的那些人的名單,然後悉數交給了陛下。他們……他們可都是臣的同族之人哪!可臣為了大漢社稷的安危,為了效忠陛下,卻寧可出賣他們。這……這難道還不足以表明臣對您的赤膽忠心嗎?”

劉徹不語,盯著他看了片刻,忽然哈哈一笑:“你慌什麽?朕不過是隨口一說而已,若朕對你已無絲毫信任,又何必當你的麵說這些呢?”

“是,是,陛下聖明。”

“不過,話說回來。”劉徹的話鋒又轉了,“假如朕是你的話,如果伊稚斜真的許給了我高官厚祿,我可能真的就動心了。說到底,異地他鄉再好,也不如生養自己的故鄉好。你們匈奴人不是常說嗎?雄鷹飛得再高,最終也要回到大地的懷抱。”

趙信再度惶恐,又猛地磕了好幾個響頭:“陛下明鑒,臣若真的心懷異誌,那臣早就叛回匈奴了,又怎麽還會跪在這兒呢?”

劉徹無聲一笑:“也許,你是一個雙麵間諜,還有什麽任務沒完成呢?”

“陛下!”趙信大喊了一聲,居然有了哭腔,“臣千言萬語也無法自證清白,請陛下賜給臣一把刀吧,臣願當庭剖腹挖心,讓陛下看看臣是忠是奸!”

“行了行了,堂堂七尺男兒,別動不動就尋死覓活。”劉徹起身離榻,走了過來,伸出一隻手將他扶起,“朕最不喜歡你們匈奴人這一點,動輒便要以死明誌。與其如此,還不如留著這顆項上人頭,以行動來證明忠心,你說是不是?”

“謝陛下!”趙信踉蹌起身,抹了抹眼淚,哽咽道,“臣這顆頭顱永遠是陛下的,不論陛下何時要取,臣絕無二話!”

劉徹看著他,嗬嗬一笑:“好了,擦幹眼淚,言歸正傳。你方才說,伊稚斜派來的人,明麵上有兩個目的。聽你這口氣,是不是他們暗中還有什麽企圖?”

“陛下聖明。有一事,臣尚未來得及向您奏報,就是此次匈奴來人,為首兩個,一個是匈奴的大當戶,名叫胥破奴;還有一個臣完全沒料到,是……荼蘼居次。”

“荼蘼居次?”劉徹詫異,“‘居次’不就是你們匈奴的‘公主’之意嗎?”

“是的陛下,此女正是伊稚斜的掌上明珠,被稱為草原上最美的公主。”趙信說著,眼中居然微微放光,“此女不但身份尊貴、美豔絕倫,而且精於騎射、武藝超群……”

“照你的意思,”劉徹打斷了他,“這回伊稚斜連他的掌上明珠都派來了,肯定是別有所圖了?”

“正是。不過他們具體想做什麽,臣還需進一步打探。”

劉徹“嗯”了一聲,換了個話題:“你那天去東市皮毛店,應該是跟於丹見麵吧?”

“是的陛下。”

“那你把匈奴來人的消息透露給他了嗎?”

“是的,臣遵照陛下旨意,故意把消息告訴了他。”

“他作何反應?”

“他很驚訝,一直在打聽他們的目的。”

“你怎麽說?”

“臣想試探一下他對大漢的忠心,便告訴他說,伊稚斜有可能想與他和解,讓他回去當左賢王。”

“那他如何回答?”

“看上去,他還是感念陛下恩德的。他說陛下在他落難時收留了他,他不能對不起大漢,又說除非伊稚斜退位,否則他死也不回匈奴。”

劉徹聽了,微露滿意之色。

“陛下,臣想請示,是否應該對荼蘼居次等人進行監控?”

劉徹沉吟片刻,斷然道:“不必了,在弄清他們的隱秘意圖之前,暫時不要打草驚蛇。朕要放長線釣大魚,隻是這魚竿……你可要給朕把穩嘍。”

“臣遵旨。”